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本书名称: 腹黑太子伪装日常   本书作者: 糯米晗   本书简介:   【女主篇】   小花十五岁这年,一眼倾慕上了一位贵人。   贵人是当今太子,生得芝兰玉树、琼华玉貌,笑容清隽温和,好似穹月上酌琼露玉酿的仙人。   她位卑俗鄙,只敢远远瞻望太子风姿。   一夜之间,她从村姑变成遗落民间的永乐公主姜念兰,曾经遥不可及的太子,成了她相依为伴的兄长,他冠玉般的面容下,是对她无尽包容的怜爱,总是温温柔柔地唤她,“念兰。”   她逐渐沉浸在太子的温情脉脉、体贴入微中,她想,太子真是这世界上顶好顶好的兄长。   直到一日,她在梦中遇见太子。   案上摆着她最爱吃的葡萄,她在梦里也瞧着嘴馋,便想像往日那般,大口地吃葡萄,而太子哥哥会伸出玉白的手,让她把葡萄籽吐在他的手上。   当她满脸期待地望向他时,他却收起葡萄,挑开她的唇齿,用轻挑魅惑的嗓音说:“念兰想吃葡萄,可要付出些代价。”   她这才望见,平日里温润如玉的太子哥哥,那双温和眼眸中夹杂着她看不懂的深色,充满占有和偏执。   ……   【男主篇】   楚南瑾虽为储君,却非皇帝亲子,伴君如伴虎,让他多年来深谋远虑、步步为营。   不知从哪夜起,向来少梦的他有春意缠绕。   梦中那人生着他那痴疯皇妹的模样,一脸无辜纯然,如白日那般脆生生地唤着他“哥哥”,说他是世上最体贴温柔的兄长。   他听得厌烦,温热的掌心施下力道,怀揣着恶意,看她从脆生生的娇笑,到泛着哆嗦的低泣。   到底是夜夜失了分寸,他得在白日里更细心地掩藏,才不至于分不清梦境现实,对她在梦外失德。   直到听闻,她被赐婚世子,眼底的阴鸷再难压抑。   大婚当夜,她的夫君被他关押柴房,而他堂而皇之地踏入新房,用掌心比划着她脆嫩的脖颈。   “你是不是忘了哥哥和你说的,你敢嫁他,我就敢杀他。哥哥倒不知,你还有好做寡妇的喜好。”   阅读指南:   1、男女主无血缘,男主只是女主爹选出来的继承人。   2、男主不是什么好人,表面温润如玉实际是匹恶狼   3、sc,背景架空勿考究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阴差阳错   搜索关键字:主角:姜念兰,楚南瑾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白天温柔的太子晚上对我那样。   立意:眼见不一定为实。 第1章   昭成二十年,仲冬飞寒。   一夜之间,菩村被摧毁了大部分田埂,裹着冰雹的雪粒噼里啪啦往窗上砸,窗叶被拍打得几震欲颓,村民用柱棍抵住,堪堪截挡飓风。   小花从后院拿备用柴火的功夫,手纹就裂了条青红的痕,急骤而来的风雪令人双耳失聪、眼目迷障,她缩了缩胳膊,无力和茫然席卷。   耳边忽然传来幼弟急迫的呼喊:“娘——娘——”   小花心口一颤,一头栽进风雪中,耳膜嗡嗡作响,天地寂鸣。进屋便忙不迭往炕边走,哭声已经止了,一道怨毒的目光扫来。   赖母大吼道:“冷死了,还不快把门关上,把柴火拿过来!”   赖母将幼弟小心抱在怀里轻哄,母子俩其乐融融,将炕挤得不留一丝缝隙。   小花全身上下都落了雪,雪水融化成水流入脊背,冻骨的冷意让她吐了口浊气,低下头,将柴火放下,默默地蜷缩在窗沿。   墙角被老鼠钻了个洞,冷风正对着她这边钻,小花想拿什么东西将墙角堵上,怕被拎着骂多事,只能作罢,将头埋入膝中取暖。   积雪成灾,祸绵半月,每个村民心怀惶恐。爹娘脾气暴躁,小花只得一再降低存在感,以免惹来厌烦。   安抚好了儿子,赖母开始碎碎地念叨:“这该死的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停,存粮都快吃完了。”她恶狠狠地瞪了眼小花,“叫你吃那么多,粮食都给你吃尽了!败家东西,今晚你不准吃饭!”   一家四口,却全靠小花做活养家。   冬日的水温堕指裂肤,村里的富户便会出些银钱,将衣物交给村里勤善的小娘子浣洗,往来一趟挣得不多,算是个辛苦钱,愿意接的小娘子并不多。   新年将至,她无法浣衣挣钱,不知挨了多少的责骂。   幸而在翌日,这场侵扰半月的暴雪戛然而止,金光漫过层峦,炫亮天边一道虹桥。   小花是被冻醒的,薄被洗得发白,赖母一伸手,便徒手将她拎了起来。   小花只匆匆吃了个发馊的馒头,就被推出了门外,怀中被塞了只装得满当的篓子。   “今日早些回来,有件要紧事要与你说。”   话音刚落,小花还未站稳,怕漏出一丁点儿火星子似的,门急吼吼地在她跟前合上,扑落的雪花落在小花的鞋尖上,屋内溜出的星火气犹存周遭。   小花习惯了,抱着篓子缓缓往外走。   雪融时最为寒冷,冷风刀子割肉般哗哗地吹着脸皮,脸上的肌肤冻得皲红。   走到外头,周遭的人多了起来,小花黯然的眸子恢复清亮,像两颗圆溜溜的桃仁,亲切地招呼:“黎叔好!周婶好!”   村里的大叔大婶喜欢乖巧的小花,俱回以亲切的笑容。   一路招呼着走到了河边,瞧见河边站着的熟人,小花笑眯了眼,脆生生地喊道:“张婶儿!”   张婶含笑道:“小花儿!”   张婶心善,却是个苦命女子,丈夫有疾,公婆缠绵在榻,就靠她一人连着做几份工养活全家。如今虽勉强能维持温饱,却因为年轻时身子受损,多年未有身孕。   一瞧见她手里的篓子,张婶心头泛着酸水,扯着嗓门说道:“我要是能有个闺女,定是放在手里宝贝着。你那懒鬼爹娘好手好脚,却让你在这么冷的天做活,他们哪里是把你当闺女看,你也是个傻丫头,就这么听他们使唤。”   小花笑了笑,道:“没事儿,张婶,我不冷。”   张婶一把攥住她藏在麻衣下的手,整只手泛着乌紫,还因为刺骨的寒意微微发着颤,手背上的褶皱粗糙干燥,覆着微白的颗粒和厚重的茧子,指甲旁翻着倒刺,肿得像烧根的萝卜。   张婶眼睛一瞪:“你这小娘子的手,冻得比我这半老徐娘的手还难看,还说不冷?”   小花低低道:“爹爹腿脚不方便,娘年轻时落了病根,我是女孩儿,该为家里分忧。”   张婶心里一酸,道:“你别再为他们说话了,婶子不想听。有你这样听话的闺女,也不知道是他赖家几世修来的福分,他们却这样对你,婶子看着糟心!婶子的衣裳都洗完了,来,把篓子给婶子,婶儿给你洗。”   小花摇了摇头:“不用了,婶子……”   张婶却不由分说地将篓子抢了过去,走到河边洗了起来,挥着棒槌的手多施了几分力道,泄愤似的锤得咚咚响。   小花不好意思让张婶一个人洗,便想在一旁打下手,却被张婶推开了,道:“以后要好好护着你这双手,你以后还要嫁人哩!小花是咱们村里最漂亮的小娘子,今后一定会嫁个如意郎君,逃离这里,再不受赖家那一窝子懒汉的欺凌!”   提到嫁人,小花只觉得面上滚烫,小声说道:“张婶,您可别笑我了,我还没想过嫁人呢。”   张婶笑了笑,小花生得好看,好看到村里人都怀疑小花不是赖家闺女,赖懒汉獐头鼠目,哪里生得出来这样好看的闺女,可他一口咬定说他和内子只是迟暮色衰,这才散了村里的流言。   毕竟赖懒汉一家搬来菩村才几个年头,谁也不知他俩年轻时是何等样貌。   这时又来了几个村妇,村妇神色莫名地在小花身上逡巡,看得她浑身不自在。   小花捏着衣角,怯怯问道:“李婶,我脸上有东西吗?”   村妇又看了她一眼,忽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唉,作孽啊,真是作孽,唉!”   小花茫然地望着几个村妇,内心无端生出一股恐惧,张婶听出不对劲,急道:“有话快说,不要磨磨蹭蹭的!”   村妇一跺脚,不管不顾道:“赖懒汉说若是我们帮瞒着,便有赏钱给。可这昧良心的赏钱谁拿得进手!小花,你快回家罢,赖懒汉正在收曹老爷家下的聘礼呢,听他说是要把你嫁给曹老爷家的傻儿子!”   “轰隆”,小花往后退了一步,差点掉进冰冷的溪水里。耳朵里像灌进了水似的,嗡嗡作响,听不清旁人说话了。   谁人不知晓,曹老爷年轻时忙于经商疏忽家庭,导致曹公子小时候烧坏了脑袋,她曾见过曹公子一面,矮墩墩的,身量甚至不及她,他吮吸着沾满鼻涕口水的手指,冲着她嘻嘻地笑。   爹娘不喜欢她,喜欢弟弟,说她是女孩,是赔钱货,她心里难过,但想着爹娘若是讨厌她,也不会辛辛苦苦把她拉扯大,所以她乖巧听话,努力给家里挣钱,只要爹娘不讨厌她,她就心满意足了。   可是爹娘竟然要把她嫁给曹老爷的儿子!   小花难受坏了,要她和那样的人过一辈子,她不愿意!   她的眼睛雾蒙蒙的,脚踩在粗粝的石子路上,荆棘刺过的疼和寒风吹过的疼搅合在一起,却及不上她心里的疼。   “爹,娘!”   远远地,小花看见家门口来了不少人,穿着花花绿绿的袄子,一看就是名贵的料子,她爹和他们说着话,脸上笑出了褶子,都没听见她喊话,看起来很是高兴。   小花的心凉了半截,走近了,她听见挨着她爹的婆子说道:“你家小花有福气,曹家家财万贯,她能嫁给曹公子做正妻,哪个村女能有这样的好福气!瞧那几箱子金银玉器,曹老爷是真看重你家小花这个儿媳妇呀!”   赖丁嘿嘿地笑着,这才看见空着手回来的小花,也不责怪她弄丢了衣裳,笑眯眯地招手道:“小花,快过来。”   小花走到赖丁跟前,咬着嘴唇,轻声问道:“爹,你要把我嫁给曹老爷家的儿子?”   “爹正要跟你说这事儿,婚期定在十日之后,曹老爷家不仅下了几箱子聘礼,给你做的婚服也是华丽漂亮,你娘这辈子都没穿过哩!你弟弟刚才还嚷嚷着要看婚服,爹说这等重要的东西,要等小花自己回来看……”   小花眼里泛起氤氲的水雾,道:“爹,我不要嫁给曹公子。”   “不要就不……”赖丁愣了回神,才反应过来小花说了什么,眼睛瞪得铜铃般大小,怒道,“你说什么?!”   小花鼓起勇气说道:“爹,曹公子是个傻子,我不要嫁给他。”   “你这个逆女!”   赖丁平日里脾气就大,一不顺心就会拿着小花出气,初时还因为旁人在对着小花和颜悦色的,一听她竟敢反抗,火气登时了上来了。   不愿意嫁?那一箱子金银玉器他都收了,够他们家用一辈子的了,她不嫁,难道让到手的钱财飞了不成?!   他脸气得通红,不管有外人在场,抄起手就是一耳刮子,小花的脸立刻多了个手掌印,红通通的,像是肿了起来。   一旁的媒婆连忙上前劝阻:“不能打脸,不能打脸!小花最金贵的就是这张脸了,打坏了,曹老爷可要怪罪的!”   赖丁这才恢复了点神智,眼睛瞪得溜圆,仍是气鼓鼓的,这时赖夫人和赖殷走了出来,看了看捂着脸轻声啜泣的小花,又看了看正在气头上的赖丁,登时明白了来龙去脉。   “这大喜事儿,动什么气?小花,来来来,别跟你爹置气了。娘给你熬了猪骨汤,喷香喷香的,阿殷想喝我都不让,特意给你留的呢。”   小花被赖夫人拉着往里走,她娘头一回对她这么慈眉目善,若是往常她会受宠若惊,方才她爹那一巴掌把她打清醒了,她明白,娘对她温柔是想哄着她嫁给曹公子。   赖殷听见有猪骨汤,嘴馋地跟了上来:“娘,我也想喝。”   赖夫人狠狠瞪了他一眼。   小花的屋子逼仄狭窄,一眼就能看清全貌,她看着空荡荡的桌面,察觉出不安来,疑问道:“娘,猪骨汤呢?”   赖夫人捋着她乌黑的长发,眼底闪着精明的光,轻轻柔柔地说道:“猪骨汤会有的,只要小花听话。就是婚事将近了,这个节骨眼上容不得半点差池,就只能委屈一下小花了。”   小花瞳孔骤然收缩,她紧攥着赖夫人的衣袖,死死不放:“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娘知道,小花嫌弃曹老爷家的儿子长得丑。可是得想想你弟弟,我们家世代都是白丁,哪里有钱去念书?可是现在不同了,曹老爷给了那么多聘礼,阿殷就可以进学堂读书。以后升了官,可是光宗耀祖。到时候你若不想再和那曹公子过日子,就和离了便是,到时候咱们一家子上京城团聚,有阿殷在,谁敢说你的不是?”   小花急得快哭出了出来:“娘,阿殷哪里是读书的料子,他整日里就会捉鸟打虫,对读书半点兴趣都没有!娘若是把我嫁给曹公子,就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娘,你真的就这么不在乎我的死活吗?”   赖殷在一旁叫道:“姐,我答应了娘亲,只要顿顿有肉吃,我就去学堂念书。”   小花指着他道:“你哪回不是这样承诺的?上次还跟我说要学编篮子给家里挣钱,结果我折了那么多藤条,你才学了一会儿就跑出去玩了,类似的事你骗过我们多少次,我不信你会好好念书!”   赖殷不耐烦道:“读书和编篮子哪里能是一码事?姐,你就是一个村姑,哪里懂读书人的事。”   “你,你……”小花没想到弟弟竟然这么说他,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赖夫人的耐心耗光,眉目刹那阴沉了下来,刻薄道:“小花,你怎么能这么说你弟弟?能嫁给曹公子有什么不好,你生了这么一张漂亮的脸,就该嫁给富贵人家,给家里增荣光!怎么,难道你还想随随便便在村里找个汉子嫁了,继续跟娘一样一穷二白地过下去?我告诉你,门都没有!”   “娘,我不要!”   赖夫人粗臂圆膀,力气很大,小花一个小姑娘根本拗不过她,赖夫人轻轻一推,小花就被她推开了,临走前,赖夫人冷冷道:“你就乖乖在这里等着出嫁吧,阿殷,给我拦住她。”   小花被赖殷抓住胳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赖夫人收了她房中所有伤人的利器,而后和赖殷一同离开,将房门落了锁。   小花浑身的力气仿佛一刹那被抽干,跌坐在冰凉的地上,听着落锁的声音,泪水吧嗒吧嗒落了下来,封禁在家受的那些委屈一股子涌了上来。   对比赖殷,她简直不像爹娘的女儿。赖殷膘肥体壮,在冬日里能裹着厚厚的袄子,坐在炕上取暖,还叫嚷着太热,要脱衣裳,而她却从来不被准许上炕。   她很羡慕赖殷,甚至有怀疑过自己不是爹娘亲生,可最后不过归于她是个女孩儿,不及弟弟的男孩身份金贵,她爱着生她养她的爹娘,所以她听他们的话,愿意给他们做牛做马。   可是如今当头一棒,让她明白,爹娘一点儿也不爱她。   她想起张婶同她说的话。   她对张婶说她没想过嫁人,她说谎了,她是想过的。她想象中的郎君有着好看的眉眼,大红喜袍衬得他俊朗端方,面容掩映在荧荧烛光下,温温柔柔地唤她夫人。   她不愿意听爹娘的话,去嫁给曹少爷。 第2章   转眼就到了十日之期。   小花被赖夫人严加看管,对她也比平日里更苛责,每日一顿饭,她饿得前胸贴后背,压根没力气去想逃跑的事。   一大早,赖夫人跟着几个婆子一起,将小花团团围住,为她梳妆打扮,婆子塞了个小炉子给她,揣在手上暖洋洋的,小花觉得新奇,指腹摩挲着铜面上的锦绣花纹。   贴完花钿,婆子们端详着姿色艳丽的小花,由衷赞叹:“曹公子真是好福气,娶了个这样的美娇娘,小花可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美的小娘子了。”   小花不愿去看铜镜里的自己,此刻她恨不得毁了容,让那公子看不上她才好。   花轿还未至,婆子们聚在一起,议论起最近的传闻来。   “你们听说了没?京城闹了件大事,金枝玉叶的公主竟是个假凰!”   “当然听说了,动静闹得可大,皇帝下旨寻找真公主,家家户户地搜了去。这不,县里头最近街上多了许多官兵,正是锦衣卫指挥使大人在带兵找公主呢。要我说,都十几年了,那位真公主是否活着不说,连幅画像都没有,这样真的能找出来吗?”   “嗐,皇帝就这么一个女儿,再怎么样不都得找么?听说公主的生母兰妃是个绝色美人儿,皇帝认为女儿会生得像兰妃,搜查的官兵便是拿着兰妃的画像寻呢!”   “那还不如将兰妃的画像张贴出来,见者揭榜,哪里要这样兴师动众?”   “你这就见识短了,万一仇家见了,不就把长得像公主的全……”婆子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对对,我倒没想到这茬。”   “听说只要给官府提供公主的线索,就有二十两的赏钱,要是能直接找到公主,更有黄金万两的赏赐,这几日官府门口挤满人,连我对门的王二麻子都跑去提供线索了,他见过个鬼的公主!都是些哄人的货。”   “这么说,我这老婆子也可以去提供线索了。不说了不说了,花轿来了,走罢,走罢!”   一旁的赖夫人看似亲昵地挨着小花,耳朵却竖到了几个婆子中央。提供莫须有的线索便有二十两银子,她眼底闪动着贪婪的光。   这几日小花都很乖巧,上花轿前还软软地唤着她娘亲,赖夫人以为小花想通了,她这个女儿性子素来软弱,逆来顺受,她也不觉有异,确保万无一失,她还是跟着花轿进了城。心里却因念着那二十两的赏钱,松懈了许多。   前几日的大雪让出村之路十分湿滑,行起路来颇为艰难,菩村的山路又陡而崎岖,赖家便和曹富商家商量好,等进了县城再让曹公子来接亲。   小花掀起车帘,偷偷往外望去,知晓路不好走,她就是逃了下去也会很快被抓回来,便暂歇了逃跑的念头。   她身上没有银两,但她留了心眼,摸了几根名贵的簪子塞进了嫁衣里,她没时间计划,想法也很单纯,要是能跑,她就跑了。跑不了,她就干脆一死了之,总归不能让曹公子那样的痴傻儿玷污了。   行过崎岖偏僻的山路,前路变得平缓宽敞了起来,陆陆续续有行人路过,往日里都会对迎亲队伍翘首以望,今个儿却都面红耳赤地议论着一件事。   听着不少人都因提供了或真或假的线索而拿到了赏钱,赖夫人心痒难耐,她掀起车帘瞧了一眼,见小花乖乖地坐着,似是认了命,彻底压不住内心的那股子躁动。   赖夫人的衣角消失在了余光中,与此同时,花轿停在约定的地点,等着曹公子来接亲。小花内心砰砰直跳,守轿的不过几个婆子,她要是想逃,如今是最好的时机。   小花刚探了个头出去,外头的婆子立刻问道:“夫人怎么了?”   小花憋红着脸,小声道:“我,我肚子痛……”   “您再忍忍吧,这大街上的也没地儿方便,迎亲的队伍马上就到了。”   “我,我找个隐蔽的地方就可以……”   婆子面露鄙夷,村姑就是村姑,生得再好看,行为举止也还粗鄙不堪,就算攀上了高枝,陋习不改,今后就是个下堂妇的命。   婆子对看起来娇娇弱弱的小花并不设防,在她们眼里,一个村姑能嫁给富商的儿子为妻,那是天大的福分,哪有将福气往外推的道理?   许久没见小花回来,婆子不放心地去了看一眼,差点魂魄都被吓出来,人竟然跑了!   小花走出不远,心跳如擂鼓,绣鞋踩在碎冰上,融化的雪水寒湿了她的鞋底,双足冻得僵硬,却走得很快,不敢停留半分。手中揣着暖炉,有一种不真实感,手上的热气实打实地暖入了心肺,桃仁般的双瞳中满是清亮希冀的光。   她都计划好了,先去当铺把簪子当了,买件新衣裳,把身上的嫁衣换掉,再找个地方躲着,寻个出城的商队,跟着商队一起离开这里。   她从前还会舍不得爹娘,可既然爹娘心里没有她半分,她也不再去在乎他们的感受了。   她正走着,前方的人群一阵躁动,朝着道路两侧奔涌而去,小花被拥挤的人潮拦住了去路,她夹在人缝中,被撞得东倒西歪,而就在此时,她余光瞥见那几个婆子追了上来,正抓着路人询问。她身上穿着显眼的嫁衣,无从去躲。   小花心底涌起一股绝望,但她仍不愿放弃,朝着前方挤去。   一个好心的大婶拉住了她:“可别往前走了,太子驾临,车辇须臾便至,冲撞了太子,可是要掉脑袋的!”   身旁有人议论:“真是太子啊?那咱们是不是得磕头下跪?”   “管他呢,都没跪,总不能把咱们都抓起来砍脑袋吧!”   小花脸色一白,本来还热腾腾的心像浇了盆凉水,从头到尾都是刺骨的寒凉。   他们这样的穷乡僻壤,芝麻点大的官儿就能作威作福,哪里见过太子这样的人物!她的双腿像被冰雪冻着了一般,僵持着走不动路。   大婶又嘟囔道:“你是新娘子吗?不在花轿上,跑到这里来做甚?”   小花还未来得及回大婶的话,几个婆子离她越来越近,隔着几堵人墙,大喊着她的名字,顷刻就能追上被人群阻拦前路的她。   小花咬着下唇,错过这次机会,她以后就再也跑不了,只能一死了之了!她不甘心,她这一生从未为自己活过,她不甘心就这么死了!   她心一狠,不顾大婶的劝阻,仍旧一股脑地往前冲去,也不知是谁在身后挤了她一把,她一个踉跄,摔到了街道旁的雪堆,路侧的人对她指指点点,议论她是哪家跑出来的新娘子,小花忍着双腿的巨痛,头也不抬,往对面跑去。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如雷贯耳,震得地面轰隆作响,太子仪仗浩荡宏阔,银盔甲冑的士兵为其护道开路,其中一辆华彩瑰丽的车辇惹人眼目,华盖招展,四匹白色骏马并辔徐行。   小花来不及躲避,呆愣地站在道路中央,迎面冲撞上了太子仪仗。   官兵挥斥长鞭,厉声呵斥,鞭挞在她跟前的路面,雪水飞溅,雪粒子簌簌落下,像在她面前下了场纷乱杂沓的雪雨,她的黑眸中是旗鼓相望的浩荡阵仪,而她被那记长鞭惊吓得跌坐在地,双手捂着面颊。   前方的动静惊动了太子,太子勒令车舆停了下来。   官兵连忙请罪:“殿下,有一新妇冲撞,卑职这就去处置那新妇。”   一双葱白如玉、骨节分明的手撩起掀起车帘,一道清润的嗓音,犹如山涧雪融后静谧流淌的山泉,轻轻道:“不必。”   小花捂着脸,担惊受怕了许久,都未等到那记长鞭落在身上,她将覆在面上的手微微挪开,悄悄抬眸望去,这一望,却再也移不开眼了。   那一辆华贵的车辇上,缓缓走下一位贵人,像一幅徐徐展开的画卷,逶迤延展至她的跟前。   小花听村里的农妇说过,直视高官的面容会掉脑袋,她却忍不住抬眸。   目光之至,是太子腰侧垂挂着的玉佩,双龙蜷躯如挽弓,流泉滞固如搭弦,玉的边缘光滑圆润,垂着两条青色流苏,若有若无的沉香隐隐浮动,令人齿颊生香。   太子身披雪白鹤氅,兜帽处围着圈雪色绒毛,羊脂玉的簪子挽起乌发,玉冠中束,蔚着他如圭如璋的玉面,仿若随时会羽化登仙。   轻风卷起氅衣衣摆,太子微微俯身,关切地看着她。漫天风雪似凝固在眼前,为他的风华驻足停留。他嘴角噙着温和的笑意,清隽贵气。   她匍匐在一地雪水中,觉得太子的脸上似镀了层柔光,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一时目炫,竟呆呆地直视了太子许久,直到一道厉声斥责,小花才回过神来。   太子阻住气急败坏,想过来教训小花的副将,副将留在原地,不甘道:“这鄙妇竟敢直视殿下的容颜!”   太子温声道:“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无妨。”   小花听不懂太子的话,却隐隐明白,太子不打算降她的罪。村里的人冲撞了县令都会被打板子,太子这样大的官,却不与她计较,太子是个大善人。   副将又道:“这妇人身着嫁衣,大婚之日却不在花轿,指不定是要与情郎私奔,鲜廉寡耻,太子莫要被这妇人蒙蔽了双眼!”   “无妨。虽婚配为父母之命,但女子若宁毁声誉也不愿与那人结亲,便是那人烂到了根子里,君子秉礼而莫妄言。小娘子,去寻你自己的路罢。”   小花眼眶微热,太子叫她小娘子,而不是夫人,太子认为她逃婚是因为婚配的郎君不配,而不是她不知礼义廉耻!   她冰冷的心脏被太子的只字片语捂得滚烫,一种莫名的情绪喷薄欲出,余光却瞥见曹家迎亲的人追了上来,只是碍于太子威仪不敢上前。   她大惊失色,连忙从地上爬了起来,来不及与太子说一句话,便急匆匆地走了。太子正微敛袖袂,俯身去捡她掉落在地上的簪钗,等拾起簪钗,却发现小娘子的身影早已不见。   他握着簪钗,转过身去。   “回朝罢。” 第3章   小花活了十几年,第一次感受到在大庭广众之下,受一人维护的滋味。   那人还是万人之上,如皓月苍穹的太子殿下。   她身上的嫁衣湿了,衣摆沾着还未融化的雪,凉丝丝的,小花却感受不到凉意,她的心跳得很快,像有什么在生根发芽,她摇了摇头,将莫须有的情绪摒除。   她本想找间成衣铺子,先将身上的嫁衣换掉,刚走出巷道,瓦楞融化的白雪化成雪水垂落眼睫,扰了她的视线,小花再睁眼,看到了一张阴沉欲滴的脸。   小花半晌回不过神来,愣愣道:“娘,娘……”   原来是官府门前排队的人太多,官吏便取消了口信,给在外排着的民众分发了纸张,让他们在纸上写下线索和住处,届时官府会派衙役挨家挨户送赏钱。她娘才会这么快就回来了。   赖夫人怒容满面,她没想到小花竟然学会了阳奉阴违,要不是她正巧赶了回来,这婚事岂不是要黄!要是小花真跑了,那些聘礼……   赖夫人越想越是气愤,一把擒住小花的皓腕:“跟我走!”   小花尖声反抗:“我不要!”   她从来没这么大声说过话,吓了赖夫人一跳。   这些天来,小花虽然绝望,但总憋着一股子气,她认为还未到绝境,总有一线希冀。直到现在,她被娘逮了个正着,她知道如果跟着走,是彻彻底底跑不掉了。   走到绝境,人总是会爆发出一股子意想不到的力量,平日里赖夫人一只手就能拽动小花,现在却被她一把甩开。   “你、你!”赖夫人气急败坏,撩起衣袖,面目狰狞地去追小花。   小花脑海里乱糟糟的,始终想着一个念头,她要跑,她要离开这里!   没跑两步,巷子的另一侧走出追上来的婆子和曹家家丁,小花流露出死寂绝望的神色,紧绷的神经猛然碎断,庞杂纷乱的念头雪花般冒出。   几个婆子将她团团围住,她的肩臂被钳制着,婆子嘟囔着:“这么好的婚事,你这新娘子竟然还想着跑!看这身漂亮的嫁衣弄的,多不吉利啊……”   小花恨不得嫁衣弄脏不吉利,曹家退了婚才好!   当她看见骑在高头大马上,即使身着吉服却仍抠舔着鼻涕的曹公子,反抗得更激烈了,几个臂膀腰圆的婆子都差点压不住她,挣扎间,头冠歪了半边,婆子也来不及帮她整理,便押着她上了花轿。   锣鼓喧天,礼乐齐鸣,花轿不紧不慢地朝着曹府行去,新娘逃婚不过是个小小的插曲,新娘找了回来,便齐齐忘了这件事似的,各个都眉开眼笑,对着曹公子喜声恭贺。   小花逆来顺受十几年,今天却像要把憋屈通通发泄了出来似的,下了花轿后,歇斯底里地反抗,声声惨叫十分瘆人。   上曹府喝喜酒的宾客都是曹老爷的旧识亲戚,都知晓曹公子脑子有问题,对发疯反抗的新娘子不以为奇,心善些的还会怜悯她,硬心肠的则是自顾自地喝着酒,对曹老爷祝贺。   “一拜天地——”   小花被人按住,完成了第一回 礼。   “二拜高堂——”   曹老爷满面春风,小花抗拒这场婚事,他也能理解,毕竟儿子的模样不招人喜欢,妇道人家嘛,以后给儿子生两三个大胖小子,心也就被拴住了。   “夫妻对拜——”   小花忽然停止了反抗,低下头去,婆子以为她终于认命,趁着婆子松懈之时,小花脑袋一偏,猛地撞上曹公子。   曹公子额头被撞出了大肿包,他摸着额头,大喘着气,竟是大庭广众之下哇哇大哭起来。   场面一时混乱,众人被大哭的曹公子吸引了注意,让小花钻了空子,她一把扯下喜帕,趁机往外跑去。   曹老爷大喊:“快抓住她,直接送到洞房去!”   一听到洞房,小花更是头也不回地往外跑去,她虽与曹公子两败俱伤,被撞得眼冒金星,危机时分反应却很灵敏,衣角数次从家丁手中溜滑出,刚跑出府,却迎面撞上担心她又会闹出幺蛾子的赖夫人。   赖夫人见小花又想跑,怒形于色,撸起衣袖两步追上了她,小花被多年苛待,瘦得像具骨架,很快就没了力气,她凄厉地叫着,引来路边人的侧目。   赖夫人因围观者的指指点点而羞愤,觉得失了面子,偏生小花还在不停反抗,她心里一烦,也不顾什么规矩礼仪,一巴掌扇在小花脸上。   小花脑子嗡嗡作响,头冠被赖夫人的巴掌打歪,脸上覆上个红红的掌印,她捂着脸,茫然地看着围观的路人,只觉得他们的声音好似隔了很远很远,远到她只能看到他们嘴唇翁动,却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小花被赖夫人拎着衣领,几乎是拖着进了曹府,她的脖子被领子哽住,胸口气闷,发不出声来,追赶上来的曹家家丁得了吩咐,拿着粗硬的麻绳,要把她捆住送到洞房。   曹老爷安抚好宾客后,匆匆赶来,狠狠瞪着小花:“我曹家哪儿待你不好,让你一个村姑能风风光光地出嫁,你却三番两次想跑!如此,就别怪我不手下留情了,灌药!”   婢子端了碗黑乎乎的药汁上来,几个人将小花按住,小花发出绝望而惊惧的哀鸣,闻者心颤。   赖夫人问:“曹老爷,这是啥药啊?”   “既然她一直想跑,就让她迷糊一点,这样就不知道跑了。你不会怪我这样对小花吧?”   赖夫人连连摆手:“没有没有,小花不懂事,是该让她长些教训。”   小花被灌了药,渐渐安静了下来,曹老爷满意地笑笑,正要吩咐家丁将小花带走,外头忽然一阵响动。   宾客引首向外望去:“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来了这么多官兵!”   本来宽敞热闹的大厅被这些忽然涌入的官兵围得水泄不通,为首之人面色冷肃,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光站在那儿就令人心生胆寒。   “官爷,您这是?”   为首之人肃然道:“我乃锦衣卫指挥使。李秀在何处?”   赖夫人听到自己的名字,从后堂小跑进来,弓着腰身讨好道:“官爷,民妇李秀,不知官爷找民妇是?”   “你来官府报信,说你与公主关系密切,让我来此处寻公主。公主在何处?”   赖夫人愣住,呆呆道:“官爷,民妇没说让您来寻公主呀,您,您这是搞错了吧?”   “你今日可是到官府呈了信?”   “是,可是民妇确实没说过这样的话……”   指挥使凝眉冷冷道:“戏耍朝廷命官可是死罪。”   绣春刀出鞘,剑光凛凛,带着肃杀之气。赖夫人被吓得脸色苍白,她一个村妇,平时拿刀也就杀杀鸡鸭鱼,哪里见过这杀人的刀!   她想破了脑袋也没想明白,她只在纸上写了曾见过与公主相似之人,写得也是模棱两可,可是指挥使怎么就以为她是说和公主关系密切呢!   “官爷,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   陈晔蹙眉:“什么声音?”   赖夫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解释道:“那是我闺女,也是新娘子,成婚前和新郎闹了矛盾,在闹脾气呢。”   陈晔敛眸,正要动作,忽然听见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揉杂着一声声惊呼和劝阻声,闹哄哄的,似是后堂的动静,陈晔素来谨慎,循声大步走了过去,赖夫人不敢拦,只好小跑着跟在后头。   曹炎虽然是个傻子,但也是从小被娇宠惯着长大的,父亲给他娶的新娘子不仅不依着他,还撞得他很疼,他心里又生气又委屈,一根筋地要报复回去。   小花被他拖着衣领,往一颗大树走去,身上的嫁衣被枯枝和碎石划破,她目光空洞呆滞,一声不吭地被拖着走。   家丁头疼得很,老爷让他们看着少爷和新娘同房,未料少爷一看到新娘子就发脾气,说她撞疼了他,他们不敢上手阻拦,只能在一旁劝阻,曹炎却什么也听不进去,念叨道:“她撞我,凭啥不让我撞回去?”   家丁急得团团转,新娘子瘦弱伶仃,这要真往树上一撞,人能不能活着都不一定!   曹炎拖着小花走到树前,捏着她的下巴就要将她的头往树上撞去,却忽然被一道巨大的力道震开了,他一屁股跌坐在地,发出凄厉痛苦的惨叫。   “少爷,少爷!”   曹老爷听到尖叫声,忙从前院跑了过来,看见捂着断臂疼得在地上打滚的曹炎,目眦欲裂,指着陈晔怒道:“你、你是何人!竟敢持刀伤人,你眼里没有王法吗?还愣着干嘛,去报官,把这歹徒抓起来啊!”   赖夫人怕被连累,附耳在曹老爷耳边说道:“曹老爷,这是锦衣卫指挥使大人。”   曹老爷目瞪口呆,声音软了几分:“指挥使、指挥使大人……可是,我儿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伤他?”   陈晔面容冷峻,低头探查怀中人的状况。   小花双目无神,神思恍惚,像是魇住了。   猎鹰般的双眸紧锁曹老爷,陈晔冷冷道:“你们给她喂了什么?”   曹老爷不知就里,一个旮旯山村里的村姑,怎会和京城的高官沾上瓜葛?   他捏了把虚汗:“她不愿与小儿拜礼,还大闹礼堂,草民便、便给她喂了些安神的药……”   厅堂的官兵闻声赶来,将小小的后院层层包围,陈晔抱起小花,厉声道:“将这几人全部带走。”   曹炎的伤口处还在流血,官兵草草包扎,便粗鲁地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曹炎疼得厉声惨叫:“爹,我好疼啊,爹……”   曹老爷心疼地看向曹炎,怒道:“官爷,我们这是犯了什么罪?我儿子就是娶个媳妇,凭什么砍我儿子的手,还要抓走我们?!”   官兵长戟劈在他的脊背:“大胆!这是圣上苦寻已久的公主,你这痴儿也配做驸马?再多说一句,立刻割了你的舌头!” 第4章   曹老爷噤若寒蝉,内心却觉得荒谬不已。   那丫头的娘就在跟前,官兵却道小花是那位流落民间的公主。难不成赖夫人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不是她的种?   天下相貌相似的人何其多!   曹老爷心中忿然,他虽是商贾,比不得京城里头的高官,但恢恢法度之下,他不信没有比指挥使更大的官,能替他寻回公道。   几人挤在平板马车上,曹炎断断续续地呻//吟,曹老爷嘴上忙着心疼儿子,心头忙着咒骂官兵,没注意到赖夫人煞白的脸色。   陈晔守在马车外头,时不时掀帘查看。   小花仍保持着被抱上车时的姿势,无力地倚着车壁,双目放空,无神地盯着车内一隅,手若无骨地垂落,嫁衣衣角同杂草般凌乱。   陈晔面色凝重地放下车帘,派手下去寻郎中和几个机灵的婢子,手下办事利索,找来了人在衙署门口候着。   待马车停稳,陈晔掀帘再看,小花已经阖了眼,婢子忙不迭地搀着她下车,去往陈晔提前安排好的厢房,郎中紧跟其后。几人都被交代过贵人的身份,不敢有半分差池。   情况不容乐观,寻来的郎中在当地颇有威望,医龄深久,可皆对小花的病情束手无策,甚至无法诊断她中的是何味毒。   郎中无能为力地叹气,陈晔只得吩咐几位婢子先给小花更衣,退出房间,命人提了曹老爷过来。   曹老爷双股颤栗,凉汗浸湿后背,他俯首跪地,惶然道:“官爷,那真的只是迷神汤,只会暂时让人糊涂……”   他抬手狠狠抽了自己几个巴掌:“草民无知,草民愚昧!眼拙不识那竟然是公主殿下。要是草民得知公主身份,给草民十个胆子也不敢对公主失礼啊……”   陈晔眸中冰凉。   他奉圣上旨意寻找流落民间的公主,已有半载。仅是拿着兰妃的画像比对,无异大海捞针。这半载中他与同僚踏遍州镇,不得半分线索。   京中早就传开公主殒身的流言,连陈晔也如是认为。   却在这一方小县城迎来意外之喜,那张与兰妃如出一辙的容颜,任谁都不会质疑她的身份。   却是来晚了一步。   陈晔正欲继续追问,楼下忽然有了动静,他走至栏轩向下望去,只见一抹雪白身影拾级而上,羊脂玉簪光润莹白,身姿如雪松,腰侧环佩叮当。   陈晔走下木阶,躬身作揖道:“太子殿下。”   楚南瑾温声道:“不必多礼。”   他微微俯身,鹤氅上的积雪跟着簌簌而下,陈晔松了手,问道:“殿下不是同按察使一道回京,怎的一人冒着风雪前来?”   楚南瑾抬手,纤指白皙如凝脂,缓缓将氅衣上的积雪拂了去,轻声开口。   “孤同按察使赴各道巡查这段日子,听闻陛下思公主成疾,便也顺道打听公主下落,可惜到了回朝之日,也未能为陛下分忧。听闻指挥使寻得公主下落,途径此处,想来探探虚实。只是按察使和大小官吏辛劳半载,孤就让他们先行回朝,孤与指挥使同路。”   楚南瑾笑了笑,语气稀松平常:“来时没有这么大的风雪,早知孤该要把伞。”   陈晔眉眼一动。   太子殿下温良恭谦,素有端雅君子之称。   于朝政,太子克己奉公,殚精竭虑。于朝臣庶民,太子平易近人,怜贫恤苦。   太子是有目共赏的储君,像一塑上天眷顾精心雕刻的泥像,从头到脚没有一丁点儿瑕疵。   同是奔波半载,太子却只记着旁人的功劳,半分不提自己,陈晔也曾受到太子提携,面上浮上一抹愧色:“卑职无能,虽寻得公主,却晚了一步,殿下若和卑职同返,恐要耽搁几日。”   陈晔领着楚南瑾上楼,同他说起小花的情况,刚踏上廊板,一道蜷成一团的身影朝着他们滚来,陈晔黑了脸,适才太子来得突然,他还未来得及处置曹老爷。   “太子殿下,草民有冤啊!”   曹老爷方才偷听,听见指挥使唤来人太子。他心中一动,太子美名天下谁人不知?太子菩萨心肠,定能替他讨回公道。   果不其然,太子在他跟前停住脚步,一双琉璃般的眸子温然望着他:“何事喊冤?”   曹老爷哭天抢道:“今日本是我儿喜宴,我儿娶妻三媒六聘,遵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是指挥使闯入喜宴,竟毫无缘由地砍了我儿手臂……”   楚南瑾侧眸望向陈晔,问道:“可有此事?”   陈晔冷冷看了曹老爷一眼,躬身作揖道:“确有此事。”   曹老爷得了理,又要冤喊一番,陈晔抢在他开口之前道:“此人口中说的娶妻,娶的便是公主殿下。”   曹老爷忙道:“小花从小在菩村长大,村子里上上下下都知道,她爹娘健在,一家四口。官爷尚未查证,怎能凭主观臆断?官爷此举,真是寒了民心,有失公允啊!”   楚南瑾温和的眉眼微微蹙起,身为储君,他却从不乾纲独断,会给旁人辩解的机会,从千丝万缕中抽出蛛丝马迹,再下定论。   但陈晔并非行事鲁莽、草芥人命之人,这其中龃龉,将公主的养父母提来方能揭晓。   陈晔也想到了这茬,沉声道:“卑职已派了人手去菩村,不出一个时辰便能将人提回来。”   楚南瑾微微颔首,陈晔能做到这般滴水不漏,想必是有十成的把握,只问:“为何砍了他儿子的手臂?”   陈晔不卑不亢道:“卑职到时,他那痴儿正拖着公主往树上撞,公主纵然落难,也是万金之躯,岂容他人欺辱。断臂不过略施薄惩,殿下若认为卑职行为过当,可将此事呈词陛下,卑职愿意领罚。”   闻言,楚南瑾心中已有考量,对曹老爷道:“孤信指挥使,但也不会偏信。待提了人来,若是指挥使的过错,孤会给你一个交代。”   两人一言一语,竟是将指挥使的过错说得无足轻重,曹老爷心有不甘,正欲再言,小花所在的厢房中忽地传出一声惊叫。   楚南瑾面露担忧,抬步匆匆赶去,陈晔紧跟其后。   进了房,几个给小花更衣的婢子瑟瑟聚在拔步床旁,见进来的人一身贵气,必定身份不俗,几人慌忙下跪请罪。   红色幔帐低垂,将榻上情形覆上一抹朦胧,楚南瑾立在门口,怕惊着里头的人,轻声问:“可是公主醒来了?”   婢子连忙答是,楚南瑾又轻声问了句情况,婢子颤声解释,原来那一声惊叫是小花发出,婢子给她打络子时,她忽地醒来,似是惊恐眼前突然出现的人,抱着被衾往床角躲去,直至婢子撤身才冷静了下来。   楚南瑾细细一看,拔步床上隆起一道小小的身影,微微动着。门被打开,冷气也跟着灌了进来,她这是冷了。   迢县是个小地方,物资匮乏,火盆里烧的都是些低劣的柴炭,不如宫里头用的银骨炭,楚南瑾站的地方靠近火盆,一股子呛人的烟味,他喉间一痒,却是生生抑了下来,遣退了婢子,轻轻将门合拢。   屋内只剩了他们三人。   小花并非全无意识。   她陷入混蒙的时候,脑海像被人撕扯分裂成了两半,两道刻薄的声音纠缠诱哄她,问她是否有恨,是否有嗔。   小花不知其意,但她隐隐觉着,若她说出那道声音想要的答案来,顷刻就会被吞噬,便答无恨也无嗔。   那两道声音混成一团白雾,其中隐隐有人影浮动,提着锋利的棒槌朝她靠近,厉声斥责她撒谎。   她惊慌失措,猛地睁开眼睛,看见几个生面孔,误以为是白雾中的人影追着她来了现实,脸吓得惨白,攥着被衾往角落躲去,瑟瑟缩在一方角落。   她的惊叫起了成效,那几人被她吓走,却又有人进来,小花浑身紧绷,神经高度集中,悄悄探出一双眸子窥着幔帐后的情形。   不过须臾,本立在门口的身影竟朝着她走来,小花拼命往另一边床角避去,退到无可退,她惊慌地张嘴,温润熟悉的声音却让她的惊叫止于喉间,愣了半晌。   “别害怕,无人会欺你。”   在被爹娘抛弃嫁给曹家时,小花没哭,因为爹娘本就不爱她,是她一直在自欺欺人,她奢望本就没有的东西,是她活该。   在走投无路被曹家抓回去时,她也没哭,他们恨不得她软弱可欺,便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押她去洞房,去做那傻子的妻子。   可一听到这璞玉般的声色,小花眼眶红了半圈。   她这辈子鲜少得到过关爱,像一个被扔到黑暗中,无人问津的孩子,虽然难受害怕,到底是熬过了这么多年,一个人受着就受着了。   可曾经笼罩过她的那道月光洒下来,轻柔地告诉她,他知道她的恐惧害怕,无人再欺她。那些被压下去的委屈瞬间涌了上来,将她的理智与防备淹没。   她眼角温热,微微抬起头,犹带着不敢置信,眼睫微颤着。   “太子殿下……是你吗?” 第5章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长靴踏过地面,顿足于拔步床前。幔帐被一双修长的手挽起,挂上金钩,露出一张令天地无光的面容。   小花的呼吸停了几息,一瞬不瞬地望着对方。   楚南瑾也含笑望着她,一双眸子似呈了璀璨星河,秋水鸿波,让人沉沦溺死其中。   门启时刮入的冷风在炭火中消失殆尽,带起几粒微芒的火星子,炭火烧得很旺,许是因为屋内温度骤增,小花的耳尖染上薄红。   她舍不得移开眼,却呼吸急促得胸腔闷动。   她害怕这只是一场梦,一场幻觉。   她试探地用力去捏两颊,一阵疼痛,手下颊肉红肿。   “会疼。”   楚南瑾几步上前,微微俯身握住她的腕臂,“你这傻娘子,女子花容最为重要,你扯自己作甚?”   肌肤相触,小花触电般一颤,猛地缩回宝蓝锦被内。眼神胡乱瞟着,太子离得这般近,近得她能闻见他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清幽香气,令她心神大乱。   “怕我吗?”   他柔润的眸子清涧无尘,好似无措地朝后退了一步。   他温声解释:“我会带你离开这里,没人再能到伤害你了。”   见小花仍低着头,他苦笑道,“是我的错,未能一眼认出你,让你在曹家受了那样的委屈,中了不明之毒。”   “你本该是被娇宠呵护长大的公主,却受苦受难,险些被逼嫁人妇。今后,我会将你失去的东西加倍补偿回来,疼惜你、爱护你,不会再让你受这些委屈。”   他说的每个字小花都能听懂,可是连在一起,小花就被绕糊涂了,“太子殿下在说什么?”   她后知后觉,察觉出不对劲来,她从小在村里长大,不过一个胸无点墨的村姑,何德何能惊动指挥使和太子殿下?   楚南瑾轻声道:“你方醒,我还未来得及与你解释。”   越听下去,小花的眼睛睁得越大,完全不敢相信太子殿下说的话。   太子说,她是皇帝兴师动众寻找的永乐公主,本名姜念兰。   十几年前,兰妃在民间诞下永乐,婴儿尚未足月,当地兵匪引起动荡,粮草枯竭,而后是一场惨绝人寰的大逃荒。兰妃在逃难途中罹难,皇帝寻到她时,兰妃没了气息,却是紧抱着襁褓中的婴孩。   皇帝大恸,抱着兰妃的尸体离开,婴孩则被扔给了同行的几位御史和宦官照顾。   未曾想,襁褓中竟是个死婴。   彼时的皇帝因痛失兰妃而变得有些疯魔,膝下唯有这一位子嗣,若禀上公主薨逝的消息,他们一行人的脑袋不保,胆战心惊地回了宫,在旁人怂恿下,胆大包天地寻了个女婴冒充永乐。   皇帝沉湎于悲恸,自那以后神智时好时坏,变得疯疯癫癫,竟也没发现被调包的公主,就如是平稳地过了十几年。   这十几年来,无论皇帝如何日思夜想着兰妃,兰妃都从未入过他的梦,他也曾大兴找过高僧入宫做法,都不偿夙愿,直到一晚,兰妃破天荒地入了他的梦境,却是斥责他有眼无珠,让她的女儿流落民间,过着非人的日子。   皇帝大怒,提了当事人审问,一行人不堪重刑,道出了当年的真相。   也就有了皇帝举国上下寻找真公主的举动。   “可是,你们怎么就认为我就是永乐?你们会不会认错了人……”   楚南瑾道:“指挥使有兰妃娘娘生前的画像,你与娘娘生得一般无二。”   小花不安地绞弄着手指,“可是殿下也说了,圣上寻到兰妃娘娘之时,那婴儿已经死了。我是有爹娘的,我家住在菩村,兴许我只是碰巧与兰妃娘娘长得像……”   “指挥使常在御前行走,眼光独到,为人沉稳,我相信他的判断。当年之事多有腌臢,指挥使已派人去了菩村,待你的家人来了,便能知晓些眉目。”   小花的不安并没有降下去,更没有飞上枝头的喜悦感,只觉得虚妄得很。   她做了十几年的小花,也逆来顺受地苦了十几年,而今却有人告诉她,她的身份是皇城里的公主。这就像她做了十几年的姑娘,却有人说她其实是位郎君,她无法去相信接受,只觉得荒唐。   可是说这话的人是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是苍穹皓月,是她匍匐泥泞之时唯一愿意站在她这边的人,他是圣明贤德的储君,她宁愿去质疑指挥使被蒙蔽了双眼,也不愿意对太子殿下生出任何一丝不信任。   小花的眉毛揪成一块,很是苦恼纠结,内心深处却涌着一股莫名的期待。   如果她真是那位公主,那么她这些年来不受爹娘待见,只是因为她非他们所出。   而不是因为她做得不好,更不是因为她是个女孩儿。   她亦可以站在太子殿下身边。   小花心口微颤,因为自己大胆的想法。   可没过多久,这股子期待又被另一番浪潮压下。   “我这个样子,真的能做公主吗……”   她伸出双手,怔怔地凝望着。   哪个公主的手不是莹白如玉,葱嫩如花?她这般粗鄙不堪,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儿公主的特质。   楚南瑾低眸看了眼,忽然转身离去。   太子是嫌弃她的手难看吗?   小花猛地回过神,像被人狠狠打了一巴掌,从美梦中抽身而出,脸上烧得厉害。   张婶说她的手冻得难看,她不以为然,可在太子面前,被太子嫌弃,她心底涌起一股无地自容之感,酸涩涨得胸口撕开一条口子,恨不得将这双手永远藏起来。   太子殿下这般尊贵,见过的玉手定是数不胜数,恐怕从未见过她这样的。   小花将手收回被衾,垂下头,浓浓的自卑将她包裹。   她用力地搓着手,恨不得将那块皮搓下来,再重新长出嫩白肌肤,就不会遭人嫌恶了。   没过多久,楚南瑾又走了回来,“你怎么又在弄疼自己?”   他这下是彻底无奈了,“一会□□脸,一会儿□□手的,莫非要我把你拴在身边时刻看着,你才不会伤害自己吗?”   小花被他这番话说得脸颊桃红,怯怯地抬眼望他,见他手里多了个精致的小瓷瓶。   楚南瑾在榻边侧坐,取下瓷瓶瓶塞,一股馥郁的香气扑鼻而来,“这是手膏,我问了旁人,一般小娘子都会用此物涂在手上,有润泽修复之效,只是这里的东西比不得宫里,只能委屈你先凑合着用了。”   小花呼吸一滞,她一眼看出,手膏出自县里最好的胭脂铺,她本是不懂这些东西的,隔壁家的阿莲却很是喜欢捣鼓这些玩意儿,一次阿莲拿了个这样的小瓷瓶回来,说是仿品,她问阿莲为何不买真品,阿莲说真品手膏抵他们半年的收成,她买不起。   阿莲家里有地,在他们村里算是小富户,却要半年的收成才能买得起这一瓶手膏,太子却说是委屈了她。   小花自认身份卑微,哪里能受得起太子这般贵重的馈赠,不敢去接瓷瓶。   恰在此时,门外生变,刀剑划过衣帛的刺啦声、从咽喉处发出的惊叫声,两两混杂在一起,令人毛骨悚然。   ……   陈晔见公主与太子相处还算融洽,便悄然退出了房间,继续提了曹老爷审问。   正巧他派去调查的下属回禀,曹老爷所言属实,他府中所购置的药材都是市面寻常之物,他也没有渠道获得毒药。   在那碗迷神汤中掺毒的另有其人,那人躲在暗处,欲要谋害公主。   陈晔面色冷凝地审问:“那碗迷神汤可还经了他人之手?你细细回忆,若有半分差错,你那痴儿的另一只手不保。”   曹老爷不敢违命,绞尽脑汁地忆着当时情形,“今日小儿大婚,府上人员流动密集,许多宾客都是带了仆从来的,事发突然,我也不及去调动人手,就借了一位友人的婢女……”   “那位婢女身在何处?”   陈晔步步紧逼,曹老爷惊出一身虚汗,正要开口回话,一柄箭簇破窗穿空而来。   陈晔反应迅速,两指挟了那柄箭簇在手,眉目生寒,面色凛然地睇了眼箭簇的材质,余光瞥见一道虚影掠过。   此人定与谋害公主的黑手脱不了干系,陈晔立即下令让手下严加看守此处,翻窗去追那道虚影。   那人似是对衙署地形十分熟识,袂角翩飞,眼看就要消失在廊庑假山之中,却又忽现行踪,似是故意引他追逐。   跟上几步,陈晔忽觉不妙,脚步一顿,立即往回赶去。   再回到原处,血凝成浆,从栏轩蔓延至木阶,回廊充斥着血腥味。   他下令看守的人皆断了气,尸体纵横交错。曹老爷死状最为凄惨,喉咙被人割破,睁大了眼睛,死不瞑目。   厢房门大开,陈晔快步踏进,太子和公主已经不见了踪迹。   陈晔懊恼不已,这般明显的调虎离山之计,他竟中了招。   ……   变故就在一夕之间。   透过红木雕花窗桕,隐隐可见兵刃相见的血腥气,看守之人难以招架,从牙缝中挤出声道:“殿下快跑!”   楚南瑾当机立断地脱下鹤氅,拧成一股,推开内间窗牖,将鹤氅系在叉竿上,充当长绳,带着小花攀了下去。   风雪扑簌而来,雪花黏在脸上,冰冷潮湿,屋内生了炭火,小花穿得并不厚实,此刻寒风入骨,她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楚南瑾身形微顿,覆上她冰冷的小手,合拢在掌心,担忧道:“可是冷了?”   小花摇了摇头,她每年冬日都是冻过来的,现今身上的锦缎可比以往的粗布麻衣暖和多了,她能捱得住。   厢房在二层,离地面不高,脚踏实地后,楚南瑾用力一扯,钩刺穿破衣帛,那件雪色羽纱圈白绒鹤氅算是彻彻底底地毁了。   小花心疼地望着那件鹤氅,只觉得这身穿在太子身上好看极了,却勾破了个大洞。   正想着,那件让她惋惜的鹤氅披在了她的身上,身上一暖,小花睁大眼睛,抬眼望向太子。   “那些刺客应是冲着你我而来。我前脚未挈随侍进了衙署,后脚便有刺客闻风而至,想必有人一直在暗中盯梢,他们能支开陈晔,这衙署中定埋有他们的接应,不时就会追来。”   “即便增援赶到,也不知是敌是友,如今之际,只有逃离此处才算安全。不过你莫要害怕,有皇兄在,定会拼死护你周全。” 第6章   楚南瑾虽轻声细语,语句却铿锵有力,小花紧紧跟在他身后,对他有一种莫名的信任感。   两人摸墙而行,楚南瑾所料不虚,两人刚藏入圆形拱桥下的一处窄洞,就闻见桥上步伐踏踏,兵刃铛扣,竟是刺客光明正大地在衙署中搜寻他们的踪迹。   楚南瑾的身量比小花高出许多,河水将将没过半膝,为避刺客的视线,两人不得不蹲身藏匿,水淹过腰身,寒冬之际,水温冰澈透骨,楚南瑾屈着双膝,让小花踩在他的膝上,扶着他的肩臂站稳。   厚厚的冬衣浸了水,沉重如铁,虽小花瘦骨嶙峋,但加上沉重的垂重感及冰冷的流水,再健壮的人体力也会飞速流逝。   如是小花尚能活动筋骨,楚南瑾却是浑身僵冷,掩在黑暗中的唇色僵冷,却不置一词。   两人紧密贴在一起,几乎没有缝隙,小花能感受到隔着薄料下胸腔的跳动,满是羞意地垂下头去,耳廓不慎擦过一片冰凉之处。   小花怔了怔,透过一丝微弱的日光,她隐隐发现刚才碰到的是太子的面颊。   她心中一紧,攀在他肩上的手转而抚上他的脸,冰凉湿冷,几乎不像活人的温度。   小花焦急道:“太子殿下,你放我下来吧,我没事的。”   “无妨。”   就在此时,河面泛起水纹,荡开阵阵涟漪,顺着翻覆的源头而去,只见岸头的刺客提着长刀霍霍劈向水中,试探他们是否藏匿其中。   小花立刻噤声,不敢再言,手肘环着楚南瑾的颈侧,顾不得羞涩,两只虽小却温热的手贴上他的面颊,想将自身的温度传送给他。   脚下也不敢用力,提了把劲,努力减轻压在他身上的重量。   她像只八爪鱼一样挂在他的身上,鬓发湿漉漉地站在两颊上,她甩了甩流入眼中的水,温热的呼吸吐在他的颈侧,欲要用这种方式给他升温。   楚南瑾从喉中发出一道轻轻的叹息,眸子似温着一块软玉,轻轻柔柔地落在她的发顶。   兵刃搅动水面的声音渐渐远去,两人俱是松了口气,小花忙从他的身上跳了下来,踩上窄洞外的堤岸。   身上忽地一轻,楚南瑾身形微晃,小花紧紧搀住他的腕臂,“太子殿下。”   楚南瑾安抚地拍了下她的手背,温声道:“我无碍。当务之急,是尽快离开这里。”   小花重重点头。两人即刻上了岸,从掩映在葱茏榕树下的角门出了衙署。   衙署坐北朝南,南面是一座后山,常年荒芜,偶有猎者出没。往西走则是市集大道。   两人朝西边没走几步,履过碎雪的“沙沙”声由远及近,碎石晃动。西侧大道宽敞,没有藏身之处,楚南瑾只得带着小花一头栽进了地势错综的后山。   后山另一头连通一条水路,码头有泊船停靠,若是刺客追来,他们可以走水路逃走,若是援军,那自然再好不过。   两人衣物俱湿,偎在一起,山路披着洁白雪霜,所经之处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   担心刺客循迹而来,两人加快脚程,片刻不曾停歇。   赶到码头时,两人俱已力竭。   仲冬时节,码头的人并不多,楚南瑾找船夫买了两件粗布衣裳,包下了一整只船。   风平浪静,船四平八稳地浮在水面上,悠悠地驶着。   船只简陋,仅有一间船舱,楚南瑾的脚步停在门外,道:“进去更衣吧。”   小花摇了摇头:“我身子骨硬些,再等一会儿也没事的,殿下千金之躯,要是因为我受了凉,我就是天大的罪人了,太子殿下先进去吧。”   楚南瑾微笑道:“一路上人多嘴杂,你我也不必如此生疏,便学着民间的叫法,唤我哥哥罢。”   小花被他温然的目光注视着,脸色绯红,低头嗫嚅道:“哥、哥哥……”   楚南瑾唇角笑容更甚:“长幼有序,既然叫了我哥哥,就合该听我的话。我也相信,念兰是个懂事的姑娘。”   小花张了张嘴,呆呆地望着他。   楚南瑾长身玉立在凛冽寒风中,面容素白。他穿了件杏白锦鹤缠枝圆领袍,湿漉漉地贴着肌肤,却仍旧经霜傲雪,笑意盈然。   小花双臂收紧,耳根子发烫,低声道:“我很快就好。”   怕楚南瑾等太久,小花逃也似的钻了船舱,脱下湿漉漉的袄子,却因为太过着急,几番套错了袖子。   束好装后,小花拧了拧鹤氅上的水,郑重其事地将其叠好,置于简架上,这才走了出去。刚踏出门,正好与楚南瑾的目光汇于一处,心猛地缩紧。   她身子骨瘦弱,粗衣并不合身,衣袖和裤腿皆是空荡荡的,像钻进了个肥大的麻袋。   楚南瑾眼尾微耷,轻声道:“事急从权,委屈你了。”   小花摆了摆手:“这衣裳干净又暖和,我会怎么委屈呢?殿下关心我,顾及我,我感到荣幸还来不及,一点儿也不委屈。”   楚南瑾眉目仍未舒展,小花急急巴巴地摸索一阵,摊开掌心,献宝似的说道:“殿下给我的手膏,我一路都护在怀里,一点儿也没坏。殿下给我的东西都是顶顶好的,我很喜欢,殿下不要总是认为委屈了我,对小花来说,殿下给的,就是最好的。”   小花凭着一时孤勇,将心声一股脑地吐露了出来,说完后,她才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不敢与楚南瑾对视,低头看着脚尖,面颊滚烫。   楚南瑾唇角含笑,眉弯似月:“错了。”   小花抬起头,鼓着雪腮:“没错,我说的话都是发自内心,都是我真实所想,殿下难道不信我?”   话音未落,一眼撞进楚南瑾满是笑意的眸底,小花晃神几瞬,再回过神,耳边回荡着环佩铛扣的脆响,以及他留存雪雨中的一声喟叹。   “错了。我不是跟你说了,不要叫殿下,要叫哥哥吗?”   小花站在原地,握着瓷瓶,分明是仲冬时节,却觉得浑身滚热。   ……   船舟的停靠点是徐州府渡口,也是回京的必经之道。   前些日子,楚南瑾收到了徐州府布政使司布政使递的宴帖,邀他们拨冗小住几日。   楚南瑾墨守成规,不尚风花雪月,按察使却是个极爱饮酒烹茶之人,楚南瑾体恤底下人辛苦,便应了布政使的宴帖。   算算脚程,按察使一道应已到了徐州府辖区。   楚南瑾执着一根枝条,拨弄着炭灰,眸底映照着“呲呲”跳跃的焰火,面容清雅恬静,虽穿着粗布衣裳,却掩不住与生俱来的清隽贵气。   小花从梦魇中惊醒,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楚南瑾温润如玉的侧颜。   楚南瑾扔了手上的枝条,忧虑地望着她:“可是做噩梦了?”   小花摇了摇头,微垂着头,不敢与他对望。   她是做了噩梦,可是梦的内容她不敢与太子说。   那两道纠缠诱哄过她的声音卷土重来,却是躲在角落,而这次诱哄她、与她对峙的,是一道全新的、像海妖一般的声色。   它问她,是否丢了心。   小花微微皱起眉头,太子光风霁月,她崇敬他,仰慕他,可是她不明白为何心脏跳得这般快。   她总觉得有什么将要破土而出,可是她抓不住,也看不懂。   看着她迷糊的神色,楚南瑾也未追问,另起了个话题:“若是能顺利到达徐州,我们就立刻赶往布政使司,我的近侍和巡查官吏都在那儿,只要我们与他们汇合,就彻底安全了。”   小花刚要唤他殿下,又想起太子纠正她的场景,到嘴边的敬称又吞了回去,道:“我看那些高官都是前呼后拥的,连我们县城里的县令,出门都是高头大马,威风凛凛。哥哥是太子,身份尊贵,为何不带人保护你呢?”   “念兰是怪哥哥粗心,要是带了随从,就不会落到如此地步了吗?”   “不,当然不是……”小花急急解释,“我,我只是好奇……”   “念兰可读过书?”   “不曾。”   楚南瑾唇角弯起笑意:“念兰的成语用得不错,不像是没读过书的姑娘。”   小花耳垂染上一抹粉色,窘迫地挠了挠鬓角,轻声道:“偷,偷学过……”   他们村里有个年近花甲秀才,乡试屡试不第,儿子经营的铺子却是生意红火,财源广进。儿子让他安享晚年,他却耐不住清闲,在村里开了个私塾,不收束脩,只招收贫苦人家。   小花的弟弟赖殷就在这所私塾上过学。   那段日子,小花每日都要去给赖殷送饭,她总是会提前半个时辰去,躲在木窗外,听着屋内的朗朗读书声,听着秀才满口之乎者也,她抓获从窗缝透出来的学识,牢牢地刻在心里。   即使因此凉了饭,赖殷抱怨,爹娘训斥,小花也风雨不改,直到赖殷因偷睡懒觉顶撞秀才,屡教不改之下被秀才赶出了学堂,小花的求学之路戛然而止。   娘说,才学是男子和高门千金才需要的东西,她只须得烧一手好菜,洗得干净衣裳,做一个贤惠听话的媳妇。   可是她总是觉得,不该这样的。 第7章   船舱内只燃着一豆微弱的灯火,小花的声音很小,几乎消弭在炭火燃烧的滋声中。   楚南瑾温声问道:“想读书吗?”   小花微微犹豫了一瞬,随即轻轻颔首:“想的。”   “我宫中玉册浩如烟海,待回宫后,念兰只管去读。从徐州至京城大约需要月余,沿途路中,念兰若是有想知晓的,也可来问我,我一定知无不言。”   小花眸中氤氲着水雾,仍带着睡梦初醒的迷糊,听见这一番话,拨云见月,两只桃仁般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不自信道:“……回宫?”   “自然。”   小花呼吸一滞,局促不安道:“宫里会有很多规矩吗?宫里的人……会不会讨厌我?”   她曾偷偷看过娘珍藏的戏折子,有一卷的主角儿就是王公贵女,贵女们住在富丽堂皇的宫殿里,有吃不完的山珍海味,数不清的繁衣锦绸。   可是她睡的是冰冷梆硬的木板榻,吃的是仅用充饥的糟糠,每日砍柴、浣衣、提水,一年到头,只有在新岁的时候才能添件衣裳。   姜念兰这个名字,对小花来说太过陌生,她不敢相信,她摇身一变,成了金枝玉叶的公主。   也曾感受过温情,村里心善的婶子们送她自家闺女穿不得的衣物,她高高兴兴地回家,却被爹娘大吼一顿。   “我们家虽然穷,但也要穷得有志气,你不要脸,我们还要脸呢,这叫嗟来之食,只有叫花子才会接受施舍!”   小花将衣物都还了回去,后来却发现娘收了别人的衣料,给赖殷做了件冬衣。   她心里难过,也觉得自己处处不如弟弟,才不招爹娘喜欢。这种念头随着朝暮更迭成长为参天大树。   她忍不住悲观地想,养了她那么多年的爹娘都不喜欢她,那位素未谋面的生身父亲,又怎么会喜欢她呢?   高门贵女知书达理,而她略识之无,不知会招来多少笑话。   到那个时候,她会不会被送回菩村?   小花缩了缩手,想起自己难看的手,她更觉得无地自容。   楚南瑾瞧见她的动作,问道:“念兰又是想到什么了?”   小花不想让他担心,瞧他望着她的手,似是误会了什么,索性顺水推舟道:“我……我怕宫里的人笑话我,说我的手不好看,我也不懂规矩,他们会在背地里偷偷笑话我……”   楚南瑾无奈一笑,疏朗的眉眼弯成一轮皎月,信手拿起放置在木架上的手膏,拔出瓶塞,馥雅的杏花香味扑鼻而来。   小花疑惑地望着他,随即,手被他轻轻执起。   不知是不是炭火烧得太旺,小花只觉得肌理交接之处烫得像有热浪翻涌。他的指腹抵着她的掌心,那处肌肤最是灼热,小指微微一颤。   楚南瑾琉璃般的眸子带着认真,将手膏涂上她的手背,轻柔地揉搓,膏体被化开,沿着纹路,一圈又一圈,将滑腻的膏体揉进肌理中。   “回宫后,哥哥会为你寻最好的香师,调配最好的膏药。若你害怕教习礼仪的嬷嬷严厉,我便亲力亲为,带你研习礼仪宫规。”他倏然弯下眉,“二者都有转圜之地,但要是念兰妄自菲薄,自我封固,哥哥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小花垂眸轻望,原本粗糙拉碴的肤面,较之之前可算得上润滑柔顺,她又悄悄觑了楚南瑾的玉指,只觉得那双手好看至极,却苦于没有相应的词汇去形容。   她的视线悄悄往上移,对上他清澈认真的双瞳,心“咯噔”一撞。   楚南瑾知晓她大概是不能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又道:“念兰是公主,何须担心宫人欢喜与否?恩威并施,才是为主之道。况且我见你的第一眼,就认为你是个纯善讨喜的姑娘,像你这般的小娘子,怎么会不招人喜欢呢?”   楚南瑾鼓励地肯定道:“至少在哥哥这儿,就很招喜欢。”   小花恍若淌在秋水鸿波中,身子骨都要在他的话语中融化了开来。   “念兰是个聪明的姑娘,应该能很快参透这其中的道理。”   小花觉着心里隐隐有什么东西欲要破土而出。   她回想起从前,她很爱爹娘,却被爹娘厌弃,从那一刻起,她就决定放下,将他们的所言所道从心底摒弃。   可是她与爹娘一起生活了十几年,有些深入骨髓的习性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   小花按下陌生的情绪,认真道:“我不知我是否有那样的决心和勇气,可是哥哥,我会努力地,努力地向着哥哥说的那样去做,我很笨,可能需要的时间会长一点,哥哥不要因此而讨厌我,我保证,我一定不会让哥哥失望的。”   闻言,楚南瑾轻轻一笑,柔和的轮廓荡在惶惶烛火下,“我怎会讨厌你。念兰和你的母妃很像,兰妃娘娘也是一位敢爱敢恨的女子。”   小花眨了眨眼,澄澈的眸底燃起一簇火焰:“兰妃娘娘……是我的娘亲?哥哥能跟我讲讲娘亲的事迹吗?”   楚南瑾却没有像之前一样立即回答,“此乃宫中讳忌,我尚不知全貌,不予置喙。念兰回了宫中,兴许能从陛下那儿知晓一二。”   小花嘴角耷拉了下来,有些失望,又转而想起了另一件事。   世人赞扬太子美名,可却从未有人提起过太子的母妃,那位培养出优秀麟儿的女子像在史书上匿了名。   她知道,但凡君王都有三宫六院,里头住着诸多女子,之中暗波涌动,不知多少明枪暗箭。   据闻兰妃便是在那场纷争中香消玉殒,小花不敢确定太子的母妃是否尚在世间,只好将满肚子的疑惑憋在了心里。   ……   走了几天水路,船舟终于抵达徐州府渡口。   小花抻起烘干的衣物,见其皱巴巴一团,且有多处划痕,秀眉紧紧蹙起。   她自己的无所谓,但舍不得扔掉太子的衣物。她找船夫要了个包袱,将衣物整整齐齐地叠了进去。   楚南瑾无奈地笑了笑,想说他此类衣物多如牛毛,宫中更有繁多华服,但耐不住她抱着包袱揣宝一般,便默默地站在一旁,由着她去了。   两人找了个早点摊填肚,一碗热气腾腾的猪肚米花粥下肚,小花感觉身子暖和了不少,她从未吃过这般美味的吃食,一口气喝了两碗。   楚南瑾在一旁温声劝着,道她莫要急食,无人跟她争抢,小花却连嘴角沾着的粥也不肯放过。   待她风卷残云地喝完了两碗粥,侧眸瞧见楚南瑾碗里的粥还剩小半,他小口吃着,姿态优雅矜贵,不紧不慢。   小花的脸登时红了大半,啃包子的动作慢了几分。   两人用完食,成衣铺也挂了幌,楚南瑾为小花挑了件红梅缎面金丝线小袄,配一条杏白袄裙,与他的杏白圆领袍同色。   小花本就是个漂亮的小娘子,稍作打扮,艳丽的面容好似冬日里绽放的红梅,店家赞不绝口,楚南瑾也轻声夸了两句。   小花低头扯着袄裙边,唇边荡开两个小梨涡。   徐州府前几日落了场大雪,青石路上积雪成堆,清道夫握着苕帚扫除路障,融化的雪水流入路缝,积成小水洼。   小花几次几欲踩上水洼,都是楚南瑾及时拉住了她,几番之后,干脆让小花走在他身后。   两人上了马车,小花的鞋底干干净净,楚南瑾的鞋袜却湿了大半,他却一声不吭,直到下车时,小花才瞧见他落脚的地方留下了一圈水渍。   小花担心他会染上风寒,好生询问了一番,又瘪着嘴责怪自己笨,楚南瑾无奈地笑了笑,不在意道:“无妨。待到了布政使司,洗漱一番换了便是。”   楚南瑾初到徐州府,此地的官吏并不识得他,他的身份符牌却不慎掉落,只能先书信一封,打点府前守卫,让人将信递进去。   两人一番打听,找到附近最有名的酒楼,临窗而坐。   酒楼二层视野开阔,楚南瑾铺好宣纸,执笔落字,小花则撑着下颔,去望街边繁华交织的景象。   望了几眼,觉得无甚趣味,便收回了视线,目光落在认真挥毫的楚南瑾身上。   她不识字,但她识美丑,只觉得太子殿下写下的字清隽柔和,自成风雅,像极了他本人。   楚南瑾写完书信,揉了揉微酸的颈脖,抬起头,正好撞上小花满是崇拜的神色,温然一笑,眼波潋滟,恍若一眼就能望见满园春色,蝶翼纷飞。   正巧店小二上楼上菜,小花触电般回过神来。   马车行了两个时辰,小花早已饥肠辘辘,望着桌上丰富的菜肴,味蕾躁动,口水泛滥至了舌尖。   “客官,这都是本店的招牌菜,羊肚羹、八宝豆腐、酱炒三果……您们请慢用。”   店小二报完菜名就欲走,却被楚南瑾叫住,他侧首问小花:“念兰可曾酌过酒?”   小花摇了摇头:“未曾。”   楚南瑾雅声道:“那便给我加一碗果子酒即可。”   “好勒。”   小花早已按捺不住,待小二一走,便迫不及待地执箸用食。   她也曾做过饭,可是她手艺太差,也太笨,无论爹娘怎么教,怎么骂,她总是学不会。   赖殷骂她做的东西犹如猪食,根本无法下咽。几次失败之下,爹娘便只让她去砍柴劈柴,不让她进后厨做饭了。   楚南瑾挽起袖笼,含笑望着她,见她狼吞虎咽,万般无奈道:“慢点,小心噎着。”   小花含着鸡肉,双颊鼓囊囊的,她一个从未吃过肉食的人一旦开荤,自然是慢不下来。楚南瑾也知这点,到底是因为心疼,并未继续劝阻,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怕她噎食。   这时,店小二去而复返,两手却空空,为难道:“客官,实在抱歉……店里的果子酒都没了。”   楚南瑾温声回道:“无妨,那便随便换一种吧。”   店小二仍是为难:“客官,不瞒您说,我们楼里无论哪一种酒都没了,全在上午被一位大人买走了,说是要宴请庄子上的人……”   楚南瑾蹙眉:“宴请?”他放下竹箸,正色问道,“你说的那位大人,可是布政使司的布政使大人?” 第8章   店小二欲言又止,似有所顾忌。   楚南瑾掏出碎银,小二喜笑颜开地接下,环顾左右,小声道:“是。小的听来抬酒的几位大人说,布政使司里来了贵客,不知怎的,又来了一拨不速之客,两拨人见面就吵了起来,谁也不让谁,越吵越凶,抄家伙动起了手……”   小花听着,忍不住“噗嗤”一笑,楚南瑾看过来,她从食堆里抬起头,眉眼弯弯道:“我只听说过小孩儿会打架,怎么这些大人都这么大个人了,也会打架呀?”   小二揣着碎银喜不自胜地下了楼,楚南瑾笑着看她,跟她说起了此中纠葛。   布政使司的贵客,便是按察使一众,而那后来者,并与按察使起冲突之人,楚南瑾不用想也知是何方人。   按察使为人和善,但身为言官,且身兼都察院左都御史一职,总有树敌,但遑论最不对付,也只有那位徐州府辖下散州州判王治延了。   这位州判可不简单,官运亨通,好不威风,曾官拜内阁次辅。却因为一些陈年旧事,与按察使素不相能,遭以按察使为首的一众御史疯狂弹劾,芝麻粒点的事也能在朝堂上撕个昏天暗地。   王治延为人谨慎,两人吵了十几年,按察使也未能将其拉下马,反而眼睁睁地看着他平步青云,春风得意,气闷之下生了一场大病,倒是偃旗息鼓了一阵。   王治延却以为这位多年的死对头终于计穷力尽,敲锣打鼓地庆贺,流水宴一场接着一场。   在他志得意满、容光焕发之际,按察使忽然带着若干佐证卷土重来,杀了他个措手不及。   按察使言之凿凿、铁证如山,王治延被一众御史弹劾得哑口无言。而他的上峰首辅大人刚正不阿,不仅未帮他说上一句,还险些当场加入弹劾他的队伍。   他差点当场气昏,最终遭致贬谪。   离京之前,两人狭路相逢,又吵了一架,王治延骂按察使小人得志,按察使嘲讽他裤腰带都比乌纱帽要紧,两人顶着烈阳对骂了几个时辰,双双中暍方罢。   至此经年未见。   王治延听闻按察使途径徐州府,便怒火冲冲地带着人马而来,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布政使是个和事佬,知晓两位死对头都是嗜酒之人,便提议让双方人马比试酒量。   一则这事也过去了几年,杯酒泯恩仇,或许两人关系会因此缓和;二则双方都是或曾是京中权贵,打起来实在丢面,平白让百姓笑话。   他在几十里外有座山庄,能容纳数百人,当即买了几大车美酒,带着两个麻烦及其人马去了山庄。   楚南瑾轻声叹息,按察使素日里明察秋毫,遇上王治廷,却是失了理智,京官们笑谈他们二人是“野草烧烈油,至死不罢休”。   小花道了句:“可不就是小孩儿吵架么。”   楚南瑾轻轻一笑,道:“念兰说得对。”   小花嚼完嘴里的东西,问道:“哥哥,那我们是该去庄子找那位大人,还是在这儿等他回来呀?”   楚南瑾温然一笑:“待念兰吃完东西,哥哥再与你说这件事。”   小花颔首。她虽然吃了不少东西,胃口仍旧盈实,总觉得每道菜都美味绝佳,直到吃到肚子鼓囊囊的,再也塞不下任何东西,方才作罢。   她放下竹箸,正襟危坐,道:“哥哥说吧。”   “可吃饱了?”   小花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打了个饱嗝:“饱了,不能再饱了。”   闻言,楚南瑾垂下视线,落在人影交织的街道上,“此事有诈。”   小花愣住:“……啊?”   “王大人虽与按察使素来不和,上门的时机也未免太过巧合,如此之快地知晓按察使动向,其中必有人在作梗,那通风报信之人,兴许与迢县刺客是同一主使。”   小花茫然道:“刺客给王大人通风报信,故意让他引开按察使,就是不想让我们与按察使汇合吗?”   楚南瑾轻笑道:“念兰真聪明。我丢了符牌,行事诸多不便,那人在布政使司布下埋伏,兴许就是在等着你我二人送上门去,再一网打尽。”   小花眸中流露出讶异之色,崇拜太子聪慧的同时,也在心底庆幸,要不是哥哥料事如神,他们恐怕就要自投罗网了。   “可是哥哥,到底是谁想杀我们?”   “哥哥也在琢磨。此处不宜久留,先离开这吧。”   两人下了酒楼,不似来时的冷清,街道摩肩擦踵,往来如潮,楚南瑾不着痕迹地将小花拉至身侧,护在远离人群的外道。   就在此时,一道铿锵有力的鼓声迎风而起,起势高昂。   小花循声望去,只见昂扬鼓声中,一名头戴纶巾的汉子抱着装满水的木盆,忽地身体前倾,泼向离他最近的女子。   那女子被泼了满身,襦裙尽湿,却非但不气,反而满面笑容。   小花手指着,惊得合不拢嘴,道:“他,他们……”   楚南瑾笑着解释:“那男子并未在闹事。此乃本地民俗,一到冬日,百姓们鼓舞乞寒,以水相泼,并以此为乐。”   小花轻应了一声,心中崇拜更甚。太子殿下果然懂得很多呢。   以汉子为始,竞相泼水的百姓越来越多,两人所在之处也无法避免。   楚南瑾将小花完完全全地护在身后,抬起右臂,长袖遮至发顶,将溅起的水花挡在了袖侧。   小花瞳孔放大,紧拽着他的袖角,心跳乱了分寸。   水花扬起的那一刹那,楚南瑾余光轻瞥,透过晶莹圆润的水珠,望见一抹森然的银光,温然的面容刹时变得肃穆。   小花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他紧握住右臂,从欢呼作乐的人群中飞奔起来,耳侧寒风呼啸不止。   与此同时,藏匿在暗中的黑衣人拔刀而出,百姓被这阵仗吓得落荒而逃,纷纷涌向街道两侧。   有了混乱的人群作掩,二人虽没那么容易被抓获,却到底比不过训练有素的刺客,眼见着一名黑衣人追了上来,楚南瑾忽然顿步,顺手抄起路边摊上的斗笠,掷向追兵。   黑衣人视线被挡,暂缓了脚步,二人刚将其甩开,屋檐上忽然腾空落下一道黑影,长刀劈向手无缚鸡之力的小花。   “哥哥!!”   “嘶啦”一声,在长刀即将砍到小花的瞬间,楚南瑾将她扑倒在地,翻滚一圈,躲过了袭击,袖侧衣帛避闪不及,被长刀划出一道深长的口子,有鲜血涌出。   小花双目通红,却被他用长袖遮住双眼,耳边是他清润如初的嗓音:“无妨,念兰莫看。”   楚南瑾虽看起来文弱,却出乎意料地挡住了刺客几波攻势,将她护得毫发无损。   小花望不见他是否受了重伤,内心如蚂蚁啃噬般慌乱。但她知晓自己的斤两,不敢轻举妄动,怕给他添麻烦。   就在此刻,不同于衣帛划裂的刺声传来,楚南瑾轻声闷哼,也因此抓住了空子,攥着小花趁机逃离。   衙府官兵姗姗来迟,黑衣人见状不妙,朝着四面八方散开,只余下心有余悸的百姓。   ……   周身景色飞速倒退,小花不知被他攥着跑了多远,逐渐远离人烟,藏入曲深幽静的山林之中。   楚南瑾的脚步愈来愈慢,手上力道渐松,没走出多远,他浑身力道尽卸,捂着胸口,倚着一棵大树,身子缓缓低了下去。   小花这才看到,楚南瑾脸色苍白,杏白的圆领袍淌着血红,恍然明白方才那刺声,是利器狠狠地扎入了他的肉里。   伤处还在往外翻着血,小花慌了神,双手颤巍地打开包袱,翻出衣物,用石子划开布料,蹲下身去。   楚南瑾的胸上、臂上皆有伤处,都是为护她被刺客伤到的。   小花小心翼翼地掀起他的衣物,瞧见瓷色肌肤上触目惊心的刀痕,双手颤抖地为他包扎伤处,眼里盈满着泪水,不多时如雨般挥下。   她自幼在爹娘身边长大,从未体会过什么叫关爱,对她来说,每年新正时,平日总苛责她的爹娘能许她上炕吃饭,少有的和颜悦色,便是爹娘对她的爱。   更不敢肖想,有人会用命去护她。   她与他相识不过短短几日,她不过是他一个素昧平生的妹妹。 第9章   “怎么哭了?”楚南瑾勉强扯开一抹笑意,抬手拂去她眼角的泪水,“我伤得不重,休息少顷便好。”   事实哪如他轻描淡写的这般轻松,小花分寸全乱,控制不住自个儿的胡思乱想,语无伦次道:“哥哥,你再撑一撑,不能闭上眼睛。要是你睡着了,鬼差就会把你的灵魂拘走。”   她没办法冷静,想起曾看过的鬼神话本,人在命若悬丝之时魂魄最为虚弱,手持七尺金锁长钩的鬼差躲在暗处,就待人昏迷时拘魂。   “念兰从哪儿听的怪诞话?”见她一脸担忧,楚南瑾轻声道,“好,哥哥不睡。”   纵然每次抬手便是撕裂的疼痛,他仍执意抹去她眼角倾泻的泪水,“不哭。”   小花急忙将泪水擦干,哽咽道:“我不哭了。哥哥忍着点疼,我扶你起来,背你去找郎中。”   “不,不可……”牵扯到伤口,楚南瑾眉宇微皱,语气竭力平稳道,“刺客知晓我受了伤,必定会派人驻守在城内守株待兔。我们没有回头路了,往前走吧,方才匆匆远望,前面不远有座木屋,看行迹应无人居住。”   小花挽住他的臂,“我都听你的,哥哥不要再说话了。”   小花小心翼翼地扶起他,另一只手环在他的腰侧,让他伏在她的肩上,她身子瘦小,后背被楚南瑾宽阔的身躯完全覆盖,往下压弯几寸。   楚南瑾察觉到了她的吃力,暗地里收了几分力道。   小花浑然不觉,只觉得肩上重量轻了几分。余光瞥见树干下触目惊心的血迹,她眼眶一酸,咬咬牙,跌跌跄跄地朝着楚南瑾所指的地方走去。   走了不知多久,小花终于望见屹立在一地雪白中的简陋木屋,因着久无人居,门上结着厚厚的一层蛛网,推开门,呛鼻的积尘扑面而来。   小花挥去杂灰,进了屋,出声唤了句“哥哥”,却无回应,惊慌地抬头,发现楚南瑾阖上了双眼,几乎没了气息,小花齿间僵冷,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却因为抖得太过剧烈,探到的只是一片冰凉。   小花面色“刷”地一白,几乎喘不过气来,想到那轻了几分的重量,莫非在那时,鬼差就已经拘走了哥哥的魂魄?   她竭力保持冷静,又低唤了他两声,得不到回应,心像被刺了一下,猛地紧缩,凉意蔓延至颈侧,失了魂般,空荡的屋内回荡着她的声起声落。   就在她绝望之时,楚南瑾忽地轻咳了两声,就这轻微的咳声,让小花僵冷的血液重新流动,连忙扶着他躺下。   小花唤他之时,楚南瑾并非全无意识,只是身子昏昏沉沉,无法张口回应,待从混蒙中抽身,睁开眼睛,入目便是小花绝望灰败的脸。   他眉间神态紊乱了几分,紧张问:“念兰这是怎么了?”   听到他的声音,小花的泪意再也忍不住,豆大的泪珠断了链似的,吧嗒吧嗒往下掉。   “哥哥不能看郎中,我可以去山上采药,给哥哥敷药。可要是哥哥被鬼差抓走了,我该去哪儿救?哥哥说这是怪诞话,可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哥哥要笑就笑我吧,方才,我是真的以为哥哥被鬼差抓走了。”   手背被她珠串似的眼泪沾得濡湿,好不容易拭干,楚南瑾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念兰还识得药材?”   小花骄傲点头:“嗯!我们村里有个老郎中,腿脚不麻利,他教我辨识药材,说我很聪明,每次他一说我就学会了。后来,他还雇我上山帮他采药,每次都给我十文钱呢!”   说完,她极为骄傲地扬起下巴,又想起对于太子来说,黄金都算不得什么,十文钱又算得了什么?   骄傲劲消了大半,灰溜溜地低下头,不敢看他。   楚南瑾温然地凝着她,毫不吝啬夸赞:“念兰真厉害,小小年纪就能自食其力,便是我,也是比不得的。念兰还会什么?”   小花黯然的眸子复又亮了起来,弯成了一弯月牙儿,免不得翘起了尾巴,如数家珍道:“我还会砍柴、浣衣,就是不会做饭。张婶说我柴砍得理顺,都想不到我能有那么大力气。我还是村里最抢手的浣女,凡是经过我手的衣裳,都是干干净净的,爹娘夸我,说旁的小娘子耐不住寒,冬日里都不肯下水,只有我不怕吃苦,能让家里过个好年……”   小花的本意是想进一步印证,她确确实实是个自食其力的小娘子,未料适得其反,楚南瑾温润的面容随着她的话语,一点一点地阴沉了下来。   他不动声色道:“念兰这般会挣钱,可是购置了许多漂亮衣裳?若你有不舍的旧物,过段时日,我便吩咐人去取来。”   小花耷拉着脸,沮丧道:“我没什么东西,银钱都在爹娘手上,他们说弟弟年纪小易受冻,更需要新衣裳……”   楚南瑾胸膛剧烈起伏,猛地咳了两声,温润的面上染上一抹愠色,终是不忍再听下去,道:“先前我以为,你的养父母只是待你疏忽,竟未想还有这茬。你仔细与我说,你那养父母还如何苛待你了?”   小花连忙扶住他的肩臂,怕他动作起伏太大拉扯到伤口,觉着自己一时忘形说错了话,嗫嚅着找补:“爹娘也是因为家里穷……”   “我看你那养父母身姿矫健,并未不良于行,膝下幺子也是壮硕力健,缘何让你一个小娘子冬日浣衣?山上危机四伏,豺狼虎豹众多,缘何让你一个姑娘家劈柴?”   “爹娘虽然外在看来与常人无异,但从前……”   楚南瑾厉色道:“念兰莫要胡编些理由搪塞我,即便你现在瞒着我,待回了京,我依旧能知晓真相。我听指挥使道,你要嫁的那人是个痴儿,若你养父母真将你视作女儿,又怎会将你嫁与此人?你一个女儿家,又怎需担起养家糊口的重任?”   小花被他一连串话堵得说不出话来,她蹲在床前,微敛眼帘,眼珠子四处转着。   诚然,爹娘是待她不好,事到如今,她不会还像以前一般处处向着爹娘,可是哥哥受了重伤,她怕他操心过劳,忧思成疾,才欲要含糊揭过。   楚南瑾慧眼过人,不消她说,便知晓了大概。   “若你养父母待你视如己出,论功行赏,加官晋爵,莫论陛下,我也会体恤他们的一片善心,赏金万两。可既然他们待你苛刻,届时审问,若牵出他们当年有见不得光的勾结,念兰也莫要以养恩为由,为他们求情。”   小花担忧他的身体,乖巧地抿着嘴不说话,怕自己嘴笨,会惹得他更生气。   楚南瑾性情温和,鲜少动怒,见她垂着头不敢多言的模样,眉宇逐渐缓和了下来,下一瞬,又因为撕扯到了伤处紧蹙了起来。   小花焦急地起身,轻声唤道:“哥哥……”   “无妨。”乏意袭来,楚南瑾双眸微阖,眸中带着困倦。   小花往日打盹时,娘都是直接抓着她的臂,拧她的胳膊肉,这法子虽然粗鲁,却很管用。   可小花不舍得去掐他,那般折磨人的法子,她怎会用在哥哥身上。   可她忍不住担忧,总觉得房间某处,就躲着阴险狡诈,手持七尺金钩的鬼差。   她全身戒备,视线一瞬不瞬地落在楚南瑾身上。   被她直白的目光盯了许久,楚南瑾无奈道:“念兰可又是怕哥哥被鬼差拘魂?”   小花重重颔首,便见楚南瑾身体动了动,以为他是要翻身,直起身子,扶住他的左臂,想助他侧身。   手落至半空,小指忽地被勾住。   酥酥麻麻的触感从小指逐渐蔓延,扩散至其余几根指上,小花指尖微蜷,睫上似落了风雪,扑簌簌地颤着。   只一低眸,便与楚南瑾呈满柔光的温眸对视,他唇无血色,却有一种凄冷凋敝之美,染血的袍子恍若一朵妖冶孤美的红莲,反衬他如圭如璋,温润如玉的面容,反差之大,反衬出一种飘零的破碎感。   楚南瑾唇角带着恬淡的笑意,温声道:“据闻民间孩童之间玩乐之时,以拉钩为誓,若有违背誓言者,会遭受誓言的反噬。”   楚南瑾小指一屈,勾上她的,肌肤紧贴之处,隐有温热流动。   小花不敢抬头,仅用余光瞥着,小指在他的带动下,在半空中微晃,划出水波般的弧度。   “如此便算拉钩了。我向你许诺,若真遇了鬼差,也一定会奋力反抗,平安归来。若有毁誓言……”楚南瑾笑眯眯地看着她,“这毁诺的后果,便由念兰来定吧。”   小花不知为何,脸上忽地浮上一抹羞意。   他可是把她当小孩儿了?她不由得想起,那鬼神话本,正是她从村里小童手里借来的。   他将其当成玩笑时,她没觉得害臊,他一本正经地和她发起誓来,她终于觉得臊了,低声道了句:“那我就不理哥哥了。”   楚南瑾犹豫道:“这惩罚太过严厉,不若念兰换一个罢。”   小花飞快道:“不换。”   楚南瑾凝起眸子,“如此酷刑,叫哥哥如何敢违诺。”   小花垂下头,不知为何,她的心跳得飞快,几乎要跃出了胸腔,像喝了蜜糖一般,晕乎乎的甜。   “哥哥既然这样觉得,那就不该违诺才是。”   楚南瑾望着她轻笑,“万不敢违。”   这下,小花感觉全身上下都是滚烫的,她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不禁怀疑自己生了疾。   这般幼稚的话语,也只有哥哥会陪她胡闹。   她别开视线,不自在地回眸,望着外头天色,轻声道:“我去打些水,顺便收拾一下屋子,哥哥休息吧。”   说罢,她轻步退出了屋子,轻掩上门。   屋后有一方小院落,院角摆放着尘灰的弓箭,生了蛛网的猎圈,小花由此判断,曾居于此处的应是一家猎户。   猎具旁躺着一只红木箱笼,小花拉开箱屉,从中找出了一把斧头、一个小盆,和一些生活必备的工具。   她眼睛一亮,不知这猎户还是个讲究人,搬走前还将带不走的物件收拾得这般好。   小花掂了掂斧子,琢磨着晚上天冷,她可以先去山上采药材,再砍些柴来生火,最后收拾屋子。   她提着斧头,迈着步子朝外走去。 第10章   枯枝凋敝,雪意融融。   小花穿着双精秀小巧的绣鞋,踩着落地枯枝,发出“吱嘎吱嘎”的细响。   在山上绕了许久,都未寻到可治伤的草药,身上也被累出热意来,小花在一块小石上停歇片刻,背着篓子准备继续寻觅。   她选的坐地正巧在一棵槐树下,又正巧起了阵大风,树头堆积的残雪从顶上“簌簌”落下,全数落在她的身上。绣鞋浸了一圈水印,冰凉凉的。   小花被冷得直打喷嚏,暗道倒霉,弯腰去拍身上的雪沫子,拍完抬头,余光瞥见了匿于石缝间,微微探头的伞状草药。   小花眸中露喜,认出那草药有疗伤之效,顺藤摸瓜而去,竟发现了一丛生长着此种草药之地,不禁笑弯了眼,也不觉倒霉了。   半个时辰后,小花满载而归,脚步轻盈,乐滋滋地下了山。   她将柴扔在院角,轻手轻脚地进了屋,楚南瑾仍睡着,身体微微蜷曲,面上毫无血色。小花偷偷碰了下他的手,凉得像冰块。   她登时一慌,视线上挪,瞧见他胸膛起伏平缓,这才松了口气。   她转身出门抱了柴堆进来,生了火,潮湿阴冷的屋子变得暖融起来,又将有活血化瘀之效的药草碾碎,敷在了楚南瑾的伤处。   做好这一切后,她蹲在床前,一瞬不瞬地紧盯着他的面容,见他并无异色,稍稍宽心,撸着袖子去了后院的小厨房。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小厨房内必要的厨具应有尽有,只是蛛网密布,乍一看十分脏乱。   小花端了盆水,洒在地上和墙上,找了块破布洗净,开始收拾起来。   过了一个时辰,原本乱糟糟的小厨房焕然一新,小花叉腰舒了一口气,颇有成就地放下笤帚。   ……   楚南瑾睁眼时,已是暮色四合。   他向来浅眠,稍些动静便能惊醒他,却因着受了伤,连睡了好些个时辰。   他从榻上起身,牵扯到了伤口,一阵刺痛,他只微微皱了下眉宇,视线便落在了半阖的木门上,月光透着缝隙钻了进来,门外有窸窣的动静。   他步履轻浅,如踏绵云,以至于走到小花身边时,她都未察觉,仍埋头做着事,清冷的月光如同缎面,柔柔地覆在她的侧颜。   楚南瑾静静地看着她。   不知她从哪儿寻来的针线,膝上搁着他那件损坏的鹤氅,穿针走线颇为熟稔,秀眉因为专注紧紧簇成一小团儿。   针尖一顿,小花后知后觉到一直落在她身上的视线,眉目一喜,桃仁眼弯成一道月牙儿,道:“哥哥醒啦?”   月色是极好的掩盖,楚南瑾青白的唇色像是被月色所染,小花没看出异样,问:“哥哥既能下床走动,身体可是好些了?”   “嗯。”   楚南瑾微微俯身,嘴角扬起一弯浅浅的弧度,指着她手中的针线,“念兰在做什么?”   “我……我在缝衣裳……”小花磕磕巴巴地说道,“我知道,哥哥是太子,有很多华丽漂亮的衣裳,弄坏了丢了便是。可是这件对我来说不一样,这件,这件是……”   “是如何?”   小花脸涨得通红,“是”了老半天也未将后面的话说出口,头反倒是越来越低,恨不得低到脚尖上去。   “哥哥不要问我了。”   见她实在为难,楚南瑾没有继续追问,“好。”   他细细端详起鹤氅上多出来的一团团小花儿。   裂帛缝合处新添上的蓝色鸢尾花,肆意绽放开来,恰好掩住了绵密的针脚,二者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楚南瑾毫不吝啬地夸赞:“念兰的绣工真好,即使是与接受过女工先生教导的名门贵女较之,也毫不逊色。”   耳边悄悄攀上绯红,小花双手紧紧攥着鹤氅上的白圈绒毛,小声道:“哥哥也太会夸人了,我哪里有这么厉害……”   楚南瑾倏地问道:“这是怎么了?”   小花微微一愣,顺着楚南瑾的视线,看到了自己指腹上的血洞,她慌忙将手藏在了身后,声若蚊吟。   “我以为在月亮下面能够看得清楚,哪知视线并不好,是我想当然,又太笨了,哥哥不要怪我。”   她想法奇怪,楚南瑾反倒被困惑住,“我为何要怪你?”   小花脸上浮起痛苦之色,“哥哥为了保护我受了重伤,可我却没用,连这么简单的小事也做不好,给你平添麻烦,对不起,是我蠢笨……”   并非她的想法风马牛不相及,而是牵及过往,阵阵锥心。   她学针黹,是为了给一家人缝补衣裳,后来学艺精了,娘让她再接些绣活。   可她总是笨手笨脚,针戳的血洞更多,伤口虽小,却密密麻麻地疼,没法摸斧头劈柴,娘就打她骂她,说她是没用的贱丫头,连这等小事也做不好,给家里添麻烦。   她虽然初时难过,多年来也听惯了娘的责怪。   可哥哥不一样,他这般温和,连重话都未对她说过,若就此觉得她是个蠢笨丫头,光想着这个可能,小花的心脏就紧紧地揪了起来,那些针线好似扎在了她的心上。   楚南瑾一眼便明白了缘由,琉璃般的温眸中划过一丝微芒,转瞬即逝,化成碎碎点点的怜意,掌心微翻,落在小花秀密的发上。   “十指连心,那时可是很疼?”   小花微微一愣,不知为何,她虽一句话未说,哥哥却像已然知晓她的担忧为何。   她摇摇头:“不疼。”   楚南瑾绕过腰际,握住她藏在身后的手,带到跟前,搁在细软的氅绒上,“念兰在哥哥面前,也要说谎么?”   被按到伤处,小花手肘一颤,忍不住“嘶”了声,楚南瑾收了手,终是不忍继续惩罚她的嘴硬。   沽售手膏的那家胭脂铺见楚南瑾出手阔绰,另送了瓶带有药效的香膏,正在此时派上用场,这瓶是清雅的百合香味,淡淡扑鼻,膏体润滑。   楚南瑾指端撑起她的,轻柔地搽上香膏,触到血洞时,小花不觉得疼,反而有一圈又一圈的痒意荡漾开来,指腹像被一根羽毛轻挠。   她紧抿着唇,裹在圆领下的脖子一片绯红。   搽完香膏,楚南瑾静静地抬眸,两人目光对视的一刹那,小花心尖一颤,正要将视线移开,楚南瑾的动作更快,将她的脑袋扳正,视线交汇到一处,他认真道,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是我的无用,才导致如今身负重伤,与你没有分毫干系。要说添麻烦,是我在给你添麻烦才对,你对我一路照料备至,未有差池,若为旁人,兴许早就趁我危难之际将我弃之不顾,是你的纯善留全了我这条性命,我感激涕零,又怎会不识好歹,反过去责怪你?   她微微启唇,“哥哥才没有给我添麻烦……”   “念兰是公主,本该朱鬃白马,翠羽明珠,现今流落至此,是受了万般的委屈,你怨我、责我都是应该的。”他轻轻道,“若你伤之分毫,我便再也无颜进京,愧面陛下。”   “可是哥哥也是太子……”她低声道,“流落至此,哥哥也是受了万般的委屈。”   怎么会有一个人,口口声声地说着别人的苦楚,却完完全全忽略了自己。   他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是为了护她才受了重伤,却说,都是因为他无用。   他这般能言善辩,读尽诗书,却用满腹经纶揽咎自责,将她推了个一干二净。   小花涩然道:“是我胡思想乱,胡乱揣度哥哥的心思,是我错了……”顿了顿,又道,“哥哥也莫要再这样想,你才不是无用之人,你在我心底,是最英勇神武、顶天立地的兄长。”   楚南瑾眸光一动,似有流珠转动,他微启双唇,眼前却忽然被重重迷雾包裹,胸口像蚂蚁啃噬一般,传来阵阵痒意,手无力地从小花肩上滑落。   “哥哥,哥哥!”   小花连忙扶住他倾倒的身躯,让他偎靠在她的肩上,吃力地将他扶回了屋内,手忙脚乱地去熬药。   屋内漆黑,小花急中生乱,不慎被几个瓶瓶罐罐绊倒,她咬着牙迅速爬了起来。   “念兰……念兰……”楚南瑾听到了动静,呼吸急促,一声声地唤着她。   小花连忙回身,蹲在床前,急急问道:“我没事,就是不小心绊倒了几个罐子,哥哥感觉怎么样,除了伤处,可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   这次,楚南瑾没有回她。   有月光零碎中地从门缝中投进,楚南瑾的额上浮着一层薄汗,脸色潮红得异常,小花这才看清了他青白的唇色。   像是被一捧雪从头上浇了下去,浑身上下霎时冰凉,小花手脚一软,差点向后倒去。   小花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双手却已经不听自己的使唤,抖得不成样。   不知过了多久,感受到指上的温热,她才感觉血液重新流转了起来,稍稍松懈地瘫软在了地上。   小花守了宿夜,她睡得并不安稳,抽开压在脸下的手掌,才发现半张脸已经麻了。   她连忙抬头,楚南瑾昨晚敷了药,脸色却仍旧苍白,也没有醒来的迹象。   小花将热毛巾轻轻敷在楚南瑾的额上,擦了把手,有徐徐的风钻进来,她掩了门窗,目光望向屋外。   她初时笃定,那采摘的草药有活血化瘀之效,可哥哥却致入昏迷,让她失了自信,不禁怀疑起来。   又或许,哥哥受了内伤,肉眼不可见。   入城,许有伏首的刺客守株待兔,恐遭不测;可若不入,任由他的伤势拖延下去,她不知会有如何严重的后果。   她不敢去赌,即便被责备也罢,丢了性命也罢,她都得冒这个风险,入城寻郎中。 第11章   天光微亮,林中静谧。   来时的脚印已被一场大雪覆盖,怕在林中迷失方向,小花一面往外走,一面在心底默默记下路边的标志。   走出不远,就找着了一条还未被冰冻住的小河。   她对着河水照镜,手上沾了泥灰,往脸上抹去,原本清丽的小脸立刻变得灰扑扑的。   涂得几乎看不清原本的面貌,小花才戴上兜帽,往林外走去。   一路上格外小心,一双眼睛机警地盯着来往的人群,幸而运气尚佳,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平安抵达一家医馆。   她低着头,将面容掩在兜帽之下,快步走了进去。   “诊断需得望闻问切,观舌象,闻音色喘息,问症状及病史,再是诊脉象。小娘子,你就说这么一个模棱两可的症状,老夫也没法对症下药啊。”   老郎中捋了捋须,无奈地望着眼前万般哀求的小娘子,也不知是何等神秘的身份,小娘子竟让他隔空断病,说那病者连郎中都无法会见。   “可是……”   小花知道自己的要求是为难了老郎中,可她要是将老郎中带去林子,岂不是告诉刺客他们就躲在密林中?   老郎中见她确实为难,叹了口气,从药柜里拿出几副药来。   “这是伤药,听你的描述,患者应是受了不轻的伤,小娘子,别怪老夫多嘴,讳疾忌医,不乏先例,你最好劝劝那位伤患,以免疾不可为啊。”   小花感激地接过药包,小声道:“我回去会劝劝他。”   她刚踏步走出医馆,身后传来老郎中的呼唤,小花回头,只见老郎中小跑着到了她跟前。   “平常的伤,敷敷药也就好了。”老郎中压低声音,善意地提醒道,“照理说,你采的那味草药确实有活血化瘀之效,不至于伤不见效,老夫姑且猜测,那致伤的利器只怕淬了毒。”   小花嘴唇一颤,“……毒?”   郎中补充道:“要是那位实在不方便过来,你回去的时候仔细观察观察,将细节记下,再来找我吧。”   小花道了句“多谢”,思绪完全被这一席话打乱,心神不宁地往外走去。   落了多日的大雪,天公终于放了晴,丝丝缕缕的日光涌过破旧的窗牖,将潮湿的屋子照得亮堂。   楚南瑾静静地躺在床上,薄薄的日光打在他的脸上,好似拢了一层柔光。   小花愣了愣神,倏然想起郎中的嘱咐,几步走了过去,才发现他的脸色如白纸般苍白,像被魇在了梦里似的,额上浮着一层薄薄的汗。   她咬着下唇,狠了狠心,顾不得男女有别之防,伸手扒开了他的衣物。   昨夜给他上药时,小花不敢细看,浓稠的月色下视线也并不清晰。   如今借着稀薄的日光,小花轻轻掀起裹伤的布料,瞧见了伤口旁多出来的东西。   ……   楚南瑾醒来时,小花正端着煮好的米粥,一边吹着热气,一边迈步踏进屋内。   他启唇,才发觉咽喉干涩,火辣辣地疼,昏过去之前的记忆复苏,他将小花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道,“昨夜你可是摔倒了?可有受伤?”   小花眼眶一酸,“哥哥都这样了,还来担心我。”   见小花并无大碍,楚南瑾松了一口气,这才注意到她手上的米粥,急问道:“你入了城?”   不等小花回答,他又急急说道:“我可是和你说过,街上许有刺客埋伏,你一个弱女子,被他们发现了怎能逃脱?你要是出了事,你让哥哥如何自处?”   小花乖乖在他面前坐下,娇声娇气地说道:“都怪我贪嘴,一觉醒来觉得肚子饿得难受,想起哥哥带我吃过的美食,忍不住就偷跑了出去,许是日光正好,那些刺客沉迷睡梦,又许是我乔装得好,一路上都很安全。”   楚南瑾险些被她俏皮的话语逗笑,立即紧抿起唇,收敛起眸子中初绽的笑意。   小花双手抓住他的臂,边摇边撒娇道:“我要是出了什么意外,哪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哥哥就放心好了。我就是饿极了才会偷跑出去,一次性囤了将近半月的粮食,不会再偷偷摸摸地去了。”   楚南瑾显然有些不信,唇绷成一条直线,眸光微敛,总是温润的眸子透露出一丝威严。   小花压下心虚,颇为委屈道:“我知错了,要不然,哥哥掌我的嘴吧,都是这张嘴贪吃,打过了,哥哥就该原谅我了吧?”   小花抓住他的手往脸上带,楚南瑾抽回手,虽面上仍带着威严,神色却软了下来,“仅此一次。”   小花舒了口气,忙将搁在床尾的米粥端来。她在做饭上天赋不高,煮的粥也不尽完美,总是掌握不好火候,粥煮得稍微有些糊了。   她手上的这一碗算是浓缩了一锅粥中的精华,是她挑选出来最好的一块。   即便落难,楚南瑾仍不改王公贵族的优雅,小口小口地喝着粥。   小花想起自己狼吞虎咽的样子,闹了个大红脸,暗暗发誓以后要规矩些,不能再像先前那般用食了。   见楚南瑾竟将不进味儿的粥喝了干净,小花忍不住问出口:“味道是不是淡了?”   楚南瑾微微一笑:“很好喝。”   小花纳了闷,她喝着清汤寡水,难怪一锅子里出来的粥还能有两个味道?   喝完粥,两人又说了些体己话,看着外面日头逐渐升起,小花收了碗筷,去了后院晾晒衣物。   天气寒凉,洗过的衣物仍旧未干,小花踮起脚尖,将缝补好的鹤氅高高挂在杆上,趁着天气晴朗去去霉气。   才放松不到片刻的心又沉甸甸地坠了下去。   她不是善谎之人,在哥哥面前扯谎,愧对他的信任,她心中并不好过。   她站在檐下,视线飞了很远。   羽绒在旭阳下光彩熠熠,卷云形成光晕,渐渐化成楚南瑾美如冠玉的面容。   小花恍然望见披着鹤氅,缓缓从车辇走下的太子,耳畔是叮咚清脆的环佩,眼前是为他滞固的风雪。   而她匍匐在污雪中,狼狈不堪,他却毫无厌色,笑容温然,将那双玉贵纤白的手伸向她。   他本该是容华灼灼,受万人跪伏的太子殿下,却为了她躺在这一方陋屋中,九死一生。   心尖猛地一阵刺痛,被积压的郁结翻涌而上,小花大步走到日光底下,大口地喘着气。   ……   入了夜,林中冷风阵阵,屋内被缝隙中钻进的冷风搅得湿寒。   屋内生了柴火,黑烟阵阵,用惯上好银骨炭的楚南瑾被呛了好一阵才缓过气来,比平日入睡晚了半个时辰。   小花撑着眼皮,再三确认他呼吸平稳,才轻手轻脚地从内侧爬了出来。   “三朵花瓣?”   小花赶到时,医馆内的伙计已熄了灯火,准备打烊,老郎中举着烛台,重新燃起烛火,窸窸窣窣地从柜子里翻找医书。   赢弱的烛火在泛黄的书卷上跃动,老郎中目光专注,经霜带茧的手指划过纸上的文字,小花的心悬在半空中,目光不放过老郎中面上的任何一丝变化。   良久,老郎中叹气道:“依照书上所载,十有八九,那位贵人是中了毒。”   听到“毒”一字,小花不敢置信地往后退了一步,“是何种毒?”   “此毒为‘三步痴’,据你描述的症状,那位贵人中的应是‘三步痴’的子蛊,那三朵花即代表着三种情绪,爱、恨、嗔,三种情绪饱满,则毒发。”   “该如何解毒?”   “一个字,难。”老郎中将书上的一页撕了下来,道,“此毒要解,需得以毒攻毒,寻到同为‘三步痴’的母蛊,可这母蛊比子蛊更难寻。我这有本老祖宗流传下来的医书,正巧记载了此毒的来历,小娘子,你拿走吧。”   小花嘴唇翁动,像是被一根刺卡住了喉咙,忽然失了声。   良久,那豆微弱的烛火渐渐矮了下去,小花才伸出手,接了那页纸。   她捏着泛黄的纸张,艰难开口,“……多谢。”   来时小花只用了一盏茶的时间,折返的路却像是生了荆棘,沉重得难以迈开步子。   空中陆陆续续地飘起雪粒子,路人行人寥寥无几,收摊的小贩见她一人独自走着,形容落魄,好心问道:“小娘子这是怎么了?可要我帮你报官?”   小花掩在兜帽下,目光警惕地梭巡四周,确认他并无恶意,这才嗡声道:“不必,只是家里人害了病。”   “唉,天灾病患,都是人无法决定的事,你深夜问诊,也是个有孝心的孩子,回去的路上黑,喏,这盏灯送你了!”   一盏糊着竹枝灯纸的纸灯在她手上轻晃,烛光从镂空处照映而出,小巧精致,应是费了做灯人不少功夫。   小花心头一暖,道:“多谢。”   “不必客气,路上小心点儿,你的亲人一定很担心你呢!”   小花朝他摆了摆手,便继续往前走去。   一幕插曲,倒是她心头稍得了些安慰,她将纸灯举过头顶,去望着那纸灯上绘着的节节竹枝,眉眼一触。   就在竹纹映衬火光,跃于眸底的这一刹那,她从脑海中挥不去的雪色身影中,忆起了几乎被卷逝在黄土下的回忆。   每年的七月二十,是皇帝举国悼念兰妃的日子。   皇城内,三千盏明灯织成一条长河,十里长街火光熠熠,天幕繁星相形见拙,甚是壮观伟丽。   托举明灯的宫人围满护城河,默念祷词,随之将明灯放入水中,漾漾水波中升起灼灼明华,映亮灯面上刻绘的精美兰花,如同在河中绽放的花海。   小花那年尚且年幼,和爹娘居无定所,辗转在外,随着一众百姓挤在城外,争先抢夺从皇城漂泊而来的兰花灯。   人群中她与爹娘分散,瘦小不惹眼的她却在河流的尽头截住了一盏兰花灯。   与其他灯不同的是,这盏灯中夹了一张小字条。   字迹清秀端正,却略显稚气,上头写着——   “愿山清水秀,河清海晏,吾愿殚精竭虑,鞠躬尽瘁,棺于明堂之上,长眠士骨之中。”   彼时的太子于她而言,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见闻,她想过酒足饭饱,想过衣暖御寒,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与之有深深的牵连。   却也在得知其中涵义之后,内心受到不小的感触。   三千盏明灯,如是的字条有五百张,皆由太子亲笔而出,如从印戳下拓印出的一般,张张字迹毫无二致。   那几年,坊间流传最多的,便是年仅九岁的太子笔下的铿锵矢志——“吾愿棺于明堂之上,长眠士骨之中。” 第12章   来时贪图方便,小花仅披了一件外裳,里头是绵薄的中衣。   她手提着灯,衣襟处被迎面刮来的冷风吹开了扣袢,寒意争先恐后地从空档里钻。   小花只得将灯夹在腿间,蹲下身子扣衣,哪知脚底发冷,稍失知觉,一不小心失了力道,纸灯瞬间被狂风卷至十里之外。   上山的路黑灯瞎火,失了照明灯,小花形步维艰,只得拨开兜帽,凑近辨别先前记下的标志。   她不由得想,这般大的动静,哥哥肯定被风声吵醒了。   发现她出尔反尔,哥哥不知会生多大的气,她又该如何同哥哥解释。   不管哥哥怎么责怪她,只要他能安好,就好。   雪越下越大,身架子险些被怒风吹倒,小花只得佝起了腰身,头几乎扎在了雪地里,远远望去,像一个埋没在白芒中的雪人。   树丛被枝上扑腾而下的雪堆倾轧,扰了她记下的标志,愈加难以辨别前进的方向。飒飒风声送来未眠野兽的低哮,小花一刹那汗毛倒竖,浑身僵直。   她以为潜伏在暗处的刺客便是洪水猛兽,却未深想过,这山林中有着远比人更危险致命的生物。   “砰!”   巨石滚落的巨大动静,惊扰了林中沉眠的飞鸟,紧接着便是一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低吼,从猛兽咽喉中沉沉发出,震得大地颤了几颤。   小花心知她该立即掉头逃跑,可这一刹那涌上的惧意让她浑身发麻,双足无法动弹半分,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站在原地,看着那黝黑夜色中逐渐逼近的庞大身形。   脑中如雪花般纷呈而过的,是楚南瑾含着笑意,笑如春风的面庞。   冰冷麻木的脸倏然划过一丝痒意,小花抬手一摸,指腹触碰到冰凉湿润的液体。   阴影向她笼罩,将她衬得渺小如斯,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小花阖上双眼,不再强忍泪意。   预想中的撕咬却迟迟没有到来,那一声巨响带来的躁动仿佛就此消弭天际。   “沙”、“沙”,是脚步摩擦在雪面上的声音。   猎猎冷风中传来一道虚弱的呼唤,“念兰……”   小花心尖一颤,猛然抬头。   只见融融雪树下,无限拉长一道清丽俊逸的身影,烛灯悠悠摇晃,像古老的弦音,淙淙流淌而来。   在他出现在她面前的这一瞬,所有的惊慌、恐惧全数褪去,只余下流动胸腔的满满暖意。   她在这瞬间想,她宁愿被他责怪,宁愿被他怨怼。   只要不是阴阳两隔,此生不复相见。   她看着他缓缓走出阴影,大步朝她走来,她在月下渺小的影子,渐渐被他更为宽阔挺拔的身影覆盖。   雪地上的两道身影交织在一起,天地之间,万籁俱静,仿佛只剩了他们彼此。   视线被空中飘絮遮住了大半,她动了动嘴唇,想要唤他,却在下一瞬,被青竹雪意扑了满怀。   楚南瑾披着那件雪色羽纱鹤氅,细细的白绒蹭过她的脸颊,带来一阵阵痒意,绸裤和鞋尖上暗沉凝固的血迹,印证着方才的一切不是幻听。   小花轻阖上双眼,鼻尖流连着他身上隐隐浮动的沉香。   “哥哥来接你回家。”   他听似寻常的声色中带着一丝细微的颤抖,小花鼻尖一酸,道:“好。”   楚南瑾带来的那盏烛灯虽光线微弱,却也为他们开了一条道,二人静静偎靠在一起,默契地什么也不提,顺着光团前进。   两人身上的血气随着寒冷流逝,在力竭前终于走到了屋内,小花松了口气,回头望了眼被风雪覆盖的脚印,将迎面而来的雪粒子关在了屋外。   一进屋,楚南瑾浑身力气在瞬间被抽了个干净,面色苍白地靠在床头吐息,胸膛剧烈起伏。   小花连忙起锅煎药,想起老郎中的话,绝望的紧促感紧揪住心脏,手上动作失了章程,险些将桌上的瓶瓶罐罐掀翻。   怕被他看出端倪,小花连忙将瓶罐扶到内侧,背对着他那面,将脸颊滑落的泪水擦干。   “哥哥,喝药了。”   楚南瑾侧卧床沿,手臂轻轻搭在胸膛,闻言,他并未动作,道,“念兰应该知晓了,这药喝不喝,对我来说并无区别。”   小花指尖一颤。   楚南瑾噙着莞尔笑意,深深望进了她的眼底,“念兰袖中藏的页纸,便详细记载了我所中之毒。”   小花险些将药碗打翻,“你都知道了……”   “东宫浩册如烟,又怎会缺了记载巫术蛊毒的书册。”他轻轻一笑,“你也是关心则乱,连途中页纸掉了也不知晓。”   小花喉间一哽,“既然哥哥早就知晓,那是否也早就做好了打算?”   “嗯。既是将死之人,待回宫禀明陛下,便主动退位让贤,趁着这最后的时光听风听水,做个闲云野鹤之人。”   小花呼吸一窒,“不!哥哥才不是将死之人,你是百姓心目中最崇敬的太子,父皇,父皇也不会同意你退位让贤,他是我们的父亲,是能搅动天下风云之人,他一定会有办法救你……”   楚南瑾摇了摇头,“念兰,陛下不是我的父亲。”   小花愣住:“什么?”   “陛下膝下无子,我只是被他抱养的弃儿。十几年相伴,他始终待我疏离至极,从不准许我唤他‘父皇’,我虽是太子,于陛下而言,只为君臣之别,皇储之位,并非没有备选之人。”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楚南瑾拂开她鬓角的发丝,“可是你不一样,你是陛下举国上下,无论如何也要寻到的永乐公主,待你回宫,即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皇恩圣宠,念兰,只要你过得好,哥哥便能含笑九泉。”   他虽仍温和地笑着,语气却分明是在交代身后事。   小花再也忍不住,眼眶中的泪水倾囊而出,“不,我不要!”   她紧攥住楚南瑾的手,几乎是吼了出来,“我不要什么朱鬃白马,竹翠羽珠,我只希望你能好好地活着,我以前未想过皇宫的富贵生活,今后更不会想,我只希望能有你陪在身边,永永远远!”   从前,她以为太子是和她同父异母的亲人,她心口的悸动,是因为藕丝共枝,血脉情深。   可现在,她得知他与她并无血脉上的羁绊,她心上的钝痛却未削减半分,她便知道,从前是她想错了,是她愚钝,可她才刚明白过来,就要面临阴阳两隔。   楚南瑾心疼地看着她,为她拭去眼角的泪水,可刚放下手,成水的泪珠又决堤而出。   “哥哥不可能一辈子都陪在你身边,你总要长大,总要嫁人,待你十里红妆,凤冠霞披,你便会将这一切忘去,陛下为你挑选的夫君,那必是这天底下最好的男子,他会疼你、护你,不会再让你受任何委屈。”   小花哭到哽咽,眼前完全被雾蒙蒙的水帘子遮住,却竭力反驳道:“这天底下最好的、最疼我护我的,分明就是哥哥!”   “你年纪尚浅,不知京城荣华……”   “可是哥哥也不过只年长我几岁,比我多了几年阅历,为何就笃定我一无所知,胡乱揣度我的本意呢?”   楚南瑾哽住,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去反驳她的话。   “哥哥说过,要为黎民殚精竭虑,鞠躬尽瘁,将棺椁摆在明堂之下,时刻紧逼自己,直至在案牍上长眠不醒,将棺椁与忠烈尸骨铁钉在一处,以敬忠烈之名。”   “可如今,哥哥却说要做个闲云野鹤之人,将尸骨葬在谁也不知晓的隔界之地,堂堂太子,天潢贵胄,竟要在普民面前,说那只是小儿戏言?“   楚南瑾愕然。   分明,他饱读诗书,博通经籍,却被一个哭到双眼红肿,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娘子堵得哑口无言。   他苦涩道:“自不是戏言,为黎民殚精竭虑,见天下政通人和,是我一生夙愿。”   小花抹净泪水,强撑着笑道:“那哥哥便不得再说丧气之言,你一人多有不便,有我陪着你,我们一起去寻解毒的法子。”   “天下之大,何其之难,暗中又有欲取你我性命的亡命之徒,你何苦为我做到如此地步。”   “我不怕刀山火海,千难万险,只要有一丝能让哥哥生的希望,我便会毫不犹豫地去做。”小花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我们一起去寻民间术士,巫师鬼医,我不相信什么无药可医,我只愿相信金石为开。天下之大,一定会有解这蛊毒的法子。”   楚南瑾凝视着她,看到她眼底的倔强和坚定,劝说的话语止于嘴边。   良久,他听见自己轻声叹道,“好。”   ……   楚南瑾胸口和肩上受的都是外伤,敷了几日药后,伤口慢慢好转结痂,他也能下床走动了。   两人早有谋划,暂缓回宫之路,一路向西,寻觅云游在外的民间术士。   小花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若刺客寻迹而来,能与哥哥合棺同穴,她死而无憾。   两人提着早就收拾好的包袱,一路顺风地抵达了渡口。   江边朔风凛冽,却不像前阵子那般冻人,小花穿着件粉色窄袖对襟短襦,艳丽俏皮,楚南瑾则是一身竹纹缎面长衫,风骨卓然。   正是清晨,青石路上踏过提着箱笼匆匆而过的货郎,有卖胭脂水粉的,也有卖糖蒸酥酪的,寻找着自个儿认为的风水宝地。   临登船只时,楚南瑾拦了名擦身而过的货郎,指着他担的红木箱道:“可有年轻女子佩戴的首饰?”   货郎瞥了眼楚南瑾的着装,一眼看出这是位贵人,喜笑颜开地打开木箱,滔滔不绝地说道:“有有!您看看这支翡珠簪,小人诚信买卖,从不打诳语,这可是我这儿最卖得最好的一支,许多官家夫人看了都爱不释手,还有这支……”   楚南瑾从锦盒中挑了根白玉鸟衔花步摇,柔声道:“过来些。”   小花往前走了几步,鼻尖几乎碰上他的胸膛,她耳根羞红,垂首望着脚尖,不自然道:“哥哥不必给我买这么多首饰。”   楚南瑾将步摇轻轻横过她的发髻,道:“太素,这步摇正好衬你。”   货郎忙不迭道:“您夫人戴着真漂亮!”   听到货郎的称呼,小花睁大双眼,心跳如擂鼓,耳边嗡声一片。   楚南瑾却错过了这一声,他买下货郎极力推荐的翡珠簪,又另外择选了几样,货郎收了银子,美滋滋地走了。   正巧船夫吆喝,小花按下扑腾乱跳的心绪,抱着锦盒,做贼心虚似的匆匆上了船。 第13章   船帷轻遮,一世静好。   楚南瑾握着本蓝皮书卷,煌煌华光透过牡丹花绘纸窗,聚亮书卷上的文字,小花支颐抬眸,神色专注地听他讲故事。   小花是个极能共情之人,听到花娘流落风尘,备受欺凌时,眉眼凄切,紧紧攥起了小拳头;听到花娘被书生所救,赎身自由时,小拳头松了下来,眉眼染上笑意。   剧情跌宕起伏,小花的心境也跟着潮起潮落。   故事的终章,她坐直身板,屏息锁眉,俨然忘了听书的初衷是为了识字。   楚南瑾却将书卷一合,搁置在了一旁,“念兰还是别听了。”   面对小花困惑的眼神,他叹息道:“写书者为给看客留下深刻印象,常常会以悲剧收尾,并非你想象中的皆大欢喜。”   小花微微发愣,紧接着,眸底的亮光逐步黯淡了下来。   分明,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在她预想的结局中,书生蟾宫折桂,花娘脱离贱籍,迎接二人的应是幸福美满,金玉良缘。   哥哥却说,并非她所想的那样。   思绪神游天外,小花神思恍惚,不知不觉,手指抠紧了桌底的卷屑,尖刺的木屑已然深深陷入甲肉中。   她回想起那日,她和哥哥齐齐坐在烛光下,想从蛊毒的来历下手,找出蛛丝马迹。   她识字不全,全权由楚南瑾诵读,“……苗疆蛊女与情郎相恋,然而情郎多情风流,移情中原女子,蛊女遂炼制情毒‘三步痴’,恨、嗔为人之常情,情则为人另生的贪念,此为诱因。蛊女将子蛊下于情郎之身,母蛊下于中原女子,待二人情思纠缠到了深处,则‘三步痴’奏效,蛊女的复仇拉开序幕……”   页纸上所讲的大部分是三人的爱恨纠葛,至于如何解毒,页纸上并未提及,只是结尾也不尽美好,蛊女、情郎、中原女子,三败俱伤。   这些时日,她杯弓蛇影到了极致,一草一木,一枝一节的变化,都能成为她忖度吉兆或凶兆的参照。   蛊女的结局是坏,书生与花娘的结局不尽人意。   她抑制不住脑海里狂跳的想法,如此凶兆,是不是预兆着哥哥……   长案倾斜,小花所在这端倏然矮了下去,她回过神来,抬起头,只见楚南瑾折起蓝皮书卷,抬高案脚,正将那书卷往下头垫。   “根据前情,这本书的走向不该如此,书者不过哗众取宠,强行催泪罢了,此书不读也罢,后期一塌糊涂的情节,属实难以入目。”   他摇头叹息,“内容糟粕,如此误人子弟,是哥哥筛选不当。”   表过歉意后,他重新在书架中翻找新书,这次更为谨慎,先从终章翻起,再瞧立意,觉得合适后,转身折回,继而在她身旁盘腿坐下。   小花初时仍不自在,随即在他青竹碧玉般温润的嗓音里,被带入全新的故事中。   ……   船桨划过粼粼水波,水声潺潺。   歇在船舱内的客人悠然自在,或品茗论道,或读书修身。   从窗外传来的一阵丝竹之音,打破了这一片宁静,弦音婉转妙曼,初时惬意,随后却调转激昂,杂糅纷乱。   被扰清净的船客放下手中茶盏,齐齐聚到船舵,欲要引据争论一番。   聚拢的薄雾渐渐散开,两岸的景象开阔,船客们面面相觑,哑然失笑。   午后微醺,他们竟忘了,此行的目的地是徐州辖下的江平郡,著名的弦乐之城。   船只缓缓靠岸。   船上同乘多是风雅之士,船板放下后,众人不推不攘,有条不紊地下了船只。   小花同楚南瑾立于人群末端,凉风醒人,她却仍有些回不过神来。   后头听的这书,结局倒是皆大欢喜,可她觉着处处透着怪异。   像是上本的强行悲剧,她觉得这本的怪异之处是强拗团圆,收尾之时废话连篇,掺泥和水。   连她这样读不懂故事内核之人都察觉出了端倪,哥哥却夸赞此书笔酣墨饱,字字珠玉。   兴许还是她思虑甚少,只看得懂浮于表面的东西。   岸上的阵阵乐声,将小花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她轻轻吐息,决心要将脑海中的胡思想乱挥走。   一转眸,正对上楚南瑾担忧的双眸。   “念兰这一路上常常分神,可是水上颠簸,身体有何不适?”   小花连忙收起悲色,揽起他的臂弯,笑道:“我好得很,方才走神,是在想这岸上风格迥异的乐声,似乎有好几家乐班子驻守岸边,路过的人也不嫌吵,似乎都习以为常。”   “此乃江平郡,素有‘弦乐之城’的美名,郡中人以拨弄风月为雅,外地来客也多是慕名而来,自然不会有人觉得叨扰。”   两人说着,齐步踏入离岸不远的一家客栈,收放好行囊后,唤来店家询问。   “请问郡内香火最旺的佛寺在何处?”   店家的视线在二人身上打量一圈,笑眯眯地问:“二位可是求姻缘?”   小花耳根一红,忙道:“是求病愈。”   她面容红润,并无异样,店家便将视线挪到楚南瑾身上,见其面色微白,非健康之色,不免叹息,如此明月清朗的郎君,竟在年纪轻轻之时染疾。   惋惜过后,店家道:“既是与生老病死有关,不妨去梵台吧。”他走到檐下,指着不远处的高楼说道,“那高楼是本地最大的乐府,共有七层,每层各设私所,梵台便设在乐府的第三层,平日里门庭若市,难求一签,这阵子大梵女离郡,求签便容易了许多。”   “多谢掌柜相告。”   两人四处奔走,本就是为了楚南瑾身上的蛊毒,世人皆有从众心理,听闻梵台香火比佛寺更甚,便改了主意,稍作歇脚后,两人顺着店家的指路,去往这所谓的梵台。   走过两条街道,乐府建筑横见侧出。   只见葱茏郁树掩映之中,矗立着雕梁画栋的乐府,从他们所站之处,可见高耸入云的鎏金尖顶。砌着汉玉缠枝扶边的楼廊层层环绕,隐隐可闻从画窗中袅袅飘出的丝竹之音。   如此奢丽华美之景,不似佛门庄严肃穆,让小花心底隐隐担忧,不知这梵台是否真如店家所言,十签九准。   到了近处,丝乐之声附耳环绕,拱门处有抱着琵琶垂帘轻弹的歌女,听众端正围坐,闭目倾听,并不似外地风月场所的靡色。   门童忙不迭地迎了上来,“二位可是要登几层?”   两人并不多问,言简意赅道:“三层,梵台。”   门童在前面带路,“二位请跟我来。”   两人跟着门童,从一处垂帘门进入乐府,随着拾阶而上,耳边的丝竹之音渐渐消失。   待登至三层,四周已然阒然无声,倒真有了佛门净地宝相庄严之感。   门童拉开铜兽扣环,道:“大梵女离郡,章程便比往日简陋了些,梵台内只求签,不解签,签意如何,全凭自决。若二位还要继续求签,抽签那位便将姓氏、生辰八字写于便签上,交付与我,我再去为二人取来对应的签筒。”   楚南瑾的身份自是不能泄于他人,抽签便由小花来进行。   门童很快抱着签筒出现在两人面前。   小花手抬至半空中,却迟迟不敢去抽签筒,掩在宽袖下的手臂轻轻颤着。   楚南瑾看出她的仿徨,安抚道:“无妨,不过一根签罢了,无论好坏,哥哥都能坦然接受。”   小花轻轻吐了口气,抚慰好狂跳不安的心脏后,将手伸入了签筒。   却是在木签出筒那一刻,不慎从她的手上滑落,小花低头一看,正是验测凶吉的那面刻板,看清上头的字后,她的脸色刹那苍白——   大凶!   梵台出签,十签九准。   抽签的结果代表着什么,她心知肚明。   哥哥的生死交握到了她的手上,可是她却抽出来一根凶兆签!   花娘与书生的悲剧,蛊女的悲剧,原来是一路以来,上天给她的预兆……   小花承受不住这样的结果,双腿发软,几乎脑着地倒去,她竭力稳住身子,收紧掌心,将掉落在地的木签紧紧掐在手心,艰涩开口。   “小师傅,我这是凶签,是不是代表着我心中所想之事,必然失败?”   门童垂头叹息,道:“大梵女不在此地,则无人能解签中之意。只有那句,签意如何,全凭自决,有时指向不同,有时只字有差。”   “大梵女何时回来?”   “最早明年初春时。”   “……”   她踉跄往后,倒在一个温暖清香的怀抱,楚南瑾扶住她发软的身体,难掩痛色。   “哥哥说过,不论好坏,都能坦然接受。早知不该来此地,让你担忧至此。”   ……   当夜,小花做了噩梦。   影影绰绰的黑雾中,她被一团漂浮半空的白烟逼至暗角,大脑阵阵刺痛,意识恍若被撕成了两半。   白烟中传来两道尖锐刻薄的嗓音,问了那日她昏迷衙署时,同样被逼问的问题。   是否有恨、是否有嗔。   小花默不作答,她抱膝蜷缩,胆子却比之前大了许多,半抬起头,黑眸紧紧盯住那团白烟,想要看清藏匿其中的究竟是何物。   紧接着,是她与哥哥乘船赴往徐州时,那道海妖般惑人的声色。   她下定决心,这次任它如何游说,她都不会被蛊惑,也不会再理会它半句。   “想救你的心上人吗?” 第14章   小花猛然从梦中惊醒。   她的心脏跳得很快,几乎要跃出胸腔,有细碎的光从窗外洒入,她捂着胸口,才发觉天已然亮了半边。   她一闭上眼,那刻着血红“凶”字的木签便浮现眼前。   还有梦中那道惑人的声音,问她,是否想救她的心上人。   摊开掌心,呆呆地看着上面的纹路,光滑细腻的肤面恍若白玉,让她几乎忘了,这双手从前是何等模样。   每日,遑论何时,遑论何地,哥哥总记着为她亲手搽膏,就像这是他每日必备的功课。   她不过随口应下的一句想读书,哥哥便牢记在了心上,每日为她诵读书卷,教她识文习字,她不懂,他便不厌其烦、耐心温和地字句重复,直至她大彻大悟。   所以在那一瞬,她根本没去思考,遵从本能,脱口而出。   “我该做什么?”   ……   在原本的计划中,他们至少在江平郡停留五日,将满城风光览尽,届时正好月历翻新,他们再赶往下一个目的地。   经历昨日之事,担心小花触景生情,楚南瑾便将时间提前,准备明日就动身离开。   如此一来,游玩一事就变得仓促紧凑起来,楚南瑾一早起身,询问店家当地特色。   店家热情道:“从这儿直走出去,走到酒楼林立处,便是中城街,那儿有许多特色小食,白肉胡饼、糍糕麻团等等,都是外头吃不到的好东西,您带着尊夫人去,尊夫人不满意的话,您尽管来找我!”   楚南瑾欲要解释,但想到孤男寡女同行难免惹非议,便干脆作罢,微微颔首,道:“可有什么玩乐之地?”   “二位要是求近的话,在中城街就有泛舟游湖的地儿,只是如今天寒,湖上少了许多娱乐,两岸枝叶也是光秃秃的,没什么景色可观。”   “不知二位昨日是否只去了梵台?乐府除了修佛之地、管弦之音,其他楼层还有专供达官显贵玩乐的场所,手里宽绰的话,就去四五层,手头紧些呢,就去二层,这地儿可比泛舟游湖好玩多了。”   楚南瑾含笑致谢,“劳烦店家了。”   “嗐,小事一桩……”   楚南瑾上了楼,停在小花所在的厢房门口,正要叩门问安,厢房门从内打开,露出小娘子笑意盈盈的脸蛋,“哥哥可会梳发?”   檀香木枝锦盒内,静静躺着在渡口货郎那儿买的簪钗,小花挑了根金累丝嵌琉珠步摇,道:“先前要么是披头散发,要么是随便扎一把了事,还从未正经地梳过一回发。”   楚南瑾细瞧了她一番,昨日那签对她影响甚重,从梵台出来后便魂不守舍,不过隔了一夜,她就恢复如常,虽是好事,但他总觉得有何处不妥,总觉着她的表现似乎过于刻意了些。   他担忧问道:“昨夜睡得可好?”   小花目光炯炯地望着他,“昨夜虽睡得不好,但醒来之后便想通了,不过一根模棱两可的签罢了,我才不相信哥哥身上的毒无可解,只是十签九准,指不定我们就是那一成的差池。在这儿找不到法子,我们再换一个地方就是,今天就不去想那些烦心事了,痛痛快快地玩一趟。”   “当真?”   小花笑眯眯道:“哥哥可要拉勾起誓?”   见她神采奕奕,楚南瑾眉目舒展,宽慰地笑了。   小花在铜镜前坐下,楚南瑾握着篦子为她梳发,他动作柔缓,极注意分寸,发丝被木齿拉扯时,小花未感到一丝痛意。   盘好发髻后,楚南瑾将步摇簪在盘髻上,从铜镜中看她素净的脸蛋,道:“下次盘发时,哥哥再为你画眉。”   他只会盘最简单的发髻,也不懂如何为女子点妆。   但他从不会说不擅一事,只会将不擅之处记下,默默修习。   不知怎的,小花眼眶一酸,差点落下泪来,她连忙将泪意憋了回去,轻轻“嗯”了一声。   ……   到了中城街道,小花兴致勃勃地拉着楚南瑾的长袖,带着他辗转于各个小摊前。   楚南瑾知晓她贪嘴,无奈地任由她拖拽,手里时刻准备着一张干净的绢布,待她吃得满嘴油光的时候递上。   店家极力推举的几样美食,小花都吃了个遍,担心她吃多了噎食,楚南瑾出声劝阻,小花这才悻悻收手,抱着油纸包裹着的肉丸子,吃得喷香。   两人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湖边泛舟的地方。   江风萧瑟,湖面上只停靠着三两只小舟,两岸的花草光秃,一片萧条,确实如店家所言,没什么景色可观。   楚南瑾顿住脚步,见小花正玩到了兴头上,不忍叫她此刻折返,试探地问:“念兰想泛舟吗?”   小花笑望着他:“哥哥没发现都没什么人来这儿么,湖上风大,人好端端地走上去,下来就染了风寒,不是白白花钱找罪受吗?”   楚南瑾歉然道:“是我思虑不周,念兰想去何处?”   小花指着远处隐隐冒头的鎏金尖顶,“乐府共有七层,我们却只去了三层梵台,反正现下无地可去,不若就去乐府,看看其余几层的光景吧。”   楚南瑾想也未想便道:“不可。”   昨日梵台,小花软倒在他怀里的情景历历在目,楚南瑾又怎会让她故地重游,“除了此处,哥哥都可以陪你去。”   小花知晓他不会轻易答应,双手虚挽住他的臂弯,扬起下巴,水灵灵的眸子凝望着他,娇声道:   “我已经答应过你,昨日之事就此揭过,既然都已经放下了,那此地为何去不得,难道是因为哥哥心底其实很在乎那根签的结果?若如此,我们便不去了。”   楚南瑾被她一呛,蹙眉道:“我何时说过此话。”   “既然如此,又何必避讳此处,不如坦坦荡荡,就当作一处游玩之地,街上的乐声我都听腻了,就想听听乐府内各种风格的曲儿。”   楚南瑾揉了揉眉心,一副拿她没办法的模样。   “自从教你识文习字后,你这诡辩之语是愈发炉火纯青了。”   小花从前没读过书,即便吵架,她搜肠刮肚也说不出几句回怼的话来,肚子里有了文墨后,捻起话术来是得心应手,即使称不上字字珠玑,也称得上伶牙俐齿。   楚南瑾不由生出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滋味,不得不应下。   乐府前接迎他们的是一位新门童,问清他们要去的是四层后,朝着拱门一指,“客官从这儿进去,沿着台阶往上走即可。”   小花问道:“三层可是与其他几层不通?昨日是一位小师傅引我们上了三层,却是从不同入口。”   门童尚未经事,不敢直视眼前的俊俏娘子,低着眉道:“是不通,大梵女喜静,为隔绝乐声,便将梵台设立于乐府的暗层,虽是三层,却与其他层的隔度不同。”   小花若有所思,道:“谢谢小师傅。”   两人并肩而行,顺着门童所指方向而去。   拱门之后是宽阔明亮的院落,满园梅花傲立,悠悠琴乐之声从高处楼阁飘荡而来,梅花深处,白玉石阶延绵向上。   不同寂静清幽的梵台,此处隔着甚远,便能听见奏乐高歌之音,待沿着石阶逐步往上,袅袅曼音如风在耳。   楚南瑾未将心思放在景观或是乐声上,斜乜着身边人,将她的一举一动尽览眼底。   她方才问的那话,他总觉着有些不对劲,似乎在暗中打着什么主意,一路走来,她始终沉默不语,楚南瑾终于忍不住想出声询问,却见小花拧起眉头,嘴角一撇,捂着肚子低下身去。   “哎哟!肯定是方才吃坏了肚子,哥哥在这儿等我,我一会儿就回来……”   说罢,不等他反应过来,便急匆匆地下了台阶,不过几步,身影就消失在了花海中。   楚南瑾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无声地笑了。   ……   自从大梵女离郡,梵台便冷清萧条了不少。   明丘是梵台年纪最小的弟子,师兄师姐们关起大门呼呼大睡,将打扫梵台的活儿都扔给了他。   好在来往的客人不多,打扫起来也方便,明丘擦拭完雕像下的灰尘,净完手,一抬头,迎面撞上个看起来面熟的小娘子。   明丘想起,这小娘子昨日来这儿抽过签,签意不详,小娘子昏了过去,身边那位公子背着她走了。   明丘用绢布擦干手上水渍,询问道:“小娘子前来何事?”   小花定定地望着他,说道:“你们这儿可有关于苗疆蛊女的书册?”   明丘顿了顿,手上的绢布险些没抓稳,他挠了挠头,犹豫道:“是,可是……”   “小师傅可否让我看看那书册?”小花恳求道,“昨日与我同来的那位公子,就中了蛊女的蛊毒之术,我想要救他。”   听到“救人”,明丘也不再犹豫了,“我们入梵台之时,大梵女便给了我们有关苗疆蛊女的书册,让我们熟读在心,我也不知能否外传,但既然能帮小娘子救人,我也不考虑这么多了,这就去将那书取来。”   明丘很快就抱着书册走了回来,小花翻开一看,前头大多记载的都是蛊女在苗疆的事迹,她往后翻,待看到熟悉的“情郎”二字后,指尖一顿。 第15章   蛊女生于苗疆世家,氏族以炼毒为传承。   她是家中幺女,生性天真烂漫,被氏族人保护得很好,十五岁及笄时,被送往族中长老门下修习蛊毒之术。   蛊女和情郎的相识,就像是话本中佳人才子的故事。   情郎是从中原而来的进修门生,他出自悬壶济世的药理世家,才华横溢,身上却没有氏族的冥顽古板之气。   他风姿倜傥,洒脱不羁,蛊女称他师兄,却被他打趣为毒妹妹,她生了气,他便会变着法子哄她开心,一来二去,蛊女从初时的羞意恼怒,到后来的芳心暗许。   一人炼毒、一人解毒,同门之谊,郎才女貌,为当年的一桩美谈。   蛊女十七岁时,情郎学成返乡,中原与苗疆距之千里,两人定下盟誓,待情郎名扬天下之时,也是他高头大马抬她进门之日。   蛊女痴痴等候,后来,他成了名扬天下、妙手回春的神医。   却也成了名门望族,陈家三千金的未婚夫郎。   二十天,十余匹汗血宝马,蛊女一次次筋疲力尽地瘫倒在驿站,却又一次次目光坚韧地爬上骏马。   她要见他,要他当面给她一个交代。   结局自然是不如人意。   再回到苗疆,蛊女闭关月余,炼制出情毒“三步痴”,在情郎新婚当日,将此大礼奉上。   “’三步痴‘情毒分为子蛊和母蛊,二者有所不同。身中母蛊之人,蛊虫除了寄生体内,纠扰心智之外,并无大害。子蛊却不然,除非以母蛊相救,否则时日渐久,内脏被体内蛊虫蚕食,必有一死。”   “然而,母蛊解子蛊的法子极为苛刻,中母蛊之人需得深爱被种子蛊之人,且要将子蛊引自自身。肉身之躯哪能承受得住两种蛊虫,且二虫相遇必争踞而斗,原本温和的母蛊会因此躁动大盛。”   明丘叹了口气,道:“因此,情郎、陈家千金二者只能活一,蛊女的本意是让情郎回心转意,让他知晓联姻并无爱意,却未料,陈家千金催动体内母蛊,救了情郎。”   小花沉默了下来。   诚然,知晓母蛊解子蛊的条件,以及如何用母蛊解子蛊以后,这个故事就没有了听下去的必要。   可是,蛊女对情郎的痴情和执着,被情郎背叛后的绝望和偏执,让小花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不由得对她心生怜惜,想知晓她为何会落得那样的下场。   终究没抵过内心的困惑,“后来呢?”   明丘长叹一声,“后来,三个人都死了,但至于是怎么死的,我就不知晓了,我也曾问过大梵女,她不愿意提及此事。”   小花将书册交还给明丘,“多谢小师傅帮我解读上面的内容,叨扰了。”   明丘摆摆手,“无妨无妨,小事一桩。”   小花不知走这一趟用了多久,待她回到原处,远远就瞧见长身玉立在石阶上的身影,她快步走了过去,一刻也不忍得耽搁。   楚南瑾担忧地看她,“怎么去了这么久,可是路上出了什么事?”   小花讪讪道:“回来的时候没找着路,还是一个小师傅领我来的。”   她指着衣角消失在庭廊尽头的一位门童,楚南瑾没去看,目光落在她的发髻上,“簪子歪了。”   “嗯?”   她刚要抬手去扶正簪子,楚南瑾却已上了手,轻轻地将她的发簪拨正,如玉的眸子静静打量了一番,“好了。”   对视之间,小花望进他的眸底,心脏一紧。   “念兰想听曲子,还是想去那边玩投壶?”   失神片刻,两人已不知不觉地走上了四层,黑色玄铁匾额上雕着遒劲有力的“清幽阁”几字,往内一望,阁内更像一个宽敞明亮的游园,宾客团团聚成几堆,各自寻乐。   投壶那头,喧吵声阵阵入耳,小花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着,便道:“听曲吧。”   坐立古筝前轻轻拨弄的歌女,奏的曲目是《云裳诉》。   凄婉哀怨、低声倾诉的乐声,让人整颗心都沉浸在了其中,海棠色帐幔轻晃,被轻风送来的淡淡幽香使人心平气和。   小花阖目静静地听着,脑海中忽然冒出今晨噩梦缠绕时,那道惑人音色所说的话,   “想救你的心上人吗?”   “怎么救?自然是以母蛊引子蛊,咦,你竟不知晓?你体内早就被种下了母蛊,否则怎会有我们的存在。”   “要是你不相信我们所说,就去梵台求证,那儿有记载情毒的书册。”   当时,听到自己早就被种下了母蛊,小花并未感到惊慌,反倒是松了一口气。   这样,哥哥就有救了。   母蛊解子蛊的条件,于她而言并不苛刻。   像太子殿下这般温润俊朗之人,她又怎么能守住本心,不沉沦其中。   是她起了妄念,而现在,她庆幸她会有这样的妄念。   只是,在梵台听到的那则往闻中,陈家千金虽催动母蛊救了情郎,却最后被连体的子母蛊蚕食,落了个香消玉殒的下场。   小花睁开双眼,视线挪到了静坐身旁的楚南瑾,他阖着眼,也在静静听着这首曲子,却是在小花望过来的那一刹,像感受到了一般,睁开双眼,对她温和一笑。   这次,小花未像从前一样满是羞意地移开视线,视线胶着在一处,她回以莞尔一笑,“哥哥可有计划好明日的目的地?”   “倒是忘了。”楚南瑾揉了揉眉心,“念兰可有想去的地方?”   “也还没想过,不如明日我们就包下一整只小船,它飘到哪儿,我们就去哪儿,如何?”   楚南瑾从不反对她的要求,“好。”   小花没忍住,悄悄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挽住他的臂弯,稍稍偎了过去,轻声道:“这一路来让哥哥多有破费,我们是不是该稍稍节俭一些,否则空了财,流落街头乞讨了可如何是好?”   楚南瑾顺着她说道:“你放心,若真到了那一步,该上街乞讨的也是哥哥,念兰是姑娘家,不能丢这个脸面。”   琴声正好到了高潮处,多愁善感之人闻声泣泪,小花扑在他的怀里,他问她怎么了,她便抽噎着说:“这首曲子真好听。”   ……   霜夜降临的时候,小花举着灯火赢弱的烛台,披了件青织鹭鸶纱衣,静悄悄地推开了隔壁房门。   床上人呼吸起伏平稳,看起来已经陷入了熟睡。   枕旁搭着的青色绢布折了几折,隐隐可见其下的猩红。   哥哥这几日在咳血,他的身体越发虚弱,她知道,但他只会瞒着她,在她面前佯装愈渐康复,就像是她知晓了,天就塌下来了一样。   就比如那夜大雪,她从医馆归来,他拖着病骨支离的身体与野兽搏斗,分明身体强撑到了极限,却仍执拗地朝她走来,为了安抚她的惊慌,不让自己倒下去。对于她的违诺,他不曾质问,就像是两人约好了誓言,却只要他一人遵守。   再回溯到从前,她后来才慌悟到的,那日他受伤时,肩上轻了几分的力道,并不是什么鬼差拘魂。   而是她的傻哥哥,分明受了重伤,只是不忍心让她多承几分力,就硬生生地忍着伤口的痛意,撑起本就虚弱的病体,这才在进了屋后,就立马昏迷了过去。   他对她是亲情也好、是爱情也好,她既承了这份情,受了他在细枝末节中给予的温柔,就不会做个忘恩负义之人。   就像他教的那句,滴水之恩,应当以涌泉相报。   将子蛊引上身的方法,是用她的血。   不过随手在树下捡来的一根树枝,却意外的锋利,她看了眼雪臂上缓缓冒头的血珠,随即将视线重落回榻上的睡颜上。   她在心底声息地在心中刻着他的容颜,她知晓,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这么看着他了。   她张嘴,无声地唤了句,“南瑾。”   脑海中,那道惑人的声音是否有恨嗔,她应了,问她是否爱眼前这个人,她说,“爱。”   楚南瑾胸口的三朵花瓣下,隐隐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她将血滴了过去,那东西尝到了甘甜,被她缓缓引导到了她臂上,顺着被树枝划开的伤口,钻了进去。   不过顷刻,她的脑海像是要炸开了一样,面色“刷”地苍白,她拢起纱衣,踉踉跄跄地往外跑去。   外头又落起了飘雪,她感觉自己几乎要葬在了这个冬日里。   她也的确打算,将自己葬在这个冬日。   既然他总是瞒着她,她为何不能瞒他一回。   既然他总觉得自己“无私”,那她为何不能学着他无私一回。   许是因为体力流逝得飞快,脑海却格外清醒,以往忽略的细枝末节格外清晰。   她仿佛看到了年仅六岁的她,捏着从明灯中取出的字条,并不识得上头写的是什么字,只透过清正端雅的字迹,猜测应该是一位和她年纪相仿的小哥哥。   而过经年,小哥哥长成芝兰玉树、万流景仰的大人物,眉眼却仍旧温和,坐在视野开阔的酒楼,铺纸研磨,执笔挥毫。   而她撑着下颔,望过那繁华交织的街道,再去望他端坐如雪松的身子。   他写完抬头那刻,两人视线交汇,他拭去她嘴边的食物渣沫,笑容潋滟,道:“念兰嘴巴又吃得脏了。”   雪花般的碎片在眼前掠过,最后拼凑成她穿着嫁衣倒在马车仪仗前的画面,旁人对她指指点点,斥责她鲜廉寡耻,唯有他说,不是她的错。   那日,她袖里藏着簪钗,笃定了若是逃离不了,她就拿着那钗子自戕。   是遇了他,才让她放下了极端疯狂的念头。   从始至终,都是他救了她。 第16章   星辰黯淡,残月无光。   太极宫内笼罩着一层无形的阴影,人人自危。   六十四盏长明灯,只亮了十余盏,执灯跽坐的宫女伏首于丹墀两侧,昏暗的灯影照亮石瑞兽熏香炉下垂落的金织龙蟒。   只是走了十余步,呈递信笺的内侍就已满头大汗,几乎将头低到了丹墀下,空旷幽若的大殿内,唯有皂靴踩在毡毯上的声响。   “陛下……”   静坐在龙座上的人半张脸掩在浓夜中,半晌,才宛若从某种情绪中缓过神来,淡淡道:“何事?”   “指挥使那边递了信来,说,说……”   龙座上的人这才有了反应,撑在扶手两侧的肘臂骤松,“可是找到人了?”   内侍擦了把惊出的汗意,提心吊胆道:“找、找是找到了,可、可是指挥使说,说,有刺客突袭,他护卫不周,让、让公主和太子都不见了下落……”   “你说什么?!”   端坐在阴影中的人蓦然起身,幽幽光亮照出一张阴沉欲滴的面容来,不过几步,昭成帝就紧逼到了内侍面前。   草草阅完信上内容,昭成帝一把将信撕得七零八碎,纷纷扬扬的纸屑落在毡毯上,沉寂的面上染上一丝阴鸷。   “他堂堂锦衣卫指挥使,统领朕麾下的十万羽林军,寻人半载却杳无音信,半载来的第一封信,竟是被不知从哪来的梧鼠之辈撵得东奔西窜,好啊!好啊!”   昭成帝仰天大笑,猩红的眸子中隐隐染上癫狂,“护卫不周,好一个护卫不周!一群窝囊废,竟连朕的女儿都带不回来!难道这锦衣卫中,除了他秦爻,就没有一个堪当大任的佥事、千户吗?!”   前来递信的不过是个当值守更的小宦官,哪来应付得了如此模样的皇帝,嗓子一哑,而陷入癫狂中的昭成帝怒意无处宣泄,鼓起青筋的厚掌掐上小宦官的颈脖。   “陛下,陛下……”内侍半空蹬着腿,气息渐弱。   “陛下!”就在小宦官快被昭成帝掐死之时,御前侍奉的老人,秉笔大太监徐文德磕磕绊绊地从阶下爬了上来,“陛下圣明,手下留情啊!”   昭成帝恢复了一丝清明,松了手,劫后余生的小宦官瘫软在地上,摸着火辣辣疼的脖颈,身体剧烈颤抖着。   徐文德看了他一眼,挥袖道:“还不快滚下去,在这里碍着陛下的眼!”   见昭成帝未有动作,小宦官屁滚尿流地爬出了大殿。   昭成帝猩怒未褪,眸底暗涌着沉沉的巨浪,徐文德低下身去,细声细气道:“陈指挥使上任不过一年,又年纪轻轻,自是不如前指挥使秦爻的雷霆手段。如今陛下拨乱反治,手下正是缺少可用之才之际,不如给陈指挥使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若公主不能平安归来,再严惩他便是。”   半年前,狸猫换太子一事败露后,当年的涉事官员和部下皆被打成乱党,关押昭狱。   此番重整可算是大伤元气,十五年前的芝麻小吏在朝廷已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谏臣在太极宫外跪了一波又一波,都没能让昭成帝改变主意。   但最让昭成帝始料未及的,是秦爻竟也在当年参与了此事。   秦爻曾任锦衣卫指挥使,也是自小在昭成帝身边随侍的亲卫。   昭狱拷供人的手段,秦爻身为指挥使不会不知晓,可烧红的烙铁,皮开肉绽的铁鞭,都没从他嘴里翘出什么,他始终不愿意说,当年到底为什么要那样做。   昭成帝想起他在昭狱的狼狈,哪里有当初意气风发的模样,他倒是敬佩秦爻的铮铮铁骨,只是他绝对不能容忍亲卫的背叛。   徐文德见昭成帝神智渐渐恢复了正常,趁机说道:“既然公主是和太子一起逃走的,应暂且无碍,太子足智多谋,一定能保护好公主,顺利与陈指挥使汇合。”   昭成帝冷哼道:“最好是如此,如若太子苟且偷生,丢下朕的女儿不管,朕决计不会放过他!”   徐文德忙道:“太子宅心仁厚,便是连路边的花草都不忍得踩,又怎会丢下手无寸铁的公主呢?”   昭成帝淡淡睨了他一眼,一甩长袖,这时,从殿外匆匆走入了位弓着腰的宦官,跪下道:“陛下,太后娘娘做了惊梦。”   昭成帝蹙眉,大步往外走去,徐文德忙扯着嗓子道:“陛下摆驾安仁宫——”   太后从梦魇中惊醒,安仁宫内的大小宫人忙成一团,为太后端茶送水,贴身宫女梅音扶着太后起身,用热毛巾擦去太后额间沁出的薄汗。   圣驾驾临,宫女太监跪了一地。   太后心有余悸地偎着苏绣软枕,启口喝下梅音喂的安神汤。   昭成帝大步走至罗汉床旁,道:“母后这几日总是惊梦,宫里的御医也诊不出所以然,不若朕将住在行宫里的大梵女召来,她精通解梦,说不定能找出母后被噩梦绕颈的缘由。”   太后涂着丹蔻的长指顿在软枕上,凤眸微敛,淡淡道:“梅音已经发现,哀家夜夜惊梦缘自这宫里的熏香,哀家闻不习惯这香炉中的麝香,叫底下人换了助眠的沉香,已经好受了许多。”   昭成帝道:“母后身边有体己人伺候,如此朕便放心了。”   “皇上是放心了,可我这心一天到晚地提起,一会儿都未曾安生过。”太后抬眸,凌厉的凤眸对上昭成帝,“永乐是你的女儿,皇上是打算一直把她禁足在兰苑了?”   昭成帝的脸色黯了黯,沉声道:“母后糊涂了,皇宫哪儿有朕的女儿,您怕是忘了,永乐仍流落在外,不过您放心,朕派出去的人手已在徐州寻到她的下落,不日就会将她接回,让她在您跟前尽孝。”   “我糊涂……皇上养在身边十几年,倾注心血、捧在手心里的人,不过没了一层血缘关系,就能被这般摒弃。也是,皇上确实是凉薄之人,连自小陪侍左右,情同左膀右臂的秦指挥使都能下得了手,皇上还有什么下不了手的呢?”   太后冷冷一笑,“为了一个死了十几年的女人,飞鸟尽,良弓藏,皇上所为之事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唇亡齿寒啊!”   昭成帝脸色彻底阴沉了下来,森然道:“母后若是嫌这宫中冷清,明日朕便将安平王妃传召入宫,陪母后消遣。若是思及故人,想要祭拜在天之灵,朕亦可恩准,明日便拟旨让您回林氏宗堂祭灵。您是太后,是朕的母亲,朕敬您、遵您还来不及,您怎可说出唇亡齿寒的话来?果真是糊涂了。”   一番话下来,太后像被捅了心窝子,捂着胸口,剧烈地喘息着,身后的梅音忙扶着她躺下,昭成帝冷眼看着,负手背过身去,不带一丝温度地说道:   “传朕旨意,太后为梦魇所羁久矣,形容憔悴,身况愈下,经大梵女解梦,缘是故人梦中有以委事,唯宗堂祭灵始可解。责令安平王妃即刻入宫,明日卯时,陪同太后归宁,降旨乃还。”   往外走了几步,又转过身说:“忘了和母后提及,那偷梁换柱的狸猫,朕已经褫夺了她的姓名,既然母后如此待见她,便赐林姓,改叫林燕吧,母后若是还不满意,也可赐个县主的名头。只是永乐将归,这禁足暂时不能解。朕样样如母后的意,母后若再说出诸如此类的话,林家簪缨世冑,可休怪朕当真会飞鸟尽,良弓藏了。”   说完,不去管身后乱成一团的宫人,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   徐文德回头望了眼险些被昭成帝气昏的太后,叹了口气,上前道:“太后娘娘既心知兰妃在陛下心中的分量,又何必要与陛下置气。”   徐文德是曾服侍过先帝的老臣,太后敬他三分,缓过气后,瞋目道:“他心里可还有哀家这个母亲,从前胡闹也就罢了,十五年了,却仍是这副做派!言语不顺心,不仅要将哀家赶出宫,还威胁哀家!好啊,好啊!真不愧是哀家养出来的好孩儿!”   半个时辰后,被宣召入宫的安平王妃行色匆匆地进了安仁宫。   “姨母……”   ……   徐州江平郡。   深夜冬霜浓重,一夜寒气过后,街上起了绵绵雾气。   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从城中缓缓驶出,驭车夫肩膀宽阔,挥臂有力,如鹰的锐眸犹如蛰伏雾中的兽类。   行至郊途,驭车夫拉缰勒马,撂开车帘。   逼仄的马车内充溢着浓浓的血腥味,车壁上侧倚着一人,雪色胸襟还在不断往外冒着滚滚血水,搅成一片猩红,伤者却恍若未觉,眼神不知聚焦在何处。   明亮的光线照入昏暗的车内,伤者被日光一刺,不适地阖上了双眼。   陈晔欲言又止,目光转向被他抱在膝上、陷入昏迷的那人,拱手恭敬道:“卑职的部下就在此处接应,太子殿下将公主交与卑职吧。”顿了顿,还是忍不住道,“卑职为您包扎伤口吧。”   楚南瑾侧倚车壁,长指穿插在怀中人的发间,以指作篦子,一下又一下地轻梳着。   闻言,才稍微有了动静。   “不必。” 第17章   朝臣们五更时便在午门外等候早朝,不知从哪处流过来的消息,说皇上降下圣谕,责令太后归宁。   不到一刻,消息就在臣子们中间传了个遍。   执笏笑谈的朝臣即刻噤了声,纷纷将目光望向站在最前端的绯袍重臣——当朝内阁首辅林尚林大人,太后娘娘的兄长。   太后的娘家落在幽州,虽是处天暖宜居的风水宝地,但到底山高路远,路途跋涉,这又临近新岁,若说是太后娘娘自请旨意,实在不符常理。   不是太后,那便是皇上的意思。   当年兰妃独得圣宠,太后却将娘家的外侄女送入了宫,此女善妒,将兰妃逼出宫外,使得天子和太后之间生了龃龉。   太后归宁,恐与当年的龃龉脱不开关系。   天家母子不睦,他们这些臣下本该好言规劝。   但离昭成帝上一次龙颜大怒,血洗朝堂不过半载,当日情景宛然在目,被杀鸡儆猴的臣子们恨不得夹起尾巴来做人,谁又敢做这个出头鸟。   权衡利弊之下,朝臣们选择静观其变。   若首辅大人不表态,他们也就不站队,冒死谏言的担子就压到了御史们的头上,他们隔岸观火,若真烧了起来,适时出来美言几句,两边端水,即不得罪首辅,也不触怒龙颜。   若首辅兴师问罪,他们虽得出来站队,但责不罚众,又有首辅在前头顶着,项上人头总有保障。   心思各异,虽人仍在午门之外,臣子们却恍觉站在了风云诡谲的棋盘中央。   卯时入宫觐见,各自收拾好了心思,准备进行一场大战。   待御前红人徐文德宣读完圣旨,朝堂上的目光大多数都望向了首辅林尚林大人。   林尚手持笏板,紧绷着一张脸,黑眸沉沉,有山雨欲来之势,身后的御史见状,欲要为林大人鸣不平,却听见林大人开了口。   “陛下尊母孝母,天家和睦,此臣等最乐闻见,臣祝愿太后颐性养寿,早脱梦魇,皇恩浩荡,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林尚稽首跪拜,身后朝臣见状,高呼万岁,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昭成帝撑着扶手,剑眉一挑,有几分意外。   弥漫在空中的销烟颓然而散,朝臣皆在心底松了一口气,下朝时,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昭成帝将朝臣们的神态尽收眼底,冷冷一笑,摩挲着指上的鹿骨扳指。   “趋炎附势,见风使舵,这就是朕的臣子。”   徐文德点起石瑞兽炉里的熏香,白烟缭绕,他放下拨弄炉灰的铜杖,细声道:“陛下的旨意,臣下莫敢不从。但人嘛,总想着两头好,首辅是太后的亲兄长,他们虽震慑于陛下的龙威,但总得仔细掂量掂量自身,够不够分量去得罪首辅。”   “方才在朝上,朕分明瞧见首辅的脸都绿了,却还说出母慈子孝的话来,朕的这位好舅舅素守礼法,朕本以为他会竭力反对太后归宁之事。徐公公,你说他这到底是何意?”   徐文德躬身道:“若是连陛下都揣度不出首辅的心思,奴才一个阉人又怎能有那个本事。”   昭成帝阖上眼,私下暗忖须臾,又睁开眼,冷声问道:“徐州那边可还有新的消息递来?”   “若是有新消息,底下人定会快马加鞭,八百里加急地送来。”见昭成帝眸底渐渐卷起风暴,徐文德连忙补充了句,“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说明永乐公主尚且安全,陛下再等等。”   这一等,就等了十日。   ……   子夜时分,更深露重。   皇城内外守卫森严,平日里连只蚊子也飞不进来。   暮色浓稠,值更之人迟迟未等来人换班,不禁脸露倦色,脑海昏昏沉沉。   走神打盹之间,从眼皮子底下飞驰而来一辆马车,不过瞬息,马车便将至城门之下。   昏昏欲坠的守卫瞬间清醒了过来,登上城垛,正欲搭弓布防,忽听马车上传来一道熟悉的声色。   “吾乃锦衣卫指挥使陈晔,奉圣上旨意寻回公主永乐,公主命危,速开城门!”   永乐公主,是圣上苦寻半载的掌上明珠。   守卫不敢耽搁,层层大门逐步而开。   消息传入皇宫,本漆黑沉寂的皇宫一下子忙碌了起来,打着灯笼的宫人疾步而走,太医从熟睡中爬起,来不及整理衣裳便慌张跟了出去。   浓黑的夜色中,指挥使陈晔一袭黑色长衫,怀抱着被裹在大红裘袍里的公主,刚下马车,便十万火急地朝着内殿奔去。   透过穹顶半泻逶迤的月光,宫人瞥见裘袍中的公主面色发青发白,呼吸微弱近无。   昭成帝浅眠,还未等到禀报便被动静惊扰,永乐归宫的喜色未上眉梢,便听闻她命危的消息,当今火急火燎地冲了出去,身上仍穿着寝衣。   徐文德手提大氅,快步紧跟在后。   昭成帝赶到时,太医院的院判和左右两位太医正在轮番诊脉。   三位德高望重的医师眉头深皱,眉心陷下一道深壑,气氛凝重,房内仅有烛火摇曳的噼啪声。   徐文德终于追了上来,忙为昭成帝披上大氅,“陛下关心则乱,也要顾慰龙体啊。”   说完,才发现昭成帝怔怔地站在烛台前,像被吸了魂似的,一瞬不瞬地盯着前方。   顺着昭成帝的视线而去,徐文德瞧见了躺在榻上的少女,青色纱帐笼罩,烟色朦胧中,隐隐可见一张绝色清丽的面容。   只瞥了一眼,徐文德便失了沉稳,往后退一步,险些撞翻身后的烛台。   那一瞬间,他误以为自己回到了十几年前,而眼前躺着的,正是当年独得圣宠的兰妃。   徐文德先前还在担忧,若指挥使寻回的这位公主又是位假凰,而真正的公主早已殒身于那场纷端,重重打击下,陛下的身子不知能否经受得住。   万幸,在看到这样一张脸后,所有的疑虑都烟消云散。   望着榻上气息微弱的公主,徐文德心头一紧,对太医道:“公主现下情况如何,你们如实禀报,不可欺瞒陛下。”   昭成帝这才从过去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沉沉黑眸望向几位太医。   三位太医齐刷刷地跪下,重重叩首道:“陛下恕罪!” 第18章   先帝在位时,三位太医便在御前侍奉,专治各种疑难杂症,可谓是着手成春。   三位都解决不了的病症,更遑论其余太医,徐文德拧了眉头,沉声道:“陛下宽德,又不是什么吃人的猛虎,好生回答便是。你们三人也是太医院的老人,怎行事如此鲁莽。”   昭成帝的半张脸被惶惶烛火映照,点漆般的眸子中,似有骇浪翻涌,他玩弄着指上的鹿骨扳指,淡淡道:“三位太医可是没了舌头?徐公公,你上去瞧瞧。”   三位低着头的太医身躯一震,后背惊出一层冷汗,支支吾吾道:“臣等并非有意欺瞒陛下,只是公主的脉象复杂,臣等从未诊过如此症状,暂且还摸不着头脑。臣等还需问过指挥使,公主先前经历了何事,才可进一步推断。”   昭成帝问:“陈晔呢?”   守在殿外一身血气的陈晔闻召入殿,他步伐沉稳,绣春刀的弧度贴合腰侧,走至屋内,拱手作揖道:“陛下。”   昭成帝将目光落在他身上一瞬,便收了回来,语带愠怒,“在徐州到底发生了何事,竟能让你如此狼狈!”   “陛下息怒,是微臣无能,只是微臣有一事要禀,在徐州突袭微臣部下的那拨人,与当地衙署有私,臣已将那些人缉来京城,正押入诏狱拷问。还有……”   陈晔顿了顿,在昭成帝不耐的眼神下,继续道:“臣将抚养公主长大的两位村民也带来了京城,听候陛下发落。他们待公主极为苛刻,微臣找到公主时,公主已被他们卖为人妇,夫郎有痴,公主抗婚,他们便给公主灌了迷神汤,公主如此境况,与那迷神汤也有关联。”   “什么?!”   昭成帝暴怒,绣着龙蟒的长袖掀翻烛台,浓浓火舌席卷墙根,从旁伺候的宫人连忙扑上前去灭火。   昭成帝眉心泛着戾气,滔天的怒意几乎将他整个人吞噬,“哪来的乡野贱民,竟敢如此对待朕的女儿!给朕处死,处死!”   他往床榻靠近几步,欲要掀帘察看榻上之人,却又突生了退却之意,手缩了回去,喃喃道,“是朕的错,是朕弄丢了永乐,让她受委屈,惠娘要怨我了……”   昭成帝眸底情绪混沌,自言自语不断,徐文德便知他的癫狂症又要犯了,“陛下!公主已经寻回,当下之际,最要紧的是救回公主性命,您要冷静啊陛下!”   闻言,昭成帝的神色恢复了一丝清明,自言自语道:“对,朕已经失去了惠娘,朕不能再失去朕和惠娘的女儿。”   仿佛方才的一切只是幻觉,昭成帝面上重现帝王威严,“留着那几个贱民的性命,朕会好好‘招待’他们。这之后还发生了何事,为何永乐生命垂危,几位太医都诊不出脉象。”   陈晔低下头,“此事,需由太子向陛下禀明。”   “太子?”昭成帝这才发现,殿内殿外都未见楚南瑾的身影,蹙额道,“太子在何处?”   “太子人在诏狱。”   ……   诏狱建于皇城地基之下,终日阴气森森,暗无天日。   上任指挥使秦爻任职时,手段铁血,不知抓了多少奸党佞臣,鲜血浸红大理石板,哀嚎连天。   陈晔任职后,虽仍采用诏狱的严刑酷具,手段较之秦爻却算得上温和。   一行人走进诏狱深处,徐文德不禁说了句,“从前秦指挥任职时,咱家每次来这处,都要被嚎叫声刺聋耳朵,现今倒是清净多了。”   陈晔低声道:“秦大人除尽佞党,如今朝廷上下和睦,自是无人可擒,诏狱清净。”   徐文德轻叹一声,想起太子之事,心又紧提了上来。   听陈指挥使说,太子为护公主受了重伤,又自请罚入诏狱,伤口未愈又添新伤,也不知身子骨能否承受。   走到最深处,渐有灯火通照,铁栅包围之内,楚南瑾双手被镣铐禁锢,浑身几乎浸泡在血水中,身旁站着两个手持刑具的小吏,正在对他动刑。   徐文德一甩拂尘,忙上前遏止,“住手!这可是太子殿下,下手没轻没重,你们不要命了?!”   小吏有苦说不出,楚南瑾强撑着替他们解释,“是孤让他们动手的,徐公公不必为难他们。”   小吏松了口气,感激地望向太子,徐文德跺跺脚,心痛道:“殿下好端端地为何要折腾自己,即便圣上降责,手下人也不敢使多大力气,殿下这又是何苦呢!”   禁锢双手的镣铐被陈烨解开,楚南瑾稳住身形,闭了闭眼,温然一笑,“是我没护住念兰,她受的苦不比我少。”   徐文德沉痛地挪开视线,命人寻了件干净衣裳,备了辆车舆,和陈晔一同搀扶遍体鳞伤的太子,“陛下传召,还请太子殿下拾掇一番,随去面圣吧。”   一炷香后,车舆抵达玉和殿。   楚南瑾唇色苍白,却仍如风中雪竹般屹立不倒,筒靴重重踩在积雪上,目光平静地走入内殿。   身形单薄,却风骨卓卓。   昭成帝侧卧紫檀榻,食指不耐地叩着榉木案,眉眼间尽是戾气。   陈晔和徐文德止步于案前,欲言又止,楚南瑾低声道了句“无妨”,便径直朝着昭成帝走了过去。   楚南瑾在昭狱待了半个时辰,小吏不敢用刑,他便自己动手,身上是实打实的伤痕,白皙的玉面似从鬼门关走了一遭,苍白得吓人,昭成帝瞅见他的伤势,怒气消了大半。   “陈晔说,你自觉有过,便自请入诏狱受罚,你可是犯了何错?”   楚南瑾垂下头,往后退了一步,双手枕于额前,恭恭敬敬地跪了下来,“臣无能,非但未救永乐公主于危难之间,还让歹人误伤,中了其淬炼的毒药,遭致公主为臣划臂取血,引毒上身。公主昏迷不醒,生死攸关,臣亦难独善其身。”   话落,一枚象牙镇纸破风而过,在楚南瑾的额前险险擦过一道血痕,割落鬓角边发。   “陛下!”徐文德惊呼出口。   昭成帝冷冷说道,“你倒是聪明,要是让朕降罪,可不是在诏狱剥掉一层皮这么简单。让朕的女儿为你以命抵命,要是永乐有个三长两短,朕绝对不会放过你!”   楚南瑾身形岿然不动,语气平稳道:“臣千错万错,请陛下降罚。”   昭成帝冷冷一笑,“是该罚。” 第19章   听了这话,徐文德着急得干瞪眼。   太子嘴上不不求软,昭成帝又言出必行,这要是再押去诏狱刑上一回,可不是要了太子的命么!   徐文德顾不得拿稳拂尘,小步跑上前,“老奴方才和陈指挥使去诏狱之时,亲眼瞧见了太子受刑的场景,那惨状,太子是一点儿也没对自己手下留情啊。千错万错,都是那幕后黑手的错,太子遍体鳞伤,再受不得刑罚了,请陛下开恩呐!”   昭成帝冷冷道:“你倒是会替他说话。”   发白须白的老院判站出来说道:“陛下,当务之急,是找到救治公主之法。容臣与太子借一步说话,询问公主的伤情。”   院判和楚南瑾走至殿外,两人走在人声寂静的羊肠小道上,院判回身望了望,见四处无人,瞧了眼面白虚弱的楚南瑾,叹声连连。   “太子殿下,你这可真是要了你自个儿的命啊!”   楚南瑾虚虚一笑,道:“沈院判,孤在徐州时,中了一种名为‘三步痴’的蛊毒,公主以血诱之,将孤体内的子蛊逼出,此时,她体内有子母两种蛊毒。”   “下官为医几十载,什么疑难杂症没见过,怎会不知这种蛊毒之术,所以下官才说,太子这是在要自己的命!”   楚南瑾拧眉,“既如此,沈院判为何在陛下面前当作不知?”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q i s u w a n g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q i s u w a n g .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沈院判捋着长髯,低声道:“殿下仁心仁德,我们底下的医官常受殿下拂惠,自是千恩万谢。既关乎到您的身体安危,下官又怎能贸然在圣上跟前全盘托出。为医不精,圣上顶多降下责罚,可一旦让圣上知晓这法子,定会逼着殿下救治公主。”   “沈院判这话的意思是,这子母连体的两种蛊毒有可解之法?”   “非也,此毒只可抑,不可解,且风险极大,极有可能搭上两条性命。”沈院判叹了口气,“非是下官存有私心,只是一成把握的事,下官以为,没必要去冒这个风险。”   楚南瑾神色一动,“沈院判的意思是,要抑此毒,只有一成的把握,且可能搭上孤的性命?”   “正是。”   “一成把握足矣,沈院判不必顾及孤的身体,将抑毒之法告之陛下罢。”   沈院判不忍地劝道:“还望殿下思虑周全……”   楚南瑾轻声道:“念兰引毒之时,心底头捏了十成的把握,她心知那样做必死无疑,但她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救我。”   他抬眸,淡淡的月光揉碎进了眸中,柔胜皎月三分,“一成抵十成,孤又怎会退却,做那贪生怕死之辈。”   沈院判知晓劝不住他,摇了摇头,两人再次回到玉和殿内。   永乐昏迷不醒,气息微弱,昭成帝瞧在眼里,疼在心里,焦灼地叩击着榉木案,听着“咚咚”的响声,越发烦躁,索性将鹿骨扳指摘了下来,捏在手心,感受掌心被钝物勒紧的痛感,竟有一丝放松。   楚南瑾和沈院判前后进殿,烛火轻曳,照亮了昭成帝眸中的孤翳。   “去了这么久,可别告诉朕,什么也没商讨出来。”   沈院判缓声道:“陛下,公主所中之毒名为‘三步痴’,体内寄有子母两种蛊虫,两蛊相互斗争,能一步步蚕食瓦解人的神智。公主体弱,大脑经受不住这样的创荡,才因此昏迷不醒。”   “蛊虫相互蚕食有一必经过程,幸而太子和指挥使在期限内将公主带回,否则即便华佗再世,也无力回天。”   “现下唯一能令公主醒来之法,便是让两蛊停止踞斗,但……”沈院判顿了顿,“踞斗过程只可遏止,不可逆转。”   昭成帝皱眉道:“是何意?”   “臣有一药方子,可以遏制公主体内踞斗的蛊虫,但弊端有三。”   “一则臣无法医好蛊毒在公主体内已经造成的创伤,公主醒后恐有遗症。二则这药方子只能抑制,不能剔除,一旦停了药方,两蛊踞斗续进,会迅速损空公主的身体。”   “三则,成功的把握只有一成。”   “哐当”一声,昭成帝握在手上把玩的青玉茶盏落了地,离他最近的小内侍被砸了脚,以掌捂嘴,惶恐溢出痛呼,惊怒圣颜。   “沈院判,你在宫中从官已有几十载了吧,给朕这样的答复,你心里瞧着满意吗?”   “陛下恕罪,‘三步痴’乃苗疆毒女门下自创的情蛊,至毒至烈,这世上尚无人能解毒女的情蛊,臣无能,见识浅薄,更不敢欺瞒陛下。”   沉寂许久。   昭成帝冷冷道:“朕不想听到那九成的坏消息。”   “臣定会全力而为。”斟酌片刻,沈院判含蓄道,“只是这药方中,需要一种特殊的血引,芜阴血,拥有此种血引之人寥寥可数,举世难寻。”   昭成帝胸前积郁,又欲发怒,忽然想起了什么,剑眉微蹙,微微侧首,半张脸掩在烛火照不到的暗处,暗自思忖。   楚南瑾静然立在乌梨木花鸟屏风后,忽明忽暗的灯火在他如簌雪的长睫上落下阴影,他长步一迈,徐文德预感到什么,抬手想制止,却晚了一步,耳边落下清晰铿锵的字句。   “臣便是芜阴血之身,臣愿意做公主的血引。”   昭成帝抬眸扫了眼楚南瑾,倏然想起,楚南瑾幼时常常染病,诊治的医官曾说,太子抗力不佳,极易害病的原因在于他体内极寒的芜阴血。   沈院判心有不忍,“太子身受重伤,身体虚损,若是在此时做血引,便是九死一生,恐遭不测啊……”   昭成帝为帝二十载,早就养成了一双洞察秋毫的慧眼,楚南瑾在昭狱受的刑轻重如何、身上的伤势如何,他只消一眼,便能得出个大概。   他的这位太子,虽性情温和,内里却蕴着常人想象不到的坚韧,便是铁骨铮铮的壮汉也受不得的刑具,太子不仅受了下来,还端端正正地走到了他跟前,自荐做血引。   昭成帝冷漠的眉眼稍有动容,“太子有心,朕也不好拂却太子的好意。”   徐文德站出来说道:“奴婢斗胆多嘴,奴婢瞧着太子殿下连路都难走稳,又怎能承受失血之虚,陛下慎重啊,不如等太子伤势痊愈,再做血引……”   昭成帝眼底涌起滔天怒意,“他等得,朕的永乐又如何能等得!谁若再劝一句,朕砍了他的脑袋!” 第20章   周旁欲要劝谏的几人瞬间噤若寒蝉。   楚南瑾从容道:“陛下,臣愿做血引,不是因为将功补过,也不是迫于陛下威严,而是当初,若不是公主义无反顾地以血引毒,臣如今就只是一具枯骨。”   他眉眼平静,侧眸看了眼焦急不已的徐文德,“徐公公,孤非是娇生惯养,堂堂男儿,又怎惧流血受伤。且沈院判说过,此药方一旦启用,就再没了回头路,为了公主今后的安危,臣也一定会捱过去。”   昭成帝望向犹豫不决的沈院判,厉声道:“还愣着干什么?动手啊!”   沈院判双腿一软,忙不迭地应了声“是”,差使手下的恩粮生取其他药材,不敢耽搁半分,三位太医围着楚南瑾,取血前,轻声道:“太子殿下,得罪了。”   “无妨。”   宫人在屋内多置了几方烛台,油灯灿亮,楚南瑾挺背静坐,卷成络子的的江绸舒袖下,雪色藕臂泛着莹莹白光,刀锋裂下一道宽大狰狞的口子,血如决堤般汨汨流下,淌在臂下端着的青瓷小碗中。   一碗的血引,身体康健之人都难以经受,更遑论受了重伤之人,沈院判心惊胆战地取血,见血引将满,提起的心放下了大半。   楚南瑾不置一词,沈院判以为他捱了过去,收碗时,无意间触到了他冷如冰棱的指端,后背发汗生凉,艰涩地问:“殿下,你还好吗?”   楚南瑾双眼紧阖,并未回应,这一刹,沈院判以为眼前人已成了一具尸体,手心发抖着去探他的鼻息,只探到一片冰凉。   沈院判大惊失色,正要起身禀报昭成帝,蓦地闻见一道虚弱的回应。   “无碍。”   沈院判见他睁了眼,这才松了口气,将青瓷小碗交给另外两位太医。   屋里烧了地龙,楚南瑾的手脚却冰凉得厉害,宫人将备好的暖炉塞进他怀里,楚南瑾阖着眼,倚在软垫上,身体缓慢地接受着从炉中传来的热气。   沈院判拱手作揖道:“陛下,太子性韧,臣成功取出血引,接下来,只要吩咐宫人依照药方子,煎药喂公主服下,最迟三日,公主就能苏醒。”   昭成帝拍案而起,“好,好!”眸中流露出赞许之意,“明年新岁过后,宗正寺就要修纂玉牒了,徐文德,你去嘱咐宗正寺卿,编册时将太子录入籍。”   “是。”   楚南瑾撑着虚弱的身体起身,郑重地行下稽拜礼,“谢陛下隆恩。”   昭成帝面上尽是喜色,知晓永乐能苏醒后,悬着心的终是放了下来,命人备下步辇,浩浩荡荡地回了太极宫。   沈院判给楚南瑾开了几副药方子,“殿下这可真是两只脚踏入了鬼门关,却又硬生生地逃了出来,如此韧性,这一成的把握,是下官低估了殿下。”   楚南瑾笑了笑,“人生抱憾,又怎舍离去。”   围聚在玉和殿的人渐渐散了去。   夜已深,一辆红顶华盖步辇稳稳地通向东宫,楚南瑾怀揣着精巧秀气的手炉,侧躺在草虫纹炕垫上,防风帘子半掩,陈晔踏在鹅卵石上,浑厚的嗓音飘了进去。   “此次若不是殿下,皇上对卑职降下的惩治不会这般轻微,革职事小,只怕不得善终,祸及卑职家中老小。”   陈晔想起那日刺客突袭衙署,太子和公主双双失了下落,他心急如焚,却苦寻无果,忧心忡忡多日,最后还是太子身边的亲卫给他递了消息,说在江平郡发现了二人的踪迹,他当即赶去,却遇见了此生最难忘的场景。   揉掺着浓浓血色的碎雪被碾进了枯树枝缝中,天色异象,仿佛被不详的红云罩下,刀柄猩红,云昼绯红,令人胆战心寒。   陈晔便知晓,他来得太迟。   对于太子,陈晔敬有之,愧更有之,是他布防不周,才让刺客钻了空子,造就了那样的太子。   陈晔自幼受前锦衣卫指挥使秦爻的训诫,几乎是按着秦爻的模子往前走,学会了秦爻的沉稳、冷静,却始终模仿不了秦爻的雷厉风行。   陈晔喉头哽塞,“若不是殿下提携,卑职也走不到如今的位置,卑职却让殿下失望了。”   楚南瑾温声道:“你是秦爻一手带出来的徒弟,身上有他的影子,陛下会提你继承他的衣钵,却不止于此,你虽阅历不足,却沉稳有余,锦衣卫中,唯你能胜任,陛下待我凉薄,又怎会因我的只字片语而定下主意。”话毕,喉头一痒,重重地咳了起来。   陈晔担忧地望了进去,“卑职去将沈太医找来。”   “不必,不过是取了血引,身体亏损些罢了,这几日孤在东宫养病,还请指挥使帮孤多加盯梢那边的动静。”   “殿下是怀疑,徐州刺杀一事,与‘那边’有关联?”   防风帘子落下,楚南瑾刻意放低的声音飘了出来,“非是怀疑,而是断定。”   陈晔握紧了别在腰侧的绣春刀,“卑职定不辱使命。”   ……   这两日,御前伺候的宫人如履薄冰,昭成帝的脾气时好时坏,好时如春风细雨,恩赐侍下,发起怒来却是如雷霆万钧,连御前红人徐公公都难以招架。   宫人们圈着黄历度日子,只盼着那玉和殿内的贵人能够早日苏醒。   终于,在沈院判许下的最后一日期限,清晨,端着热水准备为公主洗脸擦身的宫女一进屋,便对上了一双黝黑圆亮的眸子。   铜盆跌落在地,宫女顾不得礼仪,手舞足蹈地奔了出去。   “公主醒了!公主醒了!”   昭成帝还在早朝,宫人将消息递给了侍内宦官,便鱼贯入了玉和殿。   姜念兰醒来时,发现自己处于一个陌生密闭的空间。   她将自己蜷缩在角落,严严实实地裹着被衾,偶尔从双膝中抬起头,眸中尽是恐惧。   她的脑海一片混沌,从前种种被黑雾笼罩,让她寻不到自己的过去,黑雾中隐隐有人的身影,他们面目狰狞,极尽全力地恐吓着蜷缩在角落、小小一团的她。   眼睛雾蒙蒙的,她努力睁开双眼,却发觉面前站了许多人,嘴巴开开合合地说着什么,她听不懂,只觉得害怕,人影憧憧,似在商讨着该如何将她撕成碎屑。   宫女端着药碗朝她靠近,轻声细哄着,想将她身上的被衾挪开,却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姜念兰蓦地一弹。   “啊!走开!走开!!”   “公主!”   圆口瓷碗碎了一地,冒着热气的滚烫药汁溅洒开来,宫人惊呼着散开,姜念兰惊魂未定,趁着宫人分神,又将被衾卷成一团裹在身上,躲到了床沿的另一头。   接下来,无论宫人如何诱哄,她都不肯从那一方角落出来,只要有人靠近,她便会像受了刺激般惊叫。   沈院判姗姗来迟,听明来龙去脉,长叹一口气道:“公主落了遗症,现在怕人得很,你们莫要再接近她了,只会将她吓着。”   还在早朝的昭成帝听闻女儿苏醒却有遗症,丢下一大帮子的朝臣,急匆匆地移驾玉和殿。 第21章   通往玉和殿的鹅卵石路种满了红梅,清幽的梅香拨开防风帘子,扑向金黄轿顶龙辇内的贵人。   昭成帝却无心赏梅,眉眼急躁地拨开车帘,远远望见朱墙碧瓦的玉和殿外,站满了乌泱泱的人群。   昭成帝微微眯起眼,转动着鹿骨扳指,将目光投向伴驾的内侍。   徐文德身体抱恙修养,如今跟在昭成帝身边伺候的,正是那日险些被他掐死的小内侍,邵宝同。   经上次一回,邵宝同机灵了许多,不等圣上发问,便抄了近路过去,探明情况后,小跑着回来,躬身禀报,   “沈院判说,公主落了怕人的遗症,旁人挨不得身,怕惊着刺激到公主,沈院判就将宫人都遣了出来。”   昭成帝微微一动,叫停了步辇,下令一众随侍的内侍宫女侯在原地,只带邵宝同一人踏进玉和殿。   门外清理碎瓷的宫女瞧见圣驾,正要福礼,被昭成帝挥手制止。   昭成帝无声无息地进了屋,沉香木屏风前,沈院判端着药碗,愁眉不展,“这都砸了十只,幸好这药里头没掺血引……”   “你在说什么?”   沈院判被惊吓到,“陛下,臣在想法子让公主喝药。”   昭成帝淡淡扫了他一眼,随即将目光投向屏风后的床榻,正对上一双乌黑莹亮的双眸,后者一触,立马将视线缩了回去。   昭成帝心一软,免了沈院判的礼,“把药碗给朕。”   “陛下,公主现下如惊弓之鸟,容不得旁人接近,碎瓷锋利,几位宫婢都被划伤,臣躲避及时,也被溅了满身,陛下龙体最重,还是让臣再想想办法吧。”   沈院判微微侧身,露出被汤汁濡湿的衣裳,看起来十分滑稽,昭成帝嘲笑一声,不耐道:“朕看永乐瞧起来再正常不过,怎被你说得跟洪水猛兽一般,朕是她的父亲,她不亲近朕,难道还亲近你们这些外人?”   邵宝同趁机溜须拍马,“父女连心,几个宫婢又怎配与陛下相提并论,沈院判,你是糊涂了。”   昭成帝淡淡睨了他一眼,却是默认,邵宝同嘿嘿一笑,脖子挺直几分。   听见帐外的动静,姜念兰又悄悄探眼帐外,眸子乌亮,瞳色褪去浑浊,像两颗圆润的桃仁,小脸粉白,悄悄打量着几人,瞧起来纯澈无害。   见昭成帝看了过来,她迅速钻回去,又躲了起来。   沈院判惶恐道:“是臣失言。”   内心却是一动,或许真如邵公公所言,父女连心,对血亲之人,公主更容易放下戒心,生出亲近之意,圣上一试,说不定能成。   沈院判松了手,而昭成帝早就被那林中迷鹿般的眼神软化了心肠,一把夺过药碗,朝着床榻走去。   姜念兰抬眼,纱帐掀起,身前光线被高大的身影覆盖,她攥紧被衾,瞳孔骤缩,一抬手。   “哐当!”   “陛下!”   翠绿圆口小瓷碗四分五裂,昭成帝没有防备,衮服被红褐色的汤药湿了满身,邵宝同手忙脚乱地捏着绢布擦拭。   昭成帝和沈院判站在一块,有种不分伯仲的滑稽之感。   沈院判以掌掩面,“第十一只……”透过手缝,瞅见君王怫然不悦,忙道,“陛下息怒!公主如今神智不清,怕是理不清亲疏,还是先让她一人静静,臣再设法施针,让公主镇静下来。”   昭成帝为帝二十载,从未被如此扫过颜面,自是不悦,可一瞧见女儿痛苦环膝、神智不清的模样,满腔怒气化成轻烟。   一低眸,却是越看邵宝同越不顺眼,索性一把推开,“还擦什么擦,越擦越脏,蠢货!去给朕备件新衣!”   邵宝同摔了个屁股蹲,刚委屈地揉着,又忙不迭地爬起,“是。”   沈院判不敢抬头,轻声道:“冬日风冷,陛下龙体要紧,还是先将湿裳脱下吧,以免染了风寒。”   顶着身污满药汁的衮服实损威严,昭成帝坐了一会,挂不住面子,叮嘱沈院判几句,便从旁绕去了偏殿。   昭成帝离开后半个时辰,楚南瑾跨进了门。   他本该在东宫静养,玉和殿这边递来了消息,说永乐公主苏醒,情况却不容乐观,他实在放心不下,便放下公文赶来。   沈院判和姜念兰对峙许久,早已累得满头大汗,愁容满面,瞧见楚南瑾,忍不住吐了一句苦水,“公主不愧是陛下的女儿,这倔劲,下官是无计可施了啊!”   瞧见沈院判一身濡湿,楚南瑾流露同情,轻声道:“孤来吧。”   掌心被烫出几个红水泡,沈院判便用布垫着碗底,闻言,手一缩,布从碗底滑落,被烫得呲牙咧嘴,却没忘了说,   “殿下不可,公主现下易惊得很,恐怕已经不记得您了,方才圣驾驾临,公主都没给圣上面子,污了满身,下官衣裳已湿,也不在乎这一点,还是让下官来吧……”   沈院判没劝住昭成帝,也劝不住楚南瑾。   楚南瑾接过药碗,踱步朝着床榻走去。   这几日他居于东宫养病,有关她的消息都是从宫人口中得知,知晓她落了遗症,知晓她似昭成帝癫症发作般敏感,却从未想过,她的遗症会将他忘了。   楚南瑾望进她的眼底,她看他的眼神,除了陌生、恐惧,再不掺杂其他,他越靠近,她就同对待其他人一样,越往床角缩去。   楚南瑾面上浮现痛色,沉吟片刻,复又挂上温和的笑容,将药碗搁置梨花木床柜旁,在榻沿坐下,朝她伸出手,温声道:“念兰。”   姜念兰微微愣住。   一进一退之间,鬓角垂发遮住了眼帘,她却并不拨开,而是透过发间缝隙,将一双乌黑晶莹的眸子探了过去,带着十足的警惕。   僵持间,她缓缓将手从被衾中伸了出来,不动声色地往前挪动几步。   沈院判见状,眉上一喜。   却在下一瞬,本来还蜷缩着,像只猫儿的少女,倏然炸起全身毛发,躬背而起,张开贝齿,毫不留情地咬在楚南瑾的雪臂上!   她用了十足的力气,抱着他的右臂,牙齿狠狠地陷入肉里,十指凹下一片指痕,像一只捍卫主权的小狼,要用凶狠的獠牙赶走意图入侵的敌人。   她下嘴之处,正是楚南瑾割臂取血之处,有汨汨的血流出,尝到腥味,姜念兰稍有迟钝,却没松口。   臂上密密麻麻地疼,渗进骨血,楚南瑾唇色苍白,却没有溢出一丝痛吟,眼神制止欲要上前的沈院判,风轻云淡道:“无碍。”   姜念兰微微一顿,不知为何,听到这两个字,心脏被揪紧般疼,牙齿不自觉地松开,惶然抬头,对上一束似水柔情的目光。   楚南瑾勉力抬起发麻的右臂,掌心落下,轻柔地贴在她警惕弓起的后背,感受到她身体微颤,却没有像先前那般躁怒,这才动了动手,一下又一下地为她顺毛。   “念兰莫怕,我是哥哥,我不会伤害你。” 第22章   温热的掌心顺着脊背安抚,力度轻柔,炸毛的小兽被捋舒服了毛,身子渐渐软了下去,收起利爪,望着他渗血的手臂发呆。   楚南瑾莞尔一笑,十指一翻,捋过乌黑密发,将她鬓边的碎发别至耳后,露出她圆润珠滑的耳垂,而他从袖中掏出一对翡翠珠坠,顺着耳上的小洞,将珠坠穿了过去。   姜念兰甩了甩头,耳上珠坠发出对称的脆响,忍不住好奇地用手去摸。   “念兰可记得,这珠坠是我们在徐州渡口时,在一位货郎那儿买下的。”楚南瑾笑了笑,“还有这簪子。”   摊开掌心,静静躺着一支点翠石榴簪钗,和一支白玉鸟衔花步摇。   见她一脸茫然,楚南瑾指着前面的那支说道:“这是那日你我初见,你仓皇离开,却不慎掉下的簪钗,我让属下收了起来,本想找个机会还与你,未料一朝之患,致使你我仓促逃亡,直至今日,才得以物归原主。”   姜念兰握着那根簪钗,心底涌起不适,随手将簪钗扔在一旁,别过头去。   楚南瑾微微失落,又将那根白玉鸟衔花步摇递了上去,“你我初见时不尽美好,那簪钗丢掉也罢。这支也是在渡口货郎那儿买下的,很衬你,只是你如今素发。不过无妨,我这几日静养,寻了本女子梳发的书册,待你好些了,我便为你束髻,戴上这根簪子。”   姜念兰转过头来,悄悄打量着那根步摇,微微一动,伸手接了过来,楚南瑾不免紧张,怕她像对待那根石榴簪一样,随手扔在角落。   姜念兰端着做工精巧的花鸟,耳边忽然一片嗡声,恍恍惚惚之间,似乎有人在她耳边说了句,“您夫人戴着真漂亮。”   颊上飞来红云,姜念兰攥紧步摇,心猛跳得厉害,陌生久远的情绪让她无所适从,羞恼,又喜悦,“我可是认识你?”   楚南瑾应道:“自是认识。”   姜念兰嗫嚅道:“可是我不记得你了。”她指着他臂上的血迹,“还咬伤了你。”   他不留痕迹地将那处袖角卷下,挡住血痕,“无妨,一点小伤。”   “为什么,我伤你,你不躲?”   “只有这样,你才能信任我,知晓,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伤害你。”他目光柔软,“即便你伤我,这个定论也不会改变。”   他眸色秀澈,像世间最无暇的美玉,噙着温和的笑意,让她相信,无论她做了什么,他都只会静静地陪在身侧,一味放纵,永远不会责怪于她。   姜念兰失了神,好似很久以前,有一双相同的温眸,一道相同温柔至极的嗓音,在她蜷缩黑暗之时,将黑雾撕出一道口子,有光线照了进来,憧憧人影无所遁形,消失不见,仰头,是一轮皎皎皓月。   她心尖一颤,长睫敛下,一双水眸带着困惑问:“为何?”   “因为我是念兰的兄长。”楚南瑾微微一笑,瘦长白净的手指将她偏移的珠坠摆正,“只要你开心,哥哥呀,做什么都愿意。”   姜念兰微微睁大了眼睛,却不知为何,有些小失落,闷闷地移开视线。   “太子殿下!”不知何时,沈院判离开了屋子,再回来时,手里提了个药箱,“殿下本就是鬼门关走了一遭,又怎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早知让公主咬上一口,她就会信任人,臣皮糙肉厚,让公主咬上十口又何妨。”   一低眸,触及到姜念兰虎视眈眈的目光,泛着银光的锋利贝齿,沈院判往回一缩,感觉手臂隐隐做痛,他站在外侧,迅速为楚南瑾包扎好伤口,脚步一挪,站到屏风后,轻声提醒,“殿下,得让公主喝药了。”   楚南瑾端起搁置在床柜上的小瓷碗,“念兰,来喝药。”   汤药滚烫,他轻轻吹着冷气,空中满是苦药味,姜念兰被这气味刺激到,拧紧了眉头,连连往后退了几步,小脸上满是抗拒。   她捂着口鼻,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这东西好难闻,我不喝。”   楚南瑾诱劝,“不喝药身体就好不了,哥哥曾答应过你,待我们回了皇宫,我便带你去读书、游玩,可你身体不好,就什么也做不了,哪儿都去不了,你不想出去走走吗?”   姜念兰愉悦地回答:“我不想呀,那我就可以不喝这个难闻的东西啦。”   楚南瑾手一滑,险些没握住药碗,“……这。”他揉了揉眉心,无奈道,“不可。”   模糊的瓮声从小姑娘的指缝中溜了出来,“可是你刚才还说只要我开心就好了,我现在告诉你,你让我喝这个东西,我就很不开心。”   许久,她的话都没有得到回应,她好奇地掰开手指,一双水眸往外探去,瞧见楚南瑾端坐着,静静地看着她,轻轻蹙起眉头,神色却不是责怪,她好似从中看到了委屈和受伤。   这位自称是她兄长之人生得极为好看,玉面如雕似琢,挺鼻薄唇,肌肤胜雪,好似穹月里赏青桂酌琼露的仙人,一蹙眉,让人无端生出心疼。   她有些愧疚和心虚,悄悄地挪了过去,两只手并用,想将他的眉头手动抚平。   眉间传来阵阵痒意,楚南瑾没有阻止,任她的小手在他的眉间胡乱动作。   待将他紧蹙的眉毛抚了端正,就像她亲手将坠落人间的仙人送回了月宫,姜念兰圆溜溜的眸子眯成一条缝,颇为自豪地端详着他,像是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楚南瑾也跟着轻笑一声,润如清泉的声色,像一根轻飘飘的羽毛,痒痒地搔挠着人心,姜念兰望着他发愣。   迷迷糊糊中,她不自觉地轻启朱唇,而她眼里的仙人,趁着她涣神之际,将舀着药汁的羹匙往她嘴里一送,苦涩的汁水自舌尖蔓延而下,流入喉道中。   她脸色涨得通红,皱巴着小脸,舌头抵着上颚,大张着嘴呼气,想将那股苦味从口腔里驱斥出去,褐色的药汁从嘴角流了出来。   楚南瑾捏着绢帕,无奈地为她擦拭着嘴角,轻拍着她的后背。   终于将嘴里的味道驱散了大半后,姜念兰捏着小拳头,悲愤道:“果然长得好看的人最会骗人,你跟我套近乎,就是为了哄我喝这个苦东西!” 第23章   她的话掷地有声,鼻子嘴巴皱成一团,像只被溅了水的猫儿,刚顺好的毛又炸了起来,气呼呼地控诉着他的恶行。   楚南瑾错愕,不禁怀疑自己是否做了什么十恶不赦之事,药碗端也不是,放也不是。   手段使过一次,再用就不灵验了,姜念兰裹着被衾,背抵着帐沿,打起十分精神,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离那碗汤药远远的。   “我没有身体不舒服,喝了这个苦东西,我才会觉得不舒服。”她恨不得用手去抠嗓子眼,把那萦回不散的味道抠走,“好苦!”   楚南瑾没了辙,沉吟片刻,将药碗搁下,转身走了出去,没多久,抬脚踏了进来,手里却多了个精致的锦盒。   姜念兰盯着他手里的东西,警惕十足,怕他又从中拿出什么,来折腾她的味蕾。   楚南瑾挑开锦盒上的红绸缎子,在她直勾勾的目光下,打开盒盖,露出黄绢绒布上静静躺着的,几颗用漂亮五彩糖纸包着的圆润小糖。   楚南瑾两指捏了颗糖,摊在掌心,“这是万安铺买来的糖果,味道很甜,吃一块,嘴巴里的药味就散了,就不会苦了。”   姜念兰好奇地探头,被那句“嘴巴不苦”所吸引,看着那晶莹剔透的糖果,晶亮的眸子跃跃欲试,手刚伸了出来,又理智地收了回去。   万一那漂亮的糖纸就是迷惑她的手段,故意将东西做成好看的模样,实际和那黑乎乎的药汁没甚区别,那她可是又栽一次跟头,要被他嘲笑死啦!   知晓她不会轻易相信,楚南瑾捻了颗糖在指间,放进嘴里,缓缓地吃起来,轻声道:“很甜。”   姜念兰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神色,见他不似假装,信了大半,而后听见他说,   “你尝一块试试,若是我骗你,便罚我将那碗苦药喝完。”他顿了顿,补充,“哥哥说到做到。”   姜念兰半信半疑,最终还是抵不过糖果的诱惑,在他手心捻了颗吞肚。   舌尖萦绕着甜丝丝的甘美,唇齿间的苦药味瞬间被驱散了开来,姜念兰满足地闭上了眼,糖粒很小,很快就在嘴里融化开,她舔舐着唇边余留的甜味,还想再吃。   楚南瑾却将手里的糖收了起来,“想吃糖,就得先喝药。”   一想到要喝那苦东西,姜念兰笑眯眯的眉眼就耷拉了下来,“药好苦,我不想喝。”   楚南瑾态度坚定,“不喝药就不能吃糖。”   姜念兰心底窜起一股子气,别过头去,“不吃就不吃。”   “……”楚南瑾暗道失策,她如今性情和从前大不相同,难哄得很,可再怎么样,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吃了两次闭门羹,楚南瑾选了条迂回的路。   “念兰说的不吃,是指不吃糖,还是其他比糖还好吃的东西,都不吃了?”见她竖起了耳朵,楚南瑾淡淡道,“乳酪蒸糕、八宝芋圆,是京城小娘子都爱吃的小食,百合虾仁、螃蟹清羹、香螺炸肚,是酒楼里出名的招牌菜,可无论是哪样的美食,都只有身体康健之人才能食用,若念兰不喝药的话,身子好不了,这些通通与你无关。”   听到他如数家珍地报菜名,姜念兰的口水在上颚溜了一圈,听到与她无关,她心一痛,好似眼睁睁地看着美味飞走。   她看着那碗黑乎乎的药汁,瘪起嘴,苦哈哈地说:“你答应过我,我喝药就会给我吃糖。”   楚南瑾轻轻一笑,“君子无戏言。”   姜念兰耸了耸鼻子,不情不愿地靠了过去。   昭成帝在偏殿换下濡湿的衮服,净过身后,罩了件龙纹窄边对襟袍,腰佩蹀躞,大步往外走,邵宝同小趋跟在身后。   “沈太医这会儿应是施针让公主睡下了,陛下可要摆驾回宫?”   昭成帝揉着眉心,眼露疲倦,“朕去看一眼永乐再走。”   走到门外,昭成帝抬脚刚要跨过门槛,却看到了什么,忽地顿足,邵宝同反应不及,险些撞上龙体,惊魂未定地抚着心口,就见昭成帝眯起眼睛,脸色瞬变,如山雨欲来。   邵宝同好奇地往里头看了进去——   方才将药碗掀了圣上满身、不让圣上靠近半分的公主,却板板正正地和太子对坐着,太子手里端着药碗,握着羹匙,将那汤药往公主嘴里送。   公主皱巴着眉头,嘴里嫌弃着药苦,却还是捏着鼻头闭着眼睛,乖乖喝下羹匙里的汤药。   看起来兄妹情深,和谐美好的画面。   除了,圣上不久前才怀揣着满腔父爱喂药,却被公主泼了满身。   邵宝同隐隐探到了圣上的怒意从何而起,咂舌道:“陛下,此情此景,孤男寡女,真是有伤风化啊……”   “你说什么?”   邵宝同微微一顿,悄悄睨了眼圣上的脸色,见昭成帝并无怒色,斗胆说了下去,“公主太子虽为兄妹,但男女有防,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就罢了,这面对面坐着,一口一口地喂药,属实是不合礼法。太子身为储君,熟读经书,却如此失礼数,让陛下看见就算了,让旁人瞧见,这皇家颜面往哪儿放?”   昭成帝沉默不语,邵宝同见姜念兰喝了药,眼巴巴地望着,手里便被塞了一颗糖果,道:“难道太子是用糖果诱哄公主?”   昭成帝冷哼,“蝇头小利。”   邵宝同谄媚笑道:“公主既然已经恢复了清醒,太子行为又不合礼数,不如让奴婢上去说道说道,待问清太子殿下的诱哄之法,再让陛下喂……”昭成帝不悦地瞥了过来,邵宝同连忙改口,“与公主增进感情。”   昭成帝淡淡道:“莫提起朕。”   邵宝同点头称是,挺直腰杆子走了进去,径直往床塌走去,绕过屏风时,迎面撞上一人,魂差点被吓飞了去,“沈太医,您怎么站这没声儿啊!”   听到动静,姜念兰顿住,循声望去,见有人正往他们这儿靠近,躬起身子,警惕十足地盯着对方,见他越来越近,她一步步地往后挪去。   楚南瑾覆上她的手,柔声安抚道:“莫怕,有哥哥在这儿护着你。”   邵宝同在榻前止步,“太子殿下,您这一口一口地喂药,属实不妥啊。”   楚南瑾抬头,问道:“有何不妥?” 第24章   有皇帝撑腰,邵宝同挺直腰杆,直言道:“奴婢斗胆说一句,虽然我朝民风开放,但男女授受不亲毕竟是祖上流下来的礼法,所谓‘食不连器,坐不连席’,您坐在榻上,一口一口地喂公主喝药,让奴婢看见了无甚妨碍,可要是让多嘴的嚼去了舌根,这流言蜚语一起来……”   楚南瑾沉吟片刻,微微颔首,“此言不虚,是孤考虑不周。”   邵宝同面色一喜,以为太子这边点了头,他就算完成了差事。   他也不觉得会得罪太子,太子性情温和,有撑船的肚量,怎会与他计较此等小事。   笑呵呵道:“殿下百密一疏,也是出于对公主的关心,您对公主的一片怜意,奴婢会如实禀告皇上,陛下知晓你们兄妹情深,也会甚感宽慰。您乏了半日,且将汤药给奴婢,奴婢安排底下人来伺候公主就好。”   楚南瑾微微一笑,道:“那便有劳邵公公了。”   “殿下折煞奴婢了。”   碗里的汤药还剩大半,邵宝同笑眯眯地伸手去接,却是摸了个空,露出的一小截手臂被一双白净的小手掐住,泛着银光的雪白小齿狠狠下陷,邵宝同笑容僵在脸上,脸色一绿。   姜念兰下嘴比方才对待楚南瑾凶狠得多,两颊鼓鼓,眼尾涨红,十指深深陷入肉里。   楚南瑾怕伤到她,不敢用力将她拉开,虚虚扯着她的袖臂,不仅无甚作用,还给了姜念兰莫大的勇气,像一只有雄狮庇护的幼崽,士气格外鼓胀。   待姜念兰终于松开口时,邵宝同那块臂肉铁青一块,疼得没了知觉。   畏惧昭成帝,邵宝同愣是不敢吱声,疼得眼泪水都出来了,五官扭曲得不成人样,待他从眼冒金星中回过神来,就见方才还凶狠万分的小祖宗,骇然惊叫,一把钻进了楚南瑾的怀里。   楚南瑾紧张问道:“怎么了?”瞧见怀中人眼角的薄红,睨向邵宝同的眉眼多了分厉色,“念兰被你惊着了,莫要再靠过来。”   “永乐!”昭成帝大步踏了进来,不怒自威,将至榻前时,顿了顿,退回屏风后,厉声道,“狗奴才,还站在那里干什么?!”   “陛下恕罪……”邵宝同吓得脸色苍白,忙不迭退至屏风外,也不明白走错了哪一步,竟将公主吓成这样。   胸前毛绒绒的小脑袋抽抽嗒嗒地拱着,十指害怕地紧攥着他的衣襟,楚南瑾柔声安抚,“念兰莫怕,那人不是想伤害你,他和哥哥一样,只是想让你喝药。”   姜念兰眸中余红未消,紧抱着怀中人,渐渐停止了抽嗒,问道:“真的吗?”   她指控道:“可是他表情那般可怕,我好害怕,以为他要来打我。”   邵宝同浑身一激灵,感受到身上阴冷的视线,探出脑袋辩解道:“给奴婢一百个胆子,奴婢也不敢对您不敬啊!”   他这作孽,本以为可以趁机在圣上跟前立功劳,却出师未捷身先死,还险些被反扣了个“欺上凌上”的罪名。   姜念兰松了松手,缩回脑袋,瓮声道:“那我咬了他,我是不是又做错了事?”   她就像一只浑身警惕的猫儿,一旦有生人靠近,先是呈防御状态,低吼着警告对方,但若对方仍不管不顾地入侵地盘,便会露出尖爪和利牙,在对方身上留下血洞和咬痕,直到对方知难而退方才作罢。   但她毕竟不是真正的猫儿,理智回笼后,她心知有愧,而那被她利爪所伤之人面露狰狞,像是要寻她的仇,她一害怕,便钻入一处她认为安全的避风港,龟缩着不敢出来了。   “念兰没错,是哥哥未顾及到你的感受,让你受惊了。”楚南瑾心疼道,“身上可还有哪处不舒服?”   姜念兰摇了摇头,“没有不舒服。”   屏风后的邵宝同不禁舒了口气,以圣上的脾性,若他真惊着了公主,十个脑袋也够不得砍,一激动牵扯到伤口,忍不住呲牙咧嘴,“嘶”了一声。   沈院判闻声侧头瞥了眼,瞧见邵宝同臂上的淤青,眼皮一跳,想起他让公主咬上十口的妄言,只觉得胳膊隐隐作痛。   楚南瑾又道:“哥哥放心不下,让沈太医为你近身诊脉可好?”   姜念兰眼中充满了抗拒,“我不要他靠近我。”   “念兰放宽心,沈太医只是瞧瞧你的病势。”见姜念兰仍是抗拒,一只脚悄悄挪出被衾外,做好随时后撤的打算,只好作罢,对沈院判道:“那便请沈太医悬丝诊脉吧。”   悬丝诊脉极其考验医者的从医水准,沈院判祖上三代从医,正好通晓此种失传已久的秘法。   楚南瑾在这端将红丝线系在姜念兰的腕上,沈院判扼着另一端把按,须臾,皱起了眉头。   “脉象平滑,公主现下身体应无大碍,只是……”沈院判闭眼思索一番,问道,“公主在昏迷时,可是一直被梦魇惊扰?”   姜念兰不语,楚南瑾重复了一遍沈院判的问题,她才缓缓对楚南瑾道:“我在梦里什么也看不见,黑漆漆的一片,有几个小人躲在黑雾中,我一抬头,他们就化成白色的烟雾,拿着什么东西来敲我的脑袋,我又疼又怕,就想用声音吓跑他们,这法子果真奏效,他们胆子比我还小,我一吼他们,他们就全跑了。”   她满是得意地望向楚南瑾,想到什么,刚翘起的尾巴又垂了下去,“不止在梦里,旁人靠近我的时候,那些小人也会出现。”   她朝楚南瑾凑了过去,用自以为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可是哥哥靠近我就不会呢,所以我觉得他们都是坏人,但既然哥哥说他们不是,我就相信你好啦。”   沈院判:“……”   楚南瑾摸了摸姜念兰的脑袋,目光宠溺。   一直未开口的昭成帝冷哼一声,道:“沈太医,这是何故?”   沈院判闻到弥漫在半空的硝烟,后退一步,道:“臣精通医道,却不擅解梦之术,只能再开几副安神镇定的方子。公主目下只愿与太子亲近,怕是只有太子才能让公主配合服药。”   昭成帝冷冷一笑,“好一个只愿和太子亲近。”   沈院判低着头,捏了把虚汗。   楚南瑾温温一笑,道:“陛下明鉴,非是臣罔顾男女之防,而是念兰现下极易受惊,容臣逾矩,为公主身体康健之计,臣且伴侧公主左右,若因臣故,致公主为蜚语攻之,必不会对起流言者心慈手软。”   昭成帝拂袖冷道:“不必。沈太医不通解梦,朕身边自有深此造诣的良才。”瞧见姜念兰对楚南瑾亲近的模样,只觉碍眼,背过身后,沉声道,“朕乏了,明日再来瞧永乐。”   楚南瑾眉眼一动,待昭成帝走后,询问道:“孤离宫半载,宫中形势多有变化,不知陛下所说精通解梦之术的异士是?”   沈院判回道:“陛下所说之人,应是徐州江平郡的术士,当地人称大梵女,半年前,这位大梵女远道而来,知晓陛下日夜所思,说有法可解,这十几年来,揭榜入宫的术士如过江之鲫,只有这位梵女是真材实料,真让陛下在午夜梦回之时见着了兰妃,陛下大喜过望,将这位大梵女奉为上卿,安置在行宫之中。”   楚南瑾豁然一笑,“竟是她。”   “殿下也知晓这位术士?”   “有所听闻。”   话落,袖角被一只冰凉的小手扯动,楚南瑾心念一动,就听怀里的小姑娘哼哼唧唧地说道。   “我想吃那个。”   楚南瑾顺着她小指所指的地方望去,只见红木雕花纹案上的精巧果盘中,静静躺着几颗晶莹剔透的葡萄。 第25章   双耳铜香炉中的线香袅袅上升, 一双修长?的手轻轻拢住琉璃盏果盘上的花纹。   沈院判临走前交代了忌食,葡萄不在其列,姜念兰便探出一小截白皙纤细的颈脖, 眼巴巴地?望着。   那惹人怜的眼神,任谁都招架不住。   从西域进贡而来的葡萄,粒粒饱满如珍珠, 色泽欲滴。   楚南瑾迎着她望眼欲穿的目光, 缓缓踱步榻前, 捻了一颗在手, 姜念兰睁亮了眼睛,坐得板板正正,腰杆挺直,像一个等待先生授课的学生。   楚南瑾瞧着她的模样, 嘴角漾开?一笑,慢条斯理地剥去葡萄皮。   姜念兰的姿态只维持了几息,就端不住了, 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那粒葡萄,咽了咽口水,粉舌将嘴唇舔得嫣红,见楚南瑾迟迟不投喂, 还将那层薄如蝉翼的鲜嫩外皮剥了去, 她张了张嘴, 忍不住出?声。   “哥哥是想?吃葡萄皮吗?”楚南瑾的目光望了过来,姜念兰纠结了须臾, 强作大方道, “既然你?喜欢吃,那就都给你吃好了。”   她认为, 楚南瑾是将好吃的部分剥下,留给他自?己吃,而给她尝的,则是他不喜欢的部分。   念及他是个好哥哥,姜念兰勉强决定做个大方的姑娘,将哥哥喜欢吃的部分都让给他,她让他高兴,她也会颇感成就。   旁人听来或许会觉得好笑,楚南瑾却是顿住了动作,面上的笑容停滞,须臾,又挂上温和的笑容,目光更柔软了几分,“念兰是个好姑娘。”   她虽为金枝玉叶,却有着吃糠咽菜、食不果腹的过去,处境寒微,又哪里见过葡萄这样的稀罕物,分不清果肉和果皮,若是在皇室同宗面前,少不得冷嘲热讽。   楚南瑾便将剥下的果皮放在锦帕上,顺势擦了擦流入指缝的葡萄汁水,将葡萄果肉捧在手心,捧着珍珠般,捧到了姜念兰的唇边。   “好姑娘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哥哥要告诉你?的是,哥哥并?不是和要和你?抢吃的,而是葡萄皮皮厚,不易消化,你?又是个嘴馋的姑娘,吃坏了肚子,哥哥可是要愧疚一阵子了。”   姜念兰脸颊微热,“那是我误会你了……”   冰冰凉凉的葡萄果肉被嫣红的嘴唇含着,甜甜的汁水流入唇齿间,姜念兰涌起一股舒适满足的滋味,三两下就将楚南瑾递来的葡萄咽了下去,再?吃下一个的时候,因为吃得急,葡萄籽卡在了咽喉中,脖子呛得通红。   楚南瑾心疼地为她抚背,知晓她还未吃尽兴,便将手虚捧着她的下颔,道:“不要将籽咽下去,吐在哥哥手上吧。”   被呛了一次,姜念兰可不敢再?贪嘴,圆滚滚的葡萄含在嘴里,细细品味了一番,待将果肉嚼了干净,轻轻将葡萄籽吐在他的掌心。   待嘴馋的姑娘终于吃了尽兴,楚南瑾手上满是黏糊糊的葡萄汁水,他用锦帕擦了擦,道:“今日便只吃这么多了,若下次还想?吃,需得做个乖巧喝药的姑娘。”   姜念兰瘪了瘪嘴,脑袋耷拉了下去,楚南瑾轻笑一声,瞧了眼时辰,将她哄着入睡,跨去耳房,净了两回手,才缓缓踱步而出。   走过抄手游廊,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从另一侧小跑了过来,顾盼四周,低声道:“皇上派了人去行宫,但听闻那位大梵女正在闭关,需得耽搁几日。”   楚南瑾面无波澜,微微颔首。   接着说下去,声音往下压了几分,“皇上允下让您入籍玉牒的事儿,太后那边也得了消息,幽州路远,冬日风寒,害一场病再?正常不过,只怕太后那边递个假消息,皇上这边就动摇了……”   “太后害病,孤随了她的心意便是。”楚南瑾嘴角噙着随和的笑容,将卷起的舒袖缓缓复原,“孤向来尊崇儒家孝道,自?会谏言以太后身体康健为重,请皇上收回成命。”   “那您筹谋的……”   “皇上最厌恶的,便是太后费尽心思地去阻止他的每一步决策。鹿死谁手,乾坤未定?。”   内侍静静地?听着,走出?几步,侧眼瞧见太子衣襟上的葡萄汁水,讶然地?睁了睁眼,而后就听见楚南瑾微笑着说。   “吩咐底下人多备些沐浴的熏香,孤近日需得照顾一只畏苦的猫儿,不遮去这一身的浴药味,猫儿该恼了。”   ……   姜念兰睡得昏沉,宫人不敢惊扰,竟让她一觉睡到了暮色四合。   朦朦胧胧地睁眼,小腹“咕咕”作响,姜念兰咂巴了下嘴,帐幔外有人走动,她以为是楚南瑾,探出?脑袋,却被一张陌生的面孔吓得退缩了回去。   “公主,您该用膳了。”   遵照公主的口味,御膳房熬了一碗醇厚喷香的牛骨汤,托盘中还摆放了几类瓜果,作为饭后消食。   宫人谨遵太子吩咐,不敢太过靠近,保持着一尺之距,将托盘放下。   姜念兰双手抱膝,如瀑发?丝遮住面容,深深埋入双膝中,丝毫不为散发?着诱人香味的美食所动。   她很害怕。   恍若一人走在一条不知尽头,昏暗潮湿的甬道,她被一团团浮动着陌生场景的白雾包围,她一抬头,便能看见白雾中的画面,头痛欲裂。   她只得环臂抱着自己,在黑暗中踽踽独行。   他在身边之时,她不会如此。   可如今,她只有将自己伏低深埋,汲取一丝安全感。   如此僵持了小半个时辰,鲜汤渐凉,宫人什么法?子都试过了,仍旧于事无补。   冬日天暗得早,正在宫人急得团团转之时,沉沉黑幕中走出?一人,径直走到榻前,在姜念兰惊声之前说道:“公主,奴婢是太子身边的随侍,遵太子的命令,来给您递句话。”   姜念兰耳朵动了动,没有再?往内侧缩去。   内侍挨近了过去,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说道:“太子殿下说,让您先随便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待夜深了,他会派人来接您,他准备了您爱吃的东西。只是您要尽力表现得正常些,莫要让旁人发?现。” 第26章   天色已晚, 太子以男儿身进入玉和殿到底不妥,但眼见公主滴水不进,实在走投无路, 宫人只得给东宫那边递了消息。   太子派来了身边侍奉的江公公,宫人离得远,不知他和?公主说了?什么, 但见公主乖乖吃了?东西, 宫人总算松了?口气, 万分感激地送别。   一转头, 就见公主裹着小被,脑袋沾上软枕,竟是又睡了?过去,微风被地?龙烘得闷热, 姜念兰连翻了几个身,衾被踢至膝下。   宫人们便将窗牖开了个小缝,殿门处又漏了?风进来?, 宫人便干脆下了?钥,熄了?寝屋的明灯,只?余下一小盏赢弱的烛火。   姜念兰头捂在被衾中,听到动静, 探出一双眼睛, 从半开的窗牖处, 隐隐可见天上挂着的一轮弯月。   方才?江公公说,待完全能看清月亮了, 哥哥派的人就到了?。   虽然?哥哥会喂她喝很苦的药, 可也不会光苦着她,甜丝丝的糖甚合她的心意。且一见到哥哥, 她的头就不会痛了?,那点子不好也可以忽略,她想见他。   她精神地?睁大?眼睛,紧盯着那轮朦胧的寒月,周遭围着零碎的星子,她一颗颗地?数着星子,数完一轮,又接一轮,待数到不知多少轮,窗外传来猫儿的轻吟。   她兴奋地从床上一把坐起,光着脚丫朝窗牖走去,半路想起楚南瑾的叮嘱,又折了?回去,窸窸窣窣地套上鞋袜,踮起脚跟猫了?过去。   月光照不进的假石山后,江公公推了?个替身出来?,与姜念兰身形有七八分相似。   替身手脚利落地攀过窗台,躺到了?罗汉榻上,层层幔帐遮掩,只?能?看得清个身形,倒也能?以假乱真。   姜念兰好?奇一瞥,不懂为何要这般大费周折。   江公公赞扬道:“公主真机灵,一点儿也没漏出破绽,奴婢走时在熏香里添了?东西,殿里的宫人内侍天亮前是醒不来?了?,殿门下了?钥,也不会有巡逻的侍卫进来。”   姜念兰听了?迷糊,知晓这是在夸奖她,但没忘形,离江公公足有三四尺远,凶巴巴道:“就算你夸我,我也不让你靠近我,离我远点儿!”   江公公笑了笑,走在前边引路。   假山后有一条密道通往殿外,黑黝黝一片,江公公准备充分,在洞壁上挂了?几?把火折子,假山洞狭窄,除了?前后两个洞口,其余地?方皆透不进风来?,幽闭的环境让姜念兰头越垂越低,手脚温度骤降。   她仅靠着眼皮底下的那道虚影来辨别路线,不知绕了?多少个回廊,前路变得通明,江公公顿住脚步,细声道。   “公主,到了?。”   姜念兰浑身虚汗,面颊和脚底板是冷的,额头却有些发烫,迷迷糊糊看见大?敞的屋门内,柔和明黄的烛光形成光晕,面白如?玉的郎君端坐长案,露出一张完美无暇的侧颜,执笔专注地批注公文。   姜念兰被那耀眼的光晕眩晕片刻,直愣愣地?盯着那张侧颜,郎君从案牍中抬头,也望了?过来?,两眼对?视的那一刻,楚南瑾的眉眼弯成一轮明月,即刻起身。   鼻尖嗅着熟悉的幽香,姜念兰才?感?觉半飘的身子落在实处,踩上结实光滑的实木板,开口第一句便是,“哥哥给我准备了什么好吃的?”   楚南瑾伸手在她额上探了?探,见她小手冰凉,命人拿了?个汤婆子上来?,让她抱在怀里捂着,见她面转红润,额头温度也恢复了正常,才?缓声道:   “念兰可是答应过我,吃东西前,还有一个必要的步骤。”   姜念兰瘪着嘴,万般不情愿,踮着脚尖往屋内望了?一眼,贼精地?转着眼珠子,精明地说:“那我得先验验货。”   楚南瑾勾了勾唇,“验。”   贡入御膳房的食材,非是民间营生可比拟,光是那呈着菜肴,从案头摆至案尾的金箔珠盘,就足以在京城最繁华酒楼里吃上一遭。   明晃晃的灿灿金光,衬得那金箔珠盘内的食物十分诱人,姜念兰带病在身,味得清淡些,御膳房避了?食谱上的忌食,变着法子将淡食做得色香味俱全。   姜念兰绕着食案走了一圈,馋欲蠢蠢欲动,藏在身后的手偷偷探出,想从手边摸一块素鸭块,腕臂隔着布料被人抓住,姜念兰泄气地?甩了?甩袖,气鼓鼓地说:“我就先尝尝味道,尝尝味道也不行吗?只是光看着,怎么能?叫验货呢。”   她两颊鼓起,眼睛瞪圆,像极了?一只?娇气的猫儿,楚南瑾只?得妥协,轻叹道:“真是拿你没办法。”   他提袖执箸,挑了一块最大的素鸭块,鸭块软薄不腻,滑嫩适口,姜念兰吃得满意,想耍赖再吃一块。   楚南瑾退了?一步,道:“你若是将每一盘食物都尝一遍,也就吃饱了?,念兰若是个守信的小娘子,就不能?再尝下去了?。”   姜念兰只?得放弃,捏着鼻子,眉眼皱成一团,仰着脖子说道:“那哥哥喂我喝。”   饶是答应喝下了那碗苦药,姜念兰动作也不安生,偶尔哼唧两声,以表达她的不满,她闭着眼,雪白的脖颈在惶惶灯火下柔如?丝绸。   嫣红的唇瓣含着褐色药汁,朱唇轻启,好?似任人采撷的花朵。   烛火曳下暗光,屋内骤黯,在楚南瑾的温眸中覆下一片暗色。   他眸色微动,以指腹代绢布,轻轻揩去姜念兰唇边的一点药汁,却是久久未挪开,停滞在那嫩滑的肌肤上,按下浅浅的指印。   香炉中飘来?的熏香,带着淡淡的惑人,楚南瑾指节修长,小指有意无意地拂过她鬓边发丝,略一抬头,便见小娘子毫无防备地闭着眼,面上满是对?苦药的排斥,指端轻挪,距离那白皙的脖颈只?差分寸。   烛光曳起,昼光起复,姜念兰睁开眼,瞧见楚南瑾袖上的那一圈暗色,惊疑道:“哥哥,是不是这药太烫了??还是温一会儿再喝吧。”低头望见碗里的药都空了?,暗自窃喜。   楚南瑾捕捉到她眼底的喜色,莞尔道:“哥哥去换件衣裳,你且适可而止,以后想吃什么都有,莫要把自己撑坏了?。”   姜念兰喜上眉梢,哥哥的意思是,她不用再重新喝一碗啦?   目送楚南瑾跨过门槛,姜念兰端了?个小杌子过来?,美滋滋地用起了盘中美食。 第27章   两刻钟后, 楚南瑾卷着窄袖,抬脚跨入门?槛,见那馋猫儿吃得油光嘴滑, 脑袋几乎没入了食堆。   案上共摆着二十几道菜,姜念兰雨露均沾,那边刚舀起一勺肉骨粥, 这边就夹了块嫩豆腐, 挨着嘴皮试了下温度, 才往嘴里送, 熟练得像是方才被烫过。   楚南瑾踱步过去。袖口贴合腕骨,修长白净的五指扣上最后一颗扣袢,下一瞬,落在了姜念兰的颊边, 抽出黏在嘴角的发丝,微微俯身,无?奈道?:“哥哥不是和你说了, 无?人和你争抢,仔细噎食么。”   姜念兰咽下肉骨粥,支支吾吾地说:“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鼻尖有清幽花香,她?猛嗅了一口, 道?:“好?香呐。”   楚南瑾呈了盆清水, 搭着鸳鸯戏水锦帕, 仔仔细细地擦着她唇边的油渍,姜念兰吃得?肚子圆滚, 想着那洒了半碗的汤药, 像赚了个便?宜,心情格外地好?。   她脸上止不住笑意, 楚南瑾望着她?的模样,也跟着笑了笑,拭干她?的嘴角,欲要?抽回,却被她?一把攥住,而她?半阖着眼,像一只寻味而来的猫儿,鼻尖贴上他的衣料。   又说了句:“好香呀。”   楚南瑾这才听明白,她?方才说的香,不是指食物?,而是他身上的味道?。   姜念兰仰头,亮晶晶的眸子在烛火下仿佛闪着光,真诚道?:“哥哥身上的味道?好?香,是沐浴的时候用了什么东西么?我也想?要?,我也想?身上香香的。”   “你若是喜欢,我便命调香师将调配的花露往玉和殿送,让宫人服侍你沐浴之时用上,只是这香味要?看个人体质,并非每个人用过之后,都会留有余香。”   姜念兰摇了摇头,楚南瑾以为她?是不要?,正要?说别的,就听见她道:“我才不要宫人服侍,我都说了,旁人一靠近我,脑海里的小人就会钻出来打我,只有你在身边,我才会好?好?的。”顿了顿,狡黠道?,“既然你是我的哥哥,那么你服侍我沐浴好啦。”   “咳咳……”楚南瑾被她孟浪的话语呛住,“念兰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为何不知?”   瞧见她?迷惑的神色,楚南瑾便?知晓她?如今压根就没有男女之防的概念,也不知从何处解释,只得?道?:“其中道?理,待你跟着我读书习字后,便?会通晓了。”   他这意思,就是让她?断绝了他会服侍她沐浴的念头,姜念兰气性又上来了,方才还觉得?哥哥好?,给她准备了一桌子好吃的,现在却立马翻了脸,觉得?哥哥真的是小气死啦,光知道将自己身上弄得香香的,都不和她?分享。   她?别过身去,正在气头上,“那我以后都不沐浴了,臭死你好?啦。”   从前的姜念兰胆小敏感,哪里会说出这样孟浪大胆的话,楚南瑾颇难应对,又听她?补充了一句,“你也不是我哥哥,我跟你才不熟呢,哼!”   嘴边就不自禁地溜出一句,“……好?。”   姜念兰松开了手,以为他是让她?臭着,更?是生气,气头之余,还有几分委屈,正琢磨着再也不要?理他了,就听见一道几乎淡在烛曳中,颇为无?措的声?色。   “……下次。”   姜念兰的气消了。   圆溜溜的眼睛好似十五月圆的玉轮,卷翘的睫毛绽开,嘴角扬得?能挂上玉壶,笑嘻嘻地抱着楚南瑾的手臂,蹭了蹭,猛吸一口清香。   她?如今稚儿心性,纵着便?是高翘起尾巴,蹭啊蹭地表达喜爱,可一旦逆了这小祖宗的意思,说翻脸就翻脸,一点儿也不跟你讲情面。   楚南瑾面色沉吟,指腹揉着眉心,仿佛后知后觉,只盼着她下次就忘了才好?。   姜念兰心情颇好?,还未有睡意,便?像个小尾巴似的跟着楚南瑾,在案牍前盘腿挨坐,安静地看着他处理公务。   楚南瑾近来虽在东宫静养,却没有一日是好?好?歇下的。   徐州府一别,按察使偶遇政敌王治延,双方在和事佬布政使的安排下,去了布政使远在郊外,四面环山的私人山庄,随行官吏共有数百人。   酒过三巡,胜负已分,按察使一众即动身返往朝廷。   却未料,一场雪崩,堵了唯一一条通往外界的桥梁,桥下是万丈深崖,嶙峋怪石,数百人止步不前,被困山庄。   朝廷命官贪酒误事,未免贻笑大方,徐州府递过来的信笺还压在他这儿,尚未启禀昭成?帝。   为了压下这件事,楚南瑾临摹按察使的字迹,凭着记忆,抄录按察使本该寄往京城的述职文书,其章程繁琐,可想?而知。   窄袖紧紧贴合着腕骨,楚南瑾提笔蘸墨,侧脸掩映在昏黄烛火下,完美得?不似真人,他动了动手,被一个沉重的小脑袋压着,没抬动,他微微侧眸,就见半盏茶前还精力充沛的姜念兰半张着嘴,时而呓语,睡得很沉。   从未涂过口脂的唇瓣粉嫩欲滴,如半含的花苞,   本该蘸墨的手顿在半空,转而落在了那一触就陷下去的柔软之处。   ——   江公公琢磨着时辰,觉着里面的那位小祖宗应吃得差不多了,便?叫了几个手脚伶俐的内侍,进屋收拾餐盘。   刚进去不久,那几位内侍像是中了魔怔,满脸惊恐地退了出来,手舞足蹈了半天,也没舞出个所以然来。   江公公怒道:“怎么回事?神神叨叨的,见着鬼了?”   “不,不是……”   “咱家都吩咐过你们,公主身体抱恙,只认太子这位兄长,以后无论何时出现在东宫,都莫要?往外声?张,难道都忘了?”   “不,奴婢们不敢忘,奴婢是……是看到太子,他,他……”   “嗬,难不成?,还是你们见着太子殿下对公主做了什么?”   内侍们不说话了。   江公公嗤笑道:“殿下是清风朗月的君子,怎会行有失礼数之事,兄妹之间亲近些无?甚大防,你们难道?没有兄弟姐妹吗?大惊小怪!少见多怪!”   说罢,他推开几个不中用的内侍,甩着拂尘,大步跨了进去。   不过须臾,他脸上表情//色彩纷呈,如同那几个挨骂的内侍一般,满脸惊恐。 第28章   楚南瑾勤于政务, 常憩在书房,算作?半个?寝屋,屏风后摆了一张床榻, 时正冬季,榻上并未挂起幔帐,只要绕过屏风, 便能一览无?余。   床榻是实木打造, 铺着玄青色苏织锦被, 床牙雕着镂空精美的繁复花纹, 挡着面水墨画屏,蓬茸乌密的长发逶迤在山水长河中,宛若一条蛟龙。   薄纱绡衣半褪香肩,如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 几缕青丝染着薄汗,黏糊糊地贴在锁骨上,美人?头靠着画屏, 身体半倾,双手勾着眼前人的颈脖。   充满情//色意味的?姿势,不禁让人浮想联翩。姜念兰闭着双眼,明显已?入了香梦, 此情此景, 更像是太子将人抱到床上, 为了行?“方便之事”,将人?的?手挂在脖子上, 半褪绡衣, 扶着香肩,欲行?不轨……   江公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尘柄抵着额头,又偷偷瞧了一眼,确定了并非眼花。   “殿下,您是公主的?兄长,怎可动这样的歪心思啊!”他自责道?,“是奴婢的?错,您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若是好奇敦伦之乐,奴婢给您寻几个宫女来开开荤便是,不对,您政务繁忙,哪里有空习得这档子事,奴婢先叫个女官来给您启蒙。”   苦口婆心地劝导,“回?头是岸呐!”   “你想死吗?”   江公公腿一软,双膝倒在冰凉的地板上,懊悔地掌掴。   “奴婢多嘴,奴婢万死,求殿下恕罪……”   楚南瑾将绡衣拉上肩颈,人?放在软枕上躺下,不疾不徐地下了榻,拾起掉在地上的?拂尘,端详几息,倏然,尘柄挑起江公公的下颔,逼其?与他对视。   “你看到了什么?”   楚南瑾总是温润如玉的面庞上,覆上了一层阴霾,江公公万分惶恐道?:“奴婢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看到……”   江公公在他身侧随侍多年,是个?聪明人?,楚南瑾丢了拂尘,背过身去。   “今日擅闯之人?,杖责二十,剜去双眼,逐出宫去,派人?盯梢,若在宫外传出流言蜚语,不必留命。”   江公公退出两步,半途折返问道?:“奴婢……需要受罚吗?”   楚南瑾斜睨了他一眼,“你这双眼珠子,暂且留着,再要在孤跟前胡说?八道?,或是再瞟不该瞟的?,就没有留的必要了。”   江公公老腰一痛,“遵命……”   楚南瑾刚回?到榻前,一双柔软的小手攀上他的肩臂。   他神色一暗。   睡觉如此不安生,该庆幸他是克己复礼之人,若换作?旁人?,早就将她生吞入腹。   ……   姜念兰一觉睡得很沉。   她记得,昨晚她坐在楚南瑾身边,看着他批注公文,可一眨眼她就困了,寻了个?香香软软的?地方,梦里有她爱吃的?美食,有她贪嘴的?葡萄,她吃得开心,吃饱了,却觉得身上很热。   正脱得开心,冥冥之中,有双无形的手桎梏住她,她烦得很,就和?那人?打了起来,她体力不佳,累了倦了,见那人给她穿的似乎只是一层薄薄的?纱衣,就干脆放弃了反抗,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又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却发现她已?不在楚南瑾的?书房,而是又回到了宽敞空寂的寝殿。   她觉得身上有汗意,黏糊糊的?,很不舒服,想起哥哥应下的?,要服侍她沐浴,一双眼睛就弯了起来,笑意怎么也止不住。   她迫不及待地盼着傍晚,好想像哥哥那样浑身香香的?呢!   宫婢推门而入,先例在前,止步屏风后,不再上前。   姜念兰受的是内伤,承了芜阴血后,除了神智上的?问题,身体虚弱些,看起来并无?大碍。   沈太医嘱咐过宫婢,最好每日让公主走上一会儿,活络体内气?血。   “公主可要去外面走走?殿外雪意正融,奴婢给您拿副手套,正好可以去堆雪人?呢。”   “我不去。”她要等着哥哥。   哥哥答应过她,每日会在膳时赶来,让她莫要一时没瞧着他,就惊慌失措,更不要将深夜密会之事同旁人?说?,这是他们两人之间的小秘密。   她对着小指,琢磨着哥哥会带来的?吃食,她觉着昨晚包着蜜糖的糯米团味道不错,香甜可口,鹅脆掌也很适口,还有肉骨汤等等,叫她哪个都不舍得舍弃,很是苦恼。   正在心里馋着,殿门跨来两道?身影,楚南瑾提着个双屉提梁漆盒,罩着件蓝金花缎鹤氅,含笑?望了过来。   若不是他身旁跟着沈太医,姜念兰会立刻迎过去,兴冲冲地问他带的?是何吃食,一瞧见沈太医手里端着的药汁,她兴奋的?小脸就蔫了下去。   她现在知晓,药都是老头子熬出来的?,哥哥会喂她喝那些苦药,也都是听从老头子的安排。   她在心中腹诽,这老头竟能熬出世间绝无仅有的苦药,真是可恶极了!   沈太医止步屏风,楚南瑾走至榻前,放下漆盒,抽出食屉,呈着一碗羹汤、几碟小菜,菜品虽比不上昨日丰盛,却可口精致,姜念兰眼巴巴地瞧着,食欲大动。   楚南瑾虽然宠她纵她,却不坏了规矩,每次只有她乖乖喝药,方能动筷。   填饱了肚子,沈太医搭了丝线,为姜念兰诊脉。   “公主气?血盈亏,下官开了滋补养生的方子,已?有好转,体内的?蛊毒短时间不会发作?,只是不能总闷在屋里,在外面多走动,对身体恢复更有益处。”   楚南瑾微微颔首,“孤记下了。”   沈太医皱眉道?:“气?虚偏亏,像是受了一冷一热。”转头对宫婢说?,“我不是交代过,天气?寒凉,公主在外走动时,需得注意保暖,这屋里暖和?,突然走到风大的地方,极易受寒,你们是如何伺候公主的?,幸好未感上风寒,否则圣上怪罪下来,你们如何承担得起。”   宫婢惶恐跪下,“公主昨夜用过晚膳后就睡下了,没有出过寝殿,许、许是地龙太旺,屋里闷热,公主睡得不安稳,婢子便开了一小半窗户,没想到让公主受了凉。”   沈太医吹胡子瞪眼,“自作?主张!”   楚南瑾说道:“这几个宫婢年纪尚轻,皇宫里主子又少,缺乏贴身伺候的?经验,也是好心办了坏事,孤那边正好有几个手脚伶俐的宫婢,孤先将此事禀明圣上,再将人?遣送过来,到时劳烦沈太医仔细叮嘱一番。”   沈太医叹息一声道:“下官今晨被召去了太极宫,圣上旧疾发作?,将自己关在了御书房,任何人?不得入内。”   楚南瑾讶然道:“这又是何故?”   “下官听?邵公公说?,是被禁足兰苑的那位激的,那位不相信圣上如此绝情,写了封血书,威逼看守送信,看守想起圣上从前对那位的恩宠,害怕那位复宠后报复,便揣着信到了太极宫,值更的内侍也是没有眼力见,和?那看守想法一致,竟将血书呈递御前。”   “也不知那血书写的是何内容,圣上突然就犯了癫症,看守和?值更内侍当?场就被一剑穿喉,死得那叫一个惨。”   “孤听?闻,那位被圣上重新赐了名,好像是随了太后娘娘的姓,更名唤做林燕了吧。”   “正是,您与那位素来不亲,赐名一事也是发生在您回?宫前。有些脑子蠢笨的宫人揣不明圣意,认为这是恩赏,连那位也是如是认为,经此腥风血雨,想必心里都装了块明镜。”   “林燕嚣张跋扈,骄纵愚蠢,落得如此下场,也在常理之中。”楚南瑾道?,“太后不喜兰妃,却不知为何,对这位假公主格外青睐,非是那二人?蠢笨,不将血书呈递圣上,待太后娘娘回?宫,也势必不会放过他们。”   “是下官想法狭隘了。”   姜念兰听不懂他们二人的?对话,扯了扯楚南瑾的?袖口,好奇地问:“林燕是谁呀?”   楚南瑾对她笑?笑?,“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念兰想出去走走吗,消完食,哥哥带你去御花园,那儿有一架用藤条编的秋千,你肯定喜欢。”   姜念兰不懂何为秋千,但既然哥哥笃定地说她会喜欢,她就有了兴趣,兴致盎然地套上冬衣。   昨晚跟着江公公,一路漆黑,她又因为害怕全程低头,如今哥哥走在身畔,她倍有安全感,睁着明眸来回?张望。   见她好奇,楚南瑾边走边道:“玉和殿有许多大小殿室,西侧有一间棋室,西南有一排书屋,书屋里有古籍,也有棋谱,念兰以后读书习字,可就地取材。东侧有沐浴汤池,引的?是天然活水,冬日温,夏日凉,你若下池子,不论冬夏,都莫要贪恋忘了时辰,容易着凉。”   “哥哥要和我一起下池子吗?”   “咳咳。”楚南瑾被她突然冒出来的话一呛,忙回?头望了眼,见宫婢跟的?不近,应当?无?人?听?见,松了口气?,万般无?奈道?,“念兰莫要在外头说这种话。”   “为什么呀?”姜念兰不懂,只觉得哥哥要反悔,跺了跺脚,着急道?,“你答应过我的?。”   “太子殿下,不好了!”一名小内侍急匆匆地跑过来,火急火燎地说?,“一位身怀六甲的?夫人?在午门外明诉状,以求沉冤昭雪,围了一圈百姓,遭到锦衣卫的?驱斥后,那位夫人?傲骨嶙嶙,一头撞死在了登闻鼓前!” 第29章   根据本朝法治, 凡有?冤民?在午门外挝鼓,陈述冤情,皇帝须得亲自出面受理案情。   因?前朝对鸣冤者并无要求, 谁都可以击登闻鼓,导致一时?之间挝鼓之风盛行,诸如邻里之间争地, 牛拱篱笆的小事, 庶民都能闹到皇帝跟前。   昭成帝并非是一名贤明温和、不厌其烦的君主, 处理了多?桩鸡毛蒜皮的小事后, 不堪其扰,御笔一挥,在都察院增设了一架登闻鼓,为了防止庶民?滥挝鼓, 凡挝鼓之人?,需得先受廷杖三十。   并在午门外的登闻鼓前增设巡视锦衣卫,有?面冷提刀的锦衣卫盯梢, 劝退了一半人?,后再有?陈述芝麻小案的人?,被以诬告罪当场廷杖处死。   庶民?心?底有?冤,却不知自己的冤情落在锦衣卫眼底是轻是重, 余下的一半人?打?退堂鼓, 清净了数十年。   登闻鼓十年来?第一次会客, 却是迎浇了一捧温热的鲜血。   午门外不仅围满了百姓,还聚着?来?往的官员, 那名妇人?倒在登闻鼓前, 额头往外汨汨冒血,小腹凸起, 已有?了些月份,荆钗布裙,却拾掇得十分干净。   楚南瑾下意识地去捂姜念兰的眼睛,姜念兰却倏然顿住脚步,错开了他的手,须臾,不知想到什么,拨开人?群,朝着妇人的方向奔去,解下系过脖颈的斗篷,郑重其事地覆在妇人身上。   围观百姓被锦衣卫隔在一尺之外,转而对姜念兰指指点点,楚南瑾几步上前,将一众视线挡在身后。   “哥哥,这个人?为什么躺在地上,地上不冷吗?”姜念兰疑惑地问,“还有?这么多?人?为何都只看着?,不扶她起来呀?”   “念兰不怕靠近旁人?了?”   “怕,可是她看起来已经睡着?了,这么冷的天,要是着?了凉,就得喝苦药。”姜念兰咂舌,“这些人?好坏呀,是不是就想害她喝苦药,也不叫醒她。”   楚南瑾眸色微闪,低声道:“嗯,只有?你关心?她,那些围观的都是坏人?,而念兰是个顶好顶善良的姑娘。”   姜念兰害羞地抿嘴,毫不吝啬地夸回?去,“哥哥也是顶好的兄长呢!”   众目睽睽之下,登闻鼓前一尸两命,若是草草了事,怕是难平流言,楚南瑾正问起妇人所陈冤情为何,人?群自?动分成两?道,只听一声喊。   “首辅大人到!逸王到!”   昭成帝避不见人?,朝政之事便全权由太子楚南瑾和首辅林尚负责,逸王是林尚的外甥孙,其母安平王妃被召去陪同太后归宁后,被?带到了林尚身边关注起居。   一下来?了几个大官,特别是林尚那张正直刚毅、铁面无私的面容,震得人?群阒然无?声。   身着?绯袍仙鹤补子的林尚肤色微黑,挺着?阔腰,声音浑厚,恭敬地作揖,“太子殿下。”   站在林尚身边的逸王矮了半个头,玉面书生的清秀模样,见状,不情不愿地也跟着?行礼。   “林大人在原地说话就好,永乐怕人?,小心?惊着?她。”   楚南瑾将姜念兰挡在身后,微微一笑,态度坚定而又不失礼仪。   林尚瞥了眼怯怯躲在太子身后之人,顿住脚步,问道:“这可是那位永乐公主?”   “正是。”   话落,就听见一道不轻不重的嗤声。   “如此胆小怯懦,哪里有?一国公主的风范,听闻还是从一个犄角旮旯带回来?的村姑,你们怎笃定她就是真永乐?太子殿下,这不会是你和陈指挥使合计,为了哄骗圣上,专门找来的假狸猫吧?”   林尚厉声呵斥道:“休得胡言!”   “舅祖父,我也是不想看到圣上被蒙蔽,任由他们瞒天过海。”   “小儿?之见!圣上远见卓识,若能被?蒙蔽,你这乳臭未干的毛小子难不成能洞察其奸?平日尽晓得河里摸鱼,林里摸蟋蟀,诗书礼经样样不通,难怪会说出这般愚蠢的话来,给我闭嘴!”   逸王心底不服气,碍于林尚的威严,憋屈地噤了声。   “林大人?,众目睽睽之下,还是关起门来?再断家务事,先处理了眼下这桩案情罢。这名妇人已没了气息,刑部的人?少顷便会赶来处理尸首,孤问过锦衣卫,说她的冤状催人?泪下,条理分明。”   林尚神色肃穆,“却也不知有何冤情,竟选择一尸两?命?”   “据闻,她从荒僻之地千里迢迢而来?,自?称被?强迫怀了身子,无?处申冤,远赴京城告御状,却因?为对方位高权重,被嘲笑是患了癔症的乡野村妇,恶语伤人?,于是一头撞死在登闻鼓前,以证清白。”   “本朝法治严明,何等位高权重之人?,竟敢在京城为虎作伥?”   “此人?林大人?识得,正是您的甥孙逸王。”   “荒谬!”   正环臂吊儿郎当的逸王破了声,“一派胡言!果然是诬告,死得正好!”   林尚狠狠瞪了他一眼,对楚南瑾道:“太子殿下,非是我包庇,而是此妇既是从荒僻之地而来?,又怎会与逸王有瓜葛。但此妇傲骨铮铮,不似诬告之人?,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本官会申令大理寺顺着此妇的过所属实盘查,还逸王一个清白。”   有?首辅作保,楚南瑾也不好说什么,微微颔首,“孤相信林大人并非徇私枉法之人?。”   刑部的仵作和大理寺的官员很快抵达,围聚人?群被?提着?短刀的锦衣卫疏散,楚南瑾正要带着?姜念兰离开,却见她绷紧了腮帮,半弓着?腰,紧盯着?什么。   “啊!!乡野村妇,你给我松口!!”   姜念兰也不知从哪儿生来的勇气,离了楚南瑾身边,死咬住逸王不放,虽然害怕得心?如擂鼓,腿脚战栗。   她听明白了,这人一开始骂她,还说哥哥是骗子,她忍了,那位倒地不起的姐姐却是被他害了,他还抵死不认。   这人?的心?肠坏透了,她忍不下去,她要为哥哥和可怜的姐姐报仇!   逸王反应过来?,狠狠一推,姜念兰一个趔趄,后脑勺离坚硬的青石板只差分毫,倒在楚南瑾怀里直打?哆嗦,心?有?余悸地喘着?气,倏见楚南瑾眨了下眼。   她眨了眨眼,明白了过来?,躺了回?去,头一歪,佯装晕了过去。   逸王气急,捂着?伤处破口大骂道:“什么真龙假凤,这果然就是个乡野村妇!粗鲁蛮夷!智障小儿?!粗鄙下流,老子在楚馆睡过的瘦马都比你知书达理……”   粗言秽语止于银光凛凛之中,逸王瞪着?眼,望着?不知何时?出现,拔刀相向的陈晔。   “林大人?,你若不会训诫后生,孤不妨帮帮你。”楚南瑾面带微笑,“念兰在圣上心?头的分量,林大人?不会不知,孤说过她极易受惊,逸王却仍不管不顾地挑衅,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可不是逸王一人?承担得起的啊。”   “信口胡诌,分明是她突然发疯咬我,这个贱……”   林尚掌如铁扇,朝着?逸王的面门挥去,“逆孙,你是要坏我林家满门清誉!”   逸王被打得面部抽搐,说不出话来?,林尚却还不解气,一脚踹了过去,“瞧瞧你这满口污言秽语,也不知从哪儿?学来?的,从明天起禁足府中,不准再去会你那群狐朋狗友!”   楚南瑾轻飘飘地说:“林大人,只是如此,怕是难以平息皇上的怒气。”   林尚沉声道:“我代这逆孙向公主致歉,回?去后,定会家法伺候,若太子殿下认为我会手下留情,尽可派手下来?观礼,不打?掉他半条命,我林尚的名字倒着来写!”   “孤相信林大人。”   林尚恨铁不成钢地瞪了逸王一眼,说罢,掂起逸王的后领,拎着?一坨烂泥般离开。   陈晔问:“殿下可要派人去观礼?”   楚南瑾笑道:“观,为何不观,要亲眼见着林大人打掉逸王半条命,方可离开。”   “是。”顿了顿,望着在他怀里“昏迷”的姜念兰,又问,“可要卑职叫一辆步辇来?,公主她……”   “不必。”   ——   姜念兰想,躺在哥哥怀里,可比躺在那硬邦邦的床上舒服多了,不过眯了一会儿?,她就不小心?睡了过去。   身体飘了起来?,好似浮在了云端。   她伸了个懒腰,微微眯开一条缝隙,惊喜地发现,这团软“云”原来是哥哥的后背。   “念兰醒了?”   姜念兰将头拱到他的衣领后,猛嗅了一口清香,笑嘻嘻地说:“哥哥给了我一个眼神,我就立马明白了过来?,我是不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小娘子?”   “自?然是。”   “那你可不要忘了,今晚你要伺候这个聪明伶俐的小娘子,将她身上弄得和你身上一样香香的。”   楚南瑾哑然失笑。   “念兰三番五次地敲打?,哥哥自?是不敢忘。”   姜念兰满意了,“那就好。哥哥,刚才那人?是谁呀,好讨厌!”   “他的父亲,是镇守北疆的安平王,早年战死疆场,怜悯他幼年丧父,安平王妃和太后娘娘对他格外娇宠,就长成了如今不学无术的模样,如今也只有?林大人?能震得住他,念兰以后见了他就直接绕着道走。”   姜念兰捏紧拳头说道:“嗯,我可讨厌他了,要是他再凑到我面前来?,我还咬他!”   楚南瑾背着她走到御花园,冬日百花凋零,唯有?几株红梅傲然探头,楼阁水榭下的奇石铺成小路,一架藤条编成的秋千就挂在水榭那头的古树下。   秋千上绑了坐褥,楚南瑾轻轻推了下,姜念兰攥住两?边藤条,双脚离地,有?些拘谨道:“哥哥推低点儿。”   楚南瑾放轻了力道。   几个来?回?之后,姜念兰逐渐适应,不再满足脚尖点地的感觉,又让楚南瑾荡高点儿?。   面颊破着?风,身体腾空的感觉极为美?妙,好似真真正正地飞在了云端,姜念兰眯着?眼,望向地面也在望着她的楚南瑾,心?忽地一暖,有?什么念头生根发芽,让她心?痒难耐。   再次往前荡时?,姜念兰倏地松了手,眼睛睁圆,敞开双臂,朝着?地面砸去。   砸进了一个温暖舒适的怀抱。   她笑眯了眼,果然有?哥哥在身边,是最最最安全的呢! 第30章   姜念兰软了骨头似的, 伏在楚南瑾的背上一动也不想动,任由他背着她往前走。   闲暇之余,她想起那位可怜的姐姐, 不知姐姐现在怎么样了,被那个可恶的坏蛋欺负成那样,要喝的药恐怕比她更苦。   要是姐姐没有像哥哥这般好的兄长哄着, 肯定又难过又痛苦。   在姜念兰贫瘠的脑袋瓜里?, 还没有?死这个概念, 只是十?分后悔, 方才?就不该睡过去,该告诉姐姐,即便没有?糖果吃,也得好好喝药, 毕竟只有?这样,身体才能好起来呢。   她心里?想着事,手里?功夫不停歇地玩着楚南瑾对襟上的扣袢, 解开又系,系上?又解,如此往复,一时心不在焉, 只顾得解, 却忘了系, 裸露出他胸前小片肌肤。   要走进玉和殿内时,从廊柱后走出一人, 刚唤了声“太子殿下”, 瞧见衣衫不整的太子,和他背上正不亦乐乎解着衣扣的小娘子, 心中万般思绪飘过,刚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常守和江公公一样,陪着太子同甘共苦长大,太子待他不薄,羽翼渐丰之后,提他为?东宫卫队统领,掌管太子诸率。   身为?武将?,常守却有?一颗玲珑心思,他可不会像江公公那个蠢货,父爱泛滥到将?太子当儿子,不论太子做什么,都以为太子是人前光风霁月、温良谦恭的模样。   这不,挨了二十?个板子,常守回宫时,江公公还趴在床上直不起腰,活像只四爪□□,被他笑?了好一阵。   楚南瑾余光瞥见他,淡淡问了声:“何时回来的?”   “就在今日。”   楚南瑾和陈晔动身返往京城时,常守还留在徐州府善后,陈晔的那封信笺就是常守递的,刚回到东宫,就马不停蹄地要来太子跟前回报情况。   只是,那名小娘子仍在“毁”太子的清誉,太子却丝毫没有?要阻止的意思,常守踌躇片刻,觉得现在的氛围好像不太适合谈公务。   到嘴边的话?转了个弯,成了,“江公公有?伤在身,属下便代劳他,将?您早就挑选好的宫婢送了过来,将?在公主身边伺候的人换了一波,现在玉和殿上?下都是自己人,知晓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绝不会再出现昨夜的情况,还有?……”   话?止于此,因为?他发现太子根本没关心他在说什么,反而柔柔地问了声背上?的人,“念兰可是倦了?”   太子背上的小娘子打了个哈欠,困倦地揉揉眼?睛,软软糯糯地“嗯”了声,太子便彻底无视了他,背着小娘子进了寝殿。   常守抱着佩剑,默默地退回了角落。   一路上的宫婢都颇有眼力见地退下。   温暖的热气迎面烘来,楚南瑾将姜念兰放在床沿,为?她脱下鞋袜,小娘子这才?发现自己的“伟绩”,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见那如雪如瓷的肌肤格外亮眼?,动了歪心思,小手贴了上?去,指腹轻轻勾着。   这次,楚南瑾没有?任她动作,抓住她不安分的小手,眸色暗了几度,温和的眸中带了几分严厉,“莫要再乱动了。”   姜念兰第一次听哥哥这么严肃地说话?,收回作乱的手,转身扑进柔软的被褥中,委屈地将?脸埋了起?来。   “念兰好好休息,若是因为?贪睡误了时辰,可别反过来怨怼哥哥。”   姜念兰不满地哼唧道:“我才不是贪睡的懒姑娘,更不是倒打一耙的坏姑娘。”   想起?两人的约定,她心里?这才?舒坦了一点,哥哥偶尔小气一点也没关系,她是个大度的小娘子,只要他言而有?信,她能容忍他的一些小缺点。   楚南瑾笑?笑?,“好姑娘莫要乱踢被子。”为她掩好被褥,见她缓缓阖拢双眼?,走到窗边合上?窗牖,确定冷风透不进屋来,整理?好衣襟,这才?踱步离开。   常守在原地候着。   楚南瑾淡声问:“让你调查的事,可是有?眉目了?”   “是。您和公主离开徐州府后,属下顺着您给的线索顺藤摸瓜,果真查出了不少东西。”   两人走到一处无人的暗角,廊柱遮掩,截住了大半声音,常守继续说道,   “曹府婚宴当天?,有?一名不在宴请名单上的宾客,是曹老爷的友人,据说不在当地居住,偶然回乡,撞见老友之子成亲,正巧喝杯喜酒。当日场面混乱,人手不够,曹老爷正是借了此人的婢女,盛了那碗据说只是迷神功效的汤药。”   “属下去查了那名宾客的底细,此人改过名?换过姓,曾是安平王府的幕僚,逸王满月时,此人还在安平王府喝过喜酒。还有?那群出现在衙署的刺客,那天?的目标恐怕不止是您和公主,还有?曹老爷,怕他供出那名宾客的身份,牵扯出安平王府,故而杀人灭口,斩草除根。”   楚南瑾沉吟片刻,“孤早就料到,这其中定有太后一党的手笔,只是他们布下的后手,确实让孤狠狠栽了个跟头,一石二鸟之计,一环扣一环的圈套,让孤不得不主动走入其中。”   两人又走了一段路,楚南瑾想起?什么,吩咐,“将?库房里?西域去岁进贡的羊毛毡毯拿出来,在书房铺上?,再将?那几匹软烟罗锦缎送去袍房,裁几件新衣。”末了,又叮嘱,“叫个能目测身段的老师傅来。”   常守斟酌着开口,“您的身量袍房记录在册,属下瞧着您最近也没有生长发育……”   话?音刚落,遭了一记黑眼?,常守适时闭嘴,想抽自己,怎么和江公公一样犯蠢,太子明显不是要给自身裁衣啊!   ——   冬蝉低吟,如缎的月光静静铺洒在东宫的石子路上?。   太子喜静,得了诸率统领常守的吩咐,东宫早早下了钥,冬日昼短,宫人洗漱一番,熄了灯,高高兴兴地卷进被窝里安眠。   唯有一间高檐碧瓦的屋子里透出光线。   六角宫灯垂着吊穗,精美的报喜鸟立枝灯纸透出微微烛光,为?紫檀嵌螺钿屏风后的长案笼下一片昏黄,映亮盘腿而坐的少年郎君。   郎君着一身雪白?寝衣,腰间?束着条蓝玉腰封,勾勒出劲瘦盈握的腰身。乌黑如瀑的长在玉冠中,琉璃冠珠泛着莹亮光泽。   修长如玉瓷的手握着狼毫,蘸了点红墨,落在薄软桑皮纸上?,拉出一条纤长骨感的暗影。   那纸上?,端端正正地写着“逸王”二字,被郎君用红墨圈住。   恹恹地皱起?眉头,郎君将?纸揉成一团,随意地掷入纸篓,随即从架子上抽出一张大片空白的宣纸。   落墨之处,用朱笔画了一双眼?睛,颇为?灵动,圆溜溜的杏眼好似一颗桃仁,让人忍不住盯了下去,恨不得将那双眼睛的主人掐在怀里?把玩。   遑论,这双眼睛之主极爱玩火。   郎君眸若点星,唇若朱砂,纤长的狼毫半倾在虎口,身姿微侧,悬在那双无辜纯然的眼?眸上?,眸中暗色加深,如深不见底的漩涡,盘着呼之欲出的欲动,面上却是漫不经心的意味。   此刻,门外有细碎的脚步声。   郎君倾直腰身,狼毫稳稳当当地握在了手中,听?到那脚步声快了几分,眼?中暗色褪去,换成了平易近人的温润之色,随手掷开豪笔,站起?了身,腰侧玉带翻飞。   屋门大敞,凛寒卷入,带来了一阵吹起?发梢的轻风,也带来了一只朝他奔来的百灵鸟儿。   楚南瑾敞臂,让那只鸟儿扎扎实实地闯入他的怀中,圈住他的腰身,将?头埋进他的臂弯,嘟囔着,“外面好冷!”   常守代替江公公之职,将?公主带来后,瞧见墙上交织在一起的人影,捂了眼?,识趣地退下。   姜念兰双手环搂,从他身上汲取着温暖,清淡的幽香绕着鼻尖,一路走来的恐慌失措感渐缓,重重舒了口气,脑袋不安分地拱来拱去。   楚南瑾抓住她冰凉的小手,还未开口,就听见她疑惑地问:“为何到了晚上?,我想见你,就得偷偷摸摸的,像做贼一样,我不能光明正大的来吗?”   “若让别人见了,少不得闲话?,就会来为?难哥哥,为?难事小,他们会拼命阻止你我二人会面,难道念兰不想再见哥哥了吗?”   姜念兰收紧双手,瓮声道:“不要!”   楚南瑾带着她往里走,姜念兰望见,原本冰凉坚硬的瓷地,被铺满厚厚的毡毯,而哥哥只着袜履,衣衫单薄。   她正热着呢,便学着楚南瑾脱下鞋袜,光脚踩在毡毯上?,软乎乎的羊毛挠骚着脚底,舒服得她就地滚了个圈儿。   楚南瑾蹲下身来,含笑?望着她,而后就看着她开始脱衣服。   姜念兰听?从哥哥的交代,穿得可厚,这里的地龙比她屋里的还要暖和,又有?温暖的羊毛毡毯,她更是热得受不了,便将斗篷、褙子一一脱去,只留下一件薄薄的中衣,脱得差不多了,就想爬起?来,却想起?了什么,动作一顿,眼珠子贼溜溜地转。   “好热好热。”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手去扒拉着领口,作出要将中衣脱下的姿势,楚南瑾伸手阻止,正中了她肚子里?的坏水,她一把抓住,将?他的手掌往她裸露在外的那块肌肤上?送。   “今天?下午我摸你你不高兴,那我就让你摸回来,扯平好了。不过我很大方,才?不会像哥哥那样,摸一下就生气呢!” 第31章   六角宫灯透出的昏黄烛光映照着小娘子莹白的面颊, 她以面对着他的姿势躺下,乌发?散乱,明眸清亮。   他毫无防备地被她一拉, 身体倾斜,及时稳住,一只手撑过她的腰际, 抵着她腰间上的软肉, 半跪在?毡毯上。   两人隔得极近, 一低头, 甚至能看见小娘子脸上细白的绒毛,和?那双跃于宣纸上,恨不得将人掐入身体内把玩的灵动双眸。   她擒着他的手,神色天真无邪, 往她的颈窝上送,触到那细腻肌肤的一瞬,楚南瑾掌心?火热, 像有火团烧了起来。   小娘子浑然不觉,粉唇开开合合,无所顾忌地絮絮叨叨着。   中?衣松松垮垮,颈处的肌肤白得亮眼, 泛着薄红。   像一只主动被狼犬叼住, 还丝毫不察的绵羊, 浑然不觉地在狼犬跟前绽放。   烛光跳跃得有些紊乱,昏黄的光晕一下子窜在小娘子粉嫩的唇上, 一下子又交错到颈窝下, 精致的蝴蝶骨。   乱人的视线。   惶惶烛火下,视觉格外清晰, 感官也不断放大。   她随着呼吸上下起伏,喷洒在?他脸上的吐息。   那日江公公所说,并非妄言,楚南瑾勤于政务,并不耽于男女之情,对于敦伦之乐更是兴致寥寥。   因此他面色平静,薄唇轻抿,似乎丝毫不被眼前的美色所诱。   却没有将手抽回的意思。   掌心?的温度,愈来愈热,逐渐燃烧蔓延到四肢。   这屋内的地龙,确实烧得太旺了些,西域进贡的羊毛毡毯,也确实保暖过了头。   掌下的肌肤被灼热的掌心烧得滚烫,再无初时覆上的凉意,厚掌不再满足,不知何时,已不听使唤地挪了开去,寻了个更舒适凉快之地。   当看?清掌心?的落处,冰面擘裂,琉璃眸中划过一道暗芒,腾起?一簇火,而她的肌肤凉,是灭掉这捧火的唯一良药。   “现在成了吧?”她咯咯笑了两声,“好?痒痒呀。”   银铃般的声音,让兴起的火苗腾成燎原之势。   在?小娘子无意识的撩拨下,心?底那头沉睡已久的野兽,徐徐斜开猩红的眼?。   楚南瑾是温润端方的太子,亦是她孺慕依赖的兄长?。   他时刻保持着过人的冷静,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他自有分寸。   但她要将他的手抽离那一刻,他却不动如山,她那双水眸疑惑地睁着,凝望着他。   楚南瑾兀自笑笑。   小娘子屡次三番大胆放肆地挑衅他,他又如何能轻易地放过。   再出声,声音中带了丝他自己也没有料到的暗哑,“不成。”   姜念兰总觉得,哥哥有哪里不对劲,可是任凭她想破了脑袋瓜子,也不知道她又做了什么让哥哥不高兴的事。   颓然地耷下眼?尾,瘪着嘴问:“难道你摸我?,非但没有降火,反而火气更大了?”   楚南瑾知晓,她说的此火非彼火,她天真纯澈的小脑瓜里,怎会滋生出他那些肮脏龌龊的念头。   主动送上门的娇花,得让她知晓这样做的代价。   否则,以后若是胆大包天,对旁人如此……   他眸光一暗,反客为?主,擒住她的手,缓缓往衣襟那处带,翻过她葱玉般的手指,挑起?那处衣领,施了些力道,让她撑起那块衣料,冷空气渗了进去。   姜念兰主动脱下的褙子和斗篷,正孤零零地躺在?一旁,只穿着一件单薄的中?衣,贪图方便,她没套肚兜,领口空荡荡的,钻了风进去。   姜念兰觉得有些凉,想放下手,却被楚南瑾勒令道:“别动。”   她委屈极了,不知哥哥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凶,却也乖乖地不再动了。   楚南瑾松了她的手,平静挑开襟上的垂带,穿过那档钻风的空隙,游蛇般地滑了进去,荷尖被冷风灌得可怜兮兮,一触,便颤巍巍地立起?。   楚南瑾虽指法不精,时间长?了,却也捻得顺手。   他本只想略施小惩,让这不乖巧的小娘子得到教训,此事就算盖过,却又舍不得退开。   一股电流窜过四肢百骸,姜念兰不知为?何,总觉得怪怪的,耳垂痒痒的,有些难受,她想阻止哥哥,却被他禁锢住了手,一抹红从耳尖渲染至了两颊,她拱起?后腰,像一只被大浪冲至岸边的鱼儿,微张着嘴,喘不过气来。   楚南瑾静静地望着她。   想灭的火非但未灭掉,反而一触即发?,恨不得再深入些才好?。   小娘子露出雪白的肩颈,启着红唇,偶尔溢出轻哼,莹白的肌肤泛着粉意,荷叶尖充盈饱胀得犹如鲜美的果实。   这般模样,在他跟前展露也就罢了,若是对旁人……   他现在娇养着这只娇气的小猫,养得很?是趁手,付出了不小的代价,还不想放手。   除了他腻了倦了,否则让旁人染指,他绝对容忍不得,他会杀了那人,再将这只不懂事乱惹火的猫儿关进金丝笼里。小猫如今这般娇气,怕是受不得几天苦,就得娇声娇气地来哀求他。   思?及此,眸中?的暗色卷成带有薄怒的漩涡,对那乖乖在?他手下承欢的荷叶尖也不客气了起?来,用力一摁。   听到姜念兰的痛呼声,楚南瑾回过神来,毫无温度地睨了一眼?,却没收力。   小娘子醒来后一直被娇宠着,哪里这般疼痛,半阖着眼?,嘴边溢出“呜呜”声,眼?角洇出泪珠,小模样可怜极了,而他光想着小娘子对旁人示娇的画面,竟将那粉荷尖掐得殷红。   若是不好?好?哄,怕是又要闹脾气。   “这下成了。”   抽回作恶的手,反搂在小娘子纤瘦的后腰,一把将人带了起?来。   姜念兰伏在?他的肩头,忽然“哇哇”地哭了起来。   楚南瑾往外走?,闻声微顿脚步,柔声问:“怎么了?”   “你还问我?怎么了,你无缘无故掐我?干嘛,掐得我痛死了呜呜呜呜,我?不喜欢你了,你这个坏蛋呜呜呜呜……”   楚南瑾不问还好?,一问她“怎么了”,心?里头的委屈决堤而出,拳头毫不留情地砸向他。   “你不仅掐我?,还凶我!不就摸了你一下嘛,你怎么那么记仇!疼死我?了,都肿了……”   楚南瑾脚步顿住,险些迎面撞上门楣。   肩头震了震,姜念兰疑惑地侧过头,一双宽大温厚的手覆住她的嘴,一声叹息,“哥哥给?你道歉,是哥哥小心?眼?,好?妹妹别哭了,哭得哥哥难受。”   小娘子却还是低泣不止,甚至报复性地用尖牙咬着他的虎口。   走?入冒着氤氲雾气的盥室,姜念兰哭累了,总算是安静了下来,抽抽噎噎的,将楚南瑾肩上那块布料洇得濡湿。   楚南瑾将人放在盥室的矮榻上,让她背靠着软枕,转身走?到浴桶前,提起水上漂着的瓠瓢,舀起?浸过花露的浴水,探了探温度,轻嗅了下香味,转头走?到还在?生闷气的小娘子跟前,软声哄着。   “念兰不是要全身香香的?哥哥特意让宫婢摘了新?鲜花瓣,碾成花露,倒入这一桶浴水中?,效果甚好?,香气挥发?得快,再在?这儿撅嘴巴,香味都散完了,可莫要怪哥哥。”   姜念兰侧着头,一直没看?他,听到这话,有些心?动,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过去,死死抵在?榻底下的脚尖松了松,楚南瑾轻轻一拽,就拽了出来。   “脱了衣裳,下到浴桶里去。”楚南瑾附耳轻声道,“哥哥一会儿就来。”   她还生着气呢,没想到哥哥竟然出尔反尔,说伺候她的,却让她一个人下浴桶。   好哇好哇,罪加一等!   楚南瑾走?出几步,听到陡然溅起?水浪的“哗啦”声,笑了笑,闭着眼都能想到小娘子气冲冲的模样。   ——   姜念兰气呼呼地将脸埋进水面,憋不了多久的气,几息便“咕噜咕噜”吐起?水泡,赶紧钻了出来,大口呼吸空气。   哥哥没有骗她,这掺了花露的水果真好闻极了,不小心?咽了一口,就跟含了花蜜似的。   她捧起?一手的水,从胸前浇下了下去,那只瓠瓢被哥哥随手挂在?了高处,她够不着。人走?就走?了,该给她的东西也不知晓拿下来,想到这儿,她更是气不打一出来。   水珠缓缓流下,漂浮的花瓣游了过来,正巧接住,花瓣尖端抵着她胸前的凸起,带来密密麻麻的痒意。   姜念兰想起方才的画面,其实最开始的时候,她虽然感觉很?奇怪,但也渐渐适应,甚至觉得有些舒服。   可后来,哥哥突然掐她,掐得她很?疼,连她眼里泛起泪花也不松手,她就生气极了。   长?发?在?水面铺开,下颔抵着桶沿的小娘子眸中一会儿是羞意,一会儿是愠怒。   门外有脚步声渐近。 第32章   楚南瑾离开一盏茶的时间, 回来时,眼睛蒙了?一抹月白色绫带。   棱角分明的轮廓半掩在阴影中,薄唇色淡, 被窗镂处轻透入的月光抿成冰湖色。   虽不能视物,他却走得很?稳,避开?障碍物, 将长浴巾搭在盥架, 感受到一道直勾勾的视线, 走了?两?步, 不紧不慢地取下挂在高处的瓠瓢。   听到故意弄出来的水声,嘴角弯起一笑。   姜念兰恹恹地伏在桶沿,见楚南瑾又折了?回来,振起精神, 想等着他来哄她。   却见他不知为何在眼睛上蒙了东西,进门后不是直接往她这儿来,而是走去别?处, 便故意弄出动静,想提醒他,他走错方向了?,她在这边呢。   哥哥果然?转身朝她走来, 姜念兰刚想问他为何蒙着眼, 想到什么, 瘪着嘴将话吞了?回去。   他将她弄得那般疼,不打一声招呼就走了?, 虽然她不是个小气的小娘子, 可她被他捻过的地方还疼着,她这般主?动?, 他可能以为她气已经消了?,就不哄了?……   鲁莽,实在鲁莽!   想到此处,姜念兰攀着桶壁的手紧了紧,决定端出姿态,让他知晓她还没有原谅他,身体沉了?下去,大半部分浸入水中,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眸子。   水波往后流动?,划出“哗哗”清响。   视觉遮挡之?后,听觉就变得格外灵敏。   她的心思好猜,楚南瑾不用去想,就知晓小娘子肯定还在闹脾气。   溅起的水花打在他雪白的寝衣上,徐徐送来熏在小娘子身上的幽幽香气,潮湿的雾气糊着脸,划过襟带,挠得胸口痒痒的。   楚南瑾在浴桶前止步。   “念兰。”   姜念兰的嘴巴都快撅到天上去了,很?有骨气地不理他,但想到哥哥看不见,怕他不知她还在生气,故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过身玩水去了。   浴桶有成年男子两臂之宽,能容纳两?三人,只要她躲着,哥哥就碰不到她,姜念兰侧眼偷瞄着楚南瑾的方位,他一进,她就退。   楚南瑾故意停下脚步,闻声探位,趁着小娘子松懈之?时,身形一闪,双手?按住她的肩,她想溜也溜不走。   微俯下身,语气讨好道:“是哥哥错了?,哥哥不该一声不吭就离开。”   “还有,还有呢?”   “还有……”楚南瑾错愕,在脑海里搜寻了?须臾,道,“念兰说说,哥哥还有哪些罪条?”   姜念兰一则则数落,“你说好的伺候我沐浴,到头来却是我自己伺候自己。”   楚南瑾虚心地接受指责,“是哥哥的错。”   她指着他手?里的瓠瓢,用手?拍了?两?下,“你还把这东西挂得老高,我都够不着!”   “是哥哥考虑不周。”   最后,姜念兰指着胸脯,气呼呼地指控,“你掐得我好疼!”   楚南瑾哑然?一笑,眸色转暗,似乎透过那条绫带,看到了?那高低起伏的山丘。   含笑道:“哥哥大错特错。”   见他认错态度良好,姜念兰气稍微消了?些,近在咫尺的灼热呼吸喷洒在她的面庞,弄得耳垂痒痒的,她有些羞意,转过身道:“我都洗了这么久,都洗得差不多了?,你就给我洗洗后背吧。”   说罢,她低头捧起漂浮在水面的花瓣,玩得不亦乐乎。   楚南瑾一手用瓠瓢舀起带着清幽香气的浴水,一手?去按着小娘子的后背,她不太安分,让他数次探错了?地,不是划过她的锁骨,就是险险蹭过那胸前起伏的山丘。   楚南瑾拍了拍她的肩,“泡太久的水不好,莫要再乱动?了?。”   她稍微安分了?下来,楚南瑾用水浇过她的后颈,薄唇轻抿。   方才在烛火下看到的美景历历在目,眼上的障碍物若有似无。   几乎可以透过月白色的绫带,描绘出小娘子美如轻瓷的后背,纤长如天鹅的脖颈,细腻的触感,如同抚摸上好的绸缎。   她躺在毡毯上时,随意散落的乌发,衬得她的红唇如血,她为非作歹的小手?,挑起一簇簇无名火。   若是她以后恢复记忆,想起今日?之?事,会是何等表情,惊慌失措,亦或是羞于见人?   楚南瑾面色不改,指腹却借着为她擦背之?时,在那吹弹可破的肩颈上摁了下,在心里细细想,以她从前的性子,定是慌得不知所措,面上浮起红云,从此羞于见他。   正在玩水的姜念兰忽然停了下来,发现整只手?变得皱巴巴的,如同小老太婆,瞬间慌了?,一下从浴桶中站了?起来,慌忙将手举到楚南瑾面前,紧张地问:“哥哥,我的手?怎么成这样了??”   楚南瑾看不见,却大抵猜测到她应是泡了太久的水,膨胀起皱罢了?,而她一副天塌了?般的口吻,他耐心安抚道:“哥哥不是说了,莫要在水里泡太久,只是暂时这样罢了?,从水里出来,一会儿就好了?。”   “真的吗……”姜念兰摊着手,不知为何,她格外在意这双手?是否好看,一想到手?有永远这样皱巴巴的可能,她就难过得想哭,也不想什么香不香的了,嘟着嘴说,“那我不要再洗了?,哥哥抱我出去吧。”   楚南瑾转身了拿了长浴巾过来,将她整个包裹得严严实实,打横抱了?出来。   屋外的空气正?寒,楚南瑾快步走过游廊,步入盥室东侧的寝宫中,将人放在宽敞的大床上,放下帐幔,用厚实的被褥将人又裹了一层。   姜念兰艰难地抽出手?,放到光线下照了?照,见还是皱巴巴一坨,忧虑道:“哥哥,有什么办法能让我的手快点好起来?”她想了?想,想到一个词,“比如……手膏?”   皇宫制的手?膏,用的都是市面上没有的材料,香味更雅更自然?些。   姜念兰低头望着认真为她搽膏的哥哥,总觉得场景有些眼熟,可是她却想不起了?,忍不住问:“哥哥,从前的我是什么样的呀?”   她从未去想过从前,却在白雾形成的幻影中看到,画面中的她被人叫做小花。   小花可怜极了?,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狗,被人推搡来推搡去,无人在意她的感受,她却仍摇尾乞怜,极尽讨好欺凌她的人。   她看得很?不舒服,着急得恨不得立马冲进幻境帮助小花,对那些□□打脚踢,然?后再告诉可怜的小花,他们不会因为她的忍让而变好,她要变得勇敢起来,打退那些欺负她的人。   楚南瑾斟酌片刻,答道:“胆小、懦弱,还有些自卑,敏感。”   他知道她心中自有答案,便诚恳地说了?出来。   “那哥哥是喜欢从前的我,还是更喜欢现在的我?”   楚南瑾揉了?揉她的脑袋,温柔道:“现在。从前的念兰过得太苦,哥哥还是更喜欢你现在无忧无虑,天真无邪的模样。”   “我也不喜欢从前的小花。”她捏着小拳头,气鼓鼓地说,“那些人欺负小花,可她从来都不反抗,唔……不对,小花反抗过,可是被他们关到了柴房里,不给她吃东西。”   “念兰想起从前的事了?”   姜念兰摇摇头,“我在梦里看到过。”   乱糟糟的回忆,让姜念兰心情沮丧,搽完手?膏,骨碌碌地挪到里榻,拍了?拍身边的空位,道:“哥哥快来躺下。”   楚南瑾吹灭寝宫内的蜡烛,只留了?一盏,刚躺下,身边不安分的小娘子拱着脑袋凑了?过来,闻了闻他身上的味道,又闻了?闻自己的,咯咯地笑了?。   “我现在和哥哥一样香香的呢!”   楚南瑾顺着她说道:“比哥哥还要香。”见她眼睛笑成了?缝,旋即道,“明日?,哥哥带你去见一个人。”   姜念兰想也不想就说:“我不要。”   楚南瑾并不强逼,而是循循善诱道:“念兰是个有同情心的小娘子,觉得倒在午门外的妇人可怜,觉得梦境中的小花可怜,那你觉得,寻了?你半载,好不容易苦尽甘来,却因为闲杂人等,而精神防线濒临崩溃的父皇可怜吗?”   姜念兰充满抗拒的小手?松了?松,喃喃道:“寻了我半载的……父皇?”   楚南瑾见她动?摇,将血腥的情节略过,简略概括了?这半年来,昭成帝如何积郁成疾,如何兴师动众地寻她。   “陛下在人前虽是铁血手段的帝王,可在你面前,不过是躲在门外踌躇,使些小伎俩接近你的父亲,他现在避不见人,不光是臣子担心,我身为太子,也很是担忧陛下的龙体。”楚南瑾轻声道,“你不必害怕,哥哥会陪在你身边,见了?念兰,陛下说不定就能好转起来。”   姜念兰听?着,心里酸酸的,很?不是滋味,“好吧,我去,哥哥与我寸步不离,我就不怕见旁人了。”   静躺了?一会儿,姜念兰不安分地扭动着身子。   不知为何,哥哥宫里的地龙格外地热,比她屋里热得多,被褥下的小手?胡乱摸索着,想探探楚南瑾身上的温度,是否和她一样热。   散落的鬓发刮过脸颊,带来细细的痒意,楚南瑾索性将小娘子一把抱进怀里,不让她再乱动?弹,沉沉的威胁声在头顶落下。   “再乱动?,今夜你我都不用睡了。” 第33章   翌日, 太极宫。   徐文德徘徊在御书房门?前?,长吁短叹,烦躁得屡次将拂尘甩至石狮面上。   “干爹, 您先喝口茶吧。”   徐文德睨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说:“喝茶?咱家还有哪门子心思喝茶?咱家抱病修养这段时日,你在御前?伺候, 给?咱家捅了多?少个篓子?”他指着邵宝同的鼻子低声问?, “你老实跟咱家说, 前?日值更的班次, 你有没有动过手脚?”   邵宝同连连摆手,“绝无此事,干爹我发誓,当日值更之人都是严格依照轮班来的, 我绝对没有从中作梗。”   太极宫内值更的班次都是由御前侍奉的太监按照名册,前?一日拟好?的,有的宫人轮到头上, 却不想当班,便?会想法子贿赂,将自己的名字从名册中去除。   徐文德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道:“如此便?好?, 此事非同小可, 前?车之鉴在前?, 要是?你贪图蝇头小利,让皇上查了出来, 这次, 咱家可给你擦不了屁股!”   邵宝同谄媚笑道:“我虽愚笨,但也不至于在这事上犯糊涂啊。”   徐文德愁道:“圣上闭门?不出, 已经一天一夜没进过食了,咱家这心忧的啊……”   金阶蜿蜒,两侧矗立着威严肃穆的雄狮雕塑,清扫雪渍的宫人纷纷退至雕塑之后,为拾级而上的贵人让路。   姜念兰穿了件浅粉色流彩苏缎宫装,花纹繁复,外套杏粉色褙子,髻上的步摇随着走动,发出银铃脆响。   这一身从头到脚,都是由楚南瑾装扮。   今早起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仍躺在哥哥的寝宫,颇为慌张,怕被人发现后,会阻止她和哥哥见面,结果哥哥说,现在她身边伺候的都是他的人,不必担心会走漏风声。   有人送了宫装和首饰进来,姜念兰瞥见那人的脸,正是?她宫里的熟面孔。   她放心了下来,哥哥遣退宫女,亲自为她穿戴繁复的宫装,为她描眉梳髻,她好?奇心重,老是去翻妆奁里的珠子,眉毛出了界,哥哥就掐她的腰。   她不由得想起夜里,她被哥哥“威胁”时,却还是一意孤行地扭来扭去,他也是?这般掐她,不过是?另一个地方,疼得她稀里哗啦地掉眼泪,连连求饶。   那零零碎碎的片段,从她嘴里哼出的莫名婉转莺啼,让她不知为何,脸就发烫得紧。   楚南瑾没提前和徐文德通过气,因此,一见他携着姜念兰而来,徐文德激动得老泪纵横,远远便?迎了过来。   “太子殿下,您带着公主来得正好?,陛下已经将自己关在房里一天一夜,这期间未进过水和食物,奴婢急火攻心,恨不得从窗缝里钻进去,可奴婢知晓,若不能?让陛下放下心结,就算将吃食摆在他面前?,他也是?不肯下嘴的,还望殿下劝说公主与陛下见上一面。”   “徐公公的忠君之心,孤看在眼里,孤既将念兰带了过来,便代表她愿意和陛下见面,只是?需要孤从旁陪伴。请徐公公引路。”   徐文德抹了把老泪,“陛下此时正在御书房,门?从里头反锁,需要公主在外头喊门。”   对于这个名义上的父亲,姜念兰并没有什么感情,两人只匆匆打了个照面,说起来并不算熟识。   在她的梦境中,她从前的养父凶神恶煞、自私吝啬,有着小人姿态的丑恶面容,对她极尽苛责,因此她对父亲这个词无甚好感。   她的父皇倒是生得丰神俊朗,哥哥说父皇寻她半载,应该是?在乎她的,只是?在她贫瘠的想象中,想象不到一个爱她的父亲会是何般模样?,她更害怕去接近一个生人。   只是?哥哥让她这么做,她便?被推着往前?,从喉中艰难地吐出“父皇”二字,“咚咚”地叩响了房门?。   她颇为紧张。   众人将期盼的目光聚在她的身上,她是?视线的焦点,便?有了压力,就好?像这扇门?若是?不打开,她让哥哥失望,让旁人失望,就会无端地生出自责。   沉寂了半晌,门从里面打开。   姜念兰犹豫了片刻,楚南瑾鼓励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带着她一齐跨入了御书房。   虽是?白天,御书房内却一片黑暗,能?透光的地方都被钉上了木板,堵得严严实实,成摞的奏折散落一地,墨砚染黑案台,一卷珠帘遮掩,帘后有细微的动静。   昭成帝便躲在那珠帘之后,姜念兰竖起耳朵,听到他好?似在说“惠娘”。   楚南瑾没出声,燃起烛台上的灯火,眼神示意?她,姜念兰便?又唤了句,“父皇。”   听到熟悉的声音,昭成帝激动地掀起珠帘,冕服松松垮垮地穿在身上,头发松散,见着姜念兰,眸色癫狂地闪烁着,声音高昂道:“惠娘,你终于?来看我了。”   姜念兰害怕地往后挪了一步,躲在楚南瑾身后。   昭成帝却陷入了某种癔症,兀自说着,“惠娘,我从前?最怕黑,每次黑夜来临时,总要点着几盏蜡烛才睡得着,可是?你睡时最厌光,却每次都迁就我,每晚都睡不好?。你瞧,我现在将这里封得严严实实,一丝光线都透不进来,你来了,再也不会睡不好?。”   见“惠娘”不做声,以为她还在生他的气,继续道:“你不是最厌恶朝廷上那些动不动就上谏,遇到大?事却缩起来当乌龟的言官吗?你放心,那些人都已去了阴曹地府。还有母后……你与她素来不合,你回来,朕便?将她送去行宫颐养天年,不会再让她来拆散我们。”   “我粗心大?意?,以前总觉得你不爱我,不在乎我,可如果不爱我,当初你被言官谏言,被母后针对,以你洒脱的性?子,又怎会继续留在我的身边,是我没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如今我知晓了,现在的我大?权在握,再无人敢说你的不是,朕能?将一切都安排得妥当,你答应我,回来,回到我身边好吗?”   他自语了许久,却发现眼前的“惠娘”不置一词,困惑地问?:“惠娘,你为何不说话?”   楚南瑾揽住被吓坏了的姜念兰,道:“陛下,您冷静一点。”   昭成帝正往前走,闻声顿住脚步,想起来什么,喃喃自语道:“不对,惠娘已经走了,走了很久了,大?权在握又如何,能将一切安排妥当又如何,惠娘已经回不来了。”   他站在原地思忖,过了许久,渐渐从不可自拔的漩涡中挣脱出来,神色逐渐恢复正常,竭力平静道:“念兰。”   昭成帝的癫症跟随多?年,正常时,是?手腕狠毒、一个眼神便令人心生胆寒的君王,癫症发作时,却像孩童般不停地念叨着一个人的名字,对着空气喋喋不休。   姜念兰这下觉得,她的这位父亲的确可怜极了,她同情地望着他,却不敢靠近。   昭成帝想起姜念兰怕人的遗症,往后退了两步,沉沉道:“朕方才失态了。”   “公主与兰妃娘娘长相相似,您一时错眼,实属正常。”   昭成帝冷哼一声,瞧见女儿躲在楚南瑾身后,楚南瑾一手虚揽,从侧面看,两人颇为亲近,他只觉碍眼,微眯了下眼,道:“大?梵女十日后出关,若能?得解梦之法,太子今后与念兰也不必如此亲近。”   楚南瑾微微一笑,恭敬答道:“臣谨遵皇命。”   话落,便被身旁的小娘子扯了衣角,“哥哥,你不要听他的。”   御书房空旷,她的声音虽小,却是确确实实地落在了昭成帝耳中,面色瞬黑,不悦道:“念兰,你是?女子,生来便?与男子有别,这些太子都没有告诉过你吗?”   姜念兰不懂他在说什么,没理?他,倒是?楚南瑾回道:“公主从小在山村长大?,不习书文,失了忆后,更是?不懂世间常规,自是?听不懂男女之间的差别,她如今全权信赖我,是?将我当成了兄长,陛下莫要因此责怪公主。臣与公主清清白白,仅为兄妹之称,陛下若不信,大?可遣人查探。”   昭成帝淡淡道:“朕相信太子是心有雅量的君子,不会有逾矩的行为,朕也没有责怪念兰的意思,只是?朝臣频频奏疏,朕决定在新岁宴上,向百官公布念兰的身份,朕的女儿,朕不要求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只要懂得寻常的礼仪规矩即可,若在宴上对其他男子如此,岂不是?让旁人占了便?宜。后日便将念兰送去国子监修学吧,既她离不得你的身,你便?与她同去,莫让她在那儿受了欺负。”   楚南瑾拱手作揖道:“臣遵旨。”   昭成帝一天一夜未曾合眼,恢复如常后,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挥了挥手道:“退下吧。”   姜念兰眼睛一亮,没想到才进来了这么一会儿就能走了,她以为要耗上很久呢。   两人从御书房出来后,昭成帝召了徐文德传膳,徐文德满眼感激,急匆匆地吩咐人准备膳食去了。   姜念兰兴奋道:“哥哥,父皇刚才说,让我去果子间修学,都有什么果子呀?”她眨了眨眼,主动猜道,“有葡萄吗?”   “你呀,就知晓吃。”楚南瑾宠溺地笑笑,“国子监是?读书习字的地方,不是?好?吃玩耍之地。”   姜念兰蔫蔫道:“我可不可以不去呀。”   “念兰从前不是很喜欢习书吗?”   “哥哥都说了,那是?从前?,现在的我可什么都不记得了。”   见她提不起兴趣,楚南瑾忽道:“念兰想知晓你娘亲的事迹吗?” 第34章   姜念兰听哥哥说过, 她的母妃兰妃娘娘是个苦命人,为当今太后娘娘不喜,被逼出宫外, 刚生产不久,就遇上当地剿匪动乱。   父皇找着母妃时,她已没了气息, 怀里却死死抱着一个婴儿。父皇抱着母妃的尸体, 疯到没了理智, 杀了不知?多少人, 母妃下葬后,他的癫症已经到了无可复加的地步。   太医院苦心钻研多年?,终于有控制父皇癫症的法子,却还是?会在受刺激时复发。   她心中有诸多疑惑, 但?又不知从何问起。现在哥哥又提起,她开心道:“想呀。”便聚精会神地听哥哥娓娓道来。   她的母妃是名门望族的千金,却不是?传统的大家闺秀, 而?是?擅于舞刀弄枪的女巾帼,精通骑马射箭。   猎场上?,轻松洒脱地驾驭宝马驰骋草坪,英姿飒爽的身姿胜过诸多男儿。   父皇和母妃就是冬猎时相识, 对母妃一见?钟情。   太后却觉得母妃抛头露面, 有损皇家颜面, 对她极其厌恶,早有将娘家侄女送入后宫的心思, 联合臣下奏疏。   父皇心里?却只有母妃, 封妃的折子留中不发,从不待见?林家表妹, 母妃和太后的关系更是剑拔弩张。   母妃入宫一年时,和父皇闹矛盾冷战,林家表妹趁虚而?入,成了贤妃娘娘。   知?晓她听不懂其中的纷争,楚南瑾便有意避开,着重讲述了昭成帝当年如何挥金如土,只为博美人一笑,及母妃出阁前,家喻户晓的英勇事迹。   姜念兰初时津津有味地听着,可一想到母妃已不在世间,喉头涩得像堵了苦药,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这么多年?,父皇是?不是?一直没放下娘亲,才这般……”想不到合适的形容词,她苦恼地咬着手指头,老半天,憋出一句,“奇奇怪怪,好生吓人。”   她还记得父皇见?着她时,光线昏黑暗沉,照亮他眸底涌动着兴奋狂热的异色,对她说的那些话,她都听不懂,却是?清清楚楚地瞧见?,当父皇发现她不是母妃后,眼底的光瞬间黯了下去,笔挺的后背弯了几分。   她虽害怕父皇癫症发作的模样?,可也忍不住为他难过。   楚南瑾道:“若是忘了,这十几年?来,陛下不会空置三宫六院,与太后娘娘母子关系冷淡,当初亦不会闹出这么大的阵仗,说什么也要?将?你寻回。陛下虽癫症发作时不分亲疏,但?无论如何,他都不会伤害你。”   姜念兰不明?白,“哥哥,真的有人会惦记另一个人十几年之久吗?”   就像她,不过发了一场病,竟将过去忘得一干二净,亲人、朋友,即使在梦境中瞧见?,也不过走马观花,好似没什么人在她心里留下过重要?的痕迹。   两人乘着一顶小轿,对坐在矮塌两侧,楚南瑾正往茶盏里添茶,闻言,壶嘴斜了几分,撒落袖口,眸底有什么东西坠落,他不动声色地继续添茶,用锦帕轻拭茶痕,缓缓开口。   “每个人的心里?,总有放不下的人或事,有的放久了也就淡忘了,有的人却成了心结。对陛下来说,兰妃娘娘是他毕生难忘之人,自是?在心里?放了十几年?。”   姜念兰想起什么,瞳仁亮晶晶地望着楚南瑾,“那哥哥心里放不下的人在何处呀?”   “死了。”楚南瑾温润地笑着,却带了几分凉薄,笑意未至眼底,反手摩挲着腰侧悬挂的玉佩。   姜念兰不知?为何,心咯噔了一下,垂下眼眸,假装不在乎地问:“哥哥惦记着那个人,是像父皇惦记娘亲一样?吗?”   楚南瑾淡淡抿了口清茶,也不知?是?如何情绪,慢条斯理地说:“念兰尚且不知?,这世间最难忘的,除了爱,还有恨,恨一个人,亦能长久。”   他罩着如雪的鹤氅,端着往日最平易近人的微笑,可姜念兰却觉得,他那如玉的温眸中,渗入了一丝寒凉。他搭在茶盏上?的手指,略显烦躁地叩着盏底。   心里莫名的不甘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满腔心疼,姜念兰觉得更难过了,她好像问错了话,让哥哥想起了不开心的事。   哥哥却没有责怪她的意思,满上?她手边的茶盏,微笑道:“念兰喝茶暖暖身子吧。”   姜念兰眼角涩涩的,想起哥哥对父皇生疏的称呼,他们父子二人一定关系不是很好吧,父皇那般宠爱兰妃,定是忽略了哥哥的母妃,也忽略了哥哥。   哥哥虽然看起来不在意,心里?肯定还是难过的。就像小花被养父母那般忽视,可她仍渴望得到养父母的关爱。   两人中间隔着一方案几,姜念兰倾了身子过去,够了够他的袖角,安慰的话别在嘴边,犹觉得不够,便干脆从矮塌跳了下来,在他疑惑的眼神下,酝酿地深呼吸,敞开双臂,像哥哥平时安慰她一样?,将他揽入怀中。   “哥哥放心,旁人不惦记你,可是念兰会永远惦记着你,我也会像父皇一样?,惦记你十几年。”她皱了皱眉,改过话口,“不对,才不止十几年?呢,会更长,一百年?,两百年?……”   楚南瑾笑了声,“傻妹妹,没人能活那么长。”   傻乎乎的小娘子。他没把她的话往心里?去。   她按着他的肩膀踮起脚尖,俯身地对上?他的眼眸,郑重其事地说:“可我对哥哥的爱会。”   鸦羽似的长睫压过残影,如玉般的眸子抬起,凝视着离他极近的小娘子。   “即便我只能活三十岁,四十岁,可我对哥哥的爱会存在三百年?,五百年?……许多许多年?,总之,念兰要?做这个世界上?最在乎哥哥、永远不会忘记哥哥的人。”   这一刹那,风吹起了两侧的防风帘子,带来刺颊的冷意,光线的刺入,让他一览无余她眼底的真挚和疼惜。   胸口是从未感受过的灼热滚烫,细小微弱的涟漪从湖底荡漾开来,久而?久之形成了滔天的巨浪,却被隔岸的堤坝拦住,让人无从察觉。   对他来说,是?一种新奇而陌生的体验。那张喋喋不休的小嘴,让人涌起一股将?其封住,狠狠□□的冲动。   视线胶着在一起,久久未有话语。   良久,楚南瑾伸手拨开她鬓角的发丝,轻轻捏了下她圆润的耳垂,嘴角荡开一笑,“念兰说话可要?算话。”   姜念兰郑重承诺,“嗯!我才不是出尔反尔的小娘子呢。”   话毕,天旋地转,被反客为主地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姜念兰轻声哼唧了一声,在他身上?寻了个舒适的位置,楚南瑾用下颔顶着她的头顶,长袖几乎挡住了她毛茸茸的小脑袋,也挡住了他眸底几乎抑不住的暗色。   他以指封住她的唇,“念兰会岁岁平安,活得长长久久,方才的话,赶紧收回去。”   姜念兰“唔”了声,狡黠道:“哥哥也要和我一样岁岁平安,活得长长久久,不然,我可要?伤心死了,恐怕活不到那么久呢。”   “你这张小嘴吐出来的话,可真让人招架不住。”楚南瑾附在她的耳边,温热的呼吸钻了进去,想起她兴许都不懂情爱的含义,只是?哄他开心的话罢了,嘴角弯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这般甜言蜜语可莫要随意对旁人说,否则……”   他宽大的手掌覆在她的脖颈上,稍稍一收,便能将?脆弱的脖颈揉断,却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抚着,让那白皙的肌肤染上薄红。   姜念兰有些痒,“咯咯”笑着,“否则怎么样呀?”   楚南瑾微微一笑,“念兰如此乖娇,哥哥自是不舍得怎样。”   说罢,将?小娘子换了个姿势,背对着在他在腿上?坐下,他则从后揽过小娘子的腰身,抽出手去够案上?的果?盘。   “哥哥喂你吃葡萄。” 第35章   那日午门外逸王对永乐公主口出秽言, 不?少?官员看在眼里,林家?家?风清明,竟养出这样的后辈, 林尚自是无地自容,知晓公主在皇帝心里的地位,更是无法轻易揭过此事。   逸王被娇生惯养长大, 生得细皮嫩肉, 嵌有凸起铁疙瘩的九节长鞭打在身, 几乎要?了他的半条命, 左右两名奴仆都搀扶不稳。   林尚生了怜意,不?忍下手,偏生太子派来的侍从在一旁“观礼”,他力道一轻, 侍从便是一副他要?是包庇,就禀报太子和皇帝的嘴脸,直到逸王被打得半死不?活, 倒在地上奄奄一息,才款款离去。   翌日,逸王还高烧昏迷,就被林尚命人抬上担架, 赴往皇宫请罪。   昭成帝刚用完膳, 听身边人禀报这两日的朝中事, 得知登闻鼓一事,勃然?大怒, 一掌拍得案上茶具骤颤。   “林家?是如何育人子弟的, 竟将他教成这副模样!”昭成帝冷冷一笑,“吃了熊心豹子胆, 竟敢如此侮辱朕的女儿!”   刚说完,便有人禀报,说林尚携着逸王前来负荆请罪。   逸王瘫在担架上人事不省,林尚立于阶下,对着巍峨宫殿,身形苍凉,待昭成帝一出,便对着宫殿的方向屈膝跪下,头颅伏在雪地上。   “臣愧对陛下,愧对先帝,让此子在我林家骄纵长大,越发无法无天?,臣无颜以面圣颜,请陛下降罪!”   昭成帝负手而立,满腔怒火在看到仅吊着一口气的逸王时,倒是消退了不?少?。   “此事怪不到林大人头上。朕的皇兄早逝,仅留下姜尤一子,安平王妃和太后怜惜他幼年丧父,宠溺无度,管教无方,短短时日,林大人也无法扭转他的性子。朕就问一句,那撞死在登闻鼓面前的女子,肚子里怀的可真是姜尤的骨肉?”   “陛下明鉴,姜尤虽纨绔,但也是识分寸之人,他是您的臣子,没有您的旨意,不?可离开京城半步,又怎会与一个偏远之地的女子扯上瓜葛?此事已由?大理寺交接,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还逸王一个清白!”   昭成帝冷睨道:“林大人虽已家?法惩治姜尤,但朕仍咽不?下这口气,便让他就在这里待着,一个时辰后方可离开。伤好后,修一封悔过书,在百官面前拜读,亲自向永乐道歉。”   饶是再如何严词厉色,总归是自己的外甥孙,林尚艰难道:“陛下,天?寒地冻,阿尤的身子遭不住啊……”   久久未得回应,林尚抬头,只睨见消失在回廊转角的龙纹残影。   太极宫的这段插曲很快传入东宫,香炉袅袅升烟,盘旋绕梁。   楚南瑾端坐案前,旭阳折过窗棂,在他身上踱了一层柔雅的雪光,案上铺着的宣纸用砚台压住,正颇有闲情雅致地作画。   隔着一扇屏风,常守低头汇报探来的情况。   “卑职亲眼看见,逸王昏迷不醒地在担架上,只剩了一口气,林大人确实没手下留情,皇上还罚他在太极宫外冻上一个时辰,这下,不?死也得剥层皮。”   楚南瑾抻开画纸,吹了吹墨渍,嘴角延开一笑,“咎由?自取。”   “这阵子,皇上怕是看逸王更为?不?顺眼,拥立逸王的臣子也得龟缩起来,林大人夹在中间,应是不?会表态。还有那名撞死在登闻鼓前的女子,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只等其生根发芽,便是反噬的时机。”   楚南瑾轻轻道了句,“甚好。”   常守感觉到,太子的心情似乎出奇的好,打起十分干劲,继续汇报刺探的密报。   可这次,他都讲得口干舌燥,太子也没给一点回应,狐疑之下,他斗胆抬起头,却?见太子正望着那画纸出神,方才那句“甚好”,似乎也只是在赞叹那幅画而已。   “殿下?”   长指游蛇般拂过画上的轮廓,神思似浮游九霄云外,待常守又唤了一声,楚南瑾挑动眉头,问道:“何事?”   常守滚了滚喉头,重复一遍,“陈指挥使说,诏狱里关押着的公主的养父母,近日有苏醒的迹象,只是常常呓语,也不?知醒来后神智是否清醒。谁也没想?到,他们在菩村恶名远扬,作威作福,实际却?是胆小如鼠,只是在诏狱见了行刑,便吓破了胆,高烧昏迷不醒……”   这次,常守长了心眼,悄悄抬起眼眸,见太子又将心思全放在了那幅画上。   常守正斟酌着要不要再汇报一次,就见楚南瑾微微皱眉,似是发现?画上少?了什么,提起狼毫,“嘘,待孤作完这幅画,再谈其他无关紧要的事。”   常守狐疑,莫非新岁将至,殿下要画一幅江山水墨图,将其献与陛下?若如此,确实是头等重要?,衬得其他事无关紧要起来。   若是常守往前走一步,瞧清那画纸上的全貌,定会大吃一惊,忍不?住骂娘——   因为?,画纸上并不是他以为的江山水墨画,而是一幅美?人出浴图。   添墨之地也不?是什么点睛之笔,而是在美人的锁骨上点下一滴水珠。   画纸上,娇娇柔柔的小娘子神色迷离,蕴着诱人心魂的水雾,娇弱无力地扶着浴桶,好似无声蛾吟,秀发铺散垂落下来,半掩不?掩。   精巧玲珑的锁骨跃然纸上,正盛着一滴曳曳欲坠的水珠,春色旖旎,好似勾人的女妖,墨渍已干,被一只秾纤的手来回摩挲,仿若情人间的抚摸。   毫笔半倾虎口,弯起一抹满意的微笑。再抬起头时,神色已是稀松平常,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   这两日,昭成帝往玉和殿赐了不少东西。   光是成箱的书册,就将西南的书屋塞得满满当当,姜念兰好奇翻了翻,密密麻麻的文字一个也不?识得,尴尬地又将书合了起来。   宫人们一字排开,向她展示绣着各式花样的书袋,姜念兰点了个淡蓝色雏菊花纹的书袋,楚南瑾吩咐人撤下,将她明日要用到的书册装入袋中。   姜念兰攀着他的手,有些心虚道:“哥哥,我不去上学好不好呀?”   她听说,给她授课的老师是国子监祭酒,有八斗之才,桃李满天?下,亦是哥哥的恩师。   哥哥学识渊博,满腹诗书,而她一页纸上识得的字凑起来还没手指头多,两厢对比,她怕哥哥丢脸,被嘲笑他有一个笨妹妹。   楚南瑾温声安抚,“念兰别怕,祭酒为?人和善,诲人不?倦,就是你?大字不?识,他也会耐心地教好你。”   姜念兰又要?说什么,楚南瑾却?转了身,屏退在屋外候命的宫人,拉下窗牖和隔断外的纱帘,阳光阻隔在外,敞亮的寝殿暗沉几许,而寝殿的中央,静静支着一个画架。   楚南瑾盘腿坐在画架前,优雅地蘸墨,含笑望着她。   姜念兰想?起答应过他的事情,轻车熟路地褪去罩在肩上的外衫,上身只着了诃子,下身则是不及半膝的绢裤,一脚将衾被蹬开,半倚床头画屏,雾蒙蒙的熏烟缭绕,一双眼像浸了媚丝,勾得人移不开眼。   语气却?是天?真纯然?,“上次的画哥哥还没有画好吗?”   上次……   想起压在书案最底的那张美?人出浴图,楚南瑾眸色一暗,场景好似生动地再现?眼前。   她困倦地倚在桶沿,红唇轻吐着委屈,媚态浑然?天?成,潮湿的水汽将那双眼韵得格外迷离,他本神色清明地执笔作画,却?渐渐迷失,神思不?受控制地,妄想?拨开氤氲的水雾,掐在那勾人小娘子的鼓囊上。   楚南瑾喉头滚动,眸色暗如潮涌,手中画笔紧了紧,将波动的情绪敛于眼睑之下,沉着醇厚玉酿般的嗓音缓缓淌开。   “哥哥画技不?佳,上次的出浴图画毁了,还得劳累念兰,让哥哥再重新描摹。”   “那好吧,哥哥可要将我画得好看些。”   ……   国子监位于皇城外,路途较远,姜念兰还赖在被窝里的时候,楚南瑾就将她抱了起来,半梦半醒地搁在他腿上伺候洗漱。   楚南瑾一名郎君,如今扎髻描眉的技艺却练得愈发炉火纯青,花样颇多,最后为?她涂好口脂,抱着她上了轿辇。   姜念兰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全程由?他摆布,迷迷糊糊中,感觉脖子有些痒,她伸手想?去挠,痒意却又转移到了别处,几次来回,她索性不?管了,垂着手继续睡觉。   姜念兰不?近生人,昭成帝便在国子监给她辟了间单独的书舍,和其他监生的学堂间隔几个回廊。   国子监祭酒早就候在了书舍内,也听闻过永乐公主的病症。   他门生众多,教出过不?少?高官大儒,年事已高,却仍爱钻研诗文经学。   宫里的宦官找上门时,他第一反应是觉得大材小用,公主大字不?识,白纸一张,难不?成让他教公主从识字开始?荒谬至极!   让他动摇的,是宦官说太子殿下会陪同公主读书。   太子是他至今以来,教过的最得意、印象最深刻的学生。   祭酒乐于将顽石雕刻成璞玉,人生在世,难得十全十美?,太子却?是他一眼认定的璞玉。   温良恭俭、进?退有度,他从太子身上几乎挑不出一丝瑕疵,年纪尚轻,却?引经?据典信手拈来,和太子讨论一回学识,像在冬日里沐了一次阳光浴,浑身毛孔都舒畅了不?少?。   祭酒抚着须髯,颇为?期待,不知太子又会给他送上哪册孤本?。   当看到素来礼数周到的太子出现?在门口,却?亲密地怀抱着一名小娘子,祭酒的眼珠子都差点瞪了出来。 第36章   太子从前在国子监读书时, 便生得仙姿玉貌,京圈贵女争相孺慕,想望其风采, 国子监的门槛频被踏破,一年都得修缮好几回。   他却一门心思都扑在朝政和学术上,从未听闻与哪家贵女有过牵扯, 看?似亲和温雅, 实际却像高枝上的寒梅般难以乞近。   祭酒还是第一次见太子怀抱娇娘, 做出与端方性情不符的举动, 虽抱的是皇妹,却仍生出一股子莫名的新奇感,眼珠子都?要瞪穿。   楚南瑾身后的内侍现身,提着用红绳捆成一沓的册子, 弓腰递了上去?。   楚南瑾虽衣有褶皱,怀里?还抱着人,却仍是风度翩翩, 姿容端雅,噙笑开口,“这是谢老先生留下的孤本,有许多?未流传后世?的名言警句, 是谢老先生临终之前亲笔攥写。一份薄礼, 还望老师笑纳。”   祭酒眼睛一亮, 迫不及待地翻了翻册子,眼底流露出狂热, “谢老先生是享誉天下的大儒, 只字片语便能让人受益匪浅,多?次助我突破瓶颈。这册孤本举世难寻, 太子殿下有心?了,费了不少功夫吧?”   楚南瑾微笑道:“绵薄之力,能得老师喜欢就好。”   这时,缩在楚南瑾怀里睡得酣畅的小娘子“唔”了一声,努力睁开朦胧的双眼,迷糊地问:“天亮了吗?”   楚南瑾柔声道:“可睡醒了?”   “没有,哥哥再抱我睡一会吧。”   娇娇软软,带着困倦的尾音绵绵。祭酒从对孤本的狂热中回过神,望了过来,手握成?拳掩面轻咳两声。   姜念兰揉揉眼睛,仍是半梦半醒的模样,楚南瑾知晓是他昨夜太过火,没掌握好分寸,让她凹了许久的姿势,以至于她今晨如此困倦。   收敛情绪,朝祭酒歉然一笑,解释道:“念兰缠病在身,时常惊梦,太医开的药方中,有一味安神助眠的引子,药性太烈了些,以至于她常常犯困,并?非是顽劣,还请老师海涵。”   祭酒叹息道:“老夫听说过公主的身世?,也是世?事无常,公主命运多?舛,惹人怜惜。老夫并?非迂腐古板之人,秉持孔夫子‘因材施教’的理论,徐徐图之,公主的身体?为?重,不若让她再睡一会吧,屏风之后便有一床软榻。”   他停顿一下,想提议让太子同他去侧屋研讨孤本,他正巧满腹经纶无处诉说,就见姜念兰猛地清醒,身子弹了一下。   姜念兰小心翼翼地揪着楚南瑾的衣襟,问:“哥哥,我们?到书舍了?”   “嗯。”   姜念兰自以为?很小声地说道:“那你怎么不叫醒我呀?我好困呀,都?是你,昨夜……”   唇被温热的掌心?封住,姜念兰眨巴了下眼睛,就见楚南瑾对她轻摇了下头。   姜念兰这才发现,旁边还站着个?人呢,想起哥哥交代过她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立刻将嘴抿得严严实实。   祭酒瞧见两人亲密的互动,耳朵竖了起来,昨夜?   眼神变得古怪,在两人中间逡巡。   楚南瑾解释道:“念兰调皮,喜欢玩雪,偏生不让宫人随侍,我怕她冻着,便一直跟在旁边,见她玩得开心?,一时不忍叫她回宫,结果半夜发热,宫人说她一晚未曾安眠,幸好今晨退了烧,否则我难辞其咎,也白耗老师苦等。”   太子是他的学生,品性如何,祭酒心?里?再清楚不过,抚须道:“殿下与公主兄妹情深,皇上见了,定是十分宽心?。”   顿了顿,对刚才生出的古怪念头感到愧疚不安,便道:“从前那位假公主跋扈骄纵,在国子监念书时,将这里搞得乌烟瘴气,鸡犬不宁,陛下人中龙凤,兰妃娘娘也是女中豪杰,怎会生出如此顽劣,老夫就觉得奇怪,果不其然是位假凰。”   “真公主瞧着心性通透,是个?可造之材,生得又极似兰妃娘娘,若让其他学生见了,怕是无心?温书,幸而?单独辟了间书屋。皇上好不容易寻回公主,定会反复推敲公主的婚事,甜头是落不到他们?头上,徒增相思罢了。”   楚南瑾微微一笑,“念兰年纪尚小,暂时不会许配人家。”   祭酒不赞同?,“公主择亲是大事,皇上即便要留在身边多养两年,也可提前考察人选,京城多?风流儿?郎,公主说不定哪日就能遇上心仪的郎君,要求主动相看?。”   楚南瑾低头温润问道:“念兰可有相看郎君的想法?”   姜念兰半知半解,摇头道:“我只要哥哥。”   不知为?何,祭酒心底那古怪的念头又涌了上来,强压下去?,只道是年轻娘子不懂事,对兄长过分依赖,待真遇上了喜欢的郎君,想法就会变了。   ——   怕惊动余党,调查徐州府刺客的行动,锦衣卫都是在暗中进行。   陈晔抓进诏狱的那拨人,只是一群听候上头差遣的小喽啰,即便在严刑拷打?之下,将肚子里的东西都抖落了出来,也没能揪出主使的辫子,无甚利用价值,丢去?喂了郊外的野狗。   临死之际,倒是吐露了一条至关重要的线索。   徐州府衙署袭击的刺客,同?那日江平郡突袭的黑衣人,是两班人马,听从不同?主使的号令。   棋盘一分为?二,两位执牛耳者各踞其阵,织下密布的天罗地网,杀令不仅针对流落民间的永乐公主,亦是太子楚南瑾。   纵观棋局,星云密布,总有纰漏,前者的羊角辫,楚南瑾派去的人马已揪出个八九不离十。   棘手的是后者。   至今为?止,没露出一丝马脚。   将写满笔墨的信笺密密封存,压于竹简之下,手肘碰到冰冷的硬物,是堆积如山的奏折。   空旷的书舍内回荡着朗朗读书声。   昭成?帝特意命人加急赶出来的黄花梨雕螭案,宽八尺有余,能松散地舒展双臂,姜念兰却一直往他这边挤。   他侧眸,姜念兰正努力撑着眼皮,眼珠子随着祭酒手上的教棍转动,却还是有些害怕,身子挨得他紧紧的。   初次面师,她就因为酣睡而违背了尊师重道,颇为?愧疚自责,打?起十分的精神听课,希冀能弥补在老师心底的印象,也不知听懂了几分,祭酒讲一句,也不管是什么,她就冒塞顿开般捧场回应一句。   崇敬顿悟的神色好似开了灵光,捧得祭酒这课上得很是飘飘然。   楚南瑾嘴角弯起一笑,收回目光,窗外泄入的雪光清寒,汇成?奏折上的光晕,他揉了揉眉心?,从中挑出一册批阅。   徐州府雪患,折子一摞一摞地往上递,昭成?帝罢朝两日,堆积了许多?公务,劳心?费神。   楚南瑾幼时便跟在昭成帝身边学习治国之道,处理?起繁复的公文得心?应手,只粗略瞥了一眼,便能辨清轻重缓急,将无关紧要的置于一旁。   枯枝溅在积雪上的簌簌声,空灵飘渺得好似从远方传来,楚南瑾专注而?安静,修长的纤指持握狼毫,手肘下被什么抵住,紧接着塞来一张字条。   视线顺着字条倾斜,对上了小娘子期待哀求的神色,楚南瑾停下手上事务,斜睨字条上的文字,却听祭酒轻咳了声。   “太子殿下,我给公主出考题,是为了让她温故而知新,巩固所学,您可莫要因为?心?软,就帮着她作答啊。”   案头设了挡风隔断,祭酒站得又远,遮住了那张明目张胆的字条,祭酒慧眼识珠,一眼瞧出她有寻求太子帮助的打算,提前开口制止。   楚南瑾将字条揉紧,压在竹简下,道:“孤自不会偏袒。”   说罢,抽出新的奏折,细细看了起来。   姜念兰急得眼泪水差点流出来,趁着祭酒转身的功夫,扯了扯他的袖口,见他望过来,连忙指了指搭在课台上的戒尺,再指自己的掌心?,夸张地比划,嘴巴开开合合。   楚南瑾会意,她是想告诉他,如果她回答不出,祭酒就会拿戒尺打她的手心,她怕疼。   正巧祭酒转过了身,姜念兰不敢再有小动作,见哥哥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到公务上,丝毫没有理?会她的意思,两颊鼓囊囊的。   分明她认认真真地听了课,还做了笔记呢,可脑袋就是犯迷糊,上一瞬还信誓旦旦地记下了了,下一瞬就忘了,一个?问题问了好几次,怕老师觉得她笨,就不敢再问了。   “公主可想好答案了?”   祭酒和蔼可亲地看着她,却是将戒尺拿在了手上。   姜念兰怯怯抬眼,手心?隐隐犯疼,吞了吞口水,道:“我再想想。”   “这段我讲了至少三次,公主难道还没记住吗?”   “我……”   姜念兰沮丧地想,她果然是个笨小娘呀,什么也学不会,也许被老师打?过了,就能开灵光了。   她闭上眼,认命地伸出手,想到那尺子打在手上的疼,眼角泛起薄红,心?扑腾得要跳出胸腔。   “念兰别紧张。”   哥哥温温柔柔的声音,像一叶被风吹过的柳枝,抚平了她大半的惶恐。   “仔细回忆一下,一定能想起来。”   脚踝上传来痒意,像有一根羽毛搔挠着,姜念兰迷惑地睁开水眸,就见那挡风隔断上,紧贴着她方才递给哥哥的字条。   字条上多?了几行清隽的文字。 第37章   姜念兰眼睛一亮, 眯成了一弯月牙。   哥哥果然还是心疼她呀,舍不得?她?被戒尺打。   祭酒没发现两人之间的异样,只以?为太子是?在安慰皇妹, 方法?果然奏效,公?主在太子的鼓励下,除了眼神飘忽不定, 不自信地外下瞟, 整体差强人意, 答得?还?算流畅。   祭酒誉赞道:“公?主聪慧, 一言中的,论述的观点倒是和太子殿下当年不谋而合。”   楚南瑾笑道:“皇妹与我心有灵犀,也算是?种缘分。”   姜念兰心虚地低下头,哥哥撒起谎来, 脸不红心不跳的,可比她?熟稔多了……   一上?午,祭酒给姜念兰出了不少考题。   每到这时, 太子会放下手上公文,耐心地鼓励公?主,有了太子的安抚,公?主进步神速, 从一开始的紧张结巴, 到了后来的对答如流。   祭酒不禁在心底感慨, 这般兄妹情深是世间难得的真情,他本做好了这堂课会上?得?十分艰难的准备, 未料竟比授课其他监生还轻松。   待到悠扬的铜铃声穿云破空, 祭酒收起卷册,道:“公?主吃完饭, 可小憩一个?时辰。”   门外侍立的内侍即刻进屋,收开案上?的书册,摆上?双屉漆盒,姜念兰瞧了眼,有开胃的糯米团子、清淡的羹汤,还有饭后消食的水果。   吃完饭后?,她?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楚南瑾带着她绕到屏风后?的小榻,道:“念兰睡一会儿吧。”   “哥哥不和我一起睡吗?”   “方才老师身边的书童过来递话,邀我去轩筑小聚,老师是?文痴,应是?要与我研讨经学,念兰若醒得?早,起来没见着哥哥,莫要恐慌,轩筑与这就隔了一座桥,哥哥即刻就会赶回来。”   姜念兰实在困极,小声吱唔了一声,闭上?眼睛没几息,就熟睡了过去。   楚南瑾在床畔站了一会儿,方才离开。   ——   姜念兰做了噩梦。   梦的开端却是?十分美好,在碧蓝天色下摇曳的柳条柔媚成丝,广袤无垠的绿荫上?浮荡着细小的绒絮,而她?跟在一道镀着光晕的青竹背影之后?。   她?张口,却发不出声音,好似被困在了一方境地,永远都跟不上前方人的步伐。   她?心底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倔劲,非要跟上?那?道背影不可,拼命迈开步伐,脚尖滋出火花,终于触碰到那?人的衣角。   那?人缓缓转过身。   天幕骤暗,一道亮彻天际的惊雷劈过,将?前方人的面容笼罩在一片煞白中。   她?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他腰侧坠着穗子的玉佩。   只一低眉,眼前?人便化作千万片碎影光斑,消失在漫无边际的长野中。   有脚步声渐进,骤起的明光照亮了隐匿在黑暗中,缓步朝她?靠近之人。   是?她?的养父母。   恍若从地狱走出的恶鬼,一左一右,巨大的力道桎梏住她的双臂。   她?听不见声音,可她?却清晰地知道,梦里的她?喊破了喉咙,凄惨声撕开天昼的浓雾。   梦醒时,头枕汗湿一片,发丝黏在鬓角,喘息紊乱。   “哥哥……”   她?一人躺在小榻上?,空旷的书舍内回荡着她干涩的呼唤,无尽的恐慌和孤寂朝她?缩来,她?不由打了个?冷颤。   门外值守的内侍正巧去了偏房小解,姜念兰一路畅通无阻。   她?想起哥哥说的,轩筑离这儿仅隔了一座桥,她现在不愿意一人留在那儿,只想见他。   穿过游廊,成片的玉兰花扑着馥郁芬香,她?止步于一簇花丛前?,纠折的枝条缠住了她鞋头上的花饰。   她?浑然不觉,揪着眉头分析,是?该往左边走,还是往右边走。   思考了许久,白白耗费时间,姜念兰决定两边都试上一试,总归比在原地打转好。   刚迈出一步,被缠绕一圈的枝条绊住,面朝地往碎石路重重摔去。   这一刻,心跳出了嗓子眼,大脑一片空白,她随手抓住什么东西。   钻心的疼痛从脚踝传来,粗砺的枝条划出一道血痕,姜念兰眼角沁出泪水,洇成小块绯红。   “小娘子!”   有人疾步走来,书袋里装着的器物在腰侧拍出清雅脆响,在姜念兰面?前?蹲下,从书袋中掏出一个?瓷瓶,利索地在伤处敷下药粉。   陌生郎君语气轻快地说:“幸而我身上常备跌打损伤的药,这药好使得?很,敷过一会儿就不会痛了。”   “你……”   软糯怯怯的绵音好似山谷中扑棱的百灵鸟,孟景茂这才去瞧小娘子半垂的面?容,精巧尖尖的下巴掩着衣襟,颤如蝶翼的长睫沾了泪珠,扑簌簌落在小巧的琼鼻上。   恍觉有一根无形的羽毛搔挠过脸庞,素来开朗健谈的孟景茂失了声,总觉得?自己像一个?冒失的登徒子,而小娘子被他唐突的举动惊到,愧疚道:“我只是看你受了伤,想帮帮你,没多想别的,抱歉……”   姜念兰没有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只是?害怕从未接触过的生人,从嘴里挤出一句,“你为何从这里经过……”   话问出口,姜念兰就悔了,脚长在别人身上?,他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她怎么傻到问出这种话来?   没想到,郎君不仅不生气,还?从书袋里掏出一封信笺,认真地解释,“听闻太子殿下带着永乐公主来国子监念书,我家阿妹仰望太子已?久,非闹着要我给太子殿下递信,我被闹的没办法?,就只好硬着头皮来了,我打听到,公主的书舍就在这个方位,小娘子从里面?出来,不知这里可就是公主的书舍?”   姜念兰好奇地问:“给太子递信?写的什么呀?”   孟景茂微愣,寻常人稍微一猜便知底细,哪里会刨根问底,但他不觉失礼,反而继续解释:“吾妹仰慕太子,自是想邀他到府中小坐。”   姜念兰“哦”了声,“原来是?找哥哥呀,你把信给我,我帮你给他好了。”   孟景茂愣怔,细细消化完她?的话,惊道:“您,您就是永乐公主……”   听闻公主因为中蛊而变得痴傻,眼前?的小娘子虽目光清明,问话的方式却与常人有异,可不就和公?主的症状一致。   他慌忙行礼,“见过公主殿下。”   却见公主迷惑天真地望着他,好似林中失了方向的麋鹿,那?张桃仁般的杏眼带着不为人知的惑人,孟景茂一颗心像鸟雀般扑棱着,久久不得?安宁。   见公主的脚踝还在汨汨流着血,孟景茂慌忙翻找书袋,翻出一块布帛,绑在伤口处,一连串动作下来,耳根烧红一片。   “冒,冒犯了……”   就在这时,失职的内侍找了过来,呼唤声远远传来,姜念兰尝试着站起来,伤处果真没有那?么痛了,而当她?想和身边郎君致谢时,却发现人已?没了踪影。   后?知后?觉地想起,方才那名郎君离她那么近,脑海里的小人却没出来,她?也一点儿也不害怕……   不禁想起祭酒教的,“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生能有一个?好的朋友,如同坐拥一笔不可估量的财富。   她?迫不及待地想问问哥哥,那位郎君算不算得是她的朋友?   脑袋瓜里想着方才的情形,碎步跟着内侍返回书舍,坐下不久,祭酒和楚南瑾相继归来。   “念兰就醒来了?”   哥哥身上?多了一股淡淡的桃花酒香,香醇的陈酿醉人,姜念兰一下将?要与他分享的事情?抛诸脑后?,问:“哥哥喝的是什么酒呀?”   “祭酒珍藏的桃花酿,若念兰想喝,待你的身子好些了,哥哥为你讨几坛来,这酒味香,却喝不醉。”   “唔,哥哥喝酒能留下酒香,沐浴能留下熏香,可是我上次泡了那么久,熏香却没留多久就散了。”姜念兰有些嫉妒,“哥哥是不是有什么秘籍藏着掖着,没告诉我。”   楚南瑾失笑道:“怎会藏着掖着,若不然哥哥将?心窝掏给你看?,你总不会怀疑了吧?”   “咳咳。”祭酒适时打断,“该上?课了。”   姜念兰连忙正襟危坐,楚南瑾含笑望了她?一眼,从成堆的奏折中抽出一册。   ……   孟景茂一口气跑了许远,好不容易停下来喘息,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景茂,你真去给你妹妹递信了啊?”   说话的是?孟景茂的好友,两人亦是在国子监念书时期的同窗,孟景茂宠爱妹妹,受不得她每天在他耳根念叨,便借着拜谒恩师的名头,想要“偶遇”太子。   好友又道:“你是国公府世子,曾在太子殿下身边任过伴读,也算情?谊深厚,何必偷偷摸摸地去见太子?”   “你懂什么,我阿妹是?个?小娘子,脸皮自然薄些,我若是光明正大的递信,让旁人瞧见了,若太子赴宴还?好,若是?推拒,我阿妹的脸面往哪儿放?”   好友“啧”了声,道:“你待你妹妹倒是极好。”   孟景茂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问了出来,“你可听闻过有关那位永乐公主的消息?”   “你问的是真永乐,还?是?假永乐?”   “真的。”   “我爹在鸿胪寺任职,倒是?听他说,原本早就既定?的新岁宴,圣上?下诏新添了章程,似乎那位公主会出席宴会,你问这个?干什么?”   孟景茂若有所思,被顶了下手肘,才道:“我在想如何让我爹带我参加新岁宴。” 第38章   日沉西山时响起的铜铃声, 对?姜念兰而言无异于天籁妙音,比上好的药香还要醒神。   一扫萎靡的状态,喜笑?颜开地收拾书袋, 氅衣还没披稳,就迫不及待地往外跑,像是一只精神振奋的小兔子。   被她兴奋的心情感染, 楚南瑾跟随其?后, 也挂着笑?容, 由?着她活蹦乱跳过青石板路。   正值其?余监生下学, 回廊那头有结伴的少年郎露头,一个个朝气蓬勃,笑?声朗朗,正要和她撞上, 而她分明怕人,却不知折返,还直愣愣地往前走。   楚南瑾眸色一沉, 大步往前迈开几?步,将小娘子的视线拦在身前,吩咐随行的内侍,“换条路走?。”   姜念兰失望地收回视线, 她还没看清楚, 那群少年郎中是否有她晌午遇见的那位郎君, 郎君帮了她,却一声不吭地走?了, 她还没有好好谢谢他呢。   走?得久了, 脚踝的伤口隐隐作痛,姜念兰便不想走?了, 绕到楚南瑾身?后,双臂环过他的腰身?,“哥哥抱我。”   楚南瑾只当她是走累了,脱下扎脸的金滚刺线外衣,让她伏靠在肩头,能寻个更?舒适的姿势。   裸露的脖颈却被冷风吹得青筋凸起,姜念兰将捂热的小手覆上去?,没暖热,手背却凉了,又贴了脸过去?,不断吞吐着热气。   哥哥身?上好容易凉呀,难怪他宫里的地龙总是那般热。   终于?将那块暖热了些,姜念兰埋入他的颈窝,脑海里有什么东西闪过。   她好像忘了什么事,却一时想不起来?。   一直到傍晚,吃完晚饭,坐在高凳上漱口,姜念兰才终于想起那封信笺。   嘴角还浮着水沫,姜念兰脚步哒哒地踩在地面,将书袋里的物什倒了出来?,终于?找到被她压在书简夹层中的信笺。   “什么事?这般着急,嘴巴也不擦干净。”用巾帕拭去她嘴角的浮沫,不动声色地低下眸,声音严厉了几?分,“……信?谁给你的。”   “唔,是一个想邀哥哥去府上小坐的小娘子?给的。”   她代?郎君递信,郎君代?妹妹递信,那递信之人就是郎君妹妹。   她想起祭酒在课上讲的,所谓精炼用语,便是去?掉赘词,将话中的精髓提炼出来?。   她谨遵教诲,也不算是个笨小娘吧?   “……嗯?”   楚南瑾不知晓她掐头去尾,小聪明用到这点上。   倒是想起,从前他在国子?监温书时,江公公和常守就经常收到这样的信,不堪其?扰,却又为了太子的好名声,不好推拒,时常在他面前抱怨。   便以为又是哪位贵女找来?,正巧撞上了姜念兰,他这傻妹妹什么也不懂,哪里知晓去府上小坐的含义,“念兰晌午走?出去?了?”   “嗯,我去?找哥哥,但是迷了路。”见哥哥两手夹过信,却随手扔在了盥台上,“哥哥不先看看信吗?”   呈着灿芒的眸子转了过去?,弯成寒月的弧度,声音听不出喜怒,淡如秋水,“念兰想让我看信?”   姜念兰不懂哥哥为什么这么问,“那名小娘子?说?不定正在家中翘首以盼,哥哥若就这么扔掉,那名小娘子要是知道了,肯定会很伤心。”   “念兰怕旁人伤心,哥哥看了这信便是,那名小娘子?是开心了,可是下次呢?若她得寸进尺,不再满足我去府中小坐,而是要更?近一步呢?”   姜念兰懵了,“更近一步?”   楚南瑾迈开两步,淡声道:“比如说?,想搬入东宫,成为这里的女主人,现在东宫只有你我,可如果住了女主人进来?,念兰就无法再像现在这样,夜夜与我相会。”   姜念兰稍微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为什么呀?”   瞧见她脸上的慌张,楚南瑾嘴角抿起一笑?,道:“成了家的郎君哪能再和妹妹这般亲近,都是只顾小家,只与新妇亲近了。”   姜念兰心口闷闷的,从身?后环住他,闷声道:“哥哥成了家,就会不理我吗?”   “哥哥不会成家。”   笃定的语气让她心口堵着的郁结消散,她忽然觉得自己答应递信是一个十分愚蠢的决定,旁人都要来?和她抢哥哥了,她还傻乎乎地给旁人带路。   自认为聪慧不过半盏茶,就被楚南瑾一席话散成一团散沙。   她忙将那封信折叠放回原处,气呼呼地说:“那我下次再见了他,就把信还回去?。”   “念兰不怕那名小娘子伤心了?”   “她要和我抢哥哥,我还管她伤不伤心作甚。”翻到那张哥哥帮她做弊的字条,笑?眯眯地说?,“哥哥最开始不是不愿意帮我的吗,怎么突然就改变主意了?”   楚南瑾捧起她软乎乎的小手,笑?道:“老师严苛,不会因为你是小娘子?而留情,念兰疼,哥哥也会疼。”   姜念兰正要问哥哥为什么会疼,常守的声音飘了进来?,“殿下,急报。”   楚南瑾抚平衣角褶皱,对?她说?了句,“晚间回来再与你温习功课。”便踏了出去?。   常守发现,太子殿下的心情似乎格外好,往日太子?虽爱笑?,却裹着冷霜,如今这笑?却是尽了眼底,他不敢胡乱猜想,低头禀报。   “下属抓到了江平郡刺客的同党,他们?身?上……有北蒙国的图腾。”   楚南瑾的笑容一寸寸变寒。   “北蒙国?”   雪白氅衣在夜幕下生辉,眼尾微微上挑,洇出诡异秾丽的色彩。   天际悬挂的弯月隐隐浮动血色,檐牙盘旋的黑鸦被啸风惊起。   无人知晓,光风霁月、隽雅温和的东宫太子?,在书房后设有一条暗道,两道石门左右开合,露出阴森戾气的暗室,沉沉血气扑面而来?,令人头晕炫目,几?欲作呕。   诏狱的严酷刑具,在挂墙上都能找到对应。   楚南瑾换了身玄色长衫,长发随意地披散,腰封上扣着红色玛瑙,在暗黑中闪着熠光,精美繁复的花纹延展开来?,衔接他手持的一柄长剑。   用锦帕擦着长剑上的灰尘,生疏的触觉让他想起,他这双手好似许久未见过血了。   除了,那次……   几?名被绑在一起的男子浑身浸在血浆中,汗出如瀑,塞着麻布的嘴流出口液,青筋暴起。   “在江平郡,你们是哪只手动的她?”   男子?从喉咙里挤出求饶,楚南瑾敛下眼眸,道:“孤没那么多耐心。”   长剑出鞘,在昏暗中划出一道亮丽的雪光,楚南瑾把玩着剑柄,淡淡睨过软在地上,已被折磨到了强弩之末的几人。   几?人被吓得面如枯色,“左手……”“右手……”   剑身拍打着地上人的面颊,雪白的宝剑贴上泥印子?,楚南瑾嫌弃地蹙起眉头,将剑摁下去?几?寸,“现在你们不用回答了。”   常守道:“殿下,还是让属下来动手吧。”   一个手上沾满鲜血的人,就算再?怎么掩盖,也遮不下那股子戾气和血腥,杀人的手,和慈悲向佛的心,总归是对向殊途。   作为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储君,楚南瑾需得心怀天下,拥有普度众生的超脱,又得雄才远略,不至于这吃人吐骨的权利追逐中献祭。   手段柔和旁人嘲讽软弱,手段强硬旁人叱骂狠辣。   真是令人厌烦。   他这柄剑,已经很久没饮过血了。   浓稠的血色如同瑰丽的斑光,无孔不入地沿着石缝渗入,来?不及反应的常守错愕不已,眼睁睁地看着那把如雪宝剑畅饮涸血,在太子?脚下洇开一团血斑。   楚南瑾擦拭宝剑,一连串的动作优雅利落,眼底仍是化不开的温和春光,抿着悲天悯人的儒雅笑?容,静立许久。   “不过砍了一双手,别让人就这么死了。”   常守心有余悸,“属下稍时安排,只是殿下,属下动手即可,何必污了您的手……”   楚南瑾将宝剑挂回剑架,扑了扑身?上的灰尘,道:“关于?北蒙国图腾,务必要从他们口中撬出线索。吩咐人准备浴桶,熏香加得重些,定要将孤这身血气去掉。”   前后话语跳脱太大,常守一时愣神,反应过来?,忙道:“是……”   不由?怀念起江公公那厮,现下还卧伤在床,他一个诸率统领,竟整日里忙于些琐碎小事?。   ——   楚南瑾离开的这段时间,姜念兰乖巧地捧着书册温书。   哥哥说?,没过多久,她要出席一个十分重要的宴会,面对?许多有头有脸的人物,若是表现不好,旁人都会在暗地里笑她。   她脸皮可薄,害怕被人嘲笑?,连累哥哥和父皇被耻笑,她也会愧疚许久,所以她勤勉温书,认真听老师授课,为的就是不给他们丢面。   可她就是脑子?笨,老师白日里教过的知识,晚上她就忘了大半。   姜念兰沮丧地扯着头发,编成一股不甚美观的辫子?,又拆开重编,以缓她心中无处发泄的躁意。   哥哥和祭酒讲话文绉绉的,很是厉害,她想学到这个程度,就不会遭人耻笑?了,可有头有腿的文字分明是熟悉的形状,她就是不会念。   学不会成语,她永远就是个只会讲大白话的笨娘子?。   再?一次捧起书册,精神被折磨到濒临崩溃边缘时,楚南瑾风尘仆仆地归来?。   一落座,便将她抱在了怀里,“念兰真乖,果真在认真温书。” 第39章   姜念兰在他襟前?嗅了嗅, 哥哥身上除了往日清幽的沉香,还多了一味浓厚的药香。   “哥哥又去沐浴了吗?”   楚南瑾轻描淡写地揭过,“嗯, 处理了一桩事,回来时下了场雪,怕将湿气传染给你, 就去泡了个热浴。”   姜念兰拱啊拱, “怎么不叫我呀?”   楚南瑾微敛眉目, 淡笑不语, 接过姜念兰方才温习的书册,指端在页纸上划过几寸,“老师布置的作业,念兰怎么一字未动, 还有哪些不懂的,哥哥教你。”   他的下颔抵住她的肩头,馥郁的沐香清新舒然, 姜念兰头倚在他的胸膛,被他劲道的双臂环住腰肢,满鼻都是他身上的香味。   楚南瑾摁在她的髂骨上,蹙眉说道:“吃得也不少, 怎么还是?这般瘦。”   暮色将帐幔拉扯得朦胧迷离, 姜念兰斜眼过昏黄的烛火, 望见哥哥搭在书简上的玉手,修长又好?看, 衬得那枯燥冰冷的书册格外柔和。   一颗心扑腾得老?快, 快到要?跃出胸腔,她不懂这是一种怎样的情绪, 只觉得哥哥另一只搭在她腰肢上的手若有似无地游移时,身上满是?酥骨的痒意,她微张红唇,吐出来的声音娇媚诱人。   “哥哥……我想……”   楚南瑾唇角带笑,“念兰想?什么?”   姜念兰说不出来,想起之前沐浴时、凹姿势让哥哥作画时,他的神?色会变得莫名起来,像有着神?秘引力的黑洞,诱着她茫然而又义无反顾地往前,带来的陌生欢愉让她莫名依恋,以至于哥哥只是?将手搭上腰肢,她浑身就像软了骨头似的酥麻。   她说不出来,楚南瑾便像没?听见似的,正色说道:“虽然白日里哥哥帮你做弊,应付了老?师,可不代表不懂的知识就这么揭过了,我?们便从你课上答不出来的考题开始温习吧。”   姜念兰水眸汪汪,低头望了眼书册,小声“嗯”了下。   楚南瑾指过书册上的成语,让姜念兰答,她答不出,他也没?说什么,只道:“此?四字念做‘手不释卷’,念兰可知何为手不释卷?”   姜念兰摇了摇头。   “便是?沉迷古书典籍,常常陷入其中,其用功好学的境地如入无人之境,对浩瀚玉册爱不释手,茶饭不思。”   本是解释一个成语的含义,哥哥却又多用了好?几个成语,姜念兰迷迷糊糊地仰起眸子,“哥哥,我?听不懂……”   楚南瑾佯装为难道:“哥哥解释得如此?浅显,念兰怎还听不懂呢?”   姜念兰羞愧地低下了头。   楚南瑾便是一副颇有耐心的好兄长模样,温声道:“无?妨,哥哥还有一套学习秘籍,学成很快,这法子只教给念兰。”   姜念兰眼睛一亮,“真的呀?哥哥快教教我。”   楚南瑾含笑的眸子一寸寸暗了下来。   小羔羊浑然不觉,被叼入恶狼口中,还喜滋滋地问着恶狼,要?将她带往何处。   楚南瑾收紧双臂,让姜念兰在他腿上坐得更稳。   一阵刺痛,姜念兰惊叫了声,控诉道:“哥哥又掐我干嘛……”   楚南瑾放轻了力道,手上动作不减,却是面色平静地解释道:“哥哥这样掐念兰,很喜欢,舍不得放手,这便是?爱不释手,手不释卷的含义相同,只不过指向不同,前?者可指代万物,后者则是指代书卷。”   姜念兰嘴唇翁动,发出连她自己都觉得羞涩的娇吟,她有些羞愧,哥哥分明是?在教她读书,她却心不在焉,眸光无法聚集到书册上。   “念兰知晓这两个成语之间的区别了吗?”   她咬着贝齿,从牙缝挤出声道:“知晓了……”   楚南瑾摆正她因乱晃而歪斜的簪钗,“念兰读书要?专心些,想?要?什么,待习完课再?与哥哥说,哥哥可不会再心软了,这些书没?温完,今夜就不得歇息。”   说罢,他重新端起书册,明目扫视一番,道:“念兰可知,盈盈一握是何含义?”   姜念兰困惑地瞪圆眼睛,“我?记得老师没问过这个……”   楚南瑾轻轻摇头,“念兰课上走?神?,记错了。”   姜念兰回忆了一会儿,却怎么也想不起这段记忆。   哥哥百忙之中抽出时间,耐心带她温习功课,应该不会无聊到随便编出一个考题来诓她,她这小脑袋瓜时灵时不灵的,兴许就是课上走神忘记了。   既然不记得,那肯定是?答不出来了,姜念兰诚实道:“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楚南瑾一手持书册,一手揽过她的腰肢,揉着她腰间那块软肉,声音轻轻飘过她的耳垂,“念兰的腰肢,一只手便能握住,便是盈盈一握。”   姜念兰有些痒,“咯咯”笑了两声,问道:“那哥哥的呢,哥哥的腰肢,也是?盈盈一握吗?”   “这个成语是用在女子身上的,男子和女子大不相同。”   姜念兰抢答道:“这个我知道!哥哥身上有很多和我?不一样的地方呢。”   她伸手戳了戳他的胸膛,又指着自己的胸口,颇为自豪地说:“我?有的,哥哥却没?有呢。”   东宫的地龙热,每次一进来,姜念兰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褪去繁冗的外衣,只留下一件单薄的中衣。   布料绵薄,隐隐透出白皙晶莹的肌肤,浮动着煜煜流光,楚南瑾的视线往下挪,便可清晰地看见她颈下如玉的弧度,起伏如崇岭山川。   喉结微微滚动,他温润的声色暗哑了几分,“除了这,还有吗?”   姜念兰怔愣了一下,还有?   她暗忖须臾,覆上他饱满玉润的喉结,上下抚动,像是?窥到了正确答案,眉目星朗舒展。   “哥哥有这个,我?没?有。”   “还有。”   “……还有?”这下任姜念兰想?了许久,也还是?想?不出来了,她苦恼地皱着眉头,娇声娇气地哀求道,“是什么呀?哥哥告诉我好不好??”   楚南瑾敛下眸中异光,将她扳回原位,肃目道:“待温习完功课,哥哥再?告诉你。”   姜念兰好奇得心痒痒。   哥哥的教学法子虽然有些磨人,但胜在身体力行,记忆点就更深些,且花样繁多,每次哥哥动手,她心悸心颤之余,脑子里炸开花般恍然大悟——   原来还可以这样。   脑子里虽塞进了知识,却越来越晕晕乎乎的,姜念兰一个姿势久坐,有些累了,不安分地扭动了下腰肢,屁股忽然被什么东西硌到。   电光火石之间,她脑海里有什么东西快速划过,瞬间振起精神?,原本萦绕心头的疑团得到了答案,眉梢挂不住喜色。   姜念兰喜不自胜道:“哥哥,我?知道你比我?多了什么了,是?——”   她碰到了什么,楚南瑾自然知晓。   被卷成滔天海浪的暗涌一跃而起,冲过堤岸,以势如破竹之势破茧而出,喷涌出无?可抵御的洪流。   是?她自找的。   楚南瑾在心底默念。   姜念兰还在沾沾自喜之间,天地翻转,案上的书卷哗啦啦地落了一地,顺着毡毯滚到寝殿各处,而她发间的簪钗被尽数摘落,逶迤垂散在案边。   双手被束缚,摁在长案两侧,后脑抵着冰凉的桌面,她能看见的只有吊顶的宫灯,和哥哥如玉却闪着异光的面容。   “哥哥……”   她想?说她手疼,楚南瑾却置若罔闻。   “念兰可知,喷薄欲出的含义。”   她自是?不知。   楚南瑾没像之前那般,温声说着“无?妨”,便耐心地为她解释,长指掠过她腰间的系带,沉沉之音恍若在暮色中蛰伏的猛鸷。   “不知晓,那便要受到惩罚。”   两人的呼吸交织在一起,一抬眸,视线便如丝般胶着不分。   楚南瑾不再?忍耐,毫不犹豫地低头啄住那鲜嫩如花的丹唇,辗转碾磨,摧残初绽娇嫩的花苞。   初尝甘露的滋味十分美妙,一旦沾上便无?法抽离,姜念兰的手腕被摁下红印,如泣如诉地嘤声支吾着,可他却像入了魔怔似的,什么也听不见,听见了,也不管不顾。   从一开始的青涩懵懂,到纯熟谙练,长指划过的地方,绽开一朵又一朵妍丽娇美的花儿。   姜念兰半睁着眼斜睨那烛明火,水眸朦胧,初时还能发出抗议的声响,到了最后却被挤干了水分,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来。   烛火在寒风中战栗,被吹拂得弓腰落蜡,又迎风傲然挺起,却终究熬不过风吹浪打,被绞干了最后一丝气力,手力地垂下。   姜念兰终于切身体会到,什么叫做喷薄欲出。   ——   官道。   雪路湿滑,太后车舆行了多日,离幽州仍有三日的路程。   凛冬天霜飞雪打,冷得刺骨,太后半倚车壁,半阖着眼,手里抱着暖炉,脚跟前?还烧着炭盆,车内暖和像春日。   小太监掀起车帘一角,小声道:“太后娘娘,是?京城那边传来的密信。”   密信用绳子封缄,太后的贴身侍女梅音将信拆封后,轻声道:“娘娘,是?有关逸王和太子的消息。”   还没?等太后开口,安平王妃迫不及待地夺过密信,簪钗乱颤,“可是?我儿寄来的家书?离家几日,我?是?茶不思饭不想?,舅舅为人清廉,不通情达理,也不知尤儿在家里过得怎么样,是不是吃不好穿不好……”   太后抬起眼皮,厉声道:“尤儿是哀家兄长的外甥孙,就算兄长平日再?怎么廉明,也不至于短了尤儿的吃穿用度。”   安平王妃知晓说错了话,忙道:“姨母,我?这不也是关心则乱……”   安平王妃是太后同胞妹妹所出,待字闺中时,太后就和妹妹感情甚笃,妹妹出嫁后生了二女,太后爱屋及乌,时常将妹妹的女儿传召入宫。   却也因此?,酿成了她此?生最懊悔、午夜梦回时辗转反侧的大错。   为了弥补,这么多年来,太后视安平王妃如亲女,安平王去世后,怜悯她丧夫,更是?常让她入宫陪伴。   对于安平王妃的失言,太后顶多口头斥责几句,并?不会往心里去,道:“先看看尤儿的家书吧。”   安平王妃抹了泪,开始看信,一目十行而过,欣喜的笑容挂上没多久,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晕了过去。   太后蹙眉,“怎么回事?”看了信上的内容后,指尖愤怒得发抖,“好?一个太子,好?一个永乐公主?!”   安平王妃缓过气来,哭天抢地道:“姨母您看,母子连心,我?这整日提心吊胆果然没?差,舅舅怎会那般狠心,尤儿还未弱冠,还不懂事,不过一句玩笑话,他竟舍得对尤儿下如此狠手……”   太后冷静下来,闻道:“还有一封有关太子的密报呢?”   梅音将信递上,“太子这份密信是早就递出来的,大雪封山,在路上耽搁了些,便一同到了。”   太后低眸扫视一番,原本暗沉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太子献芜阴血救回永乐,龙颜大悦,提案新岁过宗正寺修正玉牒时,添太子之名,纳入籍内……”   涂着丹蔻的指甲深深陷入信纸内,太后面上的平静再?也维持不住,抬手将信纸扔入了噼啪响着的炭盆内,燃为灰烬。   “太子……好手段。”   安平王妃茫然问:“姨母,皇上要?将太子添上玉牒?”见太后点头,扬声道,“怎可!尤儿在朝中声望本就不如太子,只有打着名正言顺的旗号,才?有机会压太子一头,若太子入了玉牒,便也是?名正言顺,尤儿争储哪还有胜算?岂不是?完了,全完了……”   想?到什么,安平王妃急急忙忙地说:“秦爻,姨母,您一定要?救秦爻出来,只有他能帮尤儿!”   太后被她的聒噪吵嚷得厌烦,太多的事情揉杂在一起,让她疲惫至极,揉着眉心虚弱道:“让哀家好?好?想?想?。”   车帘外刮起的风雪扬起一瞬,被埋没?在绵长无?际的山峦中。   风嚎如诉。 第40章   昨夜到最后, 姜念兰也不知道硌到她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哥哥的眸色深沉得可怕,好似要将她吞了进?去,哭干了嗓子?, 他却置若罔闻,只能闭眼承受着,唇瓣肿痛, 腕上的红痕久未消退, 到最后眼角全是泪水。   哥哥眼底的异色消散后, 倒是抱着她哄了一会儿, 可是她很生气,背过身去不理他,本?想跟他好好闹一场,却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醒来后, 人已经在书舍了,在屏风后的榻上睡了不知多久,才被哥哥叫醒。   祭酒没有出?言责备, 反而怜悯她体弱,姜念兰便知晓,肯定又是哥哥编造话术,拿她的病症当挡箭牌。   真是一个坏哥哥!   姜念兰捏着拳头砸在案角, “咚”地一声响, 气没撒成, 拳头反而落了一圈红印,疼得她鼻尖一酸, 表情瞬间瓦解。   楚南瑾的眸光望了过来, 她立刻将红通通的手藏进袖内,暗自摸了下仍发麻发痛的嘴唇, 硬气地将头别过去。   端端正正地坐好,凝聚全部心神听老师讲课,才不要理这个坏哥哥!   时间急迫,祭酒现阶段教的都是浅显常用的知识,当作临门抱佛脚,让她不至于出?口浅陋,失了公主的仪态,但?姜念兰不识字,简单的知识学起来也很吃力。   生气之余,不得?不承认,哥哥独创的“教学方法”委实奏效。   想起昨夜的画面,却是脸红心热,心跳快得不似自己……   小娘子一上午都没给过他眼神,楚南瑾便知晓,她这是又恼了。   昨夜见了血,长?久压抑的暴戾在骨血里叫嚣,想要冲破桎梏,搅碎撕碎现?有的宁静,久久无法平复,一触碰到柔软丰腴的小娘子?,这股血气更是无法阻挡,虽有所收敛,但还是一时失了分寸,伤了她。   虽然关键时刻理智回笼,换成浅啄慢碾,前头的狂风骤雨终是吓到了她。   一直到晌午用?膳,姜念兰都没有理会他。   她端了只小碗,盛着泡了菜汤的米饭和一小碟豆腐,背过身子?,囫囵吃完,净了手后,便兀自绕到屏风后,准备午睡。   褪去的厚氅和秋香色褙子挂在高处,遮住刺眼的阳光,姜念兰心里憋着气,不像往常一样快速入睡,双手交合在腹前,嘴唇紧抿着。   有轻缓的脚步声渐近。   姜念兰放松身体,装作已经睡了过去。   楚南瑾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念兰真的不理哥哥吗?”   姜念兰没作答,鼻子却因为发痒轻轻皱了下。   楚南瑾往前走了几步,“还是已经睡下了?”   安静的一方小室里,响起姜念兰平稳的呼吸声。   楚南瑾道:“那哥哥便走了。”   听到脚步踏离声,姜念兰非但?没松气,反而更憋闷了,好似期望落了空,眉头不自觉地蹙起,合在腹上的手滑落了下来,气鼓鼓地攥紧身下薄软的垫背。   走吧,走了也好,省得在这儿欺负她!   她眯开?一条眼缝,正要翻身,身上倏地一凉,还未看清眼前情形,身上一沉,一个有着淡雅沉香的胸膛压了上来,在她失声之前,及时堵住了她的唇。   姜念兰在对?方的眼波中看到了自己,艳丽的小脸上满是惊慌失措,唇启呼声之时,带入了一阵幽然清香,唇齿间是甜腻柔滑的香意,阵麻褪去,是酥骨的战栗和舒畅。   晨时楚南瑾为她涂了口脂,彰显气色,现?下却东缺西?残,成了饕餮盛宴,姜念兰仿佛又回到了昨夜,如同?不会凫水的溺者,被骤雨打得?东倒西?歪,一双臂拼命地抓住浮萍。   这时,祭酒身边的小书童传来声音,“公主可见着太子殿下了?”   叠在一起的影子再显眼不过,此时阳光微斜,正好会在屏风上映出?身形,饶是姜念兰再怎么不通世俗,被哥哥交代?过几次,也知晓现下场景不能让旁人瞧见,何况来者还是老师的人。   她推了下身上人,却推不动,一双潋滟的水眸无力地抬起,瞧见她的厚氅和褙子不知何时挂上了屏风,正巧遮住了那处阳光。   刚舒下的心没安生多久,就听见那书童往前走了几步,又紧紧提了起来。   书童以为她没听见,兀自走上前,在屏风三尺外止步,又问了一次,“祭酒想与太子?研讨经学,吩咐我来请太子?殿下,可我一直未寻得?太子?的身影,只好来打扰公主,您知道太子殿下的去向吗?”   泛着氤氲水光的眸子无措地望向楚南瑾,除了课上的问答,她从未和旁人说过话,不知如何应付,更不知道尊卑有别,担心书童得不到回应,会走到屏风后来。   楚南瑾眼底的沉寂早在这一番交缠中紊乱,温眸斜过她面上的绯云,指腹抹去她唇角的口脂,温热的吐息麻麻地落在她的耳边。   “念兰还生气么?”   都这个时候了,哥哥竟然还关心这个!   姜念兰“呜呜”一声,以表抗议。   修长的指划过腰间玉带,任她急得?像油锅上的蚂蚁,不急不缓地开?口,“念兰不生哥哥的气,哥哥就教你该如何回答。”   姜念兰咬住他的指头,尖锐的牙齿泛着银光,重重啃噬,留下一排整齐的牙印,却是把握住了力道,不像最初那般凶狠,只是想威胁他,未料他却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呜……”   反被他用指头捣入了口中,唇边自不觉地溢出?轻呼。   “公主,您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可要我为您寻郎中?”   姜念兰听到书童脚步有动,更是慌张,一把抓住楚南瑾的衣摆,白皙如瓷的脖颈舒展,贴在他耳边,轻声道:“哥哥帮我,我不生气了……”   书童知道,里面的贵人在圣上心底何等重要,不敢有丝毫差池,得?不到回应,正迈步要去寻郎中,就听贵人软弱无力的绵音飘了出来。   “哥哥在处理公务,劳烦你传个话,让老师稍等片刻,哥哥稍时就到。”   书童低下头,莫名?脸红心跳,“是。”   两人的衣裳在拉扯之间凌乱不堪,姜念兰从榻上坐起时,发髻上的簪钗已东倒西?歪,她瞪了楚南瑾一眼,凶巴巴道:“哥哥怎么老是欺负我!”   既答应了赴约,自是不能继续在这耽搁,楚南瑾意犹未尽地揩去唇角沾上的口脂,道:“一直以来,不都是念兰主动的么?”   姜念兰瞠目结舌,在他胸前狠狠捶了一下,好哇,还反咬一口!   楚南瑾将人抱在怀里,轻哄着:“是哥哥错了,哥哥向你道歉,今后不会再这样了。”   姜念兰不太相信,“真的吗?”   “可是,念兰不是很喜欢么?”楚南瑾唇角染着笑意,“昨夜,你可是自己先说的,你想……”   话头止于此。   姜念兰脸一阵发烫。   她想什么?当时的她说不出?来,却隐隐有了答案。   开?头几次,是哥哥提议为她作画,要将她的美从各种角度展示出来,而她乖巧配合,凹出?各种姿势,事毕后,哥哥会把她抱在怀里,双纤长的手指四处游移,虽感?觉奇异,到后来却有一股说不出来的舒畅感?,所以她未曾推拒。   像昨日不由分说,来势汹汹的亲吻,还是第一回 。   见她的气有迸发之势,楚南瑾不再逗弄,诚恳认错,“念兰原谅哥哥吧,昨夜是因为哥哥没有经验,没把握好分寸,都是哥哥的错。”   点燃的炮火淋了场阵雨,响了个哑炮,便蔫蔫地势弱了下去,姜念兰的气来得?快,消得?也快,睁圆双眼,像听了个什么稀罕事。   “原来哥哥也有不懂的事。”   在她心底,哥哥无所不能,是精通乾坤逆转的大学者,知晓这世间竟还有令哥哥困惑的盲点,莫名生出一种惺惺相惜之感。   雪影晃过镂窗,午后的阳光更暖了几分,楚南瑾为她复原头上的簪钗发髻,起身道:“念兰睡一会儿,哥哥去见老师。”   一阵折腾后,她确实?也困了,没躺一会儿,便沉沉睡了过去。   ——   三更梆子?响过,皇城寂然无声,一轮寒月孤挂天幕,渗出?寒意。   面色肃穆的羽林军绕殿巡逻,夹佩的刀柄折出?冷光。   扶疏树影中藏匿着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悄悄摸入一座朱墙碧瓦的宫殿。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一名宫女急急忙忙跑出,高喊道:“走水啦,走水啦——”   没过多久,大批人涌了过来。   “公主,公主在里面,快救公主!”   “快去禀报皇上!”   玉和殿的这场火势来得又急又凶,火光映亮天际,灼如岩浆的热浪四处肆虐,所经之地一片灰黑。   昭成帝赶到时,火势已灭了大半,却不见女儿的身影,火急火燎地抓住一名宫人,急急问:“永乐呢?永乐在何处?”   宫人瑟瑟回道:“太子殿下及时赶来,已将公主带到了安全的地方。”   “快,快带朕去看永乐!”   太子?及时救下永乐公主,将其带到了离玉和殿最近的亭阁,永乐公主因喉腔进?了烟,暂时昏迷不醒。   这都是宫人的说辞。   事实?上,姜念兰这几日温书刻苦认真,早早便在东宫宿下,并不知道外头发生的一切,睡梦正酣时,忽然被哥哥叫醒,交代?了一堆她听不懂的话,而后就被带到了一处亭阁。   起初只有哥哥,后来又来了许多人,耳边有很多声音,嘈杂声混合交错在一起,令她苦闷不堪。   她想远离喧闹,去一个安静的地方,但她谨记哥哥的交代,不能发声,不能睁眼。   如此便过了一夜,翌日,当喧嚣声褪去时,楚南瑾唤醒了她。   姜念兰满腹疑惑,“哥哥,昨夜到底发生了何事?”   突如其来的走水,案发地还是昭成帝最宠爱的公主宫殿,昭成帝大发雷霆,不久便揪出?了始作俑者,那人却已服毒,当场暴毙,一夜之间,锦衣卫便将其过往查了个底朝天,却发现不过是一个儿时入宫,普普通通的宦官罢了。   线索就此中断。   听完昨夜发生的一切,姜念兰毛骨悚然,庆幸昨夜不在自己的寝殿,而是在东宫,“哥哥,有人想烧死?我吗?”   楚南瑾温声安抚,“没人能伤害到你。”   昨夜宫人们忙得?焦头烂额,平日里和那宦官有关联之人都被拉出审问,昭成帝下了铁令,一定要找出意图谋害永乐性命之人。   唯有楚南瑾冷眼旁观。   他一眼看出?,那人不是冲着姜念兰的性命来的,开?端错了,再怎么查下去也是徒劳。   玉和殿有他的眼线,即便姜念兰真在寝殿内,他的人也会及时救出?她,那人的谋划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那人如果真要谋害姜念兰,不会事先不做调查,鲁莽行事。   楚南瑾暂且猜不到那人的意图,但?在这深宫中,能避开?羽林军巡逻,在玉和殿放下那一把火,唯有一人能做到。   答案呼之欲出?。 第41章   秦爻。   这个名字在一段时间内, 总是伴随着刀光血影和冲天戾气。   他是昭成帝手上一把排除异己的刀,指向所有不忠不义之人,足以填满一壑丘池的刃下亡魂, 被他囚在暗无天日的诏狱,日夜哭嚎。   佞臣斥他雕心雁爪,杀人如麻, 是皇帝最忠诚的走狗。   可这把忠诚的刀, 却有一天软了刃, 背了主。   诏狱有数道沉墙, 幽幽火光昏黄地打在沙土沉积的台阶上,秦爻被关押之地,离楚南瑾当初自请受罚的铁狱,仅隔着一扇石墙。   两道石墙缓缓而?开, 扬起尘土沙砾,楚南瑾一身雪衣,与幽暗阴森的诏狱格格不入, 鬼哭狼嚎经久绕梁,他却恍若未闻,只在拂去衣摆尘埃时微微低眉。   “秦大?人曾任指挥,你?们是他的部下, 受恩惠提携, 如今却将这严刑招供的路数用在他身, 实属为难,秦大?人宁吃苦头, 也不愿道出当年隐秘, 也是应了‘不折翱鹰’的名号。”   楚南瑾语气平缓,如和人讨论今天天气如何般随和, 同行锦衣卫受宠若惊,听到最后,却是叹了口气,道:   “秦大?人有从龙之功,不该折于此,当年,圣上和太后遭大皇子暗杀,是秦大?人保驾护航,杀出一条血路,本是极受圣上器重的功臣,却被蒙了心眼,沦落至此……”   “秦爻可曾供出些什么?”   “太?子殿下,秦大人的性子您也了解,那是将烙铁烙在他身上,也不皱下眉头的人,不过我倒是听别人说,秦大人的屋子里搜出了个陈旧泛白的香包,应是故人送的,便由此猜测,秦大?人正是为了那名送香包的女子,才会犯下此等大?错。”   锦衣卫开了狱锁,逼仄的空间散发着腐腥味,有一人被镣铐桎梏,遮面的长?发杂乱打结,腿骨痉挛萎缩,身上遍布大?小伤口,其中一条横贯腰骨的血条极为刺目。   看起气息奄奄,命悬一线,抬起头时,一双掺着血性的眸子迥然有神,仿若濒死之兽复苏。   “太?子殿下。”   “秦大?人。”   “太?子殿下还叫什么秦大?人,秦某现在不过一介罪臣,担不起您这声大人。”秦爻苦笑道,“不知殿下大?驾光临,是为何事,诏狱是恶浊之地,您清风亮节,还是少踏足于此。”   “孤是储君,陛下龙体有恙时,代理朝事是分内之事。”   “陛下龙体有恙?!”秦爻急切地拔高声调,干涸的嗓音火辣辣地疼,剧烈咳嗽起来。   “秦大?人既然关心陛下,当初为何要做出悖君之事?”   百般酷刑都没从秦爻嘴里撬出什么,此时他更不可?能回答,只是重复了句,“罪臣对不起陛下。”   楚南瑾早有预料,从袖中掏出一物,缓缓道:“秦大人可识得此物?”   秦爻从乱发中抬起眸子,看清楚南瑾手里的东西?时,古井无波的面色划开一道裂缝。   “此物怎会在殿下手中,它不是……”   楚南瑾手中拿着的,赫然是锦衣卫口中陈旧泛白的香包。   当初昭成帝命人搜查秦爻的府邸,将他所有的东西?都焚火烧毁,秦爻便以为,那陪伴他走过漫长孤苦岁月、支撑他走出刀山血海的香包早已是一捧灰烬,再见此物,铁骨铮铮的硬汉眼中竟有酸涩之感。   “听闻秦大人每次出职,都会带上此物,刀尖舔血时,亦是佩不离身,知晓此物对秦大?人的重要性,便命人从火场带了出来。”   眼前年轻俊朗的太子笑容清隽温和,内敛得好?似不带一丝锋芒。   秦爻眸色微动,“殿下既将此物拿了出来,便是想与我做个交换吧。”   楚南瑾颔首,“秦大人是个聪明人,孤便不与你?绕弯子,你?放心,孤要问的问题,不会牵涉到你想要保护的人。”   “殿下请说。”   “玉和殿的那一把火,是否是秦大人的手笔?”   在火把照不到的阴暗角落。秦爻被镣铐束缚的手微微颤了下,沉寂灰黑的眸子划过一丝波澜。   沉默良久,秦爻开口,“是。”   ——   楚南瑾离开的这段时间,昭成?帝带着沈太?医来过。   姜念兰一直未醒,沈太医却把不出什么所以然,只能说公主惊吓过度,还得歇上一段时间。   昭成?帝想等到女儿醒来,御书房却有官员来报徐州府赈灾的款项,驻足塌前望了一会儿,不情?愿地摆驾回宫。   人走后,姜念兰把脸埋入被子里,茫然地睁着眼。   她现在知道死是什么意思了,如同用枕头掩上口鼻,是一个痛苦窒息的过程。   有人要她死,所以在她的寝殿放火。   即便哥哥说别人伤害不到她,她还是忍不住后背发凉,一阵后怕。   她悄悄从被中探出头,光着脚下了床。   她所在的东厢暖阁在二层,推窗瞭望,一汪清可见底的池子游着几条小鱼,两侧小道铺满鹅卵石,树丛掩映的那头,缓步走来一道绮丽修长的身影。   姜念兰两手撑着窗沿,身子探出大?半,兴奋地唤了声,“哥哥!”   楚南瑾远远瞧见了她,对她比了几个手势,姜念兰没?看懂,反而将身子往外多探了几分,脚下一滑,幸而及时攀扶住了叉竿,额头却撞上窗沿,嗑出一道血痕。   楚南瑾快步上了楼,将她带离窗边,严厉教育,“我方才让你远离窗沿,你?为何非但不听,还继续往外探?”   姜念兰吐了吐舌头,“我没看懂哥哥的手势,就想离得更近一些。”   “下次不可再这样。”   刚撞上时姜念兰不觉疼痛,几句话?之间,密麻的疼冲上脑门?,灼了火般一阵火辣,楚南瑾命人取来伤药,将冰凉的药物敷在她的额头。   伤处被贴上裁剪适中的布绷,药效逐渐起了作用。   姜念兰从一开始的哼唧嗷叫渐渐平复下来,想起今晨哥哥的不告而?别,问道:“哥哥,我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这里,我的寝殿烧没?了,是不是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搬去哥哥那里住了?”   说到最后,她眼尾上扬,隐隐透着期待。   楚南瑾没?有回答。   秦爻说,他是为林燕打抱不平,才会吩咐旧部在玉和殿放下那一把火。   临时胡诌的谎言十分拙劣,秦爻知道楚南瑾不会相信,他罪名深重,再添一笔也无妨,但他没?想到,这个香包便是牵扯出事情始末的关键一环。   香包的绣法独特,从未在市面上出现过,楚南瑾分析,香包应是那名女子亲手所绣,且女子家中殷实,不需依靠绣活营生。   安平王妃出嫁前,便以女工闻名,绣出来的香包精致玲珑,曾呈递御前,得到过先帝的赞赏,她为人傲气,眼高于顶,自是不可能让自己的绣活流入民?间。   楚南瑾命人寻来安平王妃缝过的香包,针线走法除了更纯熟,基本大?同小异。   秦爻听命于昭成?帝,最常见到的便是皇帝与太?后。   太?后常召安平王妃入宫,怜悯侄女花龄丧夫,若与秦爻有了首尾,太?后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若秦爻是为安平王妃做事,一切便有了解释。   东宫与玉和殿位处两个不同方位,火势来得突然,即便楚南瑾第一时间得了消息,也无法在一盏茶的时间内将姜念兰送回寝殿。   这场火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试探。   试探不知是否在玉和殿的姜念兰,亦是试探远在东宫的太?子。   太?子背德,与皇妹有首尾,是能毁他声誉、且让昭成帝动怒的一箭双雕之法。   只可?惜玉和殿四处都是他的眼线,那人能勾结羽林军躲过巡防,却无法靠近姜念兰的寝殿。   一次试探不成,必有下次。   只是……   安平王妃娇蛮,与谁都难以共处,推测她是秦爻的心上人时,楚南瑾有过质疑,但只有如此才能理?顺因?果,便全作秦爻念及旧情,情?人眼里出西?施。   “念兰暂时得在这儿待两日,若是不想见人,就闭眼装睡。”   姜念兰紧张道:“哥哥要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   楚南瑾笑笑,“只是缓兵之计,这两日,陛下会下旨让你搬去东宫。”   姜念兰眸光骤亮,像冬雪中绽开的晴花,干净澄澈,一手扯过他的袖角,笑眯眯地说:“真的吗,那太?好?啦,以后我不用偷偷摸摸,就可以随时见到哥哥了。”   如果能和哥哥住在一起,她一个人住在这儿一两天也没?什么大?不了。   楚南瑾将伤药收回药箱,面上是和她如出一辙的笑意,低眉之时,笑意却未至眼角,摁住兴奋得手舞足蹈的小娘子,道:“这两日你也不必去听学。”   双喜临门?,姜念兰可谈得上是眉飞色舞,怕哥哥误会她不喜欢老师,忙解释道:“不是老师的课教得不好?,而是每日起得那般早,我都睡不好?觉,若能休上两日,我精神气养好?了,就能学得更快、更有劲,而?且……”   乌溜溜的眼珠子转着,将没说完的话藏在心底。   比起祭酒,她更喜欢哥哥为她上课。   这时,门?外侍立的常守踏进门一步,说道:“殿下,东宫有贵人找。”   “何人?”   暖阁是先帝嫔妃的歇脚之地,人多眼杂,常守踌躇片刻,道:“您去见了便知。”   ——   虽然不用早起念书,姜念兰却一刻也没闲着。   楚南瑾白日闲时会过来带她温书,功课不仅没?落下,还识得了不少字,晚上楚南瑾不在时,她便翻看图文话?本,屋内灯火通明,时常看得入迷之时就睡了过去。   玉和殿走水的第三日,一道圣旨下至暖阁。   公主永乐移步行宫,寻找解梦之法,太?子陪同左右。   公主的受宠程度,从御赐的行囊便可以看出,不过离宫几日,昭成?帝却赐了几箱衣物、几箱金银首饰等,装了满满几车。   昭成?帝朝政繁忙,却抽出空闲,在宫门?口送别,马车消失在视线内很远,他仍驻足停留,好?似被风沙迷了眼。   大梵女居住的行宫毗邻京城,是个依山傍水的好?地段,先帝纵情?享乐,这座行宫本是他游山玩水,听笙歌乐舞的淫靡之地。   昭成?帝继位后,将留在此处的乐器乐台拆的拆、烧的烧,半年前大?梵女在行宫定居后,更是将此地改造成不啻于佛堂的清净之地。   行至半路,楚南瑾所在马车的防风帘子掀开,一双修长?玉润的手伸出车外,比了个手势。   “莫让他们发出声音。”   常守微微颔首,骑着马从后绕过,指挥属下不动声色将其中一辆马车团团围了起来。   太?后安插在队伍中的眼线被瞬间割去舌头,拖去两侧布满荆棘的密林,泛着冷光的寒刀无情?地夺走性命。   姜念兰一路上都不开心,哥哥明明说过,去行宫两人就能独处,可?离宫后,哥哥非但没和她坐在同一辆马车,两人之间还隔了好几辆。   她恹恹地趴在马车壁沿,来回翻看手上的话?本,却什么也看不进去。   这时,车帘被掀开,一丝光线照进,刺得她双眼微眯。   “念兰。” 第42章   玉和殿走水只是开端, 太?后一党不会轻易罢休,将?人马安插在?驶往行宫的?队伍中,下了揪出太子背德证据的死令。   却不料, 太?子部署周全,不费吹灰之力便识破诡计,折了太?后几枚重要棋子。   血腥被?扶疏草木淡去?, 清冽的?幽竹掩下过往痕迹, 楚南瑾拂雪袖上沾染的灰尘, 仿佛一切安然, 什么也没发生过。   姜念兰见到楚南瑾的那一刻,所?有?的?埋怨失望褪去?,满心都被?喜悦充盈,委屈道:“这两日?哥哥变得好?冷淡, 除了温书?都不来找我,我晚上掌灯看话本,有?许多地?方都不懂, 却没有哥哥替我解答。”   自姜念兰来到皇宫,还从未和楚南瑾分开过这么久,每晚都睡得不安生,数次想从暖阁溜出去?, 去?东宫找哥哥, 可想到他的?交代, 她又不能任性妄为,憋得难受, 此时见了他, 将?委屈一股脑地倾诉了出来。   楚南瑾静静听?她说完,嘴角扬开一抹浅淡的笑意, 摊开掌心,露出一对翡翠珠子,光亮剔透,上衔着碧绿细线,看起来小巧玲珑,玉润珠圆。   珠光映在?眼中,浸润着温柔的笑意,“赔罪礼。”   姜念兰捻起那颗珠子,好?奇地?细细打量,珠子摸在?手上触感冰凉,却十分趁手,她端详一番,想不出赞美的?词语,傻傻地?冒出一句,“好?漂亮,像一颗晶莹剔透的葡萄。”   楚南瑾摸盏的?手顿了顿,笑道:“先时我往袍房送了几匹锦缎,离宫前?正巧裁出了新?衣,便一并带了过来,式样新?颖,没有?配套的?首饰,就又命人连夜赶工,这翡翠耳珰只是其中一样,兴许工人是照着葡萄的样式造的。”   姜念兰关注到了重点,“哥哥给我裁了新衣?”   楚南瑾反问,“念兰可喜欢这耳珰?”   姜念兰肯定地?点头,“喜欢,可是哥哥为何不将新衣一并带过来,我现在?不能穿吗?”   楚南瑾眸色晦暗不明,抿了口茶,缓缓道:“新?衣料子薄,现在?穿会冻着,待到了行宫,念兰再试穿,到时哥哥会为你作画。”   队伍继续驶进一个时辰后,终于到达了修建在北城的碧雀宫。   官兵持戟清道,百姓躲在?屋里子偷偷瞭望,瞧见那扬起尘沙的骏马威严无比,占据了道路大部分位置,庞大的队伍光是从门前经过,就用了许长时间。   皇家排场,甚是伟观。   大梵女派了最器重的关门弟子明河在?碧雀宫前?迎接。   明河在?两位贵人的车舆前行过大礼,歉然道:“十分抱歉,大梵女还未出关,便让我来迎接两位贵人,两位殿下路途奔波,厢房早就已经拾掇好?了,明河为你们引路。”   碧雀宫占地?宽广,光厢房就有上百间。   先帝逝世?后,碧雀宫很长一段时间成为空置,毫无人气。   当年?昭成帝大肆在民间寻找解梦的术士,揭榜术士犹如过江之鲫,行宫便成了江湖术士的?安置地?。   这些术士的?本领良莠不齐,鱼龙混杂,从外面带来的恶臭习性却一点没落,要么时常彻夜对饮,抱柱鬼哭狼嚎,要么将一月未洗的鞋袜晾在回廊上,臭气熏天。   昭成帝得偿所?愿后,许是忘了这些术士,一直没下旨驱逐,脸皮厚些的便一直赖着不走,时而就出来作?妖,驻守行宫的侍卫又不能对他们怎么样,过得是苦不堪言。   明河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些术士住在?东厢房,自以为是皇上请来的上宾,行为举止十分不知礼数,大梵女不欲与他们起冲突,便住到了离他们最远的西厢房,我提前?和他们说过两位殿下的?驾临,只要两位殿下不去?东厢房,他们也污不到两位殿下的眼。”   他将那些术士“惊天动地”的行为吞在?腹中,只用了“不知礼数”四个字概括,以免污了贵人的?耳朵。   姜念兰小声问:“大梵女是何人?为何我听?着很是熟悉,好?像在?梦里听?到过。”   “念兰又梦到了什么?”   姜念兰诚实道:“哥哥不在身边时,我有?时候会做噩梦,梦里有?白雾化成的?水镜,水镜里有?一些画面,应该是我从前的记忆。”   “念兰还看见了什么?”   “暂时不记得了。”她眨了眨眼,“等我想起来,我再告诉哥哥。”   楚南瑾沉默半晌,问:“念兰若是恢复了记忆,会和哥哥渐行渐远么?”   “怎么会!”姜念兰停顿片刻,想到什么,眸子斜成一条缝,眼尾上扬成月亮的?弧度,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哥哥是吃醋了么,害怕我恢复记忆会不理你,所?以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这种话一听就不是她能想出来的?,楚南瑾笑了下,问:“念兰从哪儿学的?话?”   姜念兰骄傲地举起丢置角落的?话本。   楚南瑾却是摇了摇头,自责道:“是哥哥的?失职,不能陪在?你身边,没能及时解答你的疑问。 ”   姜念兰想了好?久,也没明白他的意思。   “傻妹妹,吃醋不是这般用的。”   明河引着车舆来到西厢房,这边环境清幽,是个适居的?好?地?段。   在?原先的?安排中,为了男女避嫌,太子和公主的房间分别在湖泊两岸,考虑到姜念兰的?病症,房间安排到了同一边,却是第一个在首,一个在?尾。   明河刚说完,坐在?车内的?姜念兰就用小表情表达了不满,却没出声,明河正疑惑公主为何还不下车进房,就听?见太?子说。   “小师傅辛苦了,去?忙你的?事罢,这边孤来安排就好。”   明河受宠若惊,“不辛苦。”   明河带着碧雀宫其他仆从离开,大梵女又在?闭关,偌大的西厢房便只剩他们一行人。   江公?公?的?伤好?了七七八八,也跟着来了行宫,见太?子扶着公?主下了马车,颇有?眼力地捧着红木箱上前?。   “殿下,您要的东西。”   楚南瑾接过箱子,带着姜念兰走入最末尾的厢房。   一众随从止步门外,眼观鼻子鼻观心,各司其职。   ——   四面封闭的铜墙照不进一束光线,两排烛灯熠熠摇曳,烛影在?墙上匍匐。   绛纱娘子俯身换上新的灯罩,微弱的?火苗曳过她的?指尖,她微微一颤,抬头对高座上的人说道:“我心里总觉不安,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   正在?闭目养神的大梵女缓缓睁眼,美目似有?浮光涌动,“前?两日?你去?了趟东宫,可是发觉了什么?”   绛纱娘子阖目思忖片刻,“是有?一些发现,太?子殿下他……好像与以往有所?不同。”   “那孩子在?宫内拘束惯了,总是在外人面前做出宽和的样子,时日?长了,真真假假,我也渐渐分辨不清,可是他真性倾露,让你觉得奇怪了?”   “我觉得,太?子好似心里有了牵挂。”   大梵女笑了笑,“太?子即将?弱冠,还未成家,有?了心仪的?女子,不是你我喜闻乐见的大喜事么?”   绛纱娘子犹豫道:“我听说,太?子与永乐公?主甚是亲密,那日?我去?东宫,无意间听?到侍卫的?谈论,他们说永乐公?主一直待在?东宫中,与太?子同吃同住,永乐公?主……那可是太子的皇妹。”   铜墙上匍匐的烛火骤然亮起,像张牙舞爪的?凶兽,掀起暗涌波涛。   “你可有?听?错?”   “千真万确。”   大梵女沉吟良久,一步一步自高台走下,镀在暖光下的面容晦暗不明。   “太子的人马应该已经到了行宫,看来,我得提前?出关了。”   ——   姜念兰在?见到新?衣的?那一刻,瞬间明白了哥哥为何不让她在车内试穿。   上衣更像诃子的?款式,两根细细的吊带穿过曲线优美的肩颈,布料上绣着鸳鸯戏水的?图案,长度不及上身,露出小巧的?肚脐眼,下身则是薄如蝉翼的纱裤,两块布料伴遮琵琶半遮面,有?种欲拒还迎的?朦胧感。   这一身都与翡翠耳珰衬色,哥哥还拿出了相同款式的珠钗、项链、手镯,果真是特地?打造。   楚南瑾望向她的眼神,不掺杂一丝杂念,好?似在?欣赏一件完美的?陶器,姜念兰在?铜镜前?左顾右看,似是十分满意这一身打扮。   “念兰喜欢哥哥送你的新衣么?”   姜念兰把头点得像打更梆子,“喜欢,我穿着这身衣服,显得皮肤很白,腰很细,锁骨也很漂亮……”   她用软糯天真的?语气说出这一番话,每说一句,楚南瑾的视线便不自觉地游移在她所说的?地?方,眸光渐暗一寸,小娘子如数家珍,一口气将自己的优点夸了个遍,说得口干舌燥,却得不到回应,终于停了下来。   “哥哥,我十分喜欢你送的?新?衣,等回到皇宫后,我便穿着这一身去听学吧。”   楚南瑾眸色微沉了下来,“不可。”   “为何?哥哥不也觉得我穿着这身好看么?”   楚南瑾牵过她的?手,两人十指相扣,他将她带到画架前坐下,拿来蒲团和枕垫,让她垫着,道:“既是哥哥赠你的?新?衣,自然只能在哥哥面前穿。”   “那要是旁人送的呢?”   楚南瑾微笑起来,“旁人不敢。”   哥哥分明是在?笑,语气也如往日?平和,姜念兰却莫名打了个哆嗦,总觉得有?些瘆人。   楚南瑾研磨时,姜念兰便抖着腿翻看小册子。   她脑瓜子里装的?东西少,一个姿势摆到底,到下次却怎么也想不出新的姿势来,哥哥便为她寻来这本民间画师精装的?小人画册,上面有各式各样的美人势。   待楚南瑾磨好?墨,姜念兰也选好了这次要摆的姿势,抬头却见哥哥不是继续端坐画架前?,而是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姜念兰疑惑地抬起水眸。   “这次不在宣纸上作画。” 第43章   姜念兰不明白, 不在宣纸上作画,还能在哪儿?   楚南瑾没有回?答,紧窄袖口拢至腕骨, 修长?白净的指间夹着一只朱笔。   左右两侧窗户挂起厚帘,不仅透不进冷气,还遮住了?光线, 微暗的静室内, 唯一的亮堂是小娘子细腻肌肤上的莹白。   身上的衣物堪堪遮住一些重要部位, 姜念兰却不觉得冷, 反而觉得一道灼热的视线将单薄的衣料烧了起来,燎起火势。   可当她抬眼时,哥哥眼底平静沉寂,好似与往日没什么不同。   “念兰喜欢什么花?”   姜念兰不识得花的品种, 想了?半天,憋出一句,“桃花。”   她只认识桃花。   楚南瑾取了她鬓发上的珠钗, 三千青丝散乱在软枕上,指间夹着的朱笔一转,稳稳地横在她裸露空气中的肚脐上。   “别乱动,莫让这笔掉了下来。”   说罢, 他踱步走向大?门, 少顷, 屋门半开,递进来一个陶土花盆。   花盆栽种的, 正是?桃花。   饶是?姜念兰不懂, 也知晓冬天是开不出桃花的,惊讶地张大?双眸, 直勾勾地盯着陶土花盆。   几簇桃花在枝头开得妍丽,粉得像女子面上的胭脂,又恍若朝霞簇生。   楚南瑾将花盆捧在手中,浑然天成的俊美容貌,衬得那盛景时期的桃花竟逊色三分。   姜念兰忍不住伸手,待触到娇嫩的花瓣,才发觉这原来是一盆仿真花。   “这仿真花做得好生逼真,就是?把?它放在我面前,我也分辨不出真假。”   光顾着说话,她却忘了肚脐上的朱笔,上下起伏的吐息间,朱笔咕噜噜地滚落在地,笔墨滴落,划开一道浅红的印记。   楚南瑾弯腰拾起朱笔,唇角噙着清浅的笑容,“哥哥方才可是和你说过,莫要让笔掉了?下来。”   姜念兰自觉理亏,却又强词夺理道:“分明是哥哥吸引我的视线。”   “无论做何事,都要专心致志,方能做出成果,读书习字亦是这个道理。”   姜念兰被他说得羞愧,低声道:“那是我错了……”   “做错了?,那便要受惩罚,哥哥不能总是?惯着你,这对你的成长毫无益处。”   姜念兰张了?张嘴,将讨饶的话吞了回去。   忐忑不安地想,不知哥哥会如?何惩罚她,是?抄书,还是?像祭酒一样拿戒尺打板子?   楚南瑾但笑不语。转身从案上拿过一块墨盘,用掌心托着,撩起衣袍,在她跟前蹲下。   一阵酥痒从肚脐处传来,姜念兰绷直身体,莹润的脚趾头紧紧蜷缩,好似一只被抚摸头顶的猫儿,电流窜至四肢百骸,不自觉溢出一声轻吟。   楚南瑾看了眼放置矮凳的花盆,情绪似乎完全?不受影响,眉头因专注而紧拧着,随后在她肚脐边缘落下一笔。   只及半腰的上衣恰好方便他作画,朵朵妍丽的桃花盛开在那一圈小巧的肚脐旁,仿佛霞云朵朵,瑰色拢烟。   姜念兰全?身的注意力都浓缩到了?肚脐处,哥哥手上的朱笔、以及蘸的红墨也都是?特殊材质制成的,和寻常笔墨不同,落在身上没有黏腻感,也不会因为她的颤动而墨汁四溢。   而这笔落在身上奇痒无比,好似一根羽毛轻轻搔过,让人心底泛起无止尽的涟漪。   她忍不住想,这次来行宫,哥哥到底专门打造了多少新鲜玩意儿?   “要专心。”   楚南瑾用笔柄抵了下她的鼻子,水汪汪的眼眸立刻浮起水雾。   “凝神屏息,做到心神合一,方能事半功倍。”   姜念兰听得迷迷糊糊,只觉得哥哥说的话高深莫测,只要照着他说的去?做,她总能变成一个聪明好学的小娘子。   “我不想别的了。”   她低下眸,才发现簇簇桃花不仅开在了肚脐旁,丛丛蜿蜒向上,枝头正伸向其他秘地,那处泛着薄粉的肌肤染着浓浓的艳色,而哥哥提起朱笔,为桃花开枝散叶……   不知过了?多久,姜念兰眼底倒映着浮动的水色幔帐,神思却怎么也专注不起来了?,她好似一朵绽放的桃花,整个身体都泛着粉色,脚趾头蜷缩太久,有些痉挛,无力地垂落双臂,恍惚间却瞧见哥哥的神色。   她想开口控诉他也不专心,却发觉喉咙干涩,是?阵阵颤麻后的虚弱无力,导致她无法出声说话,而她身上的衣物早就不像先前那般整齐,不知凌乱成何样?。   雪白长?衫沾满了?朱墨,一片狼籍,楚南瑾眸色清润,却有暗影波动,藏着不可见人的滔天巨浪。   “念兰很乖。”   见小娘子没了说话的力气,在她后脑勺添了?个软枕,让她舒舒服服地躺下,而后回?到画架前端坐。   却久久落不下笔。   ——   冬日天暗得早,不过酉时,天色已经完全黑寂了下来。   行宫多假山湖泊,一方好山水养出的生灵不少,姜念兰不知从哪儿逮了?只小猫儿,玩得乐乎,那小猫也亲近她,翻着肚皮在她身上打呼噜。   玩累了?,一人?一猫躺在冰凉的竹椅上就睡了。   楚南瑾穿着件玉色长?袍,身前是?摞成一沓的竹简,将一颗饱满剔透的玉摸在手上,慵懒地支颐把?玩,目光却穿过支窗,落在竹椅的一人一猫上。   白日乖巧地任他作画,一到天黑就撑不住睡觉的小娘子蜷缩成一团,安静乖软,比她怀里那只匍匐的小猫还要可爱几分。   忽然就很想吻住她那张香甜的小嘴,却终究没忍心吵醒。把?玩着美玉,想起了?一些过往。   从前,那些想巴结他的朝臣最爱往东宫送猫,道他温和亲善,应是?十?分喜爱这些有灵的生物,自以为地揣度。他回?回?微笑收下,转身却将这些碍眼的东西扔给了宫人?。   东宫有过许多品种的猫,一个个腮圆眼亮,旁人?看见爱不释手,就连常守也会抱在怀中赏玩。   他却十分厌恶这不知分寸,时常爬到人?身上的生物,他不喜旁人?近他的身,就算是?一只猫也不行。   眼前的小娘子算是?例外,他看得顺眼,也稍微体会到了旁人戏猫时的心情。   他不知对他的这位皇妹到底是何感情,兴许是?养得趁手,也不嫌麻烦,便一直养在了?身边,偶然的逗弄无伤大雅,让他心情不错,却渐渐生了?独占心。   这并不是一个好兆头。   门外的脚步打断思绪,楚南瑾将美玉攥在手里,嘴角的笑容冷了?几分,大?步跨过去?,拉下竹椅前的帘帐,将声音隔绝在外。   大?梵女推开屋门,瞧见眉眼温和的郎君正专注地往一块玉上刻字。   她孤身前来,站在门口静静看了?一会儿,方才出声道:“太子殿下。”   楚南瑾停下手上动作,抬起头,“何娘子不是还有两日出关,今夜现身于此,可是?有何要紧事?”   “我听闻一件事,迫切地想和太子聊聊,停留时间不久,便长?话短说。”   “愿闻其详。”   “过问殿下的私事,是我逾矩。这帘帐后头的,可是?永乐公主,太子殿下的皇妹?”   楚南瑾嘴角噙起一抹笑意,并不隐瞒,“是?,她睡着了?,还请何娘子说话小声,莫惊醒了?她。”   “殿下是否没听清我方才说的?永乐公主,是?你的皇妹。”何娘子厉色道,“公主的房间在另一头,你虽是?她的兄长?,但?男女授受不亲,公主不该出现在殿下的房里。世上没有密不透风的墙,东宫之事我已有所耳闻,还请殿下规束行为,莫要逾越。”   何娘子自诩已看破红尘万物,但?她却从未看透过太子,日复一日地覆着一张假面,旁人?早已欲盖弥彰,太子却能面面俱到。她已不知晓他的行径哪些是本意,哪些是?违心,若是?换一名女子,她可以听之任之,只保自身清净,但是姜念兰不行。   但?对于太子和公主之间的关系,她只认为是?稍微亲近了?些,堪堪胜过普通的兄妹之情,太子有自己的谋划和抱负,只要她掐灭这个苗头,太子会和皇妹保持应有的距离。   此事本不必她亲自来问,可她心底忐忑不安,若不来亲自旁侧敲击太子,她只会彻夜难眠。   却见太子默不作声地摩挲着手上玉石,不知在想着什么。   正在此时,忽然起了?一阵狂风,将案上的书简吹动得“哗哗”作响,一封竹简不堪骤风,无声地滚落在大梵女脚边,竹封脱落,露出里面的画纸。   “这画上的人是……”   何娘子正欲拾起画纸,楚南瑾神色终于有了波动,快她一步,画纸落入他手中,封存竹简,放回了原来的位置。   何娘子猛地抬头,发现桌案上还有许多相同封口的竹简,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一块,她心底涌上一股不安,却不知这股不安从何而起。   楚南瑾转过身,冷淡道:“一会儿孤便会让人?将念兰送回?,何娘子不必操心,你闭关事重,早日出关为念兰解梦,便早日了却皇上的心病。”   何娘子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好,还请殿下记住我说的话。”   何娘子走后不久,江公公走了?进来,问:“方才何娘子吩咐奴婢来接公主回?房,不知太子殿下的意思是??”   被冷睨了?一眼,立刻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楚南瑾撩起帘帐,竹椅上的小娘子仍睡得深沉,一点儿也没被外头的动静打?扰。她怀里的小猫倒是醒了,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望他。   忽然不屑地笑了?笑,“皇妹又如何。”随即将猫扔到一旁,一手揽过姜念兰的腰肢,将她抱回?榻上睡。   ——   虽在皇城外,楚南瑾要处理的公务仍不见少,堆积成山的奏疏,疏漏一日,第?二日便又垒起一沓。   捡了?只小猫后,姜念兰胆子大?了?许多,常常带着小猫在院子里玩耍,楚南瑾忙于政务,陪不了?她的时候,小猫就是她最好的玩伴。   她晌午睡了?个觉,醒来却不见了?小猫,急得在院子里找了一圈,却没找到,本想让哥哥和她一起找,但?见哥哥忙得不可开交,便独自顺着泥巴上的猫爪印寻去。   她给小猫取了个名字叫球球,球球很聪明,已经识得自己的名字了?。   不知走了?多远,球球的爪印消失,她大声唤着球球的名字,放缓脚步,警惕地打?量着四周,才发觉自己走到了?一条陌生的回?廊,廊上飘着一股腥膻的恶臭气。   姜念兰捂着鼻子,那阵恶臭仍萦绕在鼻尖,令人?作呕,寻找臭味的来源,她才发现回廊两侧晾满了男子鞋袜。   那股令人难以忍受的腥膻气,便是?从鞋袜中传来。   球球的爪印便是在这里消失的,她犹豫了?一会儿,觉得一个力量小,还是?先回?去?,再?让哥哥派人?一起来找球球。   绕了?一个大?圈子,却始终找不到回?去?的路,心急如?焚时,视线内忽然出现球球雪白的身影。   球球躲在密林里,右腿似乎嵌着什么东西,警惕地匍匐着,听到她的呼唤,一瘸一拐地朝她奔来,姜念兰担心它腿上受了?伤,便也朝它走过去?,满心欢心地等着球球扑进她怀里,半路却忽然冒出一根叉子,将小猫的右腿狠狠叉住。   “喵呜!!!”   小猫惨叫凄厉,却招来了?一阵哄笑声,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几名男子,生得贼眉鼠眼,满脸戏弄地瞧着叉子下拼命挣扎的弱小生物,生出一股自豪的征服感。   “这小畜生跑得可快,要不是?咱们在它腿上嵌了根钉子,还真不一定?能追上它。”   “大?哥,上回?那只猫让咱们烤着吃了,这回?怎么弄?”   “就把?它拿去?剖肚吧,这小畜生,挠了?老子好几下!今天非要给它点颜色看看……”   “咦,那里有位漂亮的小娘子……”   听见这话,几人?将目光转到姜念兰身上,他们从未见过这般天姿国色的小娘子,皆面露垂涎。   姜念兰感知到危险,恐惧地看着离她越来越近的人,她想拔腿就跑,可体力哪里敌得过几个壮汉,细嫩的胳膊在他们手下犹如豆腐块,一捏就碎。   与此同时,她脑海里像炸开了?花,嗡嗡地疼,她知道她得立刻远离这几人?,奈何体力悬殊。疼痛到了极限,无可抑制地高喊,男子发懵之时,张开獠牙下了?狠口。   “原来是个疯婆娘!”男子被疼痛感醒神,一把?将她推倒在地,她连滚带爬地从地上起来,立刻就想去救仍在哀嚎的球球。   “原来这个小畜生是这个疯婆娘养的。”   几名男子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虽然这小娘子很疯,但?胜在脸蛋漂亮,身段也好,不由得舔了?舔干燥的唇,这应该是个没人尝过的尤物…… 第44章   “殿下饶命, 殿下饶命啊!贱民要是知道这是公?主,给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放肆啊!”   深刺入胸骨的雪剑光可鉴人,潮涌的鲜血渗过森森白骨, 一人因为痛苦而面容极度狰狞恐怖,奈何被割了舌头,只能发出“嗬嗬”的音节。   他身边的同伴见了此景, 吓得屁滚尿流, 重重地以头磕地求饶, 妄想保住这条贱命。   几人懊悔不已。   但在当时?, 即便?他们知道这位是皇族公?主,也会?动尝鲜的妄念。他们是皇帝请来的术士,住在这行宫多?年,傲然地以上宾自?居, 从前欺辱婢子欺辱惯了,没人管束,越发自?以为是, 便?以为即便?是太子,也会?给他们三分薄面。   更何况,太子美名天下,以温良和善为誉, 他们以为只要动动嘴皮子, 就能将?调戏公?主的罪名揭过, 毕竟一个良誉的储君,又怎会让自身沾上残暴的污点。   因此, 见?到太子果真如传言所说, 是一个生着冠玉面貌的温雅君子,他们更是壮大胆子, 连礼也不行。   感知到危险时?,太子手中雪剑已捅过离公?主最近之人的胸骨,他们想跑,却被一群侍卫持戟围住。太子转过脸来,如玉般的面容腾起恣睢的暴戾,极度反差,又极度妖异。   一双染上浓稠的猩红温眸,好?似堕仙,雪衣猎猎,冰冷得如一片霜冰。   姜念兰惊吓过度,早就晕了过去,奄奄一息的小猫虚弱地躺在怀里。楚南瑾单手地抱着?她,低头温柔地望了她一眼,另一只手上的雪剑削入几寸,血液里翻腾着?的巨浪,让他面容尽显戾气。   “她不能让旁人近身,会?受到惊吓,你们却不知死活,将?她惊成这样。”   他细致耐心地养着他的皇妹。每日命人变着?花样准备美食,满足贪嘴的皇妹,用最好?的料子缝制衣裳,专造金光玉翠的珠宝,将?皇妹打扮得精致悦目。   皇妹的命,也是用他放了一碗血,半踏入鬼门关救回来的。   愚蠢粗鄙的贱民,竟妄想用他们那张肮脏龌龊的手,去触碰他百般呵护的人。   那便用命,作个血训。   “殿下饶命,我们不知情啊……”   常守高呼:“殿下,您清醒一点!”   楚南瑾手中的剑却未偏移一寸,带着?诡异的笑容,溃散的理智汇成无处发散的凶戾,转头望向其余几人。   一刻钟前还在戏谑调侃的同伴成了一坨血污,被残忍虐杀,几位术士早就吓得双腿瘫软,动弹不得。   就像他们曾经以强者身份虐杀那些无辜的生?灵一般,在那柄剑下,他们弱小?得只是一粒尘埃。   什么心如菩萨的太子,这分明就是一个地狱来的恶鬼!   明河赶来时?,楚南瑾正擦拭着那柄光可鉴人的宝剑,嘴角噙着?笑容,却不是从前的温和亲善,只能用嗜血来形容。   而?他脚边,是一滩滩浓稠暗红的血水,以及几具泛着?腥臭,面目全非的尸体。   见?了血气,便?一发不可收拾,明河与他对视时?,一股从头到脚的凉意席卷,他刹那明白,太子的杀意并未就此终止,此时?的太子理智全无,只是一名索命的恶鬼。   明河便?想提起姜念兰,试探能否拉回太子的理智,“永乐公?主在何处?”   “这里脏,孤让宫人把她送回去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脸上的神?情谈得上是温和,没维系多?久,转头对常守道:“晌午当值的侍卫是哪几个?”   常守心中不安,忐忑道:“殿下,他们也是一时?失职,不知道公主会醒来……”   楚南瑾妖异一笑:“一时失职?”泛着?凛光的剑尖,笔直对着?常守的面门,“全部带到孤跟前来,还有东厢房的其余术士……”   “一丘之貉,杀。”   血液里无法遏制的戾气烧得他眼瞳猩红,他持着?长剑,忽道:“不必了。”便?纵身往一处走去。   明河与常守对视一眼,两人都在对方眼底看到了不安。   明河道:“我去请大梵女。”   常守知道太子的那句“不必”,不是不必杀了,而?是不必带过来,他会?亲自?去解决。   命人将地上的尸首处理干净,常守忧心忡忡地跟了上去。   ——   楚南瑾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他的亲生?父母。   四岁那年,他就成了一个孤儿,那两人不要他,留下一大堆仆从和钱财,让他以后照顾好?自?己。   他如今想起来,都觉得十分可笑,他不过四岁,他们竟能讲出这般不好笑的笑话来。   但那日的他没有笑。   金乌西坠,老?树枯黄,他静静站在门口,看着两人收拾包袱,内心平静得可怕,没有哭喊,甚至没有看过他们一眼,他的母亲含泪站在车头,让他再唤一声“娘”。   他没有唤。   既然抛下他,何必又做出母子情深的模样。   真令人作呕。   后来,府里来了许多哭丧吊唁的人,素幡扬着?碎纸,抬回了他父母的棺柩。   整个灵堂只有他没哭,众人只以为他年幼。棺柩下葬后,他在两人的坟头站了一宿,烧了根香,尽了他们赋予他生?命的孝道,从此,他们与他的人生再无任何瓜葛。   走时?他便?毫无涟漪,死了更不会成为他的牵挂。   两人死后,倒是给他带来不少的麻烦,孩童笑他是无人管教的野孩子,他目如冰刃,从靴中拔出短刀,露出年纪不符的凶狠。   几个孩童被吓破了胆,从此都绕着?他走。   无甚妨碍,他没有朋友,也从来不需要朋友。   忘了是哪一日,当朝新帝坐着?龙辇,睥睨着当时还是瘦小孩童的他。   “跟朕回去,只要你有本事,朕让你做太子。”   旁人都说,皇宫吃人吐骨于无形。他收起凶狠的利爪,舔舐指缝的鲜血,伪装成世人眼中光风霁月、温润如玉的太子。   人前的他噙着?温柔的笑容,怀着?宽大为怀的善意,成就他们心底完美无瑕的储君。心却是一滩死寂的湖水,若有一把刀捅在他心窝上,他也不会?有任何波动。   直到那日,小娘子扑进他的怀里,对他说——   她会?成为这个世上最在乎他、永远不会忘记他的人。   曾有人说过在乎他,可从未有人许诺过不会忘记他。   “太子殿下,该收手了。”   楚南瑾仿佛站在广阔无垠的黑暗中,毫无目的地踽踽独行,只有溅在脸上的温热,方能让他感知到外界的存在,他舔过虎口的鲜血,浓稠的血腥方能让他有片刻安宁。   绛纱娘子叹了口气,道:“公?主受了惊吓,困于噩梦,大梵女正在想法子唤醒她,殿下在此大开杀戒,不如去看望公?主,您与公?主亲近,有您在,公主兴许能早日醒来。”   楚南瑾这才有了动作,回过头冷睨了她一眼,雪剑回鞘,大步踏了出去。   ——   何娘子坐在榻前,凝望姜念兰许久,终于伸手覆住昏迷中的人儿,长长吐出一口气。   “是我对不起你。”   “更对不起你的母亲。”   多?年前尘封的记忆,一一在脑海中掠过,何娘子本以为已能做到心如止水,却终究不过肉//体凡胎,想忘记,不过痴人说梦。   楚南瑾带着?满身血腥到来之时?,看到的便?是何娘子抚摸姜念兰黛眉的场景。   丝毫不敛眉间戾气,沉声道:“念兰病症如何?”   何娘子闻言端坐了身子,面色严肃,“殿下何时与公主有的私情?”   楚南瑾语气冷淡,“这不是何娘子该关心的事。”   “前日在殿下屋中掉落了封画简,当时?我问起殿下,画中人是谁,殿下没回答,现在不需要殿下回答了,我已知晓此人是谁。”   楚南瑾面色仍无波动,何娘子定定地看着?他,道:“殿下知我擅解签解梦,在梦中窥过往,于我而?言不过一桩小?事。”   楚南瑾唇角抹开一笑,“那又如何?”   “殿下可是忘了,圣上已提案将?你纳入皇族玉牒,到那时?,你和永乐可就是真正意义上的兄妹!”她语气严厉,“宫中有太后一党虎视眈眈,想推崇逸王取代?东宫之位,殿下的一言一行都在盯梢之下。”   她起身前进一步,咄咄逼道:“殿下既心知和永乐没有结果,为何要趁她患痴病之际予以温存,让她一颗心系于你身上,却永无结果。除非殿下自请不入玉牒,可是,殿下会?为了儿女私情折损宏图伟业?”   “殿下不会。”何娘子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更何况,若永乐知道殿下曾经的利用,你觉得,她会?原谅你吗?”   “她不会?知道。”   “但永乐公主不会永远这般痴傻,待她恢复神?智,知晓了殿下的真面目,极为不喜,又忆起你对她做过的事,认为你是一个趁人之危的卑鄙伪君子,禀明皇上,殿下认为,储君之位,还能坐得这般稳当吗?”   楚南瑾目光望向昏迷的姜念兰,沉寂的眸底有了一丝波澜。   何娘子知晓太子总算将她的话听了进去,缓缓道:“是,殿下如今羽翼丰满,待名正言顺之后,若真走到这一步,大不了杀了昭成帝,逼宫便?是,可如此,便?是走到了公?主的对立面。殿下不会?舍得。”   “何娘子惯会揣度人的心思。”   何娘子不带任何感情地笑了笑,“不仅如此,殿下//体内的芜阴血作祟,一旦动怒,便?是血光之灾。此在行宫也就罢了,皇宫处处都是太后的眼线,殿下失了理智,便?是送上门的把柄,公?主这般轻易牵引殿下的情绪,殿下自?当远离,这一次比一次重的戾气,迟早有一日会?伤了公?主。”   楚南瑾闭了闭眼。   他三次芜阴血躁动,都是为了姜念兰。   第一次是在江平郡,他尚能控制自己的情绪。   第二次则是有北蒙国图腾的江平郡同伙,他能勉强压制体内的燥乱,可小?娘子稍一撩拨,他便?理智全无,凶狠地吻上她,险些伤到她。   第三次,他已成了嗜血屠杀的恶鬼,看到榻上的她,仍有一种想将?她揉入体内的疯狂冲动。   “我为公?主解梦时?,会?将?公?主脑海中和殿下亲密的记忆抹去,将?殿下在她心中塑造成一个温善的兄长,这本就是你们之间应有的样子。不管殿下心中如何想,大业未成,不该耽于儿女私情,公?主纯善,也不该被殿下欺骗利用。”   楚南瑾沉默良久,别的话他都不在乎,唯有那句——   若她知晓他的真面目,极为不喜。   他在她面前,从来都是伪装。   身上的血腥味沉重,不是她喜欢的沉香,却能让他兴奋愉悦。   她最喜爱他穿雪白鹤氅,觉得仙气飘飘,可白色并不是他喜爱的颜色。   他独爱黑色。   何娘子所言,句句戳他软肋,伤之入骨。   她喜爱的,是那名温柔谦恭的兄长,是双手不曾沾染鲜血的太子。   她的誓言,也是对那张假面。   可这从来都不是他。   她会?恢复神?智,明白他的欺骗。真正的他,或许被她厌弃,被她说残忍。   肢体深处涌出一股无力感,这世上最难揣度的便?是人心,也无人敢去用人心作赌。   楚南瑾敛下眉眼,丛生?的戾气顿消,像被净化了柔光,唇角又露出惯有的温柔笑意,“念兰何时?会?恢复神?智?”   “公主的遗症不会立刻消失,但随着?芜阴血的喂养,会?逐渐淡化,到那时?也能接近旁人,只是困扰公主的梦境十分复杂,这个过程会?让她十分痛苦,还请殿下离开。”   楚南瑾抿了抿唇。   何娘子道:“这个过程不可打断,若殿下因心疼公?主而?失分寸,便?会?前功尽弃。”   楚南瑾微微笑道:“那便劳烦何娘子了。”   他走出屋,走在树影昏斜的鹅卵石道,这条路孤寂无人,仿佛那日被父母抛弃,孤身走回屋的那条羊肠小道。   斜身坐在一块假山石上,空气逐渐吹散衣襟上的血腥味,矜贵的面容无悲无喜,瞭望碧云苍穹。   她喜欢,他装一辈子也无妨。   ——   姜念兰陷入了一个无限循环的怪圈。   梦里的她又看到了小?花,不同的是,梦里的小?花不是逆来顺受的模样,小小的脸上反而是不屈服的倔强。   养父母拖着小花,把她关入了柴房。   “死倔丫头!果然是富贵人家的种,怎么打也打不怕,一不留神?就跑了,这可是咱们的摇钱树,想跑,没门儿!”   “杨府送了秘药过来,据说是花重金在黑市买的,灌她几副药下去,捱过洞房花烛夜,咱也算是交差了吧?”   “快快快,先把这贱丫头打晕,再灌药……”   柴房门在她面前关上,她听到小花凄厉的惨叫声,她拼命地锤门,想要将?小?花救出来,可是门纹丝不动,小?花的声音也逐渐消失。   她心如刀割,就在这时?,画面分割成千万张碎片,梦境又在她面前重组。   她又回到了整件事的开端。 第45章   夜色寂静, 夏风袭人。   小花蹲在墙根,手掐着墙上的凹凸,纸窗透出微薄的光, 映亮她指上的血痕。   姜念兰走近了,听见小花的养父母在屋内议论,“杨府给的银两不少, 小花长得漂亮, 能得杨老爷的青睐, 是她的福气。”   赖父沉默一会?儿, 犹豫道:“小花不过才十岁,再养养也能?卖个好价钱,那杨老爷喜爱幼女,府里死了不少女童, 咱们把小花嫁过去,她若是没了,会?不会?从阴曹地府来找咱们……”   “怕什么!我打听到, 城东有个厉害的神婆,只要?她敢来?找咱们,咱们就让她有去无回,永世不得超生。”   赖父只是怕遭报应, 并不关心小花的死活, 闻言, 喜笑颜开道:“这样我就放心了!”   屋内的对话都飘进了小花耳中,她用力咬着下唇, 几乎咬破皮来?, 将?泪意狠狠逼了回去,就着微薄的光线, 摸黑离开了这里。   姜念兰紧跟着她,瞧见?小花走到一处院角,轻手轻脚地搬来腌菜的罐子?,比了比身量,却?爬不上去,只得又?去柴房找了一番,弱小的身子?抗来?一顶沉重的梯子?,还没放稳,听到动静的赖父赖母打着灯笼过来。   小花连忙爬上梯子,顾不得思考,纵身从高墙上一跃,腿上是撕裂的疼痛,赖父赖母追了上来?,她摁着伤口,一瘸一拐地往前奔去。   一个不过十岁的孩童,哪里跑得过两个正值壮年的成年人,即将?被追上时?,她慌不择路地一头栽进闹区,遍地火树银花,人声喧嚷,瘦小的小花瞬间被人群淹没。   姜念兰在人群中找了许久,都没找到小花,忽然听见?人说:“怎么有个小孩儿冲到前面去了,这可是皇家仪仗……”   姜念兰猛地朝一处望去,眼底被旖丽的光辉映亮。   一辆巨大的、华美瑰丽的花灯车徐徐驶来?,高高俯瞰着攒动的人群,花灯灯芯绽放的光辉,明亮了一方夜幕,轱辘辙过的车轮印,是普通马车的三四倍大小。   姜念兰却没有心情去欣赏这辆漂亮的灯车,因为身形弱小的小花正倒在花灯车前不远,巨大的车轱辘眼看着就要碾过。   姜念兰屏住呼吸,紧张得忘记了眨眼。剧烈绽放的烟花,将?沸鼎的人声埋在飘渺的银花中,人们顾着去看灿烂的烟火,无人注意灯车下那道小小的身影。   千钧一发之际,花灯车的木枝门缓缓打开。   一道身影从里面走出,是一位紫金发冠,身披紫色裘袍的小郎君,他看见了不远处的小花,动作迅疾地按下机括,车轱辘扬起一片灰尘,险险擦过小花的面容。   小花惊魂未定,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衣服和手上都是泥灰,连滚带爬地朝那道紫色身影奔去,两侧官兵要?上前阻拦,却被她灵活的身形躲过,成功攀上了花灯车。   姜念兰隔得近,听见?小花对小郎君说:“小哥哥救我。”   姜念兰心一咯噔,那位花灯车上的小郎君,是她的哥哥吗?   眼见?着小花上了花灯车,姜念兰想追上去,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挡住了脚步,周身环境变得稀薄,仿佛被迷雾包裹,再次清晰时?,姜念兰站在了河边,而小花溺在水中,水漫过口鼻,逐渐失了挣扎的力气,岸上有许多人围观,却无一人愿意伸出援手。   紫色裘袍的小郎君天降,将?小花从河里抱了出来?。   姜念兰心跳得飞快,扑通、扑通,像要?跳出了胸腔,小郎君是她的哥哥吗,她和哥哥很早以前就认识了吗?   她想冲上去看小郎君的面容,却?怎么也看不清楚。   隔着重重人影,小郎君抱着小花愈走越远,姜念兰虽是魂体,却能切实感受到小花的心境。   小郎君不仅救了小花,还带着小花游山玩水,小花溢满胸腔的喜悦,让姜念兰不自觉地扬起嘴角。   可是忽然,小郎君丢下小花,毫不留恋地大步往前走去,姜念兰拼命去追,却?似身处于那日在书舍做的噩梦中一般,不管怎么努力,都是徒劳,所有的美好化成泡影,小郎君化作碎影消失在眼前。   小花孤身一人站在广袤的空地,无助地来回张望。赖父赖母如同恶鬼,伸出凶狠的爪牙,从黑暗中现?身。   他们桀桀怪笑,享受小花的恐惧,她又?回到了那件逼仄潮湿的柴房,被灌药、拿棍子?打,两人无所不尽其用,试图掐灭小花的倔强。   姜念兰愤怒不已?,她的拳头咚咚落在门上,却?没有效果,始终推不开那扇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花眼底的光泽一步步熄灭,到最后认了命般,再也没发出声音,空洞而麻木地望着远方。   姜念兰听见赖母说:“呀!坏了,下重了手,把这丫头打傻了!快快快,赶紧送到杨老爷府上去,趁还活着!”   姜念兰心痛而又?无力,她看着小花像一个提线木偶,任由赖母为她穿上喜袍,礼炮奏响一重又?一重,处处都是喜庆的颜色。   她看着小花坐上喜轿,拼命地跟在后面跑,不一会?儿,却?被甩出老远。   她绝望地瘫坐在地,看着暗沉的天色,心境仿佛头顶的乌云,压得她心口喘不过气来。   忽然,她抬眼看见喜轿半路折了回来?。   有无知?稚童从门楣奔了出来?,嘻嘻笑道:“杨家老爷作恶多端,在床上暴毙啦!”   姜念兰连忙掀开喜轿车帘,发现小花还好端端地坐在里面,长长舒了口气。   梦很模糊,唯一清晰的是盘旋在半空的乌鸦,鸣叫划破长空,聒噪而又?悦耳。   ——   何娘子静静凝望榻上人许久,呼吸带来?灼热痛意,心境五味陈杂。   走不出梦境的何止当事人,亦有旁观者。   喉头涩然滚动,“可怜的孩子?,都是我的错……”   年仅十岁的姜念兰有着兰妃的倔气,昭成帝的傲气,磕破了头她也不会?服从,却?并不是什么好事。大脑选择性地遗忘了这段记忆,是为了让姜念兰能?活下去,被生生折断傲骨的帝姬,就此成了逆来?顺受的小花,在赖父赖母身边苟延残喘。   她的怨恨和痛苦却隐藏在脑海深处,在蛊毒发作时?猛烈地爆发了出来?。   旁人靠近时?,脑海里出现使她头痛欲裂的人影,便是赖父赖母,是那夜孤苦无助的小花,一瞬间爆发出的恐惧和绝望。   何娘子知道如何解姜念兰的病症,却?不过掩耳盗铃,让发生过的事遗忘罢了。   想到姜念兰和楚南瑾之间的纠葛,何娘子?面现?愁容,手紧了紧,又?松了开来?,最终下定了一个决定。   “你若想起这一切,会?不会?也怨我?”   “……应当不会想起的吧。”   ——   常守寻到楚南瑾时?,险些以为太子已成了座石塑。   素来?爱干净的太子?,却穿着那件沾上血污的雪衫,在假山石上坐了许久,他最珍爱的宝剑随意丢在地上,剑鞘沾了泥巴。   常守捡起宝剑,高举过头顶,“太子?殿下,您的剑。”   楚南瑾恍若未闻,自顾自道:“你可还记得孤九岁那年,写?下的那首让孤名声大噪的诗句?”   常守想了想,回道:“记得,您当时?写?的是,‘吾愿棺于明堂之上,长眠士骨之中’,您小小年纪能?有如此觉悟,再加上小逸王幼时便不学无术,招摇过市,文人墨客无不交口赞誉,说您是千古一遇的储君。”   楚南瑾忽然朗声大笑,“他们将孤夸得天上地上仅有。可孤当时?想的是,待孤成了九五至尊,必砍了那些敢在朝堂上针锋相对、肆意掺孤本子的大臣,把他们的棺材摆在正中央,听他们颅骨碰撞。出征北伐,用北蒙国士兵的鲜血,为孤的宝剑开刃。”   常守捏了把汗,他也不知殿下年纪尚小之时?,就有了这般疯狂的念头。   “可是她却?说,孤是要为黎民殚精竭虑、鞠躬尽瘁的太子?,她说她第一次见?到孤的这句话时?,就被震撼。你说,若她知道她心中高风亮节的太子?,皮下竟是这般模样,会?不会?反过来?怨恨孤?”   常守知道太子口中的“她”是公主,可他一个尚未成亲的武将?,五大三粗,哪里懂得这般复杂的事情,问他还不如去问江公公。   常守故作认真思考了一番,道:“属下以为,可能?会?。”   凉飕飕的视线瞥了过来,常守打了个哆嗦,正想改口,就见?太子?自嘲一笑,说:“孤真是庸人自扰,竟为这点小事烦忧,怨恨与否,与孤有何干系。徐州府那边可有新的消息过来?”   常守忍不住腹诽,若真不在乎,太子何必在这痴坐一下午,不敢流露出来?,恭敬道:“按察使说,当地耗费巨大物资速建了座桥梁,他们已?逃脱险境,大概能?在新岁宴之前赶回来?。”   楚南瑾神色暗了暗,“按察使手上有几个官吏贪墨的证据,都是太后的党羽,此次大雪封山,恐怕也有太后的手笔,想借着这个机会销毁证据,杀人灭口,料定他们不敢将贪酒被困的事禀于圣上,天衣无缝的计划。”   “可惜,又?打错了算盘,王治延和按察使的同袍之谊,可不是她施以小计便能击垮的。”   太子处处算计到位,常守在侧旁听,都觉得胆战心惊。   停顿少顷,楚南瑾又将视线望向一处,道了句,“孤的皇妹,也该醒了。” 第46章   姜念兰睡了趟昏沉觉, 醒来时头疼欲裂,袭人的凉风拂面?,将阵痛稍缓了?下去。   她侧过头, 半敞窗牖探入枯枝,雪霰纷扬,好似下了?一场杏花雨。琼雪落地迅速化为水团, 渐渐消失在视野中。   她的脑海中, 好像也有很多东西消失了?。   将郁结的情绪压下, 姜念兰翻身下榻, 正要?去窗口透气?,何娘子推门而入,手里捧着一沓书简。   姜念兰往后退了一步,眼神怯怯而无措, 可当?何娘子走近时,她却发现她并不害怕,反而有种莫名的心定?, 于是大着胆子好奇打量。   何娘子任由她视线巡游,将那沓书简置于榻前小案,笑容和蔼道:“外界都叫我大梵女,公主叫我何娘子即可。”   姜念兰知道这位大?梵女, 本事?很强, 是父皇的上?卿, 父皇让她来行宫,也是为了找这位大梵女治病的。   她本以为大?梵女是个不食人间烟火气、端方慈悲的女子, 却不想她雍容美丽, 看起来极易亲近。   何娘子亲昵地拂开她鬓边的发丝,“这几日委屈公主跟我同住在这小屋, 跟我学习礼制教条。”   “……礼制教条?是我在国子监念书时,老师教的那些吗?”姜念兰微微一愣,“我太笨了?,会气?到何娘子,还是让哥哥来教我吧。”   “哦?太子殿下是如何教您的?”   姜念兰正要?脱口而出,却怎么也想不起那些画面?,话卡在嘴边,良久,干巴巴道:“哥哥很有耐心,一次次教我,从来不嫌弃我笨。”   何娘子笑笑,“我在江平郡时,手底下有十几余名弟子,都是穷人家的孩子,没读过书,我从不觉得?他们笨,虽说?严师出高徒,但矫枉过正,未免伤了学生的自尊。”   话说?到这个份上?,姜念兰也没法驳回,便跟着何娘子坐了下来。   跟着学了?一刻钟,却发现何娘子教授的都是祭酒没讲过的东西。   她忍不住驳道:“为何男女之间不得?过于亲密,不得?同寝同榻,我分明……”   她张着唇,却半天也吐不出来一句话。   何娘子笑眯眯地侧眼问她,“公主分明如何?”   姜念兰讷讷道:“我不记得了?。”   “公主年纪尚轻,现在不懂,以后总会懂,所以我才要?教导公主,莫要做出让自己后悔之事?。”   见?她理解得?并不通透,满眼茫然,何娘子继续道:“我随手给公主举个例,您和太子殿下兄妹感情深厚,是可以比旁的男子更亲近些,但也得?止步于礼法前,这世间的流言蜚语总是指向女子,男子却能置身事?外?。皇上将来会给您觅得一个好夫郎,您只有和夫郎,方可破这则礼法。”   姜念兰一知半解,眼帘耷拉又抬起,何娘子点到为止,任她自个儿去琢磨。   一下午的时间便如流水般划过,何娘子的教学方式温和,姜念兰听得?舒服,只是几个不敢苟同的观点憋在心底,并不托出。   夕阳西斜,姜念兰时不时地往窗外看一眼,似乎在找什么,何娘子看出她的分神,合上?书页,道:“太子殿下现下不在行宫。”   姜念兰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失望下来,问道:“哥哥去哪儿了??”   “太子殿下晌午来过,但那时公主还未醒,太子便去了?城南太安庙,为公主求平安符,天?色已晚,即便太子赶回来了?,你们二人也不能见面。”   “为什么呀?”   她总记得?,从前的她似乎不分昼夜,只要?想见?哥哥,就能立刻见?到。   何娘子扣着书简,“方才我才讲过这段,公主这么快就忘记了?”   肩膀耷下来,小娘子的精神气都比方才萎靡了许多。   吃过晚饭后,何娘子让下人提了浴桶进来,姜念兰泡在热乎的水里,浑身筋骨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虚空感,雪花般残碎的画面在眼前闪过,却怎么也拼凑不起来。   沐过浴后,何娘子往香炉中添了新的熏香,淡雅而不刺鼻,吹灭几盏烛灯,说?道:“这是我为公主特制的熏香,能在梦中留有意识,公主底子差,要?想在短时间内识文断字,此香能助公主事?半功倍。”   起初,姜念兰还不能完全理解何娘子话里的意思,阖眼入梦后,她发觉自?己意识仍然清醒,便好奇探究地往前走去,一间屋舍伫立在茂林中,姜念兰推门入内。   入目满架书籍,姜念兰随手拿了一本,便是名家大?儒的典藏,若是祭酒在此,定?是乐不思蜀,但她无甚兴趣,又无人管束,看了?不到一刻钟,便趴在桌上?,在梦里呼呼大睡。   一觉清醒后,倒是神清气?爽,只是何娘子问起,姜念兰支支吾吾老半天,最后含糊揭了?过去。   巳时,外?头忽然一阵喧闹,姜念兰无心温书,眼睛不住地往窗外?瞟,不知听谁说了句“太子归来”,急忙从书案前起身,何娘子见?状,叹了?口气?,给她放了一日小假。   见?到楚南瑾的那一刻,姜念兰便将何娘子教的话忘了个干净,众目睽睽之下,一阵风儿似的奔了?过去。   楚南瑾刚下马车,毫无防备地被小娘子一扑,险些撞上?车辕,笑容无奈又宠溺。   “念兰。”   最猛烈的那阵思念过后,姜念兰心情逐渐平复下来,总算想起何娘子的教诲,讷讷地松开手,退而求次,挽住楚南瑾的臂弯。   楚南瑾将平安符装在香袋中,挂在她的腰侧。   江公公的声音隔着老远飘过来,“太安庙香火旺盛,一符难求。太子殿下提前一日沐浴更衣,天?未亮时便守在太安庙的山阶前排队,为的就是求到新日第一张神通最强的符,山上?夜寒,太子殿下也不让我们这些奴仆代劳。”   姜念兰望向楚南瑾,楚南瑾温和笑道:“不过小事?,念兰的身子能好起来,哥哥做什么都无妨。”   在姜念兰心底,她的哥哥是这个世上最好、最温柔的兄长,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她敬他、仰他、十分喜欢亲近他,不仅仅是因为遗症的缘故。   何娘子却说?,哥哥迟早会娶嫂嫂,她也迟早会有夫郎,哥哥的爱会分给嫂嫂,他们兄妹俩就不能再像现在这般黏着了。   何娘子还说?,哥哥娶亲是普天同庆的大喜事?,她作为妹妹,也该为哥哥高兴,姜念兰却嫉妒得?发酸,这般好的哥哥,待娶了?嫂嫂后,就不会再关心她了。   姜念兰捏着香袋,将绣着花纹的那面朝里,以免沾上?灰尘,郑重其事?道:“哥哥求来的平安符,我一定会好好珍藏。”   只是以后的平安符,哥哥只会给嫂嫂求,没有她的份了?。   爱不释手地把玩了一阵,恋恋不舍地放下,姜念兰调整好莫名的伤感,仰头问道:“哥哥,球球呢?它可安好?”   前日她惊吓过度晕过去后,发生了?什么,球球有没有获救,她都一无所知,但想着既然她平安无事,定?是哥哥及时赶了?过来,救下了?她和球球。   “小猫有宫婢在照看,念兰不必担心。”   姜念兰稍稍安心,眉飞色舞地说?起她的生活日常,“……何娘子是个似哥哥这般温和的人,我很喜欢她,这两日她教我温书,我学到不少东西呢。”   楚南瑾看着身边人愉悦的眉眼,眼帘微敛,道:“何娘子比哥哥教得还好?”   姜念兰顿了?顿,忙道:“还是哥哥教得更好。”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楚南瑾问:“好在哪里?”   “好在……”   姜念兰却卡了?壳,因为她怎么也想不起来,哥哥是如何教她的,正巧走到了?西厢房,她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大步推门走了进去。   等楚南瑾也走了?进来,她忽然想起何娘子说的“孤男寡女不可共处一室”,便将紧合的门推开条缝,自?以为聪明地想,门外?有左右两名侍卫,应该不算孤男寡女了吧?   楚南瑾将她的动作收进眼底,在她坐下之时,故意挨了?过去,却见小娘子动作极大地往旁边挪了?挪,说?道:“何娘子教过,‘坐不连席’。”   楚南瑾笑容璀璨,握在手里的茶盏捏碎了半边,茶水浇湿地面?。   “念兰很是听何娘子的教诲。”   姜念兰拼命克制住想和哥哥亲近的念头,听到哥哥夸她,羞愧而又自?豪道:“哥哥说?过,‘学之经,莫速乎好其人,隆礼次之’,尊师重道,方是速学的根本。”   楚南瑾仍是微笑,“念兰进步神速,倒让哥哥刮目相看。”   见小娘子一副憨头憨脑的得瑟样,就知道她没听懂他的话外?之音。   姜念兰在这儿待到了晌午,用过膳后,有些困倦地揉眼,哈欠连连。   楚南瑾命人收拾床榻,“念兰睡一会儿吧。”   闻言,姜念兰却是清醒了?小半,惊乍道:“我知道哥哥心疼我,但何娘子说?了?,女子不可在男子房中留宿,特意指出,就算是兄妹也不可,这样会毁了?哥哥的声?誉,旁人会对哥哥指指点点。”   她站起身来,“我回房睡就好,待我醒了再来找你。”   这次遭殃的是几案一角,碎屑飘飘洒洒地落下。   楚南瑾望着她离去的身影,勾起一抹嘲讽的笑。   何娘子倒是舌灿莲花,她说?什么,他这傻妹妹就相?信什么,记住一清二楚,一字不差。   姜念兰承诺睡醒来找他,却一下午没见?人影,楚南瑾处理完公务,见?天?色有些黑了?,便踏出门槛,主动敲响小娘子的房门。   小娘子声音瓮然,听起来刚睡醒,“哥哥,天?色不早,何娘子说?过,男女授受不亲,不可在晚上?夜会,会落人口实?,我还是明日再来找你吧。”   楚南瑾笑容明灿,手背泛起青筋,几乎将门闩碾成齑粉。 第47章   最后楚南瑾还是进了屋子, 却是借着球球想见她的名头。   小猫受了惊吓,旁人经过都会应激炸毛,便在提笼外蒙了层黑布。与外界隔绝后, 小猫有了安全感,吃喝正常,也没舔舐伤口, 恢复得还算好。   黑布被掀开时, 小猫弓起背部, 正要哈气, 闻到小主人熟悉的气息,禁夹的尾巴高竖,肉爪扒拉着铁笼,想要从笼子里出去。   姜念兰小心翼翼地将球球抱在怀里, 它右腿被嵌了钉子,又被叉子狠狠叉住,已经无力回?天, 好在生?命力顽强,好歹保住了条性命。乖巧地伏在她?胸口。   姜念兰心疼地抚摸着球球,球球立刻呼噜着翻肚皮,她?气愤道:“那些?欺负我和球球的坏人, 哥哥抓住他们了吗?”   楚南瑾看了眼她怀里撒娇的小猫, 挑了挑眉, 望向妹妹时,眉眼?温和, “抓住了, 已让他们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闻言,姜念兰气呼呼道:“球球这么可爱, 他们这些?坏蛋,竟然也下得了手!”骂过之?后,胸口郁结的怒气散了大半,见哥哥一直盯着她怀里的小猫,将球球推了过去,“哥哥也想抱球球吗?”   毛茸茸的小猫触感柔滑,抱在怀里极为?顺手,楚南瑾却是眉头一蹙,掂住小猫的后颈。   姜念兰忙道:“哥哥,球球现在还小,你抓它的后颈没什么事,但是等它长大了,可就不能?这么拎它了,它会很疼的。不过,我听何娘子说,东宫以前养过不少猫儿,哥哥难道不懂这些吗?”   楚南瑾动作一僵,他从不待见那些?猫,又怎会知晓养猫的理论,见皇妹眼?巴巴地望着,将小猫翻过身,双手穿过腹部,让小猫趴在臂上,敷衍地给小猫顺毛。   毛团一样的东西,一点儿也没他养的猫儿趁手。   姜念兰托着腮,一瞬不瞬地盯着撸猫的哥哥,眼?眸晶亮。   哥哥可真好看呀,温雅的侧颜似精雕细琢的玉石,温柔的琉璃眸注视着怀中猫儿,好似遗世?独立的月仙,镀着一层月白柔纱般的光泽,惹得人移不开眼?。   哥哥这般温柔的人,果然会喜欢小猫呢。   想到什么,脚步“哒哒”地跑去拿东西,又“哒哒”地跑了回?来。   “这是何娘子送我的熏香,名唤’混魇香‘,是能?让读书事半功倍的法宝,哥哥若是用不上,可以将这香送给?祭酒,老师应当会很喜欢。”   楚南瑾瞟了一眼?,随口道:“既是好物,念兰留着自己用就好。”   姜念兰羞惭地低下头,这样的好东西用在她身上,简直是暴殄天物。   “何娘子给了许多,我的已经够用啦。”   楚南瑾便接过了那香。   回?到屋后,先是去了趟盥室,将身上的猫毛洗净,擦拭着发梢的水珠,准备上榻时,瞥见被随意丢置在案桌上的熏香。   “从前左一口哥哥,右一口哥哥。”轻嗤一声,“现在却是满口何娘子。”   姜念兰将这香的功效说得模棱两可,他便以为?是寻常的助眠香,压进了箱底,再未问?津。   ——   原本晴好的天色忽然降下了小雨,天空昏暗,空气潮湿,令人精神恹恹,姜念兰伏趴在窗沿,任由雨点拍打在脸上,眉眼?凄切。   一双素手合拢不断透入冷风的窗户,将细雨朦胧的景色掩于月白?的窗纸之?后。   何娘子用锦帕轻轻擦去姜念兰脸上的雨水,温和地问?:“公主这是怎么了?”   姜念兰如实说道:“我在想哥哥。”   “太子?”   “嗯。”姜念兰闷闷地说,“昨晚我做了个梦,梦到哥哥娶了嫂嫂,大家都很开心,可是我这里……”   她?指着胸口,“却很难受,一点儿也开心不起来。可是何娘子你说过,这是哥哥的大喜事,我作为?哥哥最疼爱的妹妹,也该为?他高兴。我是不是很坏?竟然不希望有那一天。”   何娘子温柔地注视着她?,像一个母亲凝视着孩子一般,缓缓说道:“公主怎会这般想?你是我见过最纯善、最讨喜的小娘子,你害怕嫂嫂的到来,也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   姜念兰疑惑道:“人之常情?”   “我给公主举个例子。一个人行?走在沙漠,她?又饥又渴,这时来了一名旅人,分给?她?水和食物,两人相互扶持了一段路,旅人对?她?很好,于是她对旅人产生了很强的依赖,可没走多久,他们中间又加入了一个新人,旅人对新人关怀备至,如待她?一般好,可不同的是,水资源匮乏时,旅人强忍着口渴,也要将全部水分给?新人。”   “……三个人历经万险,终于走出?沙漠,旅人和新人并肩站在一起,对?她?说,‘相伴到此,我们该分开了‘,她?不明?白?为?什么,只能看着二人牵着手,亲昵地离去。她很难过,颓丧了一阵子,直到有一日,她?也遇到了那个宁愿自己受苦,也要将水分给她的傻小子。”   姜念兰眨了眨眼,不是很懂。   何娘子笑道:“太子对您而言,就像是沙漠中的旅人,亦是您人生?漫漫长路中的过客,他会牵引你走出?困境,却不能?永远站在你的身侧,因为?他会遇到自己的爱人,与之相伴一生。这便是爱情与亲情的区别。”   姜念兰似乎听懂了些,喃喃道:“亲情是分享,爱情则是奉献一切,何娘子,我理解的对?吗?”   何娘子赞扬道:“公主很聪明,一点就通。主人公之?所以会难过,是因为?身处困境时,与旅人相依相伴、相互扶持,产生?了强烈的依赖,新人出?现后发生?的巨大落差,令她?一时无法接受。等真正遇到一位愿意奉献全部的郎君,便能?释怀,继续走完旅途。”   姜念兰沉默良久。   她?想,若她?和哥哥身处沙漠,却只有一个水囊,她?愿意将水囊的水全部分给哥哥。   何娘子将她?揽入怀中,轻拍着她?的后背,像母亲安抚孩子般,柔声道:“公主要慢慢习惯这个过程,我也有兄长,也曾像您一样依赖、敬重兄长,害怕嫂嫂会抢走兄长全部的爱。可是兄长成亲那日,我却能?感同身受到兄长的喜悦,作为?亲人,亲眼?瞧着至亲脸上的笑容,是最幸福的事,对?吗?”   姜念兰想起哥哥的笑容,心尖一颤,伏在何娘子肩上,轻轻“嗯”了声。   ——   行?宫递来的呈文于一日后抵达,昭成帝方才想起那些被他遗忘到九霄云外的术士,一目十?行?略过,瞧见那段“术士以下犯上,欺辱公主,太子兵卫令其尸骨左右横陈,上宽心”,微微顿了顿。   身为?帝王,若真有一颗慈悲为怀、普化众生的菩萨心,那才是真真正正的笑话,所以太子此举,虽有悖声誉,昭成帝却觉并无不妥。   敢辱他的女儿,该杀。   随即下了道圣旨,召太子和公主回宫。   又发了暗令,直通太子之?手,着令太子将公主接入东宫安住,待玉和殿修缮完毕,方归。   ——   有何娘子的陪伴和教诲,姜念兰感觉自身通透了许多,许多先前不能?释怀的事,自认为?已能?豁达接受。   临到走时,她?竟生?出?了几?分不舍,与何娘子在宫门口道别,缓缓登上马车,一步三回?头。   “喵呜~”   楚南瑾放下车帘,怀里躺着被姜念兰“托付”的球球,想起方才看到的场景,莫名觉得心堵,眉眼冷淡地瞥了球球一眼,嘴角扯出?一抹冷笑。   这几?日,小娘子日夜宿在何娘子屋里,也不知道被指点了何迷津,两人关系愈发亲近,将他撇在一边。   指腹不耐地叩打膝上,烦躁。   冷脸掂着小猫的背部,扔到窝上,不再理会。   泱泱队伍来时浩荡,离时也磅礴威武,飘扬的旌旗遮天蔽日,雄威千里。   围观百姓引颈张望,无不咂舌惊叹。   抵达皇宫已是傍晚,公主和太子的仪仗在宫门口分开,而后不久,一顶小轿踩着月光,悄悄抬往东宫。   小轿一颠一颠,姜念兰却仍睡得踏实,直到晃动停止,她?才打着哈欠,掀开车帘。   “终于到了么?”   那日与何娘子诉说衷肠后,姜念兰便暗下了决心,要抽丝剥茧地戒掉对?哥哥的依赖,否则哪日父皇心血来潮,突然给?哥哥赐了嫂嫂,她?会一蹶不振,难过得快死掉。   如今她怕人的遗症虽还未完全解决,却比先前好了太多,只要蒙着眼?睛,便能?让宫婢靠近一刻钟的时间,为?她?梳妆打扮。   踩着踏板走下马车,看到月色下的高廊瓦檐时,姜念兰微微一怔。   寝宫走水,姜念兰本以为?父皇会给?她?另赐一座宫殿,可眼?前熟悉的建筑好像是……哥哥的寝宫。   思及此,她?更是怔忡,她从前虽依赖哥哥,与哥哥寸步不离,可也是遵守礼法,一到傍晚,便乖乖待在自己的寝宫,从未踏足过东宫,又怎知这是哥哥的寝宫?   可这莫名涌上的熟悉感,好似她?从前经常来此。   “念兰。”   姜念兰恍惚抬眼?,这几?日她?总和何娘子待在一起,倒是鲜少与哥哥碰面,可如今是傍晚。看到他怀里的球球,眼?睛一亮,忘了其他,连忙上前接过怀里。   楚南瑾讽刺一笑。   他如今要见妹妹,竟然还要凭靠一只猫。   倏然,楚南瑾将目光落在一处,微笑道:“出?来吧。” 第48章   一道月影斜斜洒在青石板路, 映出藏匿假山后之?人的衣摆,那人踌躇片刻,万分尴尬地走了出来, 期期艾艾道:“太子殿下,公主……”   姜念兰认出此?人,正是父皇身边的宦官。   “邵公公是奉父皇之命, 来探问?我的身体吗?”   小娘子披着件酒红斗纹锦氅衣, 不似以往对人的警惕戒备, 多了分平易近人的和气, 那双弯月牙儿似的眉眼望着人,令人心神舒畅。   邵宝同怔愣在原地,一刹那血液全往头顶上冲。   公主方才可是与他说话了?   公主都没和陛下说过话?,却和他说话?了。   这、这可是天大的荣宠!   受宠若惊到舌头打结, 邵宝同顺着她的台阶走下去,情绪却有些激动,“是, 公主离开的这段时日,陛下可谓是茶饭不思,辗转难眠,日日盯着从行宫那边递来的消息, 这不, 公主前脚刚回宫, 陛下后脚就让我来探听公主是否安好。”   “公主从前就貌美如仙,行宫走了一趟, 精神气变好, 更是光彩照人,夺人眼目!”   姜念兰被他说得脸色羞红。   稳了稳情绪, 邵宝同堆笑?道:“看到您平平安安地回来,陛下也能安下心了,天色不早,陛下还在等着奴婢回信,公主可有什么要对陛下讲的话,奴婢为您转述。”   姜念兰想了想,道:“小公公回去告诉父皇,我在行宫过?得?很好,跟着何娘子学会?了不少?东西,让他不必牵挂。”   邵宝同低腰称“是”,正要走时,江公公阴阳怪气地开口:“邵公公,既是奉了皇命,为何一开始躲在假山后,等太?子发现了才出来?难道传达皇上的命令,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   邵宝同脚步一顿,笑?容僵在了嘴边,回头见太?子脸色如常,梗着脖子回道:“脚下打滑,不小心摔了一跤。”   “哦?邵公公竟是孤身一人前往,没带其他人吗?”   “走时匆忙,没带。”   江公公冷笑一声,“寒碜。”   邵宝同落荒而逃,江公公抚了抚臂上拂尘,讽刺道:“这邵宝同年纪轻轻,就成了老胳膊老腿,老眼昏花,这么宽敞的路,一摔还能摔到那儿去。说谎也不打好腹稿。”   姜念兰疑惑问?:“咦,刚才那位小公公在撒谎?他不是父皇派来的吗?”   江公公扯开话?题,“公主,夜晚风寒,奴婢让人送您去寝殿吧。皇上下了旨,让您在东宫养病,待玉和殿修缮完毕,您就可以搬回去了。”   楚南瑾接过她怀里的球球,温和道:“天色不早,念兰早些歇息吧。”   姜念兰心底划过一丝莫名的情绪,走出几步,回头看了一眼,见哥哥站在原地,含笑?望着她,并未挽留,紧了紧拳头,转身消失在了回廊处。   “嗬,皇上这是猜忌到咱们身上来了,让公主入住东宫,又派了邵宝同过?来暗中盯梢,这其中肯定少?不了太?后党羽的怂恿,就是想借机抓住殿下的把柄。可惜来了个不中用的。”   楚南瑾不咸不淡地乜了他一眼,“你的意思是,来个中用的,就能找出孤对皇妹失德的证据,捏住孤的把柄?”   江公公愣了一下,忙道:“奴婢不是这个意思,您为人正直,怎么会?对公主有那种心思……”   想起曾看到的场景,明显底气不足,吞吞吐吐道:“若真有,您也该暂时收敛些。公主若是住在玉和殿,暗通款曲也未尝不可,可既然公主搬进了东宫,咱们若是藏着掖着,岂不是欲盖弥彰,若想行得?正坐得?直,就得?对他们的窥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江公公,伤好得差不多了?”   常守握着长剑,险些笑?了出来,拿剑柄挡着脸,对江公公挤眉弄眼。江公公自觉失言,立刻闭上了嘴。   一听这话?,痊愈的伤处就隐隐作痛起来,哪里还敢再胡言乱语。   楚南瑾揉了揉太阳穴,负手步入寝屋。   周身无人之后,温和的气息卸下,眉眼染上烦躁,如有乌云缭绕。   分明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和皇妹之间捕风捉影的传言,是他故意放给太?后的消息,以此?为诱。   玉和殿走水那日漏出破绽,也是他故意为之?,让太?后以为他临时乱了阵脚,进而确信他与皇妹之?间?有悖纲常,趁人之危。自以为是抓住了他的把柄。   那日,探子如实还原太后身边的宦官在昭成帝跟前的呈词。   ——“东宫路远,玉和殿走水那日,太子怎能在短短时间内,救出公主,并安置于暖阁?陛下,此?事定有蹊跷。公主恐怕不在殿中,而是一直在东宫啊!”   “公主单纯天真,不懂伦常,定是被太子哄骗。若入住东宫,太?子君子外表之?下的虎狼之?心再无遮掩,对公主失德之?事,必定原形毕现。”   “只要太?子夜潜香闺,咱们躲在暗处的人马便可当场将太子擒拿,太?子无德,善于伪装,定要揭穿他的真面目,为千夫所指!”   如今的姜念兰却被抹去了那些亲密无间?的记忆,在何娘子的教?诲下,与他相?处有度,仅是兄妹之?谊。他下的饵,引来了鱼儿,成功上了钩。   无人知晓他暗中推进的计划,江公公不知?,常守不知?,何娘子亦不知?。   为了让昭成帝信任,太?后的人担下了不小的保障。此事之后,便又斩除一枚太后心腹棋子。天家母子之?间?早已裂痕斑斑,早已没了信任,他更能借太?后之?手,坐实君子之?实。   于他百利无弊,天衣无缝的计划。   然而真走到了这一步,却并没有运筹帷幄的痛快。在她将他拒之?门外那一刻,抑或是在假山石上静坐的时辰,他心底竟莫名烦躁,甚至在何娘子指责之时,有了一丝动摇。   他与她之?间?,真真假假掺合在一起,早已真伪不分。   为她芜阴血躁动是真,怕她知?晓他的真面目极为不喜是真。抹去两人亲密的痕迹,是怕她以为他是趁人之危的伪君子,却是天大的谎言。   从她第一次踏入东宫,他就预设好了结局。他从来不是什么好人,步步为营,每一步都掺杂着算计,满盘棋局,唯她对他的全心信任,和湖底不自主泛起的涟漪,是唯一变数。   这些肮脏的手段,他永远都不会让她知晓。   待他荣登九五至尊,皇妹又如何,同载玉牒又如何。   她不会?知?道朝廷上的腥风血雨,更不会?知?晓他刃上不知多几的鲜血。   他会?继续在她面前装好哥哥,戴上她喜欢的面具。他会用他的一辈子,来弥补他曾经犯下的过?错。   外头细雨绵绵,屋内人神思紊乱,午夜辗转。   门外值更的江公公听到了动静,从压箱底的行囊中翻出一味熏香,闻着味道清雅,便自作?主张地换上。   后半夜总算没了翻身的动静,江公公放了下心。   ——   姜念兰睡得?很晚。   虽自认为是心思通透,她却仍旧忍不住难过。她莫名感觉到,哥哥和她之?间?有了距离,却说不上来,这感觉究竟出自何处,分明在她的记忆中,他们从前也是这般相处的。   摆出来的一大堆书籍散乱在床角,她却无心翻看,到了睡点,便让宫人点了“混魇香”,想在梦里弥补。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双足稳稳踏上地面。   和上次入目便是书屋不同,两侧是巍峨耸立的宫殿,飘渺若烟的云雾层层展开,她茫然地往前走,走到一处空旷寂寥之?地,面前是蜿蜒曲折的台阶,她抬头却望不到底,好似高耸入云,施以人透不过气的威压。   她无力而又渺小,好似天阶下一只微不足道的蚂蚁。   忽然,那台阶尽头,缈雾朦胧的玄木牌匾下,渐渐现出一道熟悉的身影。   好似从苍穹结印中走出的仙人,那人身量修长,玉骨风姿。听到阶下动静,缓缓转过?身来。   姜念兰瞳孔扩散,因为那台阶上的人……竟然是哥哥!   是哥哥,可分明又不是哥哥。哥哥的眉眼那般温和,望向她的眼神永远是温温柔柔的,可眼前这人,虽一身雪衣,却掩不住眼底的阴鸷,孤傲地睥睨世间万物。   “哥哥……”   听到她的呼唤,那人眼睫微动,望了过?来,却丝毫不收敛眼中的情绪,视她如同死物。   心尖像被刀子刺了一下,姜念兰受不了素来疼她宠她的哥哥,竟会?露出这样?的神情,即便这是在梦中。她提起裙裾,大步地跨上台阶。   气喘吁吁地走到他面前,她细细端详着他,熟悉的五官是哥哥无疑,可是为何……   她便以为是她想念过甚,才会?在梦中遇见哥哥,也在书上见过?,梦中和现实总是相反。抬手正要抚摸他的眉眼,手腕却被狠狠攥住。   “你是何人?”   哥哥的声音不再是之前那般清润,而是好似涌着滔天巨浪的深沉。   他唇角勾起一抹弧度,嘲讽至极,“梦中妖?”   梦里的触感十分真实,被他紧握住的那处手腕青紫一片,疼得?她沁出泪珠,她怎么也想不到哥哥竟然会这么对她,涟涟泪意刚落下,身体忽然失了重心,软软地朝后倒去。   楚南瑾漠然地看着她,静候着这伪装成皇妹的梦妖现出原形,却见小娘子在地上摔了个屁股蹲后,哇哇大哭起来。   这惹人怜爱的委屈模样,竟和他的皇妹如出一辙。   他胸腔一动,往前挪动几步,蹲下身子,挑起小娘子的下颔,“念兰?” 第49章   像被缚着一张密不透气的网, 从中挣脱时,姜念兰冷汗涔涔,下颔隐隐作痛。   窗外天色大亮, 梦中的画面逐渐在脑海中淡去?,她发了许久的愣,心里才渐渐踏实了下来。唯有哥哥那双染着阴翳孤冷的眼, 深深刻在?心底, 挥之?不去?。   幸而, 那只是一场梦。   她抬头望向窗外, 新?岁宴将至,屋檐上高挂起彩缎红绸,为原本?冷清的皇宫注入一丝生气,宫人?说, 到了宴会那日,四处张灯结彩,京城儿郎贵女聚集, 甚是亮眼,会是一等一的热闹。   自她回到皇宫,能接触到的人屈指可数,哥哥也不能天天陪着她, 她很是枯燥无趣。何娘子说她的症状会越来越轻, 没过?多久, 她就能正常与人?交往了。   她希望身体能赶快好起来,若能交到朋友, 分散注意?, 就不会天天想赖着哥哥了。   随着日头上升,外面逐渐喧闹起来。根据本朝礼制, 朝臣的拜岁礼单会提前?一周送入宫中,闹声正是从东宫主殿传来。   楚南瑾忙于接待东宫拜谒的宾客,暂时无暇陪她,派了几?个宫婢跟随,让她在?东宫附近散散心。   姜念兰提着裙裾走在?小道,新鲜地打量着宫人抬的沉木箱,猜测里面是何新?奇的玩意?儿。偶尔遇到宾客,她就找个遮掩物躲避起来。   三五成群的贵女们亲昵地并肩相伴,从她跟前?路过?。姜念兰眼露艳羡。   人?群走过?后,她正要起身,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下,身体猛地一颤。   孟景茂没想到她反应会这般大,作揖歉然道:“是臣无礼,惊扰了公主?。”   姜念兰骤跳的心脏回了胸腔,自上而下打量他,忽然想起,这人?正是她在?国子监遇到的小郎君,亦是当时除了哥哥外,唯二她能接近的人?。   当日她腿受了伤,小郎君毫不犹豫地为她敷药,她便认定了他是一位好人?,笑?眯眯道:“是你啊!”   那日惊鸿一见,孟景茂便茶饭不思,日日琢磨着如何与公主相遇,听闻公主?去?了行宫,他掰着手指头数日子,一有机会,他便缠上他爹,借着送礼的名头混了进来。   真到了公主?面前?,他又?束手束脚,原先想好的话术卡了壳,受宠若惊地说:“公主竟然记得我……”   姜念兰不知如何与她解释个中缘由,便干脆沉默。瞧见他腰侧垂着穗子的玉佩,不由得赞叹道:“你这玉佩好生漂亮。”   孟景茂扯下玉佩交到她手上,结巴着说:“我曾在太子身边任过伴读,关?系甚切,太子仁善,时常会给些赏赐,这玉佩也是当初太子赏下的。”   “哥哥确实喜欢这种款式的玉佩。”   见公主将他的玉佩放在手里把玩,孟景茂脸颊微热,探不准公主?的心思,是否也对他有意?,提起一个话题道:“也不知太子殿下会给公主择一个怎样的嫂嫂。”   姜念兰手臂一僵,低头压下情绪,轻声问:“嫂嫂?”   孟景茂不觉有异,直言道:“公主?可看见,今日东宫来了很多贵女?都是借着送拜岁礼的由头,让太子相看未来的太子妃,若太子属意?哪家贵女,便会当场回礼,这门亲事算是这么定下了。”   “那哥哥有给谁回礼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公主?若是好奇的话,一会儿我去?问问我爹,再来给公主?答复。” 孟景茂暗自窃喜,如此他便多了一个见公主的由头。   姜念兰敛下眼睫,面上不知是何情绪,她刚将玉佩还给孟景茂,一名红衣小娘子扬声高喊道:“孟景茂,你死哪儿去?了!”   孟景茂脸色变了变,却又马上挂上无奈的笑?容,道:“公主?,舍妹找,可否在?此等我一会儿?”   反正也闲来无事,姜念兰便点了点头,眼见着孟景茂走到那红衣娘子面前?,故作严厉地说了句,“没大没小,在?外面不要直呼兄长名字。”   红衣小娘子却一点儿也不怕他,“谁让你一声不吭地抛下我就走了,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我去?……”   后来小郎君说了什么?,姜念兰都听不见了,一道身影将她的视线挡住,她抬头,嘴唇微动:“哥哥……”   楚南瑾笑?容明灿:“念兰方才是和哪位郎君相谈甚欢?”   姜念兰才发现,她都不知晓那位郎君的名字,便道:“哥哥认识他吗?”   “念兰和他不熟?”眸光软了软,声色也温和了几?分,“那是孟国公府的世子,名唤孟景茂,他有个名唤孟吟的妹妹,极是排斥与她兄长亲近的女子,念兰离他远点。”   姜念兰点点头,想起方才孟景茂说的话,期期艾艾地问:“哥哥今日给哪家小娘子回了礼?”   “嗯?” 楚南瑾微微怔愣,竟不知小娘子的话中意?。   姜念兰咬唇道:“孟世子和我说,哥哥在?甄选太子妃,遇到喜欢的,便会给那名小娘子送上回礼。”   楚南瑾轻声一笑?,小娘子拈酸吃醋,正拐弯抹角地打听他的婚事。   拜谒的臣子众多,他却脱了身,人?都是江公公焦头烂额地顶着。他却不打算立刻回去?,带着姜念兰去?了一间安静的书房。   这间书房和他经常处理公务的书房不同,门前?空旷,陈列更为简洁。   楚南瑾打开?桌上的漆木盒子,从中取出一块吊着红穗的玉佩。   “念兰的新岁礼物,哥哥便提前?给了。”   姜念兰接过?接过?玉佩,光滑莹泽的玉身触感冰凉,一摸便知是上好名贵的东西,摩挲到一处硌手的硬处,竟是哥哥在底下刻了一行小字。   “岁岁平安,长长久久。”   小字清隽秀气,短短一行,却耗费不少精力和眼力。姜念兰攥着玉,心跳一时有些失衡。   “我还没有给哥哥准备新?岁礼……”   “无妨,念兰有这份心意就够了。”   相顾对望几?息,姜念兰凝视他如玉的眼眸,暗道梦境和现实果然相反,那般阴冷瘆人?的神情,又?怎会在?哥哥眼中出现。   “哥哥,昨夜我……”   刚想和他提起梦境,却被人?打断。   “太子殿下,几?位臣子要与您商议朝政,江公公让奴婢来请您回去。”   楚南瑾没移眼,道:“孤知道了。念兰方才要说什么??”   姜念兰摇了摇头,“没什么?,哥哥去?忙吧。”   楚南瑾含笑?应了声,和伺候姜念兰的宫婢交代了几句,方才离开?。   楚南瑾走远后,姜念兰懊悔地捶头。她还没问出,哥哥到底给哪名小娘子送出了回礼。   想起孟景茂让她等他,她却跟着哥哥走了,原路返了回去?,等了许久没等到,许是回头没看见她,便离开?了。正要回去?时,脚边骨碌碌滚来了一只镂空花球。   一名面色清婉的小娘子站在不远处,朝她挥手,“这是我的球,可以帮我捡一下吗?”   姜念兰捡起了球,却不敢走过?去?递还,小娘子善解人意地说:“你将球扔过?来给我就好,我能接住。”   姜念兰犹豫片刻,两人?之?间隔着一汪水洼,若这漂亮的花球落入其中,定会弄脏。姜念兰闭了闭眼,大步跨过?去?,将球塞进小娘子手里,就立刻往回跑。   小娘子很是疑惑她的举动,却还是远远对她招手,“谢谢你啦!我叫林榕,你叫什么?名字?”   姜念兰嗫嚅着说:“姜念兰。”   林榕张了张嘴,惊讶道:“永乐公主?”连忙微福了下身,“臣女见过?公主?。”   姜念兰摆了摆手,让她不必行礼,林榕正要说什么?,忽然听到父亲在远处呼唤她的名字。   她歉然一笑?,“若公主?不嫌弃,新?岁宴上,臣女会给公主备上一份薄礼,赔今日的罪。”   姜念兰疑惑,为何要赔罪?   正想问,林榕将花球藏在身后,小步迈到父亲身边,乖顺地听从教诲。   姜念兰远远望着,忽然生出一股艳羡的情绪。   像林榕这般温婉的小娘子,正是未来嫂嫂的最好人选吧。她听宫婢议论说,太子妃该是端庄优雅、宽容大度的女子。   兴许她手上的花球,就是哥哥送出的。   ——   夜晚,姜念兰仍熏了混魇香。   从现在到新岁宴结束,她都不用去?国子监温书,为了不给父皇丢脸,她闲时就翻看书籍,不懂的地方记下,等白日里去问哥哥。   她在?脑海里想着书屋,果不其然,待她在?梦境中睁眼时,眼前?现出的正是一座书屋。   偌大空旷的书屋只有她一人?,略显寂寥。姜念兰挑了本讲解礼法的书册,倚着书架盘腿坐下。   不知看了多久,脖子有些酸痛,姜念兰放下书册,揉了揉眼睛,顿生了困意?,正想让自己保持清醒,寂静的书屋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姜念兰坐直身子,还未抬头,忽然天旋地转,堆积的书山哗啦啦倒了一地,而她头枕在?飘洒的纸页中,鼻尖喷上温热的呼吸。   眼前?人?生着和哥哥如出一辙的面容,却不似哥哥那般谦和内敛,刺人?的锋芒灼人?眼球,好似要将她烧了起来。他施下力?道,她白皙柔嫩的下颔立刻出现一道手印。   楚南瑾讥笑道:“倒是娇贵。”   这梦里的小娘子,是他幻想出来的皇妹。他压抑了太久的暴戾因子,许是上天看不过?眼,便将小娘子送入梦里任他玩弄。   他会娇疼现实里的皇妹,舍不得下手,一见她那泛起水雾的潋滟眸子,便软了心肠。可这梦境里的产物,岂不是任他糟蹋。   只不过?稍微用了点力?道,这娇贵的小东西竟然又哭了起来。   却让他身体里流动的血液更加兴奋。   想到白日皇妹和孟世子站在?一起的场景,眼眸深沉如乌云席卷。   “做错了事,便要受到惩罚。” 第50章   姜念兰不知, 她做错了什么。   哥哥极善至和,那么在梦里反过来,便是极恶暴戾, 姜念兰有不好的预感,想远离眼前人。胳膊稍抬,反被用力?禁锢, 如同待宰的鱼肉。   指腹摩挲着她娇嫩的唇瓣, 如同用画笔描绘这世上最美好的景致。可一想起这张吐出软糯音色的小嘴, 怯怯地同旁的男子对话, 墨色便将眸光染成疯狂的暗云,那些不再压抑的偏执一旦释放出来,能?将眼前的小娘子瞬间吞噬成残渣。   他的谋划中,从没有将他的皇妹拱手让人这一项。   看到皇妹的甜美笑容对孟景茂展露, 他几?乎克制不住杀人的冲动。   “哥哥还没问过你,为何与孟世子离得那般近,嗯?”在她贝齿上重重摁了下, 听到她的痛呼,沉沉凑了呼吸过去,“不怕他?”   他愈是愠怒阴沉之时,嘴角的笑容便愈发灿烂。姜念兰一时恍惚, 以为又看到了现实中的哥哥, 唇上的疼痛却让她瞬间清醒。   被压迫得呼吸停滞, 姜念兰只得软声道:“我……是他先同我搭话……”   薄唇被他摁出个月牙儿似的甲印,楚南瑾极为满意地欣赏, 却极是不悦她的回答, “为何离得那般近?”   这分?明是只赖着他、只与他亲近的皇妹,却在旁的男子面前露出笑?容, 待她身体完全康好,岂不是要这般赖着、亲近别人?   楚南瑾不敢再往下想,他怕他抑制不住凶戾,伤到娇弱的小娘子。   “我正?躲着来往的宾客,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他同你说什么?”   “他的妹妹孟吟喜欢哥哥,希望我能帮他的妹妹在哥哥面前美言几?句。”   出于恐惧,姜念兰捻起谎言来极为顺手,牙齿却没注意力?道,娇嫩的唇珠裂开血痕,在口腔中漫开浓厚的血气。姜念兰不喜欢血腥味,想用舌头将鲜血舔掉,却被攫住两腮。   楚南瑾不知她的话是真是假,毕竟这只是一个梦,或许这只是他想从皇妹嘴里得知的答案,而不是真实情况。但听着,让他阴郁的心情好了不少。   小娘子不是主动同其他郎君讲话,会搭话也是因为他。   目光紧锁着她娇美的脸蛋。尝过一次,他便知晓她的小嘴有多甘甜,每次听见她甜甜唤他“哥哥”,想的不是兄友妹恭的温馨,而是像如今这样?,将她禁锢在双臂中,将她的小嘴堵住,狠狠辗转碾磨。   或者再进一步,撕碎她的衣裳,任他为所欲为。   阴暗滋生的占有欲生根发芽,早已成了参天大树。他清晰地看见贝齿间的鲜血,像催化情动的药剂,将本?就濒临燃点的情愫一触即发。   姜念兰猛地睁大眼睛,像被吞噬啃食般的疼痛,密密麻麻地从唇上传来。她听何娘子浅浅讲过男女之间的事情,自然知晓这意味着什么。   可是她实在想不到,哥哥竟然会对她做这种事,梦都是因为人内心的渴望,难道其实她一直渴望和哥哥……   将她嘴里的鲜血卷入舌苔,楚南瑾眼色微暗,梦境还原现实,小娘子嘴里的滋味也和那次一般无二?,只是他一点儿也没收敛分寸,小娘子眼底一片水雾。   他抬起她的下颔,挑眉道:“你也会疼?”   连小娘子娇嫩,一亲就肿的嘴唇,也还原得一无二致。哭哭啼啼的,让他竟有些不忍心下手?。   “好疼……”姜念兰十分?委屈,恨不得立刻从梦中醒过来,她的哥哥怎么会对她这般,梦里的哥哥就是一个大坏蛋!   楚南瑾描着她嫩红的唇瓣,“下次,若旁的郎君与你搭话,你不能?理睬,听到了吗?”   姜念兰抚上疼痛肿胀的唇瓣,心想她才不是那般没礼貌的小娘子,见坏蛋呼吸凑近几?息,忙道:“我知道了。”   楚南瑾箍着她的肩,将她从书卷中带了起来,软软的身子落在怀里,仿佛一捏就碎的瓷片。   他对乖巧的小娘子很满意,决定先放过她这次,来日方长。将人揽进怀里,随手?拿过她方才翻看的书籍,见上面标注了不少疑惑点,语气缓和几?分?。   “这里可是不懂?”   姜念兰哪里敢和他作对,乖乖坐着不敢乱动,轻轻“嗯”了声。   纵然知道梦中人不必读书习字,楚南瑾却起了劲,下颔抵着姜念兰柔软的墨发,耐心细致地为她讲解。   若不是他横亘在她腰身的臂,时不时地捏上她腰间软肉,听着这温柔清润的声色,姜念兰差点又将这坏蛋错认成了哥哥。   见她不甚专心,楚南瑾微有不悦,狠狠含上她的耳垂。   ——   黄粱一梦,旖旎犹存。   江公公从外?面进来时,楚南瑾长身玉立在香炉前,修长的指节捻着炉中熏香,心一咯噔,以为太子发现他私自换了熏香,又要怪罪,扑通一声跪地。   “殿下,奴婢糊涂……”   楚南瑾转过身来,不咸不淡地睨了他一眼,“糊涂什么?”   “奴婢见您晚上睡得不好,正?好从行?囊中找出了这味香,闻着味道不错,便自作主?张地换上了,哪知您不喜,奴婢这就给您换回去。”   江公公正要上前,却被楚南瑾制止,“不必。”   江公公愣住了。   “这次你做得很好,下去领赏吧。”   走出寝殿许久,江公公都有些回不过神来,太子竟然头一次因为他的自作主张赏赐他了?   正?恍神间,没注意到迎面而来的徐文德,对方先开口:“江公公,不知昨日东宫来的那些贵女,太子殿下可有瞧上的?”   江公公摇了摇头,客套道:“难为徐公公特意跑一趟。只是这婚配之事不是儿?戏,太子殿下想仔细挑选一位能相伴一生的女子,标准自是高了些,这事急不来。”   昭成帝先例在先,谏臣从一开始怒叱“天要断我朝皇脉”,到如今泰然处之,能?活下来的都是浸润官场多年的老滑头,也不急催太子纳妃纳妾,导致东宫上下阳气甚重,无一温婉娴静的女子掌管中馈。   徐文德吐出一口气冷气,缓缓道:“太子即将弱冠,这东宫没有太子妃可不成。新岁宴上汇集京城所有名门贵女,还望江公公能多帮太子物色物色。”   “是。”   ——   姜念兰羞于忆起梦中的绮丽场景,认为作祟的源头是混魇香,便将香收拾起来压进箱底,如此?倒是睡了几?日安稳觉。   时间推移,七天后便是新岁宴。姜念兰想邀请何娘子参加新岁宴,歪歪扭扭地书了封信,寄去行?宫,刚收到回信,便迫不及待地拆开,却是婉拒。   何娘子说,有故人归来,她不方便出面,亦不想出面,她已请旨昭成帝,即将折返江平郡,和她的弟子们团聚。   姜念兰捏着信想了许久,不明白为何故人归来,何娘子却不想见面,若是她,定是乐不思蜀地上门迎接。一想到何娘子即将离开,心中涩然,犹豫了一会儿?,唤来几?个宫婢,带路太极宫。   昭成帝朝政繁忙,亦怕女儿不愿亲近他,脸上挂不下面子,便一直未踏足东宫,案上却尽是通报女儿近况的信笺。   刚送完一波觐见的臣子,眼角疲累还未卸下,便见宦官匆匆忙忙地进来。   昭成帝不耐道:“叫他们退下,朕这会儿?不想见人。”   “陛下,是公主要见您……”   一扫疲惫之色,昭成帝从案前起身,瞧见廊外?那一抹亮色衣袂,慌忙整理仪容,重振容光焕发的帝王气派。   姜念兰止步于丹墀之下,悄悄打量了他一会儿?,缓缓开口,“父皇。”   这是永乐回宫后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亦是第?一次唤他父皇。昭成帝心花怒放,面上却丝毫不显,故作深沉地“嗯”了一声,问:“何事?”   姜念兰本?就是鼓起勇气来的,见他神情冷淡,以为引得父皇不悦,嗫嗫嚅嚅地说道:“我想去行宫送别何娘子。”   “永乐来找朕,就是这件事?”   昭成帝面容冷峻,不做表情时,便像冷肃的泥佛般不近人情,姜念兰胆子本?就小,生怕被责怪,飞快道:“父皇不同意的话,我就回去了。”   昭成帝懊悔地动了动唇。看出了她的恐惧,想解释,却又不知如何挽回。   他并不知道如何当一个好父亲。   从前的林燕想要什么,从来都是在他面前直言,就算他不允,林燕也会想一千种法子达成目的,他虽不喜她那副刁蛮的性子,但看在她是他与惠娘女儿的份上,一直都是纵着她去。   而他真正的女儿却是迥然不同的性格,会被他冰冷的表情吓到,只要他露出不允的苗头,就会生出畏惧退缩的念头。   他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他的女儿?也该享受这世上最好的东西。   她该大大方方地索取,而不是像现在这般畏手畏脚。   两人之间像隔着无形的屏障,昭成帝先败下阵来,眸光浸润着怜意,眉目不自觉地柔和了下来,“你现在能?过来吗?”   姜念兰在原地踌躇,昭成帝便放弃了念头,虽失望,却也心知她的无奈。却听见姜念兰说:“父皇,我来找您,不单是为了这件事。”   昭成帝愣怔。   姜念兰捏住衣角,似乎难为情,又不得不说,“我回宫这么久,都没来见过您,不是我不想,而是我找不到理由。我只是……想借着请您恩准我去行宫的由头,想来见见您。”   将心底的想法说了出来,姜念兰脸颊绯红,难为情地低下头去。   昭成帝愣神片刻,回过神来后,巨大的喜悦挟裹而来,他从不知为人父,竟会因女儿的一番话就欣喜若狂。他的女儿?这般懂事乖巧,他却错过了她那么多年。   一时百感交集,激动得不能?自已。良久,掐着腿根,控制情绪,颤声道:“父皇一直都很想你。”   认为这话太过肉麻,却又无法收回,素来威严的帝王咳了声,拉开话题,“大梵女的请旨三日前便到了,依照日程,她现在已经离开了行宫。”   姜念兰失望地垂下头,昭成帝于心不忍,主?动道:“若你实在想念她,待她得闲时,朕便召她入宫。”   姜念兰喜道:“谢谢父皇。”   昭成帝愧对她很多,不过一件小事,女儿?就能?这般开心,他心里又是酸涩又是抽疼,他还有很多话想问她,却不知从何说起,刚在脑海想好话术,徐文德踉踉跄跄地自阶下而来。   “陛下,按察使巡查归京,人马已到了皇城外。”   昭成帝皱眉,“折子上分明说的是三日后,怎这般匆匆就赶回来了?”   执政多年的敏锐,让他察觉此事定有蹊跷,却许久没挪动脚步,女儿?第?一次来找他,他不舍得就这么离开。   姜念兰看出他的犹豫,坚定道:“父皇捎我一起去吧。”   “永乐你……”   她笑?了笑?,“我在远处陪着父皇便好。”   皇城门肃穆威严,一直由羽林军和锦衣卫交替执守,远扬的风沙惊起地动,皑皑白雪上留下一串串沉重的脚印。   按察使兼左都御史杜鸿坐在马车内,一路颠簸流离,身为言官却似武将般面如炭土,被旧友王治延嘲讽,“学什么文人风雪,干脆弃笔从戎,以免旁人见了你这灰头土脸的样?子,当作饭后笑话 。”   杜鸿被他气得脖子一梗,“闭嘴!”   即入城内,王治延提前下了马,总算说了句好话:“若遇故人,记住你顶上的乌纱帽,别在皇上和百官面前丢面。”   杜鸿没听懂他这番没头没尾的话,便以为他在故弄玄虚,如风华少年般轻哼了声,撂下车帘。   昭成帝登高望远,负手?而立,身边站着太子楚南瑾。姜念兰却将自己藏在角落,不敢往那边看。   自从做了那荒诞的梦后,她是愈发害怕遇见哥哥,总是害怕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会将他错认为梦里的登徒子。   她垂眼拨弄氅衣时,楚南瑾侧眼望了过来,嘴角扯开一抹无甚温度的笑容。   不过多时,一行?人马踩着绵绵雪意而来。   只是去了趟巡查,一众御史却是垂头丧气,精神不振,好似方才从千难万险中逃避出来。   瞧见城门上负手而立的帝王和太子,刷刷跪拜,山呼万岁。   乌泱泱的人群开始进城,两侧是被官兵持戟拦截的百姓,昭成帝和杜鸿共乘一舆,听他讲述徐州府发生的事。   “这一路是止不尽的暗杀和明剑,皆起于臣手?上的贪墨案,臣查出,这些官吏竟勾结外?邦。曾有密信递到臣手上,让臣销毁证据,臣忠君悯民,又怎会做出丧尽天良的事,这便是臣一行屡遭刺杀的缘由。”顿了顿,杜鸿道,“多亏旧友王治延的一路护送,臣才有命走到京城。”   “爱卿不是与他素来不和?”   “患难之下见真情。臣此次,也有求于陛下……”   杜鸿从车舆下来后,脸色红润了许多,一直缠绕眉间的忧愁散去稍许,正?要去拜见太子殿下,人群中忽然闪过一道身影。   杜鸿睁大双眼,以为是花了眼,心脏倏然剧烈跳动。不愿错过任何一个可能?,竟在百官百民面前,不管不顾地冲着一处奔去。   姜念兰独自一人乘坐车舆,好奇地撩帘张望,被涌动的人潮吓到,正?要撂下帘子,不敢置信地望向一处。   那是……何娘子?   父皇不是说,何娘子已经离开了?   姜念兰蒙起幕帷,跳下马车,想与何娘子告个别,一晃眼,却不见了何娘子的身影。   她无助而茫然地在人群中逡巡,一辆经过的马车掀起车帘,将她拉了进去。 第51章   姜念兰刚坐稳身子, 便对上楚南瑾盈着温润光泽的眸子。   她?不由想起那夜绮梦中,这双眸子却极度反差地夹杂着欲色,对她?做出那般令人羞臊的事, 脸颊不由得发烫,片刻也待不下去,正要借口下车, 忽然瞧见楚南瑾身边还坐着另一人。   目光不知所措地望向楚南瑾。   “这是内阁首辅林大人。”   林尚生了张旁人一看便是清官廉官的面容, 却?也天生地瞧起来?不近人情, 姜念兰怯怯瞥了眼, 想起她?曾在登闻鼓前见过这人。   林尚拱手作揖道:“竖子先前辱没公主,臣将?他?打得皮开?肉绽,禁足府中,现在还卧床养伤。待新岁宴上, 他?能下榻时,臣再?带着他亲自给公主赔礼道歉。”   马车宽敞,林尚所?坐之地隔了她?三尺多宽, 又隔了帷幕,姜念兰没那般惧怕。想起当初懵懂时,她?以为那名孕妇只是睡着了,现在回想, 分明是没了气?息。   姜念兰直起腰板, 怯怯的语气中夹杂了几分薄怒, “他?可是真欺辱了良家女子,还不负责任, 所?以那女子才会一头撞死?”   她?从未疾言厉色过, 一番重话下来?,又对上林尚浓眉坚毅的黑面, 倒先把自己吓了一跳,身子不自觉地往楚南瑾那边靠去。衣袂相交下,楚南瑾扣上她?的五指,摩挲手背。   姜念兰知道哥哥是在安抚她?,只是林大人就在对面,他?们却?在眼皮底下十指相扣,她的心砰砰跳得很快,生怕被林大人发现。   林尚斩钉截铁道:“此事绝无可能,逸王无圣上旨意不可随意出京,又怎会与一个外乡妇人有所?牵扯?此诬告太过荒谬,大理寺正在彻查此案,怜悯那位妇人血洒登闻鼓,我不会与她?计较诬告之罪,让大理寺秉持公道。”   姜念兰被他?的气?势唬住,总觉得眼前人是在叱骂她一般,求助的目光投向楚南瑾。   “林大人有心,只是念兰懵懂,听不懂林大人的言辞。”楚南瑾语气?随和道,“私下寒暄,林大人莫将?朝堂对峙的威严之气带过来,念兰胆小。”   林尚瞧见姜念兰害怕地往太子那边缩,歉然道:“ 是臣一时厉色。”从怀中掏出一物,尽力端出慈祥的表情,“本是给幺女打造的首饰,便做公主的赔罪礼吧。”   姜念兰不敢接,见林尚一直举着手,颇为尴尬,方才快速将首饰接了过来?。   看着锻造精巧玲珑的首饰,姜念兰微微一怔,脑海里似乎有旖旎的画面滑过,她?捧着微热的脸颊,不知自己最近是怎么了。   “若娘——若娘——”   窗外传来?阵阵呼喊,将?林尚和楚南瑾的注意力都拉了过去。   林尚皱眉道:“这声音很是耳熟,是……”   撩起车帘,便见杜鸿颇为狼狈地站在人群前,不知?在寻着什么,平民对他?指指点点,路过的不知发生何事的官员停马询问。   可他像沉浸在某种情绪里似的,不管不顾地唤着“若娘”。   那模样,倒是和父皇想念娘亲时一般无二。   指尖动了动,姜念兰才发现五指还扣着楚南瑾的,连忙将?手抽了回来。林尚下马询问起杜鸿的状况,车内独余了他们二人。   楚南瑾的神色似是受伤,“念兰是长大懂事了,所?以不愿和哥哥说话了?这两日总是避着我。”   姜念兰不禁想起,从她?中毒醒来?后,相处最长的人便是哥哥,哥哥将?她?护在身后、带她?读书认字,陪伴她走过担惊受怕的时日?,她?从前很?是喜欢亲近他?。   可自从何娘子为她?开?蒙之后,她?便知道有男女之间有许多不同,两人之间到底是不一样了。   她?想戒掉依赖,便只能减少和哥哥见面的次数。   一场虚无的梦境,更?是让她?看清,她?似乎对哥哥有着那般不为伦常容忍的心思。   又怎敢再?像从前一样,大大方方地赖在哥哥怀里?   总之,她?现在还没调整好心态,不知?如何面对哥哥,只好眼神规避,装傻充愣道:“……有吗?”   在她?看不见的阴影处,楚南瑾不耐烦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容。   小娘子变得越来越聪明了,可他?却?越来?越烦躁了呢。   透过层层遮掩的帷幕,姜念兰抬目将视线转向车外。   一群官员将杜鸿围住,杂言碎语交传不断。   “杜大人这是怎么了?”   “好像是看见了亡故的夫人。”   “夫人?杜大人哪儿来的夫人?”   “嘘——这是秘闻,待我细细与你详述。”   林尚与杜鸿交好,看不过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将?人一并掂上了太子马车。   于是本来宽敞的马车内挤了四人,姜念兰不得不往楚南瑾那边靠。   楚南瑾关心道:“杜大人,一别经久,不知?发生了何事,竟让你?失态至此?”   林尚吹胡子瞪眼,“他?神经兮兮的,竟说看到了一个死人,堂堂朝廷命官,就这么在大庭广众之下不顾颜面。”   杜鸿唉声叹息:“唉,林兄,你?怎不信我,唉!”   “一个入土下葬的死人,你?让我怎么信你??”   楚南瑾道:“杜大人也是性情中人,许是遇到了面容相似之人,触景伤怀罢了。”   姜念兰好奇又怯怯地转着目光,想问又不敢问,憋得心痒痒,待下了马车,楚南瑾走在她?身侧,解答她?的疑惑:“杜大人曾有位想娶进门的心上人,那人却?嫁与他?人作妇,成婚后,他?的心上人过得并不好,死于一场纠纷。杜大人始终放不下,为心上人立了块衣冠冢,与墓碑成了亲。”   姜念兰惊讶:“……成亲,还能与墓碑?”   楚南瑾定定望着她?,忽然笑了,她?却?看不懂他笑容中的深意。人流在东宫前分离,楚南瑾跟随杜鸿一等去往太极宫,而她与昭成帝说了两句话,便回了厢房歇息。   推开?窗牖,托着两腮观望窗外景致,任冷风吹冰两颊,久久回不过神来?。   ——   巡查官吏遣返不久,又发生了一场大事,太后和安平王妃的车舆归宫。   依照礼法,姜念兰该去给太后请安,当夜她?却?犯了疾,往日里旁人靠近才会引发的头疼,在她?准备下榻时忽然迸发。   她?疼得起不来?身,守夜的宫婢听到动静,忙命人通知?沈太医。   昭成帝正在安仁宫拜安太后,听完女儿疾发的禀报,二话不说,携了楚南瑾离开?,原来热热闹闹的安仁宫一下冷清下来?。   太后紧攥着梨花木椅,微有皱纹的手背泛起青筋,脸色已是极为难看。   安平王妃气?不打一处来?,“瞧瞧皇上,让您山高路远地去幽州也就罢了,一去月余,就因为那个姜念兰犯疾,对您也没句问安,就这样离开?,我看呐,要是那个女人还在世上,如今这宫里头哪还有我和姨母的容身之处!”   “少说两句。”虽嘴上训斥,太后所?想却?和安平王妃一致。   她和皇帝之间因为一个兰妃,多年母子不睦。当年,她?极不待见兰妃,但皇帝着了魔般喜欢,即便他?看中的女人在当时已有了婚配。她?不想因为一个女人就和儿子生了嫌隙,松了口,让皇帝同时纳她娘家侄女入后宫,册封为后。   自古帝王三妻四妾,她?提的要求并不过分,她?娘家强大,也能成为皇帝坚实的后盾。   可是皇帝说什么?竟要为了一个心里想着别人的女人,不顾老祖宗留下的礼法,要废除三宫六院!   可真是她养出来的好孩子,先帝滥情,却?生出这么一个痴情种!   “姜念兰住在东宫的这些时日?,和太子竟然从未私下相会过,这狐狸尾巴藏得是好。若再?不弄出些?动静来?,皇上怕是又要怪到我们头上……”顿了顿,安平王妃抹泪道,“想想我那可怜的妹妹,虽然曾贵为贤妃,却?因为那个女人,落得那样的下场,不知?我和尤儿是否也会……”   闻言,太后沉痛地闭了闭眼,冷笑道:“哀家活着一日,就不会让你?和尤儿受到委屈。太子折了哀家那么多心腹,哀家不让太子栽个跟头,怎解这心头之恨呐!”   与此同时,东宫四处通明,宽敞的屋舍内几乎站满了人。   沈太医诊过脉后,如实禀报:“公主这是蛊毒发作,喂以血引,身体?很?快就能恢复过来?。”   何娘子在信上禀明过情况,她?能解姜念兰的遗症,却?不能解姜念兰身上的蛊毒,随着芜阴血的喂养,遗症会逐渐消退。姜念兰现在的状态,也确实比最初好了许多。   昭成帝松了口气,转头望向楚南瑾。   楚南瑾意会,卷起长袖,任由沈太医割臂取血。   他?如今身体?康健,不像初次取血那般游走在鬼门关外,一碗血下来?,除了面容稍白?些?,并无大碍。   昭成帝道:“辛苦太子了。”想起流入他耳中的传言,看着面色虚弱的太子,信任占了上风,“前段日?子,太后身边的宦官向朕进言,说太子哄骗永乐,与永乐有了私情。”   闻言,徐文德和江公公俱是脸色一白?,相互对视一眼。   楚南瑾面色不改道:“陛下既与臣主动提起此事,便是对臣的信任。谢陛下隆恩。”   昭成帝捻着鹿骨扳指,“朕相信你?的为人。只是朕前阵子为你择选的贵女,太子为何一个都瞧不上眼?”他?眉目稍厉道,“太子到了成婚的年纪,也该有个小家了。” 第52章   昭成帝的话既是疑问, 亦是试探。   他的信任已倾向了太子这边,却又心知太后的为?人,没有十足的把?握, 太后不会派心腹在他耳边敲打,提出让永乐入住东宫试探的法子。   想了许久,倒是想到一个说辞。近来太子党羽渐丰, 在朝堂稳住了根基, 有关太子非正统的谏声渐弱, 原本支持逸王的人大多倒戈太子。待太子上了玉牒, 逸王就再没了翻身的可能,许是听信了子虚乌有的流言,就有了病急乱投医的征兆。   楚南瑾面色平静,从容不迫地回答:“陛下曾教诲过臣, 要以江山社稷为?重,待觅得真正想共度一生的女子,再成小?家, 莫要步陛下的后尘。臣为君,时刻将陛下的忠言奉为?警句,铭刻在心。”   “太子的意思是,直至今日, 都没有哪一位女子能入你的眼?”   橙黄的暖烛光斜斜扫过玉面, 薄抿的淡唇好似冰凉的湖水, 湖面擘裂一条细纹,转瞬即合, 稍时轻启, “未曾。”   昭成帝一瞬不瞬地盯着楚南瑾的面容,想从他细微的面部变化窥出些什么。   紧箍鹿骨扳指的手松了松, 昭成帝淡然道:“既如此?,太子也该有所行动,总将人拒之门外,哪生得出什么感?情?,这样,新岁宴上,朕会借以邀众贵女赏雪的名头,将人聚集庭苑,太子登月台瞭望,若有相?中,呈上一副画像,朕会安排你们在夜晚会面。”   “臣遵旨。”   人鱼贯而入,退潮般离开,一室清净。   姜念兰眼睫颤动,五指蜷成甲肉泛白的弧度。   哥哥说,他从前没有心仪之人。   却会在新岁宴上,为?她寻一位嫂嫂。   她早就在为?这一天做准备,却不知为何心脏仍流窜着莫名的疼痛,难受得她呼吸不过来。   何娘子不在,哥哥也不在,没人告诉她这是为什么。   她睁眼凝望飘动的幔帐,茫然地放空脑海,久久难眠,又起身在窗沿坐了许久,强行将那股难受抑下。直到月光隐入云层,方才有了困意,上榻入眠。   自从没熏混魇香,姜念兰已经很久没做过梦。今夜许是情?丝缠绊,薄雾散开之后,她所处之地竟和混魇香形成的梦境一般真实。   手肘撑着摆满酥果茶盏的石桌,身侧是清涧潺潺的太液池,碧绿无垠的荷叶延绵至广袤的蓝空。鼻尖飘来幽幽醉人的沉香。   她身着暑热的纱衣,一抬臂便有清风习习,裙角扫着青石板地,被苍白修净的指节挽起。   她迎着日光回头,对上一双掠动着日月星辰的眼眸,沉香萦绕琼鼻。   她的第一反应却是逃。   分明睡前没用?混魇香,怎么还是遇到了这个坏蛋!   纱衣如灵动的蝴蝶般袅娜飞舞,迎着旭日划开粼粼碎影,姜念兰跑了一段路,已然香汗淋漓,扶着腰停下歇息喘气之时,长靴踏地之声渐近。   “念兰。”   清润宛若丝竹之声的嗓音,缓缓在她身后荡开,姜念兰本气愤怎么没甩开坏蛋,却因这个声音怔愣片刻。   她缓缓回头,见?那双眼眸澄澈如初,倒映着她羸弱的身影。坏蛋的眼睛则是阴鸷暗沉,仿佛被浓艳的血色晕染。   眼前之人,不是坏蛋,而是她的哥哥。   楚南瑾牵起她的手,困惑地问:“念兰为何见了我就跑?”   听到这个语气,姜念兰的心脏落回实处,舒了口气,反应过来两人正十指相扣,面容充血,浑身注意集聚在两人相触的指尖。   也就没有望见?,那张温润的面容上,扬起了一抹不符气质的恣睢笑意。   啧,小娘子在他的梦里也这般胆小?,他得耐下性子,免得又将人吓跑。   姜念兰任由楚南瑾牵着她回到太液池边,在石桌前坐下,贪婪而又依恋地望着他的轮廓。   只有在梦里,她才敢这般大胆地将目光放在哥哥身上,因为?哥哥要娶嫂嫂,她实在难受得紧,便想放纵自己,在梦里享受这一刻的温存。   楚南瑾将一盘酥花糕推到她面前,轻声道:“这是哥哥特意为你准备的点心,念兰尝尝。”   他方才尝了一口,这梦里的吃食色香味俱,与御膳房出来的口味一致。他的皇妹本就是个馋猫儿,料想在梦里也会如此?,果然,姜念兰提了一块花糕入口,眼睛瞬然晶亮。   “很好吃。”   楚南瑾似被她的表情渲染,笑意延伸至了眼角。   皇妹就像他细心豢养着的猫儿,他十分乐于投喂她食物,瞧见?猫儿开心,他的心情?也出奇地不错。   细细想来,他已经许久没有投喂过猫儿了,便随手从盘中拿了个葡萄,仔细地剥去外皮,好似在做着什么精细的活儿。   待姜念兰吃完一块花糕,嘴边便被递了粒圆润的葡萄。   她耳垂红得滴血,但想着这是在梦里,便张口吃下。葡萄汁水甘甜,一想到这是哥哥喂她的,像含了蜜糖般甜滋滋的。   楚南瑾凝视着她上下起伏鼓动的两颊,抬手捏住她莹润的耳垂,小?小?的耳洞上正穿着他当初送她的那对翡翠耳珰。   眸底是浮动的暗影,楚南瑾低声道:“念兰可还记得,当初你说这对翡翠珠子,像一颗晶莹剔透的葡萄。”   姜念兰在脑海中搜寻许久,想起两人去往行宫那日,她与哥哥共乘一车,哥哥送了对翡翠耳珰给她做赔罪礼,她好似是说了这话。   可是哥哥为何要给她赔罪?   她不记得了。   楚南瑾眸色晦暗不明,忽然想起个有趣的主意。目光肆无忌惮地在姜念兰身上逡巡,她身上那件纱衣仿若无物,在他灼热的目光下碾成齑粉。   “念兰可会凫水?”   太液池水明净闪亮,凉丝丝的水祛除暑热,姜念兰在楚南瑾的带领下,拢起纱裙,双足踏进?池水中,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幼童,浑身肢体好似不听了使唤。   她不会凫水。   随着池水渐深,姜念兰心慌意乱,只得紧挽着楚南瑾,以免被池底的碎石绊倒。   楚南瑾扶住她的肩膀,他不知梦里的皇妹是否会溺水,以防万一,他得先教会她。   “念兰别怕,哥哥会扶着你。”   纱衣浸了水,严丝合缝地贴着身体?,一览无余。楚南瑾低眸,惋惜地叹了声,梦里的小?娘子竟规矩地穿着诃子和亵裤。   听着哥哥的鼓励和安慰,姜念兰这才鼓足勇气,缓缓蹲了下去。   烈日炎炎,粼光打在姜念兰粉光若腻的肌肤上,好似抹了层细闪的珠光,楚南瑾一只手揽过她的小?腹,一只手撑着她的腿。   姜念兰因害怕动作起伏很大,胸前起伏和饱满的臀部时常往他手里撞。楚南瑾的语气仍温和耐心,却潜藏着山雨欲来之势。姜念兰浑然不觉。   “哥哥,我好似会凫水了。”姜念兰信心倍增,“你放开我吧。”   楚南瑾便松了手。   姜念兰舒缓四肢,十分骄傲,认为?自己真是个聪明的小?娘子,这么快就学会了凫水。如同一只得水的鱼儿,兴奋地在池水里畅泳。   她起初不敢离开楚南瑾太远,就在他身边打着转儿游着,逐渐熟稔后,胆子大了起来,独自往深处凫去。   楚南瑾看着她远去的身影,笑了笑,潜入水中,无声无息地朝小?娘子靠去。   不知游了多?远,姜念兰渐生怯意,想回到哥哥身边,可是平静无波的湖面,哪儿还有哥哥的身影?   她慌了起来,哥哥莫非从梦境中消失了?   她不敢再逗留,拼命地往回凫去,脚下却不慎被莲茎绊住,一阵痉挛。   她惊恐地看着身体沉了下去,池水争先恐后地涌入口鼻,渐渐窒息。   庆幸地想,还好,这只是一场梦……   意识逐渐消散之时,唇上忽然覆上温热,原本下沉的身体?不断上升,新鲜空气从另一张唇引渡入口,待她能喘过气时,对方并不撤离,游蛇般柔软地抵着她的丁香小?舌。   “哥哥……”   楚南瑾将她的身子揽得更紧,以作回答。   姜念兰睁不开眼,她好像抵着一个火炉,不断散发的热气不但将池水灼得滚烫,还将她冰凉的肌肤烘得炙热,她浮浮沉沉,如被浪潮拍打,身上的衣物松了松,正要从指尖脱落……   却在此?时,天光大亮,姜念兰从旖梦中惊醒,想起最后的画面,脸烧红般赧然。   ——   新岁宴这日,宫门大开,阖宫上下一片喜庆。   昭成帝并不是喜爱热闹之人,这场新岁宴明面上是宴请百官,实际是为?了将真假公主公之于众。   林燕被解了禁足,带到安仁宫。   她的性子极似安平王妃,两人的跋扈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刚到太后身边,便摇着太后的手,委屈地哭诉,“皇奶奶,你要为?我做主?啊,我被禁足的这些时日,吃不好睡不好,那些卑贱的宫婢见?我失势,都苛待我,您帮我杀了他们!”   太后被她吵得脑仁疼,心知她受了委屈,软声安抚道:“好好好,哀家一定为你做主。你现在失了公主?的身份,可莫要像从前那样娇纵,更不要挑衅那位,否则皇上动怒,哀家也难保住你。”   林燕伏在太后肩头撒娇,轻言细语地应着。眼底却闪着冷光。   那人抢了她的身份,夺了她的荣华富贵,让她与那人井水不犯河水?绝无可能! 第53章   姜念兰一早起身, 还在半梦半醒之间,就?被宫婢搀到妆镜前坐下,为?她梳妆绾髻。   “太子殿下在外面?等您, 待您梳妆好,一同去太极宫给皇上拜安。”   华美沉重的头饰醒了几分神,姜念兰心神动荡, 思绪飞扬。   虽搬入了东宫, 住所毗邻, 她和楚南瑾会面的次数却屈指可数。有了那荒诞陆离的梦境之后, 她更是羞于与哥哥碰面。   强压的思念堆积,尽数化为梦中不知分寸的亲近,她仿佛回到了最初回宫时,总依赖在哥哥身边, 轻晃着他的臂,脆生生地唤着“哥哥”。哥哥会低下眸,温柔地揉着她的发丝, 对她的一切包容。   旭日东升,黄粱一梦。她望着镜中蛾眉绛唇的人,竟有那么一瞬,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热闹的炮响声惊回了她的思绪, 往日皇宫禁用的烟花炮竹, 今个儿都成箱成箱地从库房搬出。恢弘气派的宫檐高挂起明灯, 待入夜是夺目的昳美。   檐下铜铃响到第十几声时,姜念兰的妆发完毕, 抬脚跨过门槛时, 天边又绽开?一道礼炮。   簌簌落幕的瑰美彩光,不及廊下静立之人半分风雅。   楚南瑾身着太子冕服, 金丝滚边细线勾出蛟龙轮廓,长袖暗纹如云,比起一身雪衣的清逸出?尘,多了几分沉稳内敛。   可他望向她时,那些拘谨沉肃的伪装卸下,只剩一片温然。   “念兰,到哥哥这儿来。”   昭成帝最厌喧闹声,为了女儿办这一场宫宴,特许宫里燃烟花炮竹,却是一早被这些声响吵得胸腔震动,烦躁不堪。   徐文德不知从哪儿薅来了一团棉球,轻轻塞进昭成帝耳中,嚷声小了些,昭成帝刚平静下来,就见姜念兰与楚南瑾并肩入殿,裙裾在薄毯步步生花,怯生生地跟着楚南瑾拜礼。   昭成帝将棉球一扔,方才听清女儿细微若蚊吟的声音。   这些时日,姜念兰学了不少规矩,礼仪措辞面?面?俱到,除了仍就?青涩懵懂些,倒有了一国公主的模子。她如今也能?短时间地近人,主动走近,昭成帝怔忡半晌,随之而来的便是巨大的喜悦,第一次这般近地端详着女儿的眉眼?,瞧清那与惠娘极为相似的容貌,欣慰之余又多?了分怅然。   臣子携同家眷早已在宴席间落座,坐在最上端的便是太后娘娘,下侧坐了安平王妃和林燕,主座的昭成帝却迟迟未到,太后正要派人去催促,就?听宦官唱喏。   “皇上驾到——”   在座众人连忙伏首跪拜,待昭成帝免了礼,方才抬头望去。   跟在昭成帝身侧的,赫然是明艳动人的公主,首饰繁复华美,珠宝生辉,却被公主艳丽的花容压了光芒,一眼攫住人的目光。   席间一人的视线更是狂热,眼珠子几乎随着姜念兰的走动而?转动,茶水湿了满身,在身旁人的提醒下方才回神。   姜念兰极不自在,好不容易走过漫长的薄毯,正提起裙裾准备落座时,一道不善的目光刺来。   姜念兰望了去,只见昭成帝身侧坐着的太后眉眼?凌厉,从头到尾都没给她眼?色,身边围坐着两人,那道不善的视线正是其中一位年轻娘子投来的,丝毫不掩对她的敌意。   对于这位素未谋面?的皇奶奶,姜念兰一直存着畏惧之心,哥哥和父皇都说太后此人难以相与,让她不必在乎太后的眼?色,她听话照做,只是那名陌生娘子为何对她这般大的敌意?   姜念兰的位置在女眷首位,按照章程,白日是酒宴,到了晚上,昭成帝携众卿登星月楼观看烟火,贺新岁的同时也会昭告真假公主的身份。   只是……   众卿将视线投向太后身边的林燕,这位假公主,不仅能?出?席新岁宴,看起来还甚得太后宠爱,这般打真公主的颜面?,也不知皇家演的是哪出??   昭成帝瞧见林燕在席,脸色瞬然铁青,碍于喜庆之日,压着怒气道:“母后这是何意?”   太后淡然道:“怎么,哀家还不能带一两个亲眷了?”   昭成帝冷笑道:“母后也知今日是什么日子,不是什么闲杂人等都能?进来。”   林燕的脸色变了变,不敢相信曾经宠纵她的父皇竟会这样说她,太后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仍就?语气平淡道:“皇上既已恩准林燕入我?林家门户,她便有资格坐在这儿。皇上不认我?这个母亲也就?罢了,难道在这喜庆的日子,也要百般挑我的刺吗?”   昭成帝一甩长袖,冷脸坐下。席间众卿不敢将视线投往上座,自然也没看见这段插曲。   姜念兰却是确确实实地听清了,瞬间明白过来,她的这位皇奶奶并不喜欢她。   她难过了一会儿,又立刻振起精神,她有哥哥和父皇疼宠,又何必妄想得到更多的爱呢?   想?到哥哥,她抬眼?望向对席。楚南瑾身边坐了几位重臣,酬酢寒暄,不少贵女悄悄将目光投向他。   她视线一扫,正与一人的眼?眸对上,对方友善一笑,似是极愉悦被她注视到。   姜念兰目光一滞。   孟景茂今日穿了件紫色裘袍,佩戴紫金发冠,身姿修长,玉树临风。   在她最颓废狼狈之时,在车轱辘前救下她、带她游山玩水的紫袍小郎君,亦是她在梦中苦苦追逐,又始终望尘莫及的小郎君,好似就?坐在她对面?。   姜念兰想?起,她在国子监做的那个噩梦,她追逐的那道青竹背影,腰侧坠着穗子的玉佩,和孟景茂那块极为相似。   梦里的那名小郎君,难道是他吗?   她说不清是何等情绪,梦里的她很是喜欢那名小郎君,好似依赖着沙漠中的旅人,若是何娘子在此,定会为?她解惑,她也不会困在迷雾中,百思不得其解。   她想?,待会儿散席,她定要问问孟景茂。   “公主是在看孟世子吗?”   坐在姜念兰身边的贵女一直侧着脸,她就?一直没注意,待贵女转过脸来,姜念兰惊讶道:“是你……”   林榕捧了盏清茶,笑眯眯地递过来,“有幸和公主坐在一列,是臣女的福分,公主请喝茶。”   林榕衣着素净,在一众贵女之间略显寒碜,仅用一根玉簪挽住长发,与姜念兰髻上光彩夺目的珠宝对比,更是相形见拙。   姜念兰不知贵女之间也有尊卑贵贱,只觉得有人和她说话,她很是开?心,性?情温婉的林榕看起来不争不抢,很好相处,递来的清茶味醇,久绕唇齿之间。   两人融洽地交谈了一会儿,对席忽然有人起身,周围骤然肃穆。   林尚对上座的昭成帝愧然道:“太后归宁这段时日,逸王姜尤一直在臣身边教养,臣家风不严,让逸王口?出?恶言,在百姓和朝臣面前辱没公主,臣深感愧疚,前阵子施以家法,这逆孙倒是有所悔悟,今让逸王在百官面前给公主赔礼谢罪,请求皇上和公主的谅解。”   安平王妃瞪大眼?,震惊地望向林尚,“舅舅!”见林尚不为所动,又转头望向太后,“姨母,舅舅先前分明答应不让尤儿出席的,尤儿身上还有伤……”   太后脸色也不大好看,抿嘴不语。她这兄长的脾性如此,哪里是她能?够左右,对昭成帝,她还有母亲的身份镇压,对她的兄长,她是一点儿法子没有。   太后不作声,安平王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姜尤从殿外走进,一瘸一拐地拄着拐杖,一看便是伤势未愈,往日跋扈蛮横的郎君神色收敛,让她心疼得恨不得立刻抱住他。   她不敢对昭成帝不满,只能恶狠狠地瞪向姜念兰。   都是她,自从这个所谓的公主回宫,她们的日子再无往日舒坦!   昭成帝微微眯眼?,对姜尤,这个皇兄留下的独苗,他是厌恶至极,林燕娇纵却到底是个女子,掀不起什么风浪,姜尤私底下做的那些事,他是一清二?楚,若将皇位交到姜尤手上,不出?三年,江山改朝换代,黎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因此即便太后怨他恨他,他也绝不会将玉玺传与姜尤。   姜尤怨恨得胸腔火烧般,却在林尚竖瞳冷眉的注视下,不得不装着样?子,一分疼痛演出?十?分,走到殿前,规规矩矩地伏首叩拜。   “臣一时失言,对公主言语不逊,求皇上,永乐公主谅解。”   四周悄然无声,姜尤万分屈辱地背诵着罪己书,只觉颜面?扫地,恨不得用世上最恶毒的词汇辱骂姜念兰。   姜念兰眨着眼?睛,对席的哥哥正在望她,似在问她是否满意这个结果。今晨互贺新岁时,两人之间逐渐疏离的关系稍稍回缓,哥哥似乎毫不计较她总避着他,仍如往常般温和。   姜念兰对他回以笑容,她从不在乎姜尤的话,不过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她何必放在心上,但见姜尤这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倒有几分引人发笑的滑稽。   听完姜尤的罪己书,林榕像是想?起了什么,美眸轻敛道:“上次冒犯了公主,臣女亦深感歉意,曾应下会给公主备上一份薄礼,东西放在雅间,不知公主可否赏个颜面?,散席后与臣女一同去取?” 第54章   姜念兰并不觉得林榕冒犯了她, 也就没把林榕应下的赔罪礼往心里去,但林榕一副负罪难安的模样,让姜念兰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左右她有?话要问孟景茂, 若有?人陪伴更好,便答应了下来。   林榕是她交的第一个朋友,她不知怎么和朋友相处, 见旁的小娘子都是腻成一堆, 亲密无间地谈话, 依葫芦画瓢, 有什么喜欢的吃食,都往林榕那边推。   她这厢因新交了朋友而喜悦,那厢的楚南瑾却笼着无形的阴霾。   他并不嗜酒,庆岁之日却少不了浅酌两杯, 眉眼低入茶盏时,正巧瞧见对席的小娘子言笑?晏晏,和身边人相谈甚欢, 一个眼色都没给他。   嘲讽的笑意抿进浓醇的果子酒间,洇了点?细碎的暗影。一抬眼,却又是惠风和畅,碧空如洗。   唯一欣慰的就是昭成帝, 他怕姜念兰一人闷着, 就?想她多结交些好友, 深宫孤寂,也有?人入宫作伴。但交友之事不可操之过急, 他也不可能掺和到女子之间的事。   见女儿笑靥如花地同身边人谈话, 虽是个陌生面孔,却无端放下了心, 御撰一道道地往女儿跟前赐,自己案前却空了大?半,惹得太后脸色极为难看。   林榕跟着沾了光,边嚼着酥果边轻笑着打趣:“方才公主可是在瞧孟世子?臣女瞧您望向的方位,独太子和孟世子风采最盛,太子是您的兄长,朝夕相处,无甚好瞧,便推断是孟世子了。”   姜念兰心思单纯,没听出?林榕话里的试探,但也知晓话篓不能随便往外捅,折中道:“唔,两个都看了。”   “我?听闻,公主和太子比一般兄妹更甚亲密。”   姜念兰往嘴里塞食的动作顿了顿,警敏道:“我?与兄长就?是一般兄妹,莫要听人乱言。”   林榕温婉的笑意有了丝碎散,她惯会察言观色,怕姜念兰生惕,忙道:“瞧我?这嘴,话到?嘴边怎成了这个意思。”   林榕出?身后宅,上头有?嫡姐嫡母,下头有?牙牙学语的幼弟,对付姜念兰这样毫无心机的娘子,都不捎动脑。   哄好了姜念兰,林榕仰头望向一处,视线交汇片刻,轻轻颔了下首。   眼下章程只是预备宴,重头戏放在傍晚。膳席过后,男宾和女宾会分别安置在南苑和北苑歇脚。   想到给太子安排的要紧事,席到?中途,昭成帝放下杯盏,请众贵女前往毗邻北苑的东临阁赏雪,此地雪貌荧荧,筑有不少环湖抱石的小亭阁,正是赏雪景的洞天福地。   随后小声问姜念兰:“永乐是继续留在宴席,还是跟着贵女们去赏雪?”   姜念兰既已应下和林榕去取物,自然不能留下来。   昭成帝露出慈爱的笑容,“若是有?什么事,就?让宫婢来找父皇,不论对错,父皇都会给你撑腰。”   姜念兰起身的动作微微一顿,被父皇护短的话一激,竟有?种热泪涌眶的冲动。   她知道那是属于小花的情绪,一个从没得到?过疼宠的孩子,一旦有?了遮风挡雨的港湾,寥寥片语就?能感激涕零,恨不得掏心掏肺地回报。   她取下故意挂在后腰,用氅衣遮挡的荷包,羞涩地递了过去。   “这是我给父皇绣的荷包,寓意平安吉祥,国泰民?安。我?知道父皇地位尊贵,不缺贵物,我?这荷包也绣得丑,只是小小的心意……”   她努力了许久,只能绣出?这样一个小小的荷包,还绣得很丑,本想偷摸摸地扔了,却因着父皇这句话,鼓足勇气送了出去。   昭成帝端详许久,担心伤害女儿的自尊心,委婉道:“这是何种鸟类?”   姜念兰红着脸,厚着脸皮道:“这是云鹤。”   将荷包收拢掌心,昭成帝朗声道:“永乐的心意于父皇而言,胜却无数金银珍宝,父皇定会好好珍藏。”   走出?很远,姜念兰仍有?些脸热,林榕在她身侧,定是看见她荷包上绣的“云鹤”了。   姜念兰等着被嘲笑?,林榕却压根没提起这茬,而是道:“从前那位假公主隆恩甚嚣之时,也从未让皇上如此和颜悦色过。皇上对公主您的偏爱可见一斑。”   姜念兰想起入席时那道不善的目光,忽就?笃定了那人的身份。虽然林燕鸠占鹊巢多年,但也是不知情的受害者,一夜之间被剥夺一切,定然接受不了,对她有?敌意也在常理之中,她并不会因为?两厢对比一厢落败而生出优越感。   林榕借言更衣,让姜念兰在廊庑候了一会儿,笑?盈盈赶回来时,其余贵女早已远去。   她们身后跟了四五个宫婢,跟丢了队伍,林榕也不慌不忙,从容地与姜念兰说笑?。   存放贵物的雅间路经?南苑,男宾们还留在席间交杯畅饮,现下并无人影。姜念兰算了算时辰,等折返时正好席散,她恰巧能在南苑碰上孟景茂,问他梦境之事。   倏然想起,哥哥现下应已不在席间了。   东临阁和此处隔了数个假山湖泊,姜念兰却好似望见哥哥登月台瞭望的身影,不知他会点哪位贵女,将其眉眼描绘纸上,她内心焦灼得不能平静,连林榕何时捧了个匣子在眼前都没发现。   “公主,公主?”   姜念兰定了定神,连忙道歉,“对不起,我?走了神,你方才说什么?”   林榕笑?了笑?。情报不曾出?错,这果然是个傻公主,哪有?身份尊贵之人向卑者赔礼道歉的?   她再怎么照猫画虎,却是浆糊的饼,一戳就?漏了馅。   “这便是我?给公主准备的赔罪礼了。”   “这是?”   林榕打开黑匣子,里面躺着的是几罐不同颜色的口?脂,她用指尖蘸了一点?,匀在姜念兰的唇上,轻笑道:“这些口脂不但颜色不同,口?味也不同,并不金贵,胜在新奇。”   姜念兰抿了抿唇,这口脂与她以往用的都不同,竟有?股淡淡的果香,甜腻腻的,让人忍不住想去舔舐。   姜念兰知晓现在冠着公主的名?号,要端庄娴雅,时刻注意身份,忍住想舔唇的冲动,轻声道:“既拿了东西,我?们便回东临阁吧。”   林榕合上匣子,却没动,见姜念兰疑惑地探了眼神过来,不急不缓道:“走了这么久,公主不口?渴吗?要不喝杯茶再走吧。”   她这么一说,姜念兰真觉得有些口干舌燥,微微点?头。   ——   贵女们走后不久,昭成帝借着取宝砚的名头,将楚南瑾遣去了东临阁。   楚南瑾慢悠悠地走着,官靴揉碎一地的细雪,矜贵的面容融在飘卷的雪花中,无悲无喜,好似瑟风残歌中倚立的挺然修竹。   江公公十分重视这场看媒,早在席间,他就?相中了几名?女子,到?时直接为?太子指出?,简化章程,提早给皇上一个满意的答复,最重要的是,早早定下太子妃,省得和那永乐公主纠缠不清。   谁料,太子脚步一转,压根就没往东临阁去。   江公公大呼小唤地跟上,“殿下,您可是走错路了!”   常守抱剑嗤笑?,十年如一日,江公公竟还存着天真的想法,以为?太子会按部就?班,真去挑什么劳子太子妃。   楚南瑾入了书房,便许久没再出来。江公公在门外急得直跺脚,见常守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恼怒道:“就?你各人自扫门?前雪,好似就我一人操碎心,陛下可说了,一定要给出?一个答复,今个儿就?算是你扮成女子,也得作副画送到陛下面前去!”   常守的笑?容僵在脸上,“你这老太监,怎么能想出这样阴损的主意。”   江公公哼道:“你若不想,就?去劝劝殿下,将人带到东临阁去。我粗粗看了眼,有?几位小娘十分不错……”   常守冷笑道:“你喜欢,你去娶好了。”   江公公面红耳赤,“你!”   这时,楚南瑾敛袂跨出?门?楣,随手将手中画筒一扔,淡淡道:“拿去交差。”   江公公接宝似的接住画筒,正喜上眉梢,欣喜太子怜悯他劳苦功高转了性,刚铺开画纸,像接了个烫手山芋,恨不得立刻将其扔入炭盆烧个干净。   这画纸上画的,赫然是今日盛装打扮的永乐公主!   楚南瑾赶到?东临阁时,已过了一个时辰,刚登上月台,底下人面色匆匆地小跑过来。   “太子殿下,半个时辰前,公主身边的侍女来此,说公主邀您去泉府阁小坐。”   楚南瑾眉头微蹙。   泉府阁位处南苑,是男宾歇脚之地,念兰为何会邀他在此地相会?   不对,念兰如今明礼知节,避嫌避得紧,断不会做出私下邀约的举动。   江公公气喘吁吁地跟了上来,本以为太子终于要老老实实地看媒,谁料刚踩上最后一阶梯子,就被一道旋风似的身影刮倒在地。   抬起头,月台早就不见了太子的踪影。   ——   起初只是口干舌燥,喝了杯凉茶后,燥热不但未减,还有?逐渐攀升之意。   姜念兰想到两个字。   下药。   虽将林榕当成朋友,但两人单独出?来后,她便十分警惕,凉茶也是亲眼瞧见林榕喝了后才下的嘴,屋外更有宫婢守着,林榕给她下药,所贪为?何?   后来的事变得模模糊糊,她意识不清,连眼前景象也不甚明了。待景致再次清晰时,耳边是“哒哒”的皂靴声,一抹紫闯入了视线余角。 第55章   姜念兰走后, 孟景茂忽觉手?里醇香的酒索然无味,借言更衣,走到了外头。   他想?起那一眼对视, 永乐公主仙姿玉貌,令人心驰神往,他若不主动, 自有大把儿郎前仆后继。但两人不过萍水相逢的缘分, 他搜肠刮肚也不知如何启齿, 只能生生看着佳人在眼前错过。   自怨之际, 神思飞了老远,不知不觉走到一处无人的庭院,惊回神,准备原路返回时, 一道中气不足的声音从假山石后传出。   “……都按计划进行了吗?”   “您放心吧王爷,奴婢办事,哪回出过什么差错?”   “好。”顿了顿, 中气不足之声带了丝咬牙切齿的愤恨,“小贱人,害老子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落到本王手?上, 看本王不给你脱层皮!”   孟景茂心下?一惊, 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透过缝隙悄悄窥视。   只见那假山石后下?令之人,赫然是拄拐面色青白的逸王!   逸王那日是如何言辞侮辱永乐公主的, 孟景茂从父亲那儿听了个大?概, 怜惜公主的同时,对逸王更是深恶痛绝。   逸王为人风流浪荡, 今日却被迫在众贵女前下了面子,定是?怀恨在?心,故而私下?密谋报复公主。   孟景茂连忙往回走,遇上一位眼熟的宫婢,拦下?一问,可不正是公主身边的婢女?   宫婢战战兢兢地回复,她是?遵从公主命令,去北苑请太?子,孟景茂却察觉出?不对来,公主将太?子邀去一个偏僻之地作甚?纵然是?兄妹,孤男寡女共处总归不妥当。   他当下断定是逸王的圈套,害怕被逸王的人捷足先登,来不及去搬救兵,便?急急忙忙赶了过去,期冀太子的人马能迅速赶来,这样即便?遇上什么,也能迎刃而解。   婢子说姜念兰在泉府阁的松竹院,位处南苑,男宾还留在?席上,南苑正是?四下?无人,戒备松懈之时,孟景茂寻了一圈,终于发现在?桐树下?落的一串脚印,循迹而去,很快在一间厢房内找到了意识朦胧的姜念兰。   “公主,公主!”   姜念兰惺忪抬眼,潋滟的眸光好似清涟漾漾的湖泊水,孟景茂脚步一顿,不敢再往前进。   孟景茂出?身?世?家,自小教诲的便是“勿以恶小而为,勿以善小而不为”,纵然他心许公主,堂堂正人君子,怎会趁公主危难之际亵渎,即便?公主现下?意识不清,他就是?做了公主也不会知晓。   就在?此时,左右窜出?的两道人影将大门合上,从外下?了门闩,孟景茂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却也无济于事,奋力捶门,无奈院子位处荒僻,压根惊不来外边的人。   孟景茂冷静了下来。   原来逸王给太子下的圈套在这里?。   提前给公主下药,再以她的名义,将太?子约至松竹院,来一场“瓮中捉鳖” 的把戏,他料定,没过多久,就会有不慎发现公主和太子双双不见的“好心宫人”,将异状禀报给昭成帝。   太子是孟景茂敬重之人,能替太?子挡灾,他甚感荣幸,只是?让旁人瞧见此情此景,怕是?有损公主声誉。   孟景茂思虑一番,见公主掐着床沿娇弱无力,那张脸红得能掐出?水来,忙将外袍解下?,覆在?姜念兰身?上。   忽然,一只玉手握上他的腕。   ——   “太子不在东临阁?”昭成帝抿了口茶,眉眼淡淡,“朕给他牵姻缘,他不愿,那就罢了吧。”   禀报的小宦官东张西望,欲言又止。   “还有何事?”   小宦官“噗通”一声跪地,颤声道:“奴婢亲眼所?见,公主的婢女去了趟东临阁,邀太?子相会,一走就是?一个时辰,至今未归,奴婢斗胆跟了过去,在?南苑发现了太子和公主的踪影……”   昭成帝厉声道:“将公主的婢女提上来。”   前往东临阁通传,又遇上孟景茂的宫婢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如实禀报:“奴婢跟着公主还有林娘子去了雅间,据说林娘子曾冒犯了公主,她要给公主送份赔罪礼,就让奴婢们候在?门外,公主对此并无异议。没多久,公主在?里?面出?声,让奴婢去东临阁寻太子……”   徐文德问:“你可听清,确实是公主让你去请太子的?”   “千真?万确。”   徐文德望向昭成帝,斟酌道:“兄妹相会,也属常事,无甚大?惊小怪,何须惊动到陛下面前。”   “兄妹私通也是小事吗?”沉寂许久的太?后冷冷出?声,“待宗正寺修完玉牒,太?子与?公主便?是?’姜‘姓同宗,怎么,原来兄妹乱常,有悖纲伦,在?徐公公眼底就是大惊小怪吗?”   徐文德惊诧:“这还未定论,太?后娘娘怎扣下这般大的帽子……”   “够了!”   茶碟碎瓷撒了一地,席上众卿噤若寒蝉,却习以为常,无人出?声劝诫。   昭成帝手心还扎着瓷片,却只用帕子随意揩去血迹,冷睨了太?后一眼,“母后在?宴上沉寂了这么久,原来是安排了一出好戏待朕观阅。”   本是?一件小事,太后的一番话却将其推至风尖浪口,众目睽睽之下?,昭成帝若是?含糊揭过,那便?是?欲盖弥彰,姜念兰在京内的名声可想而知。   昭成帝从不在?乎自己的声誉,旁人说他暴君也好,疯子也罢,可他绝不能容忍女儿遭人编排。   所以这一趟,必须得去。   电光火石间,他已想?好了对策。若女儿与太子真有私情,他会将过错全都推至太?子身?上,废储重立,以堵悠悠众口。   若只是?普通的会面,那也是太子不知分寸。   总之,不能牵涉姜念兰半分。   太?后瞧见昭成帝手上的伤,眉眼动了动,被安平王妃扯了下?衣袖,敛眸压下?情绪,沉声道:“既然皇上决定亲自去看,不如带上几位臣子做个见证,免得冤枉了太?子和永乐。”   昭成帝冷笑一声,在席间挑了四位文臣。   在?他转身?之际,太后忍不住道:“皇上,你的手?……”   昭成帝置若罔闻,头也不回,满身煞气地朝南苑走去。   告状的小宦官走在最后,低眉顺眼,看?起来老实本分,字句却在?拱火。   “奴婢忽然想?起,太子和公主双双入了泉府阁的松竹院,那地方偏僻,守卫也很少去那地儿巡逻……”   徐文德瞪了他一眼,小宦官却恍若未察,仍自顾说着。   浮想?联翩的话语引起四位文臣的兴致,神色很是?好看?,似乎已经想?好如何提笔攻讦太?子和公主,放缓脚步,抓着小宦官问了几句。   小宦官正积极地回答着,就见昭成帝忽停住脚步,阴测测地瞥向他,“你说,你亲眼所?见,太?子和公主去了松竹院?”   小宦官惴惴不安,面上却不敢露怯,“是?。”   “你最后看见太子与公主在一起,是?在?何时?”   “就在?一刻钟前,奴婢发现后,立刻就回了宴席,将此事禀明陛下。”   “你可知,欺君之罪该当如何?”   小宦官连忙跪下?,“奴婢万不敢欺瞒皇上,若有半句虚词,剥骨抽筋,千刀万剐……”   “陛下?。”   听到这个声音,小宦官全身?一麻,像半空断线的风筝,剧烈地颤抖了起来,不敢置信地抬起头,太子正站在昭成帝身前,玉立的身?姿风骨卓卓。   小宦官瞳孔震动,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你说你在?松竹院看?到了太?子,可朕瞧着太?子的方位,分明是?从北苑走来的。”昭成帝望向徐文德,问,“一刻钟,能从松竹院走到北苑,再从北苑走到这儿吗?”   徐文德作势掐指算了算,道:“就是脚上装了风火轮,也断然没这般快的道理。”   小宦官笃定了松竹院那边已成事,哪知会在?半途遇到太?子,双膝软在?地上,哀嚎道:“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   “噗呲!”   昭成帝擦了擦手?,万般嫌恶道:“肮脏的血,污了朕的手?。”   对于眼前突如其来的一幕,楚南瑾眸中并无异色,恭敬道:“臣担忧徐州府雪患,自作主张,先回了东宫处理政务,一个时辰后方去了东临阁,谁知宫人禀报公主的侍婢来过,臣在东临阁未见公主身影,以为公主还在?松竹院等候,便?想?前去赴约。”   徐文德道:“阴差阳错,还好太?子殿下?心系黎民,先去的东宫。”   楚南瑾问:“发生了何事?”   徐文德缓声与楚南瑾说起方才的情景。   一行人赶往松竹院,气氛比之先前轻松了许多,几位臣子都是?老臣,见过不少大?风大?浪,面不改色地跨过小宦官的尸体,兴致却低靡了不少。   本以为有好戏看?,主角之一却离了台。只想赶紧走个过场,探明公主为何私下?相邀,再赶回宴上续杯,谁知到了松竹院,竟发现一间厢房紧闭,从外下?了门闩,里?头有窸窣的动静。   几位文臣面面相觑,这闹的是?哪出??   楚南瑾想?到什么,脚步快了几分,眼底是几乎压不住的阴郁。昭成帝面色阴沉,唤人将门撞开。   门开后,几位文臣仰着脖子往里?挤,楚南瑾不动声色地走在前头,将视线拦截在?了身?后,看?到屋内的两人后,面上黑云压城,倾山之势。 第56章   玉手搭上腕的那一刹, 孟景茂心房当啷响,触电似的紧缩了下。   姜念兰视线模糊,除了瞅清来人身着紫衫外, 再看不清其?他,嗓子又?干又?涩,发不出声来, 摸索一阵,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玉面, 身体随着这阵凉有了片刻喘息。   咬唇闷声问:“你是孟世子吗?”   娇娇柔柔的音调, 比莺啼还要婉转曼妙,孟景茂不敢抬眼看她,低眉道:“臣是,公主您可还?好……”   瞧见公主那像烧开沸水般的脸蛋, 孟景茂紧张得险些咬了舌根,他虽是君子,可眼前之人是他一眼倾心的姑娘, 他焉能木然不动如山?   姜念兰有许多话想问他,强撑着一口气,借他的腕臂搭了一把力?,正要启唇, 外头?忽然一阵“梆梆”巨响, 紧接着光线刺入, 几道身影从光处走来。   是哥哥和父皇来了。   姜念兰安下心,强撑的气力如潮水般溃散, 软绵绵地朝前倾去?。   楚南瑾踏入屋后?, 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副光景。   姜念兰身上披着孟景茂的衣裳,水唇蜜桃般粉嫩, 却是如断线的风筝般软软倒了下来,孟景茂伸手一接,将温香软玉接在怀里,脸颊绯红。   四位文臣见缝插针地从门缝钻进,瞧见这场景,只觉这趟没白来,这不,一名主角罢场,却有另一位替补上了。   只是太子换成了世子,这意味就不同了。   一名与孟景茂父亲交好的臣子抚髯盈盈笑道:“贤侄,你?为何会和永乐公主在此处?”   孟景茂双手不知往哪放,虚扶着姜念兰的肩膀,吞吞吐吐回道:“我在宴上闷得慌,便想?出来走走,结果撞见有人密谋陷害公主,一时情急,来不及上报就赶了过来……”   昭成帝黑沉的眸子望了过来,“何人胆大包天?!”   “是……”   孟景茂正要将偶遇逸王之事和盘托出,一名臣子忽然神色夸张地朝他扑来,从上到下将他打量一番,咋呼道:“贤侄,你?没事就好啊!”   孟景茂拧了拧眉头,正要继续回话,胳膊肘被掐了下。   旁人看不到的暗处,臣子对孟景茂挤眉弄眼,面露凝重之色,孟景茂察觉出不对劲,改口道:“那人隐在暗处,臣为了听?清他们的计划,一直没敢打草惊蛇,又?急着来救公主,不知那密谋的是何人。”   艰难地吐出这一段谎言,孟景茂愧疚得不敢抬头?。   还是太子亲和地解了他的围,“孟世子,先将公主给我吧。”   姜念兰昏迷了过?去?,昭成帝盛怒,下令锦衣卫将皇宫封锁,今日必要调查个水落石出,并急召沈太医救治。   索性姜念兰中的不是烈性药,沈太医开?了副方子,症状缓解了许多,昭成帝放下心后?,沉着脸去?了御书房。   宫人在雅间发现了昏迷的林榕,太医施过?针后?,林榕缓缓醒来,瞧见昭成帝和太子,慌慌张张地跪下。   “陛下,太子殿下,公主,公主有危险!”梳得齐整的发髻乱糟糟地挂在眼前,她却恍若未觉,“我和公主在雅间相谈甚欢,忽然不知从哪儿冒出几个黑衣人,将我打晕,他们一定是冲着永乐公主来的,不知他们将公主带去了何处……”   她泣涕涟涟,一副愧疚不能自恕的神色,外人瞧着只觉得她与公主姐妹情深,她也知自己天生生得副楚楚动人的好样貌,故意将脸蛋对着楚南瑾,希望这位素来宽厚的太子能帮她美言几句。   可是没有。   楚南瑾无动于衷,林榕不知是不是错觉,竟在太子温润的眼眸中看到了杀意。   楚南瑾不理她,昭成帝更不会是怜香惜玉之人,林榕有种不详的预感,却是挺直腰杆,万不能在此时露怯。   分明在计划中,永乐公主和太子被锁在松竹院,公主情药爆发情难自已,她唇上的口脂是致命蛊药,两人天雷勾地火,待旁人赶来时,正纠缠得天昏地暗。   公主失了清白,太子光天化之日与皇妹苟且,必遭朝臣攻讦,将太子拉下储君之位便易如反掌。   林榕也不信,此事一出,昭成帝还会一如往常地宠爱永乐公主。   太子废,公主声名狼藉,正是一箭双雕的好计策。   这是安平王妃对林榕说的。   林榕虽在小宅小院有些计谋,于深宫而言却是雕虫小?技,她不明白为何太子还?好端端地站在昭成帝身侧,分明昭成帝现下应厌极了太子。   她不知缘由,也不敢打草惊蛇,只得将戏继续唱下去。   楚南瑾问道:“林娘子是宜鹿县人?”   林榕轻声道:“是。”   太子语调轻缓,似和她平常谈论般随意,林榕紧吊着的心脏松了片刻。   楚南瑾缓缓道:“你父亲是宜鹿县的县令,家中妻妾成群,你?是他纳的第七房姨娘所出,你?自幼聪慧,又?因相貌出众在当地小有名气,上门说媒的人不少,你?父亲却为了钱财,将你?下嫁给一名老鳏夫。”   林榕早知她的经历会被调查出来,却未想?这般快,咬了咬唇,认下这不堪的过?往,“是。”   楚南瑾微微侧首,昭成帝坐在御案前,眼神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楚南瑾娓娓道来:“你不愿与老鳏夫过?日子,在夜里杀了他,敛了他的钱财,听?闻你?的母亲有个在京为官的兄长,连夜收拾好包袱,想?赴往京城投奔舅舅,却丢了过?所,在城门外不得其入。”   林榕努力伪装的平静表象被打破,她不敢置信地抬头?。   她将那老鳏夫的尸体藏得好好的,旁人只以为他上山砍柴时不幸遇上豺狼虎豹,被啃食了个干净,压根没人怀疑到她头?上,毕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怎么会提刀杀人?   可是太子为何会知晓这一切?!   楚南瑾语气平淡地继续说了下去,“走投无路时,你?途遇碰太后?归京,太后?一眼在人群中注意到了你?,带你入城寻到你舅舅。”   林榕咬唇道:“太后娘娘宅心仁厚,臣女感恩戴德,若不是太后?娘娘,臣女现?在仍流落在外。”   “孤说这些,可不是为了听你如何感恩太后。”楚南瑾轻轻一笑?,“太后?非助人为乐,之所以会一眼注意到你?,是因为你生了副和永乐公主一般无二的嗓子。”   “你?平日为了伪装,故意吃药将声线压低几度,而今日你?未吃药,若将与你?朝夕相处的侍婢提来,他们会发现?,你?今日的嗓子与往日大有不同。”   “你?将念兰药倒,发出同她一模一样的声音,趁机支开?她的侍女,将她转移到松竹院,再返回雅间,做出被人打晕的假象。”   林榕眉睫颤动,饶是她如何在心底安抚自己镇定,身子仍抑制不住地哆嗦起来。   太子竟一分不差地将他们所有密谋推测了出来……   她自认跟着舅舅见过世面,却在太子跟前溃不成军,那些小?伎俩无所遁形,宛若透明。   “你?一个五品官户的女子,怎有资格坐在永乐公主旁边?安平王妃料定圣上盛怒之下,不会注意到一座小?小?的席位,孤却是顺藤摸瓜,将你?的过?去摸了个一清二楚。而孤在你?们的计划中,此时应是废太子。安平王妃许诺过?你?,会趁宫中一团乱时,将你?送出京外,让你?今后?高枕无忧地安享荣华富贵。”   “可是你们没想到,松竹院里的不是孤,而是孟世子。”   林榕猛然抬头?。   她瞧见太子古井无波的眸底,漾开?一道阴鸷的光,他背对着昭成帝,毫不掩饰对她的厌恶,和一丝掩藏深处的杀意。   林榕不知太子为何想杀她,却豁然顿悟,太子和她就是一类人,善用天赐的皮相伪装自己,其?实内里早就肮脏腐臭。   她一开?始,竟还?在太子面前矫作柔弱,妄想?太子怜香惜玉,殊不知她的一举一动在太子眼里,不过?跳梁小?丑。   昭成帝沉沉出声:“太子的意思是,这幕后?指使是太后??”   他早就知晓这个答案,母子情疏,早在惠娘逝世的那年,他和太后之间就隔了道永远无法逾越的天堑。却还是在即将听到这个结果时,愤怒和苦涩搅在一起,早就不知是何般滋味。   楚南瑾回身恭敬答道:“依臣分析,太后?事先并不知晓此事,此举漏洞百出,并非太后?的行事作风,而是安平王妃一人所为。”   昭成帝摸了摸手心被碎瓷划破的伤痕,想?起太后?在宴上唤他的那一声,自嘲地笑?了笑?。   “将安平王妃召来。”   ——   姜念兰服了药,约莫一个时辰后会醒来。   楚南瑾遣散宫婢,缓缓踱步走进。旭阳在冕服上倾成斜影,蛟纹一半璀璨似金,一半暗沉如云。   他在榻前止步。   她唇上的口脂,不知用的是何材质,到现在还稳稳地粘在唇上,那张丹唇水洗般娇嫩纤腻,似在等人采撷。   他想起几位臣子说笑般的言论。   “阴差阳错也是种缘分,臣看公主和孟世子郎才?女貌,很?是般配,不若陛下让孟世子与公主相处一番,若真成了驸马,今日这场闹剧,反而成了口口相传的佳话。”   昭成帝当时是如何说来着?   昭成帝没有回答。   便是默认了,若姜念兰喜欢,楚南瑾毫不怀疑,昭成帝会当场下道圣旨,指孟景茂为驸马。   想起她倒在孟景茂怀里的场景,楚南瑾忽就低低笑?了起来。   今日宴席,他应酬颇多,又?有太后?的眼线盯梢,他恐不能面面俱到地顾及到她,便特意在她屋外等候,就是为了交代她,莫轻信旁人,莫与旁人交心。   她不但一字未进耳,还?给他送了份这般大的贺岁礼。   楚南瑾低下腰,掌心敷上她纤细的颈脖。   “你?若是不乖,那休怪哥哥改变计划,不是名正言顺地登上这皇位,而是兵戎相见,逼你?父皇退位。”   近距离看着她水桃似的嘴唇,倾身吻了下去?,泄愤似的啄咬。 第57章   姜念兰昏睡的一刹, 脑海划过今晨哥哥的嘱咐。   ——人心最是难测,莫轻信旁人,莫与人交心。   她本就是个脑子不灵光的笨小娘, 却自以为聪慧,把他的嘱咐抛到九霄云外。   自以为是的结果就是,她得到了惨痛的教训。   懊悔丧气的同时?, 姜念兰又很是难过, 她是真想和林榕交朋友, 努力参照其他小?娘的举止, 是想让林榕知晓她会是个贴心的玩伴,虽然笨些,但一点儿也不比旁人差。   不知困在黑暗中多久,姜念兰堕入梦境, 眼前是朱墙碧瓦的皇宫。   她放空大脑,抛却所有烦恼,仿佛回到了未知人事, 最烂漫纯稚的时?候。   梦里?没有烦恼,她什么都不用?想,沿着高高的宫墙自由奔跑,累了便?在树荫下歇息乘凉, 她从前害怕人群, 时刻拘谨在屋子内, 如今梦里?仅她一人,好奇而?又兴奋地探究皇宫每一个角落。   跑了很久, 她累得蹲身剧烈喘着?气, 想找个舒适的地儿歇脚。   抬起头,却发现眼前的景色有些熟悉。   而?她身上的衣物, 不知何时从大红刺梅斗篷,成?了半透明的清爽纱衣。   习习凉风送来,她站在一颗梧桐树下,碧蓝的太液池水秋波澹澹,一片树叶打着?旋儿落在鬓角,她踩着?绿意,缓步走到池旁的一方桌案前坐下。   案上摆着一盘鲜嫩欲滴的葡萄,却比往日?的更为莹润饱满,惹人垂涎,她只瞧了一眼,便?馋得直咽口水。再抬头之时,对面多了一人。   波涛万顷的欲覆巢倾来时,楚南瑾深眸潮涌,眼眸被烧得灼红,点了十余根混魇香,才?勉强将情潮压下,坠入无边沉沦的梦境中。   原本在他看来,安平王妃的计谋漏洞百出。   他绝非纵情声色之人,即便?真按照她的计划,和皇妹同处一室,他也绝不会冒着被旁人撞见的风险,在这个节骨眼上犯下蠢事?。   就?算昭成?帝赶来,明眼人也能看得出,两人是被人故意锁在屋内。虽兄妹私下相会,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有损声誉,却也不过是遭几日?攻讦,略施薄惩罢了。   直到吻落下的那一刻,他方?才?知晓。   皇妹唇上的口脂,才?是安平王妃为他设下的陷阱。   皇妹桃红杏腮,水眸潋滟的模样?,他不过初初一瞥,就?生了暗欲,在那样?的情形下,温香软玉绕指成柔,屋内都是她香甜的气息。   他尝过那样的滋味,可以忍住不碰她,但绝不可能不吻她。   他若入局,必是死局。   局破后,他竟又自请入瓮。   他想,若他在梦中遇到了皇妹,这次,他绝不会放过她。   粼粼湖水刺了眼目,眩晕片刻,眼前渐渐开阔。   对上一双无辜纯然,宛若桃仁般圆润莹亮的双瞳。   姜念兰不知他心中所想,只在见到他的一刹,像看到了救赎,心底的委屈和忧戚瞬间倾泻,“哇”地哭了出来,直直撞进他的怀里。   虽知梦里?的哥哥只是个假人,她却忍不住一股脑地倾诉。说她很后悔没听?他的话,不该因旁人三言两语就?晕头转向?,傻乎乎地跟着?人走,蠢笨地走进旁人设下的陷阱。   雨雾涟涟地不知诉了多久,她扯着?他的袖袍,脆生生道:“哥哥,你才?是这世上最体贴温柔,待我最好的人,谁都比不过你,我以后再也不会自以为是,不听?你的忠告了。”   她说得口干舌燥,便?想在案上摸个葡萄解解渴,雪白?的腕臂被攥住,纱衣如烟般层层叠在肘下。   姜念兰疑惑片刻,忽然想起,她从未自己吃过葡萄,每次都是哥哥为她剥去外皮,喂到她嘴里?,再伸出玉白?的手,让她将葡萄籽吐在他手心。   便?乖乖停下动作,期待而?又信任地望向?他,像一只等待投喂的猫儿。   她如是的呈白?,楚南瑾不知听了多少回。   以往觉得胸腔悸动,恨不得将世上最好的东西呈到她面前,娇养宠溺着?她,今日?却听?着?格外厌烦。   他不想听她那张小嘴里吐出的甜言蜜语,她惯会骗他,将他哄得七荤八素,转身却投入了旁的郎君怀里?。   不听?话的小?娘子,他只想把她掐在怀里,狠狠地欺负。   无边的欲夹杂着滔天的怒意,他的眸色早已暗沉得乌云密布,姜念兰却浑然不觉,还眼馋地盯着?案上的葡萄。   熠熠日?光拢住尖小?的下巴,水嫩的红唇好似嫣然的芙蕖。   楚南瑾拢袖收起那盘葡萄,用?轻佻魅惑的嗓音说:“念兰想吃葡萄,可要付出些代价。”   姜念兰胸腔一震,错愕抬头,方?才?望见,哥哥那总是呈着温润柔情的琉璃眸,被浓厚的深色代替,蕰满强烈的占有和偏执,似要在下一刻将她吞吃入腹。   她看不懂他的神色,却察觉出不对劲来,生了怯意,却无路可逃。男人有力的臂似铁钳般禁锢着她,步步紧逼。   她被挑开唇齿,被迫容纳陌生的异物,像林间被饿虎扑食的麋鹿,褪去华美艳丽的外衣,露出令恶虎垂涎的嫩肉,贝齿被顶出血味,浓浓蔓延开来,却得不到一丁点怜惜,被凶虎无情撕咬啃食。   后脑勺抵着冰凉冷硬的桌案,姜念兰娇气地嘤嘤哭泣起来。   “哥哥,我是念兰呀,你为什么……唔……”   她不知哥哥为何突然变脸,成?了那个让她惧怕的坏蛋。   只觉得整个人都要被抽干水分,丢在荒瘠干涸的沙漠,却又在濒临渴死之际注入甘甜的水露。   是她的,还是他的,早已分辨不清。   “我知你是念兰。”他咬上她的耳垂,吞吐热气,“是我的皇妹。”   他似是清醒地吐出这一番话,实则早已成?了丧失理智的兽。   尚在松竹院瞧见皇妹落入孟景茂怀里?的那刻,他脑海的弦就?难以绷住,若不是靠着?强大的自制,他不会让孟景茂全须全尾地走出那间屋子。   他不知两人被关在一起的时?辰,还发生了什么,孟景茂还碰了皇妹哪处,是否会像他一般情难自禁,碰了皇妹的唇。   一想到他珍爱的皇妹会被旁人触碰,胸中妒火将他燃烧得丧失所有理智。   他不再像往常一样?,看见皇妹哭泣,便?停了手上动作,把她抱在怀里哄。心里眼里?全是恶意,她越是哆嗦哭泣,他的大脑越是兴奋,恨不得永无止境下去,将她囿于这一小?方?桌,看她身上绽开一朵又一朵青涩的梅花。   他用?手摩挲她可怜的唇,声音暗哑,“你有没有让旁人碰过这里?”   姜念兰不想答,却被他摁在手下,疼痛使她万分惧怕,只得乖乖回答,“没有,只有哥哥……”   楚南瑾的眸色温柔了下来,放轻力道,柔声道:“乖孩子。”   姜念兰本以为他终于要放过她,直到被疼痛贯穿。她想要惊声大叫,却全数被堵回了腹中,双眼鼓圆,在无尽拍打的浪潮中愈渐下沉。   不知数几,她含泪求饶道:“我不要吃葡萄了,我不贪嘴了。”   “晚了。”   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双双沉入清凉的太液池水,洗净一身黏腻。   ——   姜念兰醒来的一刹,心魂未定,浑身筋骨仿佛错位般,疼得她呲牙咧嘴。   她慌忙从床上坐起,先是检查衣物,又检查梦里那荒唐的青紫痕迹,见肌肤白?皙如初,方?才?重重松了口气。   她的心砰砰直跳,乱了分寸。   她的梦怎会愈发离谱,竟梦到和哥哥行夫妻之事……   她捧住绯红如云的脸颊,羞红的躁意击垮她好不容易调整过来的情绪,“噗通”、“噗通”,寂静的室内响着她剧烈而又不安分的心跳声。   ——   锦衣卫雷厉风行,一日?之内便?将事?情原委查了个水落石出。   昭成?帝勃然大怒,将林榕以谋逆罪打入大牢,听?候发落,涉案宫人当场处死,稠血糅进霜白?的残雪中,昏天暗地的哀嚎冲霄破雾。   诸臣瑟瑟发抖,恍然又回到了去岁那日,见证昭成?帝血洗朝堂,疯魔狠辣的模样?。   好好一个新岁宴,却血流成?河。   安平王妃素日仗着有太后撑腰,为虎作伥,好不威风,今日?涉入其中,亲眼所见昭成?帝的狠戾,终于知晓害怕起来,跪在太后膝下痛哭不止。   “姨母,您救救我,救救我啊……”   “蠢货!”太后掐紧鸡翅木桌案,气得胸腔震动,失望而?又愤怒地瞪着?她,“哀家埋了林榕这手好棋,你却自以为是,私下安排她行动!如今哀家是保不住你了,皇上只是褫夺你诰命夫人的名?号,能保住这条性命,已是哀家拉下老脸,在皇上面前千求万求的了。”   安平王妃哀嚎,“可是皇上竟要替我的夫君休了我!亡夫九泉之下怎能安息!”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趿膝往前两步,“姨母,都是因为那个贱女人,妹妹死不瞑目,如今她的女儿又来害我,姨母,母亲只有我这一个女儿了!”   太后瞳孔一震,似一下苍老了十岁,所有的怒气和责备在她这一席话中烟消云散。   她回想起豆蔻年?华,她和妹妹满怀憧憬地待字闺中,相互约定,今后不管对方?诞下的是男是女,都要一视同仁,同对待亲骨肉一般好。   后来,妹妹为了护她,纤弱的身子倒在她面前,渐渐断了气。   妹妹留下的这双女儿,她是千宠万护,待她们甚至好过亲骨肉。   百般算计地将妹妹的小女儿送入宫,封为贤妃,本以为从此锦衣玉食,安享荣华富贵。   却是亲手被她送入了葬命的坟场。   贤妃下葬那日?,太后肝肠寸断,紧握着安平王妃的手,誓要护她终生。   可惜她聪明一世,能在后宫的明枪暗箭中杀出重围,却教养不好妹妹的女儿。   “你且先听?圣旨,去与青灯古佛相伴,过阵子……哀家会想法子,将秦爻送来。” 第58章   宾客被囿于南北两苑一天一夜, 直到一切尘埃落定,方才被?准允离宫。   一场平地风波,遭致热闹喜庆的新岁宴成了血光之灾, 本是重头戏的晚宴被?推迟到春时,臣子?们心惊胆战,仿佛劫后余生, 对那只谋过一面的永乐公主更是心生忌惮。   楚南瑾因临时起意, 未涉入这场风波, 成了宫中最闲暇之人, 江公公贴身伺候,是肉眼可见太子的愉悦,却十分?摸不着头脑。   太子素日不是与那永乐公主感情甚笃,对其关?怀备至, 公主昏睡未醒,太子?眉间怎不见一丝忧色,反而春风得意?   楚南瑾往日的笑意总带着几分凉薄, 今日却尽了眼底,研笔墨、画山水,颇有闲情雅致。   江公公在门外对常守挤眉弄眼,想让他探听太子?可是开了桃花, 常守自是不愿去趟这个浑水, 安稳站定, 不动如?山。   直到圣令召见移步御书房,楚南瑾方才敛下唇角餍足。   御书房除了太子?楚南瑾, 还有身兼按察使的左都御史杜鸿, 及随行的骨干官员。   杜鸿将这几日整理归纳的卷宗呈递御前,有关?官吏贪墨、勾结外邦的证据一一罗列在上, 和楚南瑾先前誉抄的述职文书摆在一起,方便御上查阅。   昭成帝眉目揪成一团,怒道:“害群之马!州府雪患不止,这些人却中饱私囊,将拨下的赈灾款项层层克扣,黎民百姓水深火热,他们倒是朱门酒肉臭,不问路边冻死?骨!”   “边关将士浴血奋战,他们却为了一己私欲,与?外?邦结营,倒卖军械敛财,此不忠不义、大奸大恶的行径,不将其头颅悬挂市井街头,怎对得起荫庇他们的列祖列宗!”   昭成帝当年遭受大皇子追杀,与?太后流落异乡,见过世?间百态,最是痛恨头顶乌纱帽,却背信弃义的贪官污吏,立心四海昇平。如?今他稳坐御上,治下却出了这般胆大包天的乱臣贼子,怎不大动肝火,深恶痛绝。   当即召来几名肱骨之臣,协同商讨拨乱反正事宜,直至夜幕笼罩,方才停歇片刻。   杜鸿说干了舌头,没来得及喝一口热茶,思忖几瞬,斗胆道:“不知陛下是否还记得臣回京那日,对陛下所求?”   徐州府害灾,雪崩封山,一众人被?困山庄,却不料庄中暗藏了数几的刺客,直取杜鸿性命。杜鸿本以为要命丧于此,却多?次在游走刀尖之时,被?他以为此生水火不容的旧友救下。   两人是互为白身时的共窗,潜心苦读,共伴考取功名,却在入京为官后渐行渐远。   杜鸿拥立太子?,王治延却成了太后的人,拥立逸王,两人初时还能相约煮酒烹茶,不问朝政,时日长?了,矛盾初显,最终分?道扬镳,闹得还不怎么好看。   却在此次危机中,王治延多次挺身相互,逢凶化吉。   他方才知晓,原来王治延听闻他在徐州府,立刻赶来,不是为了找茬,而是为了救他的命。   走出山庄后,王治延又亲手将一众官吏贪墨结营外邦的铁证送到了他手里。   “我知你?心怀天下苍生,也知从前属实对不住你?,这份卷宗权当我对你的补偿,希望你?今后官运亨通,运旺时盛。”   杜鸿从不是好功喜功之人,既然这份功劳是旁人的,他亦不会私自吞取。   得到想要的结果,杜鸿满是沧桑的眼角染了笑意,叩拜谢恩,与?诸臣退出御书房。   “太子殿下请留步。”   楚南瑾刚往东宫方向走了几步,就?被?唤住,缓缓转过身,清隽的面?容笑眼温然,缓声道:“徐州府一别,孤还未来得及与杜大人叙旧。”   “诸事繁忙,臣一回京便忙得不可开交,抽不出闲暇。”   “杜大人方才竟主动向陛下提起王治延,陛下即日下旨,将他擢升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如?此一来,王大人那便成了杜大人的左膀右臂,你?们二人的过往仇怨,看来是一笔勾销了。”   “这么多?年了,当年之事我已不欲计较,怨是怨,恩是恩,臣还是分得清楚。”杜鸿微微叹了口气,转而道,“臣听闻了殿下与永乐公主的事,臣回京的前段时间,太子?与?公主去了碧雀宫?”   楚南瑾笑道:“还不知,杜大人竟有探听这些琐事的喜好。”   杜鸿面?色微赧,轻咳一声道:“实不相瞒,那日归京,我并非眼花,而是真的看见了若娘。”   楚南瑾斟酌开口:“人已入土为安,杜大人为何迟迟放不下?”   杜鸿赤红了脸,“旁人笑我一把年纪,还怀揣这些风花雪月的念头,可是我杜鸿今生只心仪过她一人,当年与?墓碑成亲,也是抱了为她守一世孤寡的决心。”   杜鸿这个劲头,倒是与昭成帝当年极为相似,只是他那位心上人从头到尾都在辜负于他,楚南瑾不知他有何执着。   “那日,我见公主从马车下来,似也在与?我寻找同一人,我便更加笃定,若娘她没有死。”杜鸿坚毅的眸光中划过一丝柔情,“殿下可否代我向公主问几句话?,她当日寻的,是何许人?姓甚名甚?家?住何方?”   “杜大人,人生妄念,故而不得安宁,磨己,伤己,终归殊途。”   “臣孑然一生,无?妻无?子?,已是孤苦伶仃,若真得知若娘还在这世?上,即便不能与?她相守,此生也再无?抱憾。”杜鸿淡声道,“若殿下有朝一日,有了心许之人,便能懂得这其中的执念。”   心许之人。   楚南瑾的脑海里,不自觉划过姜念兰笑靥如花的面?容。   他不否认,他确实心许于她。   妄念不知从何而起,丛生满园之时,早已成了盘根错节的连理枝,连根拔起,便是鲜血淋淋,伤可见骨。   从前亦真亦假的话,尽数成了真。   张牙舞爪的蛟纹在如?水月光下泛着蜜蜜柔情,好似被?这一瞬的情思涌动安抚了铁石心肠。   “杜大人不必去问念兰,她极度信赖孤,事事与孤相说。那日她所寻之人,乃徐州府江平郡乐府梵台的大梵女,亦是杜大人离京巡查后,为陛下排忧解梦,被?奉为上卿,安置在碧雀宫的何娘子。”   杜鸿心神大漾,“那她现在何处?可是归了碧雀宫?”   “不巧,杜大人回京那日,正是何娘子启程折返江平郡之时。”   杜鸿失望地拱下了肩膀,却又立刻振起精神,“我会去查探她是不是若娘。若是,她故意选在我归京时离开,想必是不想见我,我只看她一眼,从此江湖不扰,各自安好。若不是……”   “失望了这么多?次,再多?一次也无妨。太子殿下,臣先行告退。”   杜鸿的身影走远,楚南瑾则走了条羊肠小道,饶有兴致地赏着天边的一轮弯月。   那无?边无?瑕的月宫,好似延绵着那绮丽旖旎的梦境,令人回味无?穷,意犹未尽。   他半阖上眼,细细回味梦中□□。妒火与□□交加之下,让他到底是失了分?寸,小娘子那双眼哭得像核桃,宛若莺啼的娇吟,让他非但不怜香惜玉,反而更不愿意收手,恶意地看她娇娇求饶,直至昏迷才罢。   ——   姜念兰问了宫婢才知,她一连昏睡了三日。   躺了太久,脑袋都是昏沉的,她不敢回想梦中的细枝末节,想下到地上走走。身上虽没有狼狈的痕迹,一下床,腿却软得没骨头般,直愣愣朝前栽去。   “念兰当心。”   听到这个声音,姜念兰脸“噌”地烧红,难以启齿的羞耻感将她狠狠钉在辱柱上,手脚僵硬得同手同脚。   楚南瑾一眼瞧见她异常的脸色,关?心道:“感觉如?何?身子?是不是还不舒服?哥哥扶你去床上躺着,再让人唤太医来。”   姜念兰瞥了眼他搭在她腕上的手,想起梦中这双手无恶不作地四处作弄,任凭她哭喊不止,心生了恼意,一把甩开,“不用!”   话?出口,姜念兰就?后悔了,哥哥又不是梦里的坏蛋,更不知她那春意盎然的梦境,她无?辜牵连,语气生硬地对着哥哥乱发脾气,实在是个不识好歹的小娘。   果不其然,她抬眼瞧见楚南瑾错愕受伤的神色,心软得一塌糊涂,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   楚南瑾愣神须臾,缓过情绪,默不作声地将她扶回榻上,为她仔细掖好被?衾,转身命宫婢唤了沈太医过来。   沈太医搭过脉后,拱手回禀:“公主现下并无?大碍,只是肝火旺了些,需得多?在外?走走,纾缓郁结,公主的侍婢闲时多陪公主聊天,也有助于身体?恢复。”   听到那句“肝火旺”,姜念兰羞得恨不得将头埋到地底下去,还好哥哥没察觉到异样,否则她一个清清白白的小娘,被太医一针见血地指出,不如?一头撞晕,再不留恋这人间种?种?。   “侍婢失职,被?林榕轻而易举地忽悠支开,才导致你?遭此一劫,哥哥重新为你?挑了两个聪明伶俐的婢女。”   姜念兰搬来东宫后,身边的侍婢便换成了内务府送来的人,此番风波后,皆被?杖责三十,打去了浣衣局。楚南瑾话毕,从殿外?走出两名梳着小髻的宫婢,一个叫春香,一个夏凉,皆和姜念兰年纪相仿。   “哥哥已上奏陛下,特得恩准,在上元节带你出宫游玩。”   姜念兰眼睛一亮。   新岁宴的晚宴因她而半途荒废,她却对其他小娘嘴里火树银花、万家灯火的景象很是好奇。   “念兰养好身子?,哥哥方能带你出去。”   一旦破了戒,再难像往常那般,与?她泾渭分?明,恪守礼节,楚南瑾用了十分?自制,方将目光从她身上挪开。   “还有,国公夫人想来看望你?,若说些令你不知所云的话?,你?不必理会。” 第59章   孟景茂出事那?会, 荣国夫人正和孟吟在北苑赏雪,宫人?含糊其辞,她听岔了话, 还以为是孟景茂唐突冒犯了公?主,情急之下险些犯了心梗。   知?子?莫过母,孟景茂这阵子拐弯抹角地打听永乐公?主的事, 她面上不显, 心却跟明镜似的, 生怕是儿子?求爱不成, 剑走偏锋犯了傻。冷静下来,深知?以儿子?的品行?,不可能做出这等下作事。   待打探清楚事情原委,荣国夫人?舒了口气, 却也?在盘算着何时走这一趟。不管是为?了景茂,还是为了国公府,既已牵涉其中, 于情于理,她都该出面。   她是瞒着?孟吟来的,那?孩子?黏兄长?黏得紧,在旁的贵女前闹也就罢了, 怕闹到圣上疼宠的公?主跟前, 触怒龙颜, 便寻了个由头支开孟吟,身边只带了两个得力的婢女。   楚南瑾走后不久, 荣国夫人提着漆盒拜门, 她出身名门望族,又在后宅浸淫多年, 惯会审时度势,见公?主宿在东宫,微微讶了下,面上未有大的波动。   “公?主昏睡了三日,臣妇这心一直七上八下的,听闻公?主苏醒,方才缓了口气。景茂这孩子?,怕他性子?长?歪,臣妇早早将他丢进卫所蹉磨,身边除了孟吟,未曾有其他娘子?,所以粗心大咧了些,也?不知?那?日可有冒犯公?主,或是惹得公主不快?”荣国夫人?抿了抿唇,“若是,待我回去,定替公主训斥一番。”   荣国夫人?一语双关,一是替孟景茂证明他是洁身自好之人?,二是试探姜念兰,那?日孟景茂可有逾矩的举动,就?算有,也只是因为“粗心大咧”,并无冒犯之心。   怎料,得到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答案,“他没有冒犯我,反倒是我冒犯了他。”   饶是有备而来,荣国夫人?仍是一呛,问道:“公主这是何意?”   姜念兰愧疚道:“我当时神智不清,眼睛又模糊,只能知?晓他衣裳的颜色,却看不清脸,摸索试探了一番,方才认出他是孟世子,男女授受不亲,确是冒犯了。”   她自认有担当,不想荣国夫人?误会,连累孟景茂被责罚,勇敢道出了前因后果。   荣国夫人?回过神来,眼神复杂道:“您与犬子都未定亲,此番风波也?算是缘分,算不得冒犯。这几日不仅臣妇担心,景茂也?是日日问询公?主的状况。”   姜念兰没听出对方的言下之意,单纯道:“夫人替我向孟世子道声谢。”   荣国夫人轻声问:“皇宫偌大,公?主为?何住在东宫,而没有自己的寝殿?”   景茂有尚公?主的意图,公主看起来也并不排斥景茂,人?单纯,也?许芳心暗许而不自知?,两家极有可能结为姻亲,那?她作为?婆婆,就?得搞清楚太?子?和公?主的关系,她可是知?晓,这位皇太?子?还未上玉牒,又是近水楼台,若是真?有什么,她得趁早掐了景茂的心思。   姜念兰忖了片刻,哥哥并没交代不能说,便诚实答道:“我原先住的玉和殿被人?放了把火,尚在修缮,父皇说东宫是整个宫里最安全之地,让我暂且在这儿住着,有哥哥护着?,他也?好放心。”   昭成帝封锁了消息,没传到外头,荣国夫人竟不知还有这一茬,光听着?就?心惊肉跳,公?主竟能云淡风轻地提起,不禁对她刮目相看。   “还好有惊无险,公?主如此妙人?儿,自有上天的庇佑。”荣国夫人给了个眼色,身后婢女立刻将漆盒提了上来,“这里头是百年老参,滋补身子?有奇效,算是臣妇的一点心意。”   无功不受禄,姜念兰知晓这个道理,委婉推拒,“我已无大碍,夫人?不必客气。”   荣国夫人坚持道:“东西既带来了,就?没有拿回去的道理,这世间笔伐总是指向女子?,您与?景茂被困在松竹院,虽清清白白,有些不长眼的却是爱在背地里嚼舌根,这便算作景茂对公?主的赔礼吧。”   姜念兰只好让春香收下。   春香是个人?精,一眼瞧出荣国夫人的心思,孟世子?确实也?是个值得托付的好郎君,只是自家公主这懵懂的模样,一看就?是还未开窍。   自作主张对荣国夫人道:“公主从前未与?人?交际过,初次交友,就?遇上林娘子?那?般心术不正之人?,难免有些退缩,孟世子若愿意与公主交好,公?主心里定是欢喜。”   春香说得模棱两可,姜念兰没品出另一层含义,想着?那?个未问出口的问题,附和道:“孟世子?若愿与?我交好,我也是愿意的。”   她虽略通男女大防,但毕竟阅历太?浅,只知?皮毛,不知这话落了旁人耳中,多了层道不明的暧昧。   荣国夫人笑着打量姜念兰,这般单纯的人?儿,与?景茂确然相?配,又旁侧敲击了一番,方才欢欢喜喜地回了国公?府,老远便见孟吟在府门前翘首以盼。   孟吟非她所出,却是自小养在她膝下,早已视作亲女。   立即笑意盈盈地朝孟吟招手?,对方像只小蝴蝶般扑了过来。   她一路剖析公主的话语,自认公?主是中意景茂的,可孟吟缠景茂缠得紧,从前她中意的几桩姻亲都被孟吟搅浑了。   她慈爱地将孟吟揽在怀里,暗忖着是时候给孟吟找个夫家?了。   ——   昭成帝提前处理完奏折,怕女儿换了环境不习惯,移驾东宫,正好赶上陪姜念兰用晚膳。   他内心很是愧疚,从前没护住女儿,让女儿受了天大的委屈,如今归宫,却又是寝殿走水,又是在新岁宴上遭人毒手。   是他这个父皇太过失职。   姜念兰昏睡的这三日,御书房夜夜灯火燃至天明,昭成帝什么也?不做,就?安静地坐在御案前,望着?那?豆烛灯怔神,回想往事。   他从幼年时忆起,那?时的他还是父皇膝下无人问津的皇子?,母后亦是受父皇忌惮的宫妃,母子?俩相?依为?命,在后宫的岁月虽艰难万险,却因那份温馨的真情而弥足珍贵。   后来九子?夺嫡,大皇子?追杀手?足,母子?俩颠沛流离,身上穷得连一文钱都拿不出,秦爻便在街头卖艺,好不容易挣来几个铜板,买来两个烧饼,母后却不舍得吃,捂在怀里暖着?,待见了他,轻唤一声“阿郎”,骗他说她吃过了,板着?脸非逼他将烧饼吃完,方才露出笑意。   他曾发过誓,待他御宇之时,要让母后成为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   他实现了承诺,母后却变了。   她不再是那个轻唤他“阿郎”的母亲,心里眼里只装得下林家?人?,她揣在怀里的烧饼,再也?没有他的份。   太后暗地里做的那些事,昭成帝知?晓泰半,却只是暗中削减她的势力,从未动过她。   因为这是他的母亲。   可惠娘是他的发妻,念兰是他的女儿。   惠娘之死、玉和殿走水,甚至于念兰此次中药,都是太后在背地里推波助澜,他不可能坐视不管。   他本欲将安平王妃流放关外,是太?后跪在他跟前哀求,他不得不改了宣判,只将其逐入佛门,与青灯古佛相伴。   她可以对安平王妃,甚至对林燕百般爱护,为?何就?不能对惠娘,对他的女儿有一丝的疼爱?   昭成帝心脏绞痛,在看见姜念兰的一瞬,这阵痛方才平复下来,满眼慈爱道:“这些菜色可符合永乐的胃口?”   姜念兰每次用膳,见到各式各样的美食,都觉得幸福不已,毫不吝啬夸赞道:“世间绝无仅有,好比蟾宫折桂。”   “傻念兰,蟾宫折桂可不是这般用的。”楚南瑾轻轻一笑,拢袖执箸,往她碗里添菜,“词意不可从表面解读,就?像哥哥与你说了许多遍的‘差强人?意’,是整体让人?满意,不是你以为的不满意。”   姜念兰闹了个红脸,强行挽尊道:“一时嘴快,我知?它不是稀罕的意思,我要说的是另一个词。”   “好好好,是哥哥误会了。”   昭成帝静静看着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忽生出一种岁月静好,温馨充盈的满足感,眼眶却有些酸涩,若惠娘仍在世,瞧见她拼死护下的女儿是这般灵动可爱的模样,定是舍不得离开人?世。   冷硬的轮廓露出久违的笑意,昭成帝放柔声音道:“玉和殿即将修缮完毕,上元节后,永乐便可搬回去住了。”   想起当初差点对那宦官的一面之辞信以为?真?,昭成帝回想只觉可笑。   姜念兰顿了顿,快速地瞥了眼楚南瑾,轻声道:“父皇,哥哥答应我,上元灯会带我出宫游玩。”   “哦?那?父皇也陪你们一起去吧,本?也?有一场灯会放在新岁晚宴,却推延到了春时,京城的灯笼虽比不得宫里,万家?灯火,却也有个热闹的气氛。”   姜念兰来了兴致,“父皇曾看过上元节的灯会吗?可是很漂亮?”   “漂亮,十几年前,父皇陪你娘亲看过。”昭成帝柔声道,“永乐喜欢看灯的话,今岁七月,父皇带你见这天底下最绚丽瑰美的彩灯。”   姜念兰心跳骤快,隐隐有了个猜测。   “七月二十是你娘亲的祭日,父皇陪你一起放兰花灯,为?你的娘亲祈福。” 第60章   昭成帝走后, 天色已不早,姜念兰怀揣着心事,散了许久的?步, 额间沁出了层细密的薄汗。   将?外袍脱下,带着春香夏凉缓缓往寝屋走。   正要推门进屋,余光瞥见扶疏树影下的一道月白身影。檐下月影重重, 她以为是眼花, 框入视线良久, 方知不是错觉。   推门的手不自觉地缩了回来, 蜷在袖中。在原地?伫立太?久,春香忍不住出声询问,姜念兰回过神,终是鼓足勇气, 提起裙裾朝那边奔去。   “哥哥。”   楚南瑾闻言,立即转过身,月白鹤氅游动着银辉, 衬得面色更?为柔和,凝望皎月下娇莺般的?小?娘子,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意,“念兰。”   瞥过她裸露在冷风中的?脖颈, 解下氅衣, 披在她的?肩上?, “天气还寒着,怎穿得这般少??”   她吞吐的热气近在咫尺, 带着女子独有的?馨香, 两?人隔得太?近,姜念兰心跳失衡, 往后退了一步,隔开一段距离。   楚南瑾嘴角噙着的?笑容逐渐染上嘲讽之色。   离皇妹上?一次主动?找他,已不知过了多久,却仍是如惊弓之鸟一般躲着他。   若不是昭成帝圣驾,他哪儿有资格陪妹妹用晚膳呢?   好整以暇地打了个蝴蝶络,眸光凝成暗黑的?漩涡。   无妨,她在他这边亏欠下的?,他会从另一处找回来。   姜念兰紧了紧肩上?的?氅衣,嗫嚅着问:“林榕可是被关起来了?”   “林榕已下了大理寺狱,上?元节之后,即被流放关外。”楚南瑾凝视着她,“念兰可?是还顾及和她之间的?情谊,想替她求情?她一开始的接近就是算计,念兰不必为这种人开尊口。”   姜念兰嘴唇动了动,没说出口。   她知晓流放之刑生不如死,还不如斩首来得痛快。   可?她并不是想问他这些,她只是想找个借口与他说话,她留恋晚膳三人坐在一起的其?乐融融,便壮了胆子,可?是真站到了哥哥面前,望着他那张在月色下昳美圣雅的?面容,心底不知所以的妄念羞惭成棘,刺得心脏微疼。   她后退一步,眼神胡乱地?往两?边瞟,“我不是想为她求情,只是随便问问。天色不早,我先回去了,哥哥好梦。”   说罢,逃也似的消失在了他的视野中。   楚南瑾望着她的背影许久,直到常守默默走上?前,方才将?视线收回。   “打听到了吗?”   常守拱手恭敬道:“属下已查清,那日孟世子窥见的?密谋之人,正是逸王和他身边服侍的?宦官昌贤。当日,昌贤便将一名女子带到了逸王名下的布庄,一个时辰后昌贤离开,那名女子却一直未再出现?。”   楚南瑾淡淡瞥了一眼,常守跟在太?子身边多年,自是了解他每一个眼神的含义,立刻明白太?子是让他继续说下去,可?他将前因后果概述得明明白白,哪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只得硬着头皮往下扯,“怕打草惊蛇,属下并未让人进入布庄,只派了人在周围驻守,若殿下准允,属下立刻让埋伏的弟兄冲进去。”   “孤并非问你此事。”   常守愣了愣,抓耳挠腮许久,都?不知太子要问的究竟是何事。   想起太?子方才一直望着公主离去的?方向,灵光一闪,回道:“属下从?春香那打听到,荣国夫人问了公主不少?问题,明面上?是来看望公主,却是怀着另一层心思。您说您一眼就看出孟世子对公主有意,那依照属下看来,荣国夫人这趟是为孟世子而来。”   楚南瑾眉眼微微抬动,覆下一层阴霾,“念兰如何回答?”   “公主说……”想起春香的复述,常守窥了眼楚南瑾的?神色,小?声道,“孟世子若愿与她结交,她也是愿意的?。”   “咔嚓”,常守似乎听到了衣帛碎裂之声。   半个时辰后,楚南瑾回了寝殿,敛下的眉眼晦暗不明。   炉内的?混魇香燃尽,余了一滩残渣,骨节分明的长指掀开炉盖,添了新的?进去。   他愈发沉沦于荒诞的幻境,放纵私欲,皇妹却离他愈来愈远。   结为姻亲?   除非他死了。   ——   夏凉正拨弄着兽脑炉里的香灰,春香换了新的?炭盆,走到她身边,从?柜屉中拿出几味不同香料包,望着其?中一味,皱了皱眉头。   公主并不独爱哪一种熏香,都?是换着来点,春香翻看账册,发现?其?余的?几味香都?有添新,唯独一味“混魇香”装了满满一屉,却没有添新的?记载,看起来几乎没怎么用过。   春香攥着香料包走到姜念兰跟前,“公主可?是不喜欢这香?”   姜念兰瞧了一眼,羞恼地?别过脸,“是不喜欢,以后莫要点这味香。”   春香福身退下。   夜色浓郁,美梦绕梁。   水色山光,飘渺的雾幔将青山揽照入怀,好似生在云端的?宫阙。   姜念兰不知睡了多久,晕晕乎乎地?醒来,身子像漂浮的?芦苇,置身于烟波万顷的?湖泊水中,四肢都是软绵绵的。   飘扬的幔帐好似摇曳的水草,层叠送来消暑的?凉风,姜念兰感知到什么,心神一颤,猛地?睁眼,旋即对上?一双幽深漆黑的?眸子。   楚南瑾坐在床沿,裤管卷至半膝,露出弧度匀称的小腿,雪白的?寝衣清爽利落,眼神正肆无忌惮地在她身上逡巡,手里把玩着什么。   大抵是上?次的?一度春风,让她一见着他这副不羁的?模样,两?颊就不自主地?发热,她别开视线,害怕他又做出让她羞臊的事,努着嘴说道:“怎么又是你,你、你为何总是欺负我?”   她这副真实得过分的灵动模样,诱得楚南瑾逼近几寸,卷起她颊边垂落的?发丝,慵懒道:“你这虚幻出来的小人,还能有记忆?”   姜念兰又羞又恼,“什么虚幻出来的小人,这话应该我说才是。”   这虚幻出来的哥哥,不仅会欺负她,竟还会调戏她!   楚南瑾眯起眼,有些不耐道:“嘘,我现?在心情不好,你乖一点,惹恼了我,受苦的?可?是你。”   后背冒起丝丝凉意,姜念兰知晓若恼了他,自己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却是压不住心底的?好奇,忍不住问:“你为何心情不好?”   梦境的?人,也会拥有常人的情绪吗?   “因为你啊。”楚南瑾扬起恶劣的笑意,倏然揽过她的?后背,往胸前按,用她听不见的声音低声道,“因为你,想要逃出我的?手掌心,走到旁人身边去。”   柔软的脑袋撞上坚硬的胸膛,姜念兰皱起五官,轻声痛呼,想要从?他手中挣扎。   “梦外的?你,何时才会是这副模样。 ”温热的?手游移过她的?下颔、两?颊,停留在圆润的?耳垂,“娇娇吟吟,令人欲罢不能,恨不得将你困在身下,至死方休。”   这人竟顶着哥哥的?脸说出这般羞人的话来,姜念兰十分恼怒,却有一股莫名的?酥麻流窜过四肢,本就软绵绵的身子更是无力,像是要融化为一池春水。   “你、你这人好生不要脸。”   “不要脸?”楚南瑾低低笑了起来,“妹妹就是骂人,也这般毫无慑力?,不痛不痒。”   楚南瑾印着她鲜红的唇,勾起一抹莫名的?笑意,牵过她的?手,俯下身,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姜念兰指尖颤抖,憋红着脸骂:“你!你!流氓!”   “我方才不是教了你如何骂人?还是妹妹没听清,需要让哥哥再教一次?”   他又要凑近,姜念兰不想听到那些粗鄙的?词汇,碍于手被他攥着,不能捂住耳朵,上?半身拼命往后退,抗拒道:“我听清了,我才不要那么说!”   楚南瑾止住动?作,漆黑的眸子夹杂着深色,话锋一转,“妹妹方才不是问,我为何心情不好?来陪我玩个游戏,我就告诉你缘由。”   “什么游戏?”   楚南瑾摊开掌心,姜念兰方才看清他一直把玩的东西,“是……葡萄?”   “妹妹凑近了看。”   姜念兰的?眼珠子几乎贴上?那东西,才发现?不是。这东西外观形似哥哥送她的翡翠耳珰,却更?大更?饱满,泛着莹绿的?光泽,可若不挨近了观察,很难发现?那道光泽,进而错认。   楚南瑾又摊开另一只手,因为外观太?过相似,姜念兰不敢确定他手上的是葡萄,还是旁的?什么。   “妹妹不是说这耳珰很像葡萄?我重新打造了一番,更?是以假乱真,一试探,妹妹果真一眼分辨不出。”   姜念兰瞠目结舌,继而涌起一股奇异的感觉。   难道哥哥说的?游戏,就是让她猜他手里的东西是什么?   她觉得这个游戏很幼稚,却没敢说出口。   楚南瑾收拢掌心,撩开雾蒙蒙的?幔帐,将?她拦腰抱起。   姜念兰双手紧紧攥住他的胸襟,没来得及惊呼,衣角被冰凉的?水沾湿。 第61章   正暑的日光炙热, 似横在天际的火炉,将热气腾腾发散地面。   楚南瑾横抱着她,跨入一泉清凉的池水, 挽起的裤管只湿了边角,辰光将?没?入池水的小腿折出莹莹玉色。琉璃眸温柔缱绻地注视怀中小娘子,好似捧着块稀世珠玉, 垂落的鬓发?将?一丝不可察觉的欲掩覆, 雪雕般的侧颜若皎皎琼仙。   缕缕凉气驱散了些热意, 那种泡在水中许久的软绵感袭来, 姜念兰在他臂中犹如任由摆布的人偶,脑袋乖巧地倚在臂弯,再没了挣扎的意图。   纤瘦的小娘子轻如羽毛,楚南瑾抱着她走了许久, 非但不觉疲累,反倒不舍得将?小娘子放下。幽深的眸眼淡淡瞥过她的面颊,提唇笑了起来。   “妹妹真乖, 要是一直这般乖才好。”   温厚的掌描摹着她巴掌大的小脸,细腻的触感令人爱不释手。   眼前似蒙了层烟雨,水帘洞开,姜念兰模糊地睨见天顶那一轮红日, 眼睛被刺得不住扑闪, 楚南瑾的话断断续续地入耳, 听得并不是十分真切,他摸着她面颊的手带来阵阵酥痒, 她忍不住动了动腰肢。   楚南瑾用力禁锢住她, 不让她在这个节骨眼上胡乱点火,“妹妹仔细听好游戏章程, 我?只说一遍。若是输了就得接受惩罚,我?不会因?为?你卖可怜而心慈手软。”   闻言,姜念兰不再乱动,即刻竖起耳朵,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听完,却?是更觉幼稚了,她没?猜错,哥哥果然?要与她玩猜葡萄的游戏。   楚南瑾将她放了下来。   双足踩入凉爽的水池中,姜念兰浑身?舒畅,还未站直,小腿倏地一软,没?有防备地朝后倒去?。   楚南瑾长臂一揽,将?人一把带到了胸前,戏谑道:“妹妹是迫不及待想玩游戏了?”   “谁迫不及待了,你不觉、觉得……”姜念兰转着眼珠子,却?是不继续说下去?了。   虽然?幼稚,但比起欺负她,她还是转移他的注意力,勉为?其难地陪他玩幼稚的游戏吧。   楚南瑾让她背后倚着池壁,不知从哪儿摸出一颗溜圆翡色的物什,声色无尽魅惑,“妹妹猜猜这是葡萄,还是翡翠珠子?”   初时分辨不出,姜念兰盯着那物什盯了许久,笑眯眯道:“是我爱吃的葡萄。”   “聪明的妹妹。”楚南瑾揉揉她毛茸茸的头顶,她还没?来得及骄傲,唇齿便被他的指尖挑开,甘甜的葡萄汁水挤了进来,“这是给你的奖励。”   梦里的葡萄好似比梦外更甜些,姜念兰舔了舔唇角,犹觉不够。   指腹揩去她唇角的汁水,望着唇红齿白的小娘子,眸底卷起暗涌,楚南瑾敛起眼帘,摸出新的翡色物什,声色暗了几度:“妹妹继续猜。”   初次告捷,姜念兰信心暴涨,细细端详了一眼,不假思索道:“还是葡萄。”   “错了。”   姜念兰顿觉不妙。楚南瑾微微一笑,俯下身?去?,炙热的呼吸席卷,“猜错了,就要接受惩罚。”   良久之后,姜念兰气喘吁吁地抚着胸口,气息不稳地控诉道:“这不公平,为?何我?赢了你没?有任何惩罚,我?输了你却?要惩罚我??”   “妹妹若是觉得不公平,那便换一种章程。”   兽眼猩红的眼眸和锋利的獠牙露出,单纯天真的绵羊却?浑然?不觉,步步走入圈套,仰着脖子认同道:“定是要换一种,不能只有我?一个人受罚。”   楚南瑾作势认真思索了一番,似乎在考虑新的章程,不知过?了多久,慢悠悠地开口。   “我教过妹妹如何凫水,不知妹妹是否还记得?”   姜念兰不知他为何提起这个,点头道:“记得。”   “那很好。”   楚南瑾牵过?她的手,朝着池水深处走去?,本来只没过膝盖的水逾渐上升,环住曼妙的腰身?,轻薄的纱衣浮在清澈的水面,像一朵盛开的菡萏。   等池水快没过小娘子的胸膛之时,楚南瑾止住了脚步。   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将?她的姿态一览无余,包括她包裹在水中的一双修长玉腿。   眸色暗淡,好心提醒道:“妹妹可要站稳了。这新的章程呢,便叫‘寻觅’,哥哥说出其中一种,妹妹便潜到水中去?,找到对应。能听懂吗?”   总归是个幼稚游戏,还能复杂到哪儿去?姜念兰自是听明白了,聚精会神?,卯足干劲,决定要让他输得服服帖帖。   楚南瑾指令刚下,姜念兰便像只得水的鱼儿,“咻”地钻进了池水中。   水下视野很差,没?有姜念兰想的那般轻松,她打起十分精神?辨别?,方衔着颗葡萄浮出水面。 第一回合是姜念兰赢了。   她开开心心地吃下楚南瑾喂下的葡萄,嘴上不消停地说道:“既是我?赢了,你输了,那你应该接受惩罚。”   楚南瑾眸光戏谑,“那妹妹便像刚才那样罚我吧。”   打的这般坏主意,左右都是她亏!   姜念兰义正严辞道:“说好了公平公正,规矩就应该我?来定。”   她歪着脑袋想了许久,只好道:“我?还没?想好,你先欠着吧,等我?想好了,你再还回来。”   运转时来,姜念兰一连赢了好几回,也让楚南瑾欠了她好几次,得意之色溢于言表,像只高傲的孔雀,小尾巴晃啊晃,竖得老高。   却?没?得意多久,终于栽了一回跟头。   高傲的小孔雀却?没?因?此气馁,尾巴仍翘着,昂着首,想看?他能整出何般新奇的惩罚来。   “妹妹不打算用我欠下的抵,而是选择接受惩罚了?”   姜念兰自?认还没?想出一个能让他吃瘪的法子,不想浪费机会。   被他吻过的嫣红唇瓣仍润着水泽,撩人而不自?知。楚南瑾收紧掌心,暗藏在心底的恶念一发?不可收拾,喧嚣着要倾泻而出。   忍耐得手背青筋凸起,楚南瑾便干脆顺从着心中恶念而去?,两指捻着打造精美的翡翠珠子,探入水中,逆着水波划了过?去?,掀起小娘子薄如蝉翼的纱裤。   姜念兰震惊地睁大双眼,浑身?似触了电似的,双腿不住打颤,若不是及时拉住他的手臂,只怕会直直栽入水中。嘴唇发麻发抖,几乎是咬着吐出字节,“你……你……”   流氓一字咬在齿间。   “妹妹还是少说点话。”   姜念兰很难受,想伸手将?东西拿出来,却?被他擒住两臂,严丝合缝地紧贴在他的胸膛。   “妹妹要乖,这是惩罚,专心继续游戏,否则会吃更多的苦头。”   初时还能稍稍忍耐,时常一长,双目涣散,浑身感官都集中到了一处,哪里还能顾得上其他,眼睫落雪似的扑簌闪着,用了十分的定力,方才没让双腿软了下去。   一回赢,一回输。   姜念兰没?敢自?大,颤着声让楚南瑾抵偿先前欠下的债。   可她接下来像转了霉运似的,回回都是输。   渐渐地,随着数量增多,姜念兰哪里还能专下心,眼前冒起金花,已是强弩之末,浸在水里的一双腿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以不住颤抖无声地抗拒着,荡漾浮沉,风雨飘摇,零零落落地栽入一池融化的春水中。   楚南瑾噙着得逞的微笑,随着她的拖拽倒了下去?,在水中将?她揽入怀,轻声道:“哥哥不是教过你如何憋气吗?”   感觉到怀中小娘子气息渐稳,楚南瑾勾唇一笑。   姜念兰反应过来中了他的圈套时,大脑已陷入了混沌状态。   她已经完全分不清何是翡翠珠子、何是葡萄,迷离恍惝的深水中,唯独那双有力的臂膀是她的救赎,她晕晕乎乎地探寻,又乖顺服从地吃下去?,外界的一切都无法感知,像被抚慰逆鳞的蛟龙,灭顶的缱绻从头贯尾。   池水溅起又落下,将?池岸拍打得潮湿一片,潮起潮落,久未停歇。深幽寂静的空谷中,似有莺啼啭。   ——   气候渐渐转暖,素日厚重的棉服进了箱笼,即便公主不缺衣物,来年冬日,这些旧衣也都没?了用场,春香仍一丝不苟地将衣裳折叠好,不留一条褶皱。   “奴婢将?东西整理归纳好了,只等皇上下旨,咱们就能立刻搬回玉和殿。这东宫环境好是好,可就是太冷清了些,守卫也都是冷心肠,一点也没人情味儿。”   春香和夏凉都是聪慧之人,在公主身?边伺候的时日,早就将?她的脾性摸了个清,胆子也比最初大了许多,春香活泼,夏凉沉稳,春香平日与姜念兰谈笑之时,夏凉总站在一旁,眼眸含着笑意。   见?姜念兰撑着下颔,认真听她说话,春香拧着眉头继续抱怨,“上回太子身边的那个侍卫统领找上我?,问奴婢有关公主的事,板着个脸,好似奴婢欠了他银子似的,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太子殿下那般温和的人,怎身边的侍卫这般凶神恶煞,极不好相与。”   姜念兰“噗嗤”一笑:“我见过常守,哪有你说的那般可怕。”   春香手舞足蹈地比划着,“那是因为公主您身份尊贵,一到我?们这些婢子跟前,他的真面目就露出来了,奴婢给您模仿一下他当时的脸色……”   嬉笑打闹了许久,门外传来尖细的嗓音。   春香从窗户望了眼,道:“好像是皇上身边的邵公公,奴婢出去?看?看?。”   一刻钟后,姜念兰穿了件折枝海棠小袄,乘着步辇往太极宫去?。   三三两两的臣子正从太极宫结伴而出,步辇在白玉石阶前停下,待臣子们下了台阶,姜念兰方才提起裙裾拾级而上。   “殿下见?解颇妙,乃年轻一辈的楷模啊……”   姜念兰脚步一僵。   人群中,一身四爪蟒袍的楚南瑾最为惹眼,一眼攫住人的视线,几个官袍臣子围着,面上都是崇敬之色。   脑海里那些旖旎的画面不自?觉地冒了出来。   旁人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次她可以说是巧合,可是接二连三的第二次、第三次……   若是哥哥知晓,她竟在梦中这般臆想亵渎于他,不知会怎么看?她……   恍神?间,楚南瑾已走到她跟前,轻声问:“念兰为何站在这儿发呆?”   姜念兰这阵子闭门不出,两人许久没?碰过?面,对视之间竟有些生疏,她不敢抬头,眼神?飘忽不定,“我?,是父皇唤我?来的……”   “陛下也召了我?,那便一起进去吧。”   姜念兰想走,却?没?走动。   两人隔得这般近,她不禁想起那晚的游戏。分明是个梦境,她却?在软在榻上躺了两日,虚空而又充实的饱胀感无孔不入,仿佛潮水般猛退又激进。   那种感觉又涌了上来,姜念兰双腿开始发软打颤,迈不动步伐。   楚南瑾走了两步,发?现姜念兰仍定在原地,担忧道:“念兰身子不舒服么?” 第62章   “常守, 去将沈太医请来。”   担心太医又说出?诸如“肝火旺盛”的话?来,姜念兰急忙阻止:“不必请太医!我只是有些热,这儿又刚好是风口?, 我想站在这儿吹吹风,等凉快了再进去。”   楚南瑾存疑地盯着她。   谎言拙劣,姜念兰说得没底气, 被他的眼神看得更是心虚, 只觉相顾无言的每一息都是煎熬。待双腿终于恢复了力气, 头也不回, 两步并作一步地飞奔入了御书房。   屋内一片肃静,昭成帝端坐在御案前,青釉瓶中置着一簇红梅,昭成帝斜眼掠过?瓶身, 睥睨着底下战战兢兢伏地的宦官。   见姜念兰入内,昭成帝敛起厉色,眉眼缓和了下来。   “永乐, 到朕身边来。”   徐文德在昭成帝身边添了个座椅,姜念兰一步三?回头,坐下后?,仍狐疑地望向那抖成筛糠的宦官, 搞不清状况。   “这阉人曾在朕面前诬告永乐和太子, 朕将你们二人召来, 是想听?听?你们的意见,该如何惩治这胆大包天的阉人。”   宦官曾服侍过?先帝, 后?又被分配到?太后?身边, 在宫中地位算是德高望重?,故而, 昭成帝最初对他的话信了三?四分。   新岁宴风波,让昭成帝彻底相信永乐和太子之间的清白?。只是不确定这宦官的行动?,究竟是出自安平王妃,还是太后?的授意。   安平王妃愚蠢,若这阉人是听?从于她,昭成帝当初半个字也不会信。   这阉人十分狡猾,却也忠诚,表面诚惶诚恐,却三?缄其口?,连锦衣卫都不能从他嘴里撬出任何东西。   姜念兰疑惑地望向楚南瑾,她不知父皇口中的“诬告”指代何事。   楚南瑾与她对视一笑,此情?此景,也不是解释的时机,对昭成帝道:“这阉宦是太后?娘娘的人,臣与公主怎可越俎代庖,代陛下之权。”   昭成帝正要说话?,却被一道脆亮的声音打断。   “说得好!”   戴着护甲的葱指搭在梅音手上,随着走动?,髻上的珠钗安稳如磐石,不发出?一丝声响,不怒自威,端庄大方,凤眸扫过?屋内众人,讽刺道,“哀家没想到?,这宫中最尊重哀家的,不是皇上,而是太子,皇上要处理?哀家的人,也不知?会哀家一声,若不是哀家赶来,怕是许多日后?,才能知?晓身边竟少了个人。”   昭成帝瞧见太后?的一瞬,脸色微沉,怕女儿被太后的咄咄逼人吓到?,在案下拍了拍姜念兰的手背,以示安抚。   姜念兰对这位不喜她,又气质威仪的皇奶奶自是惧的,一席话?出?,她敏锐地察觉出太后亦不喜哥哥。   哥哥这般好的人都不招太后?喜欢,那她也不稀罕太后?的青睐。   她回以昭成帝一笑,表示自己没事。   昭成帝松了口?气,继而沉声说道:“母后做的那些肮脏事,朕心照不宣,只佩服母后?驭犬有道,养出?来的狗一条比一条忠诚,磕碎了牙还硬着一把?骨头,在朕的锦衣卫面前都能守口?如瓶,倒枉做了一世的阉奴。”   太后?淡淡睨了地上的宦官一眼,眸底划过?几不可察的痛色,抬眸又是风平浪静。   “皇上是天子,龙威之下,孰敢妄语,既是抵死不认,那必不是空穴来风,皇上自欺欺人,只信自己相信的,却不信侍奉多年的老奴才,姑息养奸,迟酿大患。”   “好一句姑息养奸,迟酿大患。”昭成帝低低呵笑,“太后?在新岁宴上放纵侄女胡作非为,毁了一国之宴不说,犹觉不够,非得诬陷朕的女儿与太子有私情吗?”   太后?丝毫不惧地对上昭成帝的神色,多年玩弄权术,见过?无数大风大浪,又怎会生出?一丝退缩之心,两人如出一辙的倔犟,不过?来回几句,硝烟一触即发。   “便是有,那又如何?太子至今未上玉牒,与永乐称不上是兄妹,何有母后?说的兄妹背德,秽乱宗室?”   昭成帝一语震四方。   楚南瑾知?晓,昭成帝是气急才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姜念兰却是十分震惊,耳膜一片嗡鸣,像是受了什么刺激,忽然什么也听不见了。   难道她这阵子的愧疚自责都不过是庸人自扰,原来她和哥哥……并无血缘关系?   太后没想到昭成帝会以这番话?来刺她,凤眸微敛,旋即挂上自嘲的微笑,道:“皇上的意思是,今日非要处置哀家的人?”   “造谣皇室,欺罪当诛。”   “好!”   “太后?娘娘!”   横在剑架上的宝剑出鞘,银光一闪,伏地的宦官人首分离,血淋淋的脑袋滚落几圈,仍睁着铜铃般大小的眼珠子。   御书房一片惊呼,楚南瑾立刻去看姜念兰,索性?在太后?拔剑的一瞬,昭成帝就猜到?了她的意图,立即捂住姜念兰的双眼。   太后?扔了剑,饶是一路踏着尸山走来,身居高位,从来不必亲自动?手,却是亲手解决了自己的心腹,掩在袖下的手微微颤抖,面上不显,仍就冷笑道:“太子既让哀家自行裁决,这便是哀家给皇上的答案,若皇上仍不满意,就将哀家这把老骨头扔出宫去,喂豺狼虎豹,以泄皇上心头之恨。”   昭成帝紧掐着鹿骨扳指,掌心深陷出?一道血痕,咬牙切齿道:“母后杀伐果断,朕还有何不满?来人,恭送太后回宫。”   太后?在宫婢的簇拥下踏出御书房,却在半阶上突然顿住了脚步。   身后宫婢惶恐止步,去瞧太后?的脸色。   太后却是忽然捂着胸口?,吐出?一大口?浓血。   宫廷大乱。   当日御书房外聚了许多老臣,亲眼看见太后?吐血,不知?怎的,谣言四起,将昭成帝与太后?不睦,太后?御书房外呕血的传言飞速传开?。   翌日太后?卧病抱恙,更是在朝廷炸开不小的风波。   太后?有个首揆兄长,林家更是乌衣门第,根深叶茂,追随林尚的臣子只等上峰示意,便要齐齐跪倒在御书房前,劝谏君王。   林尚寂然不动?,让一众还在观望的臣子摸不着头脑。   翌日,林尚没告诉任何人,以看望妹妹的名义,独身入了宫,外人瞧着林尚面色凝重,似要与昭成帝对骂上一场,以为朝廷又要掀起一场狂风暴雨。   实?际上,林尚并没有和昭成帝大闹一场的意图,一路上话?出?奇地多,问了随从不下七次同样的问题。   “这糕点可好吃?”   随从回味起滋味,郑重?点头:“好吃!可是太后娘娘不喜这些甜腻的食物,您的一片心意……”   他想起林大人听?闻太后?吐血的消息,并不着急,反而从容不迫地打听这京中哪家糕点铺子最受欢迎,一时摸不清林大人的想法,太后?重?病在身,哪儿还吃得下糕点?   却瞧着这步辇驶去的方向,不是安仁宫,倒像是东宫。   随从更是一头雾水。   不仅随从疑惑,当姜念兰收到一盒制作精美的糕点,也是十分费解,不敢伸手去接,困惑道:“林大人为何要送我糕点?”   “上次同乘马车,臣疾言厉色,惊吓到?了公主,虽以首饰赔罪,但毕竟本是为幺女所造,也不知?符不符合公主的喜好,听?闻公主喜爱美食,尤以甜食为甚,便想趁着这次进宫,再赠上糕点以作补偿。”   林尚刚毅黑沉的面容上,露出?一抹堪称慈爱的笑容,姜念兰却觉毛骨悚然,总觉这笑和他气质不符,又是推拒了一番,实?在拒绝不了,只好让春香收了下来。   “公主尝尝这糕点味道可还行。”   林尚这般直言,姜念兰也不好抹了他的面子,提了块桂花酥入口?,酥松适口?,香浓留唇,她向来不吝夸赞美食,当即颔首道:“很好吃!多谢林大人的一片心意。”   随从肉眼可见自家林大人心情好了起来,好似忘了太后?还抱病,这一趟来是为了探望太后?。   待从安仁宫走了一趟,林尚本来豁朗的心境跌至谷底,又恢复了那副冷眼冷面的模样,随从惯会看人眉眼,知?太后与林大人之间虽没有过激的言论,却称得上是不欢而散。   ——   很快就到了十五上元节。   这日京城没有宵禁,月色喧嚣,星光掩映,逐街都是灿亮辉煌的灯火,像在人间撑起的一片星海。   宫外的热闹没有飘到冷清的皇宫,昭成帝这阵子劳心费神,整日整夜不得安眠。   母子关系再怎么剑拔弩张,太后?仍是生他育他的母亲,他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太后出事,还能无动?于衷,这阵子每日守在太后?身边,两人相处的时间竟比这几年加起来还多。   前日,太后?撑着病体求他,想在上元节去诏狱看一眼秦爻,他因着那一丝愧疚,心软同意了。   全当是,让太后?陪秦爻过最后一个上元节。   “父皇!”   姜念兰罩着件大红蝴蝶牡丹纹氅衣,鬓边垂着两缕细长的发丝,还在远处跑着,声音就传了过?来,待走近后?,将脸贴在纸窗上,亮莹莹的眼睛笑眯眯地望着他,胜过?耀眼星辉。   昭成帝的疲累一扫而光,满心满眼都是俏皮可爱的女儿,胸腔充盈着满足,起身对徐文德道:“走,出?宫。”   他答应过?女儿,要陪她在上元节这日出宫游玩,就不会食言。   徐文德提着外袍,望了眼满脸期待的公主,犹豫道:“陛下,您还要和太后?……”   公主和太子出?宫,皇帝也跟着离开?,这宫里可就只有太后一人了,上元节讲究的是团圆,太后?如今卧病在榻,哪儿能和他们一起出宫?更何况,昭成帝还要陪太后?入诏狱,这会出?了宫,哪还赶得上时辰?   “天色还早,太后?那边不急,朕陪他们玩一会儿,稍时回宫便是。”   徐文德只好吩咐人去备马车。   楚南瑾站在榕树下,远远瞧见姜念兰欢喜雀跃、喜眉笑脸的模样,也跟着露出?一个饱含温度的暖融笑意来。   太后?不喜他,往年上元节,都是昭成帝和太后一起吃团圆饭,他独坐在东宫,仰望清冷的月光,今岁身边却多了个蹦蹦跳跳的小娘子,滋味很是奇异,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民间的烟火气。   一行人只带了少许宫婢和侍卫,乘着一顶青蓬马车出?了皇宫。   待到?喧嚣的闹市,姜念兰迫不及待地下了马车,被各式各样的花灯迷住了眼,一下奔到?这个小摊,一下又奔到?那个小摊,人潮汹涌,楚南瑾担心她被人流挤散,一直跟在她的身后?。   昭成帝最后?下的马车,望见穿梭在人海中的两人,未觉不妥,欣慰一笑,缓缓跟在他们后?面。   姜念兰两手各提着个猫儿灯笼,眉眼拧成一团,很是纠结。   “春香夏凉,你们说我是买左手这个,还是右手这个?”   春香瞧了眼,“噗嗤”一笑,“公……小姐,这左手和右手的猫儿不都是一模一样,有什么区别呢?”   “不一样!”姜念兰郑重其事地指了指,“左手的这个猫儿是笑的,右手的是不笑的,我都很喜欢。”   摊贩想挣银子,瞧这小娘子身边还跟着两个丫鬟,就知?晓是富贵人家的小姐,附和道:“不一样!确实?不一样!”   她们并不缺钱,可是提着两个一模一样的灯笼,总有些傻气,春香觉得另一个摊上的兔子灯笼也很好看,正想吸引公主看过?去,就见太子跟了上来,温柔地注视着公主。   “念兰不若将其中一个灯笼赠予哥哥,如此既不重?样,你也能买下这两个灯笼。”   流光熠熠,琉璃眸中纷呈的溢彩华光,好似将遍地火树银花框入了眼中,姜念兰微微失神,好似望见了绚丽夺目的烟火,不自觉地将其中一个灯笼塞到了他的手上。   是笑猫儿的那只。   待她回过?神来,两人已并肩走了一段路程,楚南瑾将她护在内侧,隔开?拥挤的人群。   她悄悄望了眼楚南瑾手上的灯笼,又望了望自己的,不知?为何,总觉得哥哥手上的灯笼更加好看,但东西送出?去了,断没有拿回来的道理?,她又眼馋地看了一眼,强行将视线收了回去。   这时,本就拥挤的人潮一阵躁动?。   “前面是怡雪院的花灯车巡游,据说和太子当年造的兰花灯车不相上下,还有怡雪院那个倾国倾城的花魁,大家快去!” 第63章   人?声沸鼎, 姜念兰只听清个“怡雪院”、“花灯车”,就见原本摩肩接踵的人?群散开,朝一处蜂拥而去。   节会就是图个热闹, 人?多?的时候觉得拥挤,待此处空旷起来,姜念兰又觉得太过冷清, 当即叫上春香夏凉, 追随人?群而去。   姜念兰不知怡雪院是什么, 是以蹦蹦跳跳地奔去, 徐文德听着这个名字,却觉得不太对劲,忧心忡忡地对昭成?帝道:“是否要奴婢将公主唤回来?这地方可不是姑娘家能去的……”   “永乐开心就好,吩咐暗卫好生盯着公主, 莫让哪个不长眼的冲撞了她。”   徐文德仍觉不妥,却不敢质疑皇帝的决策,只好道:“奴婢遵旨。”   氅衣的兜帽随着跑动一甩一甩, 手上的猫儿?灯笼也一颠一颠的,髻上的珠钗发出叮当脆响,活泼又灵动,招来不少人?侧目。   路人?见是一个貌美艳丽的小娘子, 欣赏的打量中, 混杂了几道不怀好意的目光。   往年的上元灯会鱼龙混珠, 多?的是上街游玩的老百姓,却也不乏心怀鬼胎, 暗中窥伺之人?。   牙行的贩子就是之一, 专门在盛大的节会物色落单的小娘子。   以往他?们只敢对出身贫苦、又看起来不受家人重视的小娘子下手。   寻常的老百姓报了官,若没有银钱打点, 会因其余案宗一延再延,姑娘又不受重视,家人反倒庆幸家中少了张嘴吃饭,更?不敢追着官衙讨要公道,故而到了最后,往往是不了了之。   他们会将掳来的姑娘卖到偏远之地,作穷懒汉的妻子,这些姑娘初时会激烈反抗,可是时日久了,总会被棍棒打得麻木,安于?现状。   只是干粗活的姑娘到底不如精细养着的姑娘水嫩,卖的价钱也远不及后者。   顺风顺水久了,贩子不再满足那几锭银子,贪心日渐肥大,铤而走险,将?目光望向了商贾家的姑娘,依照样貌,将?姑娘分为“上下中”三等货色。   姜念兰生得一副绝美的好样貌,正是贩子眼里的“头?等?货”。   她身边又只跟了两名年纪不大的婢女,贩子暗中观察了许久,没见她身边跟有武艺高强的护院,又提着盏普通的灯笼,便认为这是一个不怎么得宠的庶女。一番商议下,决定如从前一般,制造一场动乱,趁机将姑娘掳走。   这样漂亮的娘子,定能卖个顶好的价钱。   那厢姜念兰一溜烟不见了人影,春香吓破了胆,连相对沉稳的夏凉都六神无主,直到瞧见站在画楼乐鼓上,提着猫儿灯笼的姜念兰,心脏才落回了原处。   春香和夏凉连忙迎上去,惊魂未定道:“小姐,奴婢两个以为跟丢了您,腿都吓软了,您怎的也不等等我和夏凉?”   她们哪里想得到,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公主,跑得竟这般快。她和?夏凉都是干过重活的人?,跑了这么长?路程,早已气喘吁吁,公主却和没事人似的。   姜念兰歉然道:“我遇见了一位好心的大伯,他?也是要去怡雪院,让我跟他?一起,免得迷了路,可是我没看见你们,就想等?你们来了再走,对不起,是我让你们担心了。”   她知晓一人在外极不安全,所以当回头?没看见两人?之时,不管老伯怎么劝,她都不肯继续走了,特地挑了个最高最显眼的地方,希望春香夏凉能看到她。   春香心道,公主虽然有时候憨傻迟钝,但关键时刻还是很聪慧,那位所谓的好心大伯,也不知怀着什么心思。   瞥了眼姜念兰手上的灯笼,主动道:“您将这灯笼交给奴婢提着吧,您跑了这么远,定是累坏了,我们先在此处歇歇,休息好了,再去怡雪院看花灯车。”   姜念兰想说自己不累,话到了嘴边,却发现春香和夏凉两人?都气息不稳,方明白过来,笑道:“不必了,我自己拿着就好。”   她侧首远望,不见那道熟悉的身影,料想哥哥身份矜贵,定不会像春香夏凉一般满大街跑着追她,应当是寻不到她,就去别处逛了。   姜念兰攥紧手上的灯笼,和?春香夏凉上了二楼茶水间。   人?海如织,街上走过官家娘子,手里提着各式各样新奇款式的花灯,一看就是出自能工巧匠之手。   各位娘子并肩说笑,走进了不远处朱楼碧瓦的画楼,姜念兰目光微愣,目光流露艳羡。   她听大伯说,除了怡雪院的姑娘,旁的娘子也可以登上造势瑰伟的花灯车,在灯车上赏阅风光,只是必须先入画楼。   大伯说像她这样的小娘子是登不上画楼的,他?有门路能带她进去,姜念兰牢记哥哥说的“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坚定地拒绝了。   到底抵不过诱惑,她主动询问驻守大门的门童,门童却说她不能进去,她便以为里面已经满员,歇了心思。可是现下陆陆续续又有许多?小娘子进了画楼,就说明画楼仍在接待宾客,只是不接待她。   她不明白为什么,旁人?可以进去,她却不可以?   她将?困惑说了出来,夏凉当即下楼去打听消息。   回来后,面色不忿,语气带着恼意道:“那门童说,楼里只接待富贵人家的小姐。”   春香竖眉道:“那为何不让咱们公主进去?这天底下难道还有比公主还尊贵的女子不成??”   夏凉娓娓说道:“都说如乐坊的灯笼一灯千金,每每快到上元节时,各家小姐会在如乐坊定制花灯,旁人?便依照这灯笼的优劣,来判断各家小姐的身份地位,想要登上怡雪院的花灯车,亦是需要如乐坊的灯笼来象征身份。”   她朝街上努了努嘴,“你们瞧,灯笼精致亮眼的,便是官娘子或者商娘子,平民家的娘子,都是像公主这般,在摊位上随便买个灯笼,可是我们从未参与过民间的灯会,哪里知道其中的规矩,平白无故让旁人?看轻了去。”   春香气呼呼道:“这不就是狗眼看人?低吗?!”   姜念兰望向自己的猫儿?灯笼,和官娘子金雕玉琢的花灯相形见拙,黯然无光,可她却觉得,灯笼上的猫儿很是可爱。   或许是因为,想到繁华交织的街道上有一人和她提着相同的灯笼,胸前满溢的欢喜完全战胜黄白之物带来的虚荣,亦足以抵过在花灯车上俯瞰街市的向往。   “那我们便不去了。”姜念兰收起眼底的艳羡,义正言辞道,“我不喜欢什么如乐坊的灯笼,我觉得我的灯笼就很好看,什么象征身份,都是个噱头?罢了,这怡雪院和如乐坊定是同?一个东家,适才弄出这么个名头?,唬着旁人?花冤枉钱去买那什么劳子灯笼,她们傻,我才不傻。”   春香夏凉被姜念兰的一番话逗笑,一琢磨,果真觉得是这回事,若二者不是同?一东家,何须弄出这么个噱头?,唬人?去买不值千金的纸灯笼。   三人?在茶水间浅酌了一刻钟,待清耳悦心的丝竹之声飘荡而来,放下茶盏,缓缓下了楼。   当年见过兰花灯车的人?不多?,因而怡雪院一打出“不相上下”的名头,档次就在无形之中抬高了不少,待花灯车当街而过,众人欢呼雷动。   姜念兰瞥去一眼,没有想象中的震撼,心里很是失望。   她以为能今日能亲眼所见梦中那辆华美无比的兰花灯车,却原来不过夸大其词,言过其实。   怡雪院的花灯车好是好看,却远远不如前者,她见过最好的,便觉得旁的都不能入眼,比起花灯车,倒觉得车上的小娘子更为俊俏惹眼些。   春香夏凉不知她的想法?,视线完全被漂亮的花灯车吸引,见公主不说话,便以为她在聚精会神地看灯车,眼见那花灯车愈来愈近,周围的百姓拼命想要挤到前边去,寻个更?佳的视野。   人?群本就混乱,又夹杂了一道孩童惊天动地的哭声,一名妇人?边往前挤,边慌慌张张地说道:“辉儿?!你在哪儿辉儿?我的孩子,帮我找找我的孩子!”   围观百姓被孩童哭声扰得厌烦,纷纷为妇人?开道,妇人?朝前摸索,忽地攥住姜念兰的手臂。   “小娘子,你可有看见我的孩子?他刚刚就从你旁边走了过去,你帮我找找我的孩子!” 第64章   春香忙去拉妇人, 却发现对方的力道奇大,急道:“婶子,我知道您心急, 但您一定是看?错了,我们这边压根就没经过小孩,我们小姐更不能帮你找孩子呀!”   一番话被喧嚣的浪潮掀了过去, 春香又?重复了好几遍, 嗓子都喊哑了, 妇人却仍不松手, 联合夏凉用力拉扯妇人,才终于将妇人拽了开去。   两人俱是松了一口气,谁料,妇人“噗通”一声蹲坐在地上, 嚎啕大哭起来。   “你们都欺负我一个老妇人,分明看?见了我儿子,还非要说没看?见, 小姑娘怎这般冷心肠!我的儿啊,没了你,我可怎么活啊……”见引来了旁人的注目,妇人索性在地上撒泼打滚, “我死了丈夫, 我的辉儿又?是独苗, 你们不帮我找儿子,是要逼死我, 不屑得我这个老粗妇的死活!”   姜念兰气道:“你这人怎一通胡言乱语, 你既丢了儿子,自己不去找, 反而在这儿血口喷人,我看?你儿子根本就没你说的那般重要!”   妇人的哭声顿了顿,没想到这小娘子脑袋转得挺快,伶牙俐齿的,不是好哄骗之?人。   掩面的手移开几寸,对周围几人使了个眼色。   同伙相互对视,将姜念兰三人围了起来,义?正言辞地指责道:“这妇人丢了儿子定是心急,小娘子咄咄逼人,是锦衣玉食久了,一点儿也不懂咱们平民的疾苦。”   “就是,丢了儿子这等?大事,做娘的怎会信口胡诌,小娘子冷眼旁观,是怕给自己惹上麻烦吧?”   “老媪,你放心,我们一定帮你主持公道。”   围住她们的都是些腰粗膀圆的大汉,姜念兰有些?害怕,谁知不过出来玩一趟,竟会遇上这等难缠的人,她竭力保持冷静,与?他?们对峙。   “我没有撒谎,我是真的没有看见她的儿子,你们若是不信,咱们一起去官衙报案就是了,官府人多,肯定能帮老媪找到儿子。”   围观者摇了摇头?。   “官府今日沐休,待层层上报去,小孩早就被拐子拐走了!小娘子,我们也不是不讲理的人,既然?老媪说小孩在你们附近出现过,你们就当帮个忙,一起找找,可好?”   春香低声道:“小姐,这些人分明就是在胡搅蛮缠,咱们不要理他?们。”   夏凉横在她前面:“小姐,奴婢一定会保护您。”   姜念兰知道若是不应下,这群人是不会放过她们的。   父皇派了人暗中保护她,只是道路两侧围得水泄不通,暗卫一时难以找到她们,她得想法?子拖延一下时间。   姜念兰瞥了眼横躺在地上,灰头?土脸的妇人,动了恻隐之?心,觉得她很是可怜。众目睽睽之下,只是寻个孩子罢了,料想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暗地拍了拍春香夏凉,对围观者道:“好,人多力量大,我们一起帮这位婶子寻子。婶子,请问辉儿是何般模样?”   妇人哽咽着将自家儿子的样貌特征从头到尾描述了一遍。   姜念兰听?她说得清楚,仔细盯着她的反应,不似作假,见几个围观者主动唤着辉儿的乳名,在周边找了起来,便带着春香夏凉加入了队伍。   孩童的哭声却像昙花一现,再也没有出现过。   一直寻不到儿子,妇人的唇色似浸了水银般,一步一步苍白了下去,姜念兰亦是慌乱无措,担心孩子真如围观者所说,被?拐子拐走了。   一个小孩落在拐子手上,不知会遭受怎样的虐待。   “小娘子,大家一直在原地徘徊也不是事儿,不若分开行动,让你的两个婢女去那边,这样也能找得快一些。”   春香夏凉坚持与姜念兰寸步不离,“我们要跟着小姐。”   汉子甩了甩手,“嗐,你们千金小姐就是这副作派,朗朗乾坤,天子脚下,难道还有作奸犯科之人不成?”   见两个婢女坚持不与姜念兰分开,汉子没再说什么。   就在此时,有人喊道:“怡雪院的花灯车过来啦!”   人潮刹那如同炸开火花,躁动不已。   姜念兰身边的一名汉子不慎踩了路人的脚,那路人生了副不好惹的凶相,当即辱骂了回去,汉子却也不是吃素的,两人梗着脖子破口大骂,推搡来推搡去,混乱中推错了人,波及到了旁人,逐渐演变成了多人混战。   春香和夏凉被这群盛怒中的汉子挤散,拼命挥手喊着小姐,姜念兰想走到她们那边去,可总有人挡在她前面,人潮将她往与?两人相反的方向挤去,姜念兰万分焦急,浑然?不知身后有不怀好意的人攥着蒙汗巾,逐步朝她靠近。   一个转眼,姜念兰瞥见木桩与旌旗的夹缝间,藏着一个瘦弱的男童。   男童瑟瑟发抖地蜷缩成一团,正是妇人口中描述的辉儿。不知想到了什么,辉儿转过脸,澄澈的眸底充满恐惧。   春香夏凉早已不知被人高马大的汉子挤到了何处,姜念兰犹豫片刻,见锣鼓喧天的花灯车愈来愈近,咬了咬牙,一个躬身,从人缝中挤了上去。   蒙汗巾擦过发梢,贩子在原地咬牙切齿。   姜念兰费了一番功夫,终于挤到了人群前端,却见夹缝空空如也,不见那名男童的身影,在人群中逡巡一番,又?陷入了干着急,却无能为力的境地。   却在此时,有人惊诧道:“那前面可是站了个小孩?”   路人的话像投入水中的一粒火星子,稍纵即逝,只有姜念兰立刻投去视线,见那街道上果真站了名男童,正是辉儿,他?不知?何时乱窜到了街道旁,茫然?无措地盯着逐步逼近的花灯车。   两侧街道摆了架子鼓,扎着不少遮天蔽日的旌旗,驱使花灯车的车夫被?高耸的木桩遮挡视线,压根没有看见街道旁的小孩,见人群欢呼雀跃,往地面扔了几个响炮。   烟花炫目,万民同庆,连最初发现男童的路人都被?吸引去了注意,再也无人问津。   姜念兰朝男童的方向奔了过去,“辉儿,辉儿!”   男童听?到有人唤他?,非但没回头?,反而目露恐惧,拔腿就往街道上冲去。   当群众终于发现竟有个小孩在街道上,已经来不及反应。辉儿被骤然炸开的爆竹吓了一跳,瘫软在了地上,姜念兰两步冲上去,抱起辉儿,躲到了木桩子后。   脚跟刚落地,老妇人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   “感谢娘子帮我找到儿子,辉儿能遇到您这样的好心人,真是三生有幸啊!”妇人伸手攥住姜念兰的臂,“为答谢娘子,我请娘子去酒楼吃饭,娘子莫要拒绝我,否则我这良心难安啊!”   姜念兰听?着不对劲,寻常母亲找到丢失的孩子,第一反应该是检查孩子身上有无受伤,可这妇人一个眼神也没给过辉儿,十分反常。   姜念兰想抽回手,“不必了,我得去找我的两个婢女,多谢婶子的好意。”   “您可是我们辉儿的大恩人,哪有让恩人空手而归的道理?”   盛情难却,姜念兰正斟酌话语如何拒绝,倏然?瞧见辉儿的小动作,余光一转,瞥见身后有人悄然?朝她靠近,正是方才胡搅蛮缠的“好心人”。   姜念兰看清他手里的东西,刹那明白过来,这根本就是一个陷阱,老妇人和那些?所谓的路人,都是同伙!   姜念兰冷静道:“你先放开我,你这般用力攥着我作何,就是这样对待恩人的吗?”   妇人的手越收越紧,眼见着身后那人愈来愈近,姜念兰焦急万分,却挣脱不开。   却在此时,辉儿一口咬在妇人的手腕上。   “啊!你这白养的小兔崽子,松开老娘!”   趁她疼痛的空档,姜念兰迅速挣脱,高呼“救命”,却被?空中绽放的烟火掩了声。同伙见姜念兰察觉了端倪,装作挤上前赏看?烟花,实际朝她这边靠近。   被?三方拦截,姜念兰走投无路,只得向前方跑去。   花灯车徐徐驶来,直到下一个架子鼓方会停下,虽没有当年的兰花灯车那般巨大瑰丽,车轱辘也比寻常车轮大出许多,足以碾碎人脆弱的四肢。   不知被?谁推了一手,姜念兰摔倒在地,无处可逃,望着近在咫尺的花灯车,大脑空白了几瞬。   一些?零碎的片段从脑海细碎地拼凑起来。   她身着火红嫁衣,正是漫天飞雪之际。   也是这样摔倒在车上,瞳孔映照着即将到来的危险,充聚着恐惧。   然?后……   然?后发生了什么?   她头?疼欲裂,怎么也想不起来。   她好似在逃婚路上,不慎摔倒在一辆华贵的马车前,有人挥鞭驱斥她,却被?从车上走下的人阻止。   那人是……   “属下该死,救驾来迟。”   “将那些意图不轨的贩子一个不落,尽数抓获。”   “是!”   熟悉的声音,为迷途困境绽出一道灵光。   她猛地攥住身前人的衣襟,像溺水的人抓住浮萍,问:“是哥哥来救我了吗?”   “是,是哥哥。”   姜念兰急急问:“你我初次见面,是不是在菩村?那时的我不愿嫁作痴儿为妇,半路逃婚之?时,不慎冲撞了你的车仪。”   楚南瑾不知她为何突然问起这个,皱了皱眉,缓声道:“是,念兰想起从前了?”   姜念兰松了手,可提起的那口气却没松下,心脏刺痛。   马车上走下的那人,是哥哥。   那当年在兰花灯车上的人是谁?   是孟景茂吗? 第65章   今岁上街的人比去岁多了一成不止, 各处人满为患,官府疏通不及,有几起小?规模踩踏事件发生。   其中一半是人为所致, 拐子趁机制造混乱,支开目标身边的人,除了姜念兰, 他们的人马还另掳了几位年轻小?娘。   拐子抓住年轻小娘善良的心理, 要么是丢了小?孩的老媪, 要么头发斑白丢了银钱的老叟。其余小娘不像姜念兰般警醒, 皆是主动走入了陷阱,被人救下方才如梦初醒,犹如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劫后余生地扑倒在家人怀中。   这波人组织庞大, 作案手段娴熟,若不是踢到了铁板,今夜不知有多许的肝肠寸断。   自从上了马车, 姜念兰就一直心神不宁,眼神?游离,不知在想着什么。春香夏凉围在她身侧,听?说了险些发生的可怕事, 皆是惊魂未定。   春香抹泪道:“谁也没料到, 今夜的人会这般多, 遭致卫统领迟迟找不到咱们,让这些杀千刀的拐子钻了空子, 还好公主没受什么伤, 不然奴婢两个就?是千刀万剐,也抵不了这护主不利的罪名。”   夏凉怒道:“千防万防, 还是防不过人心,谁知他们如此丧尽天良,竟拿小?孩作饵。”   说到小?孩,夏凉顿了顿,姜念兰总算回过神?,问:“当时若不是辉儿咬了那妇人一口,我已经被拐子带走了,辉儿现在何处?他是无辜的,定是被那些人胁迫,指不定也是被拐来的孩子。”   夏凉道:“锦衣卫将那几个拐子的同伙一网打?尽,那小?孩应该也在其中。”   姜念兰急急忙忙下了马车。   从前猖狂的贩子犹如丧家之犬,被锦衣卫驱赶到一处,抱头蹲下,锦衣卫拿出薄册,一一清点人数。   瘦小的辉儿蹲在角落,小?身体不住发抖。   姜念兰走到他身边,辉儿却以为轮到他被处置,把?头埋得更?低,眼泪水在眼眶流转,终是忍不住,吧嗒吧嗒地?落在地?上。   “辉儿,你的真实名?字是叫这个吗?”姜念兰轻轻问,却见?他的脚边晕开一团水洼,忙蹲了下去,“你怎么哭了呀?无妨,我是来救你的。”   话落,她像触电般震了震。   哥哥就是这般语气,潜移默化,她也跟着学了去。   看押的锦衣卫插了一嘴,“公主别被这小?孩骗了,他是这群拐子的同党,人小?心眼却坏得很,帮着那群拐子诱骗小娘。”   辉儿怯怯抬起头,小?手死死攥住姜念兰的裙角。   “不,不是这样的!”他知晓眼前人身份尊贵,只有她才能救他,颤着声道?,“我都?是被逼的,我如果?不听?话,他们会往死里打我……”   姜念兰心一软,正想找个借口将辉儿带走,锦衣卫又道?:“你这满口谎言的小?儿,竟敢蒙骗公主!那诱骗公主的老妇人是你的生母,只是知晓死到临头,想利用公主的心软逃脱罪名,小?小?年纪却心思深沉,你既是帮凶,就?是罪不可赦,还分何自愿胁迫,还不拿开你的脏手!”   锦衣卫每说一句,辉儿的手就往下滑一寸,听?到最后,无地?自容地?收回手。   “公主您看,他心虚了,卑职所言句句属实,您的善良浪费在这种人身上,他和那群拐子一样,都是良心泯灭之人!”   辉儿将泪水逼回眼眶,倔犟道:“公主菩萨心肠,辉儿只想多说一句,您的善良并没有错,辉儿不是良心泯灭之人,她是我的母亲,但我从不想做这样的勾当,我都?会找一切机会,帮那些可怜小娘脱困。”   故而他才会对生母咬上那一口,即便知道?回去后会面临的下场。   辉儿后退一步跪下,脏污的小手扶住磕下的额头,郑重其事地?开口。   “但是错了就是错了,这位哥哥说得对,帮凶同罪,辉儿不欲狡辩。若不是公主恩典,辉儿今夜早就死在车轱辘下,这条命是公主给的,这份恩情辉儿此生无法偿还,九泉之下,定会日以继夜地吟诵公主恩德,佑公主长命百岁。”   辉儿的声音稚嫩,说出的话却像个小大人一般,那拐子能将他教?育成这样,也算是良心未泯,虎毒不食子了。   姜念兰笑了笑,轻声道:“保佑长岁,还是得在佛祖跟前,辉儿这般懂事,将来长成,定是温文尔雅的少年郎,我等着你偿还这份恩情。”   辉儿愣了愣,待反应过来后,不敢置信地从泥巴里抬起头来。   姜念兰牵起他脏污的小?手,在旁人讶然的目光下带着辉儿离开,后者大脑一片茫然,不敢相信真的获救。   两人走出没多远,从梧桐树后走出一人,拦住去路。   “我就?知,念兰定会出手救下这个小孩儿。”   楚南瑾手提着那盏姜念兰赠予的猫儿灯笼,暖月倾斜,银辉如霜,他缓缓踱步朝她走近,手中的灯笼明亮通透,将他的面容映照得柔和。   “这个小孩罪不至死,念兰心底善良,能遇到你,是他的福气与造化。”   眼前之人,是目光交汇过无数次,永远噙着温暖笑意,令人如沐春风,好似皎皎明月的,她的哥哥。   却在此刻,那道温暖的月光好似化为锋利的镰刀,狠狠刺入,将她的心脏剖出,鲜血淋漓地?摆在面前,她被钝痛折磨得呼吸不过来。   姜念兰别开视线,强行扯出一抹笑颜,“哥哥怎么独身在这儿,父皇呢?”   楚南瑾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却不知她的转变为何,莫名?的焦躁笼罩心头,眸光暗了下去。   “宫里出了点事,半个时辰前,陛下已经回了宫。”   姜念兰紧张问:“发生了何事?”   “无甚大碍,只是太后那边又起了点幺蛾子。”   姜念兰松了一口气,“那便好。”   既是太后起的事,她也不能帮到什么,反倒会火上浇油。   “念兰受到了不小的惊吓,定是累了吧。”他上前几步,伸出手,“我会安排人照顾这名?男童,念兰不必操心,跟哥哥回去吧。”   姜念兰摇摇头,“我不累,听?百姓说,今夜不止有怡雪院的花灯车,还有许多新鲜玩意儿,我想带辉儿四处逛逛,哥哥若是累了,就先回去吧。”   说罢,她牵着辉儿,从楚南瑾身边擦过。   笑容僵硬在了脸上,楚南瑾盯着她远去的背影良久,方将停顿在半空的手收回,琉璃眸淬着冷意。   他十分清醒地?,看穿了她对他的疏离。   经历了一场惊险的插曲,街道?冷清了不少,半个时辰后,民众对节庆的狂热复苏,各处又是热闹了起来,街道两侧多了若干巡逻的卫兵。   那群为非作歹的拐子被当街抽了几十鞭,以儆效尤,饶是再?胆大妄为的歹人,瞧见那血肉模糊的场景,也不敢再?作乱。   姜念兰让人带辉儿去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洗净脸上的灰土之后,竟也是个眉清目秀的小?郎君,瞧着分外惹人怜爱。   姜念兰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自是不能将一个小孩日日带在身边,正琢磨着如何跟父皇禀报此事,隔着老远,孟景茂就?瞧见了她这满腹心事的模样。   孟吟爱凑热闹,孟景茂和荣国夫人都疼她纵她,便带着她上了街,孟吟上了趟花灯车,绘声绘色地描述在车上望见的盛景,一大段话讲完,口干舌燥地?呷了口茶,没发现孟景茂的失神?。   只有荣国夫人将孟景茂一眼就被勾去魂的模样看在了眼里,顺着他的视线而去,果?不其然望见?了那美貌灵动的小?公主,只是不知为何身边跟了个男童。   荣国夫人使了个眼色,李妈妈心领神会地退出了厢房,待弄清楚来龙去脉后,小?声在她耳边回禀。   孟吟上花灯车时,身边只跟了几名?婢女,荣国夫人与孟景茂还在茗香阁饮茶,竟不知晓外头竟出了这档子事,只觉心惊肉跳,连忙瞧了眼孟吟,万幸她没出事。   心惊之后又是宽慰,公主心底如此善良,倒也是景茂的良配,她从前还担心公主脾气刁钻,景茂一头栽进去,会受了委屈。   今夜月色好,正是促成姻缘的大好时机,思及此,荣国夫人不露破绽地笑了笑,说道?:“景茂,你带孟吟下去逛逛吧。”   孟景茂正想找借口下楼,母亲的话正中下怀,即刻起身道:“那儿子就先带妹妹下去了。”   孟吟很是高兴,自然而然地揽住孟景茂的手臂,两人举止亲昵地?下了楼。   李妈妈见?两位主子走远,方才说道:“小姐到底是及笄的姑娘,怎可还跟兄长这般亲密?世子也是,事事顺从小?姐,就?小?姐这性子,老奴真怕小姐今后见兄长与嫂嫂亲近,内心生醋,得罪了准夫人,何况那位甚得圣宠,又怎是小姐能得罪的?”   荣国夫人也是想到了这层,因而到了现在,都?没讲景茂心仪公主之事。   “我已准备为吟儿定下夫家,她现在年纪小?,不懂事,等有了夫婿,自是不会再?这般黏着景茂,李妈妈,你先前去邀约公主,务必将公主请上来。” 第66章   辉儿最开始十分拘谨, 春香夏凉逗弄一句,便面?红耳赤,手脚不?知放在哪儿, 春香夏凉卯足劲活跃气氛,小家伙自信许多,偶尔也能起个话题, 反呛二人几句。   走?过热闹喧嚷的街道时, 辉儿抬起低了一路的头, 睁着乌黑溜圆的眼好奇地打探四周。   不知从哪儿飘来的糖炒栗子香, 格外勾人的口腹之欲,辉儿吞了吞口水,觑着眼偷偷寻找香味源头,却万不?敢开口让恩人掏钱买东西, 只过个眼瘾。   姜念兰瞧见他舔得光滑的嘴角,一看就?是嘴馋呢,抿唇笑了笑, 牵起他的小手,走?到了糖炒栗子的摊前。   小小的摊子生意?火爆,排了不?少人,许久才?轮到他们?, 亲切和蔼的摊主仔细将栗子包好, 笑眯眯地递给辉儿。   辉儿揣宝似的搂在怀里, 高举着油包纸道:“姐姐,你?先吃吧。”   刚出锅的栗子还很烫, 姜念兰细嚼慢咽, 缓缓点头,“很好吃, 辉儿也快尝尝,注意?烫。”   辉儿虽在贼窝中长大,教养却很好,吃相并不?难看,姜念兰不?禁想起楚南瑾,他的吃相总是十分优雅,宛若酌露的仙鹤,教人赏心悦目。   而在她梦境中的他,妖冶魅惑,亦真亦假,蛊人心魂。   姜念兰心跳加快,忙将脑海里的画面摒弃,心跳久久平复。   她敛下眉眼,将一刹温存的星火掐灭。低头望向满足吃栗子,好似一只摇着尾巴的松鼠的辉儿,刚冷下去的心腔暖融融的,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慢点儿吃。”   两人相处融洽,气氛温馨,倒像一对真姐弟,继续往前走?出不?远,忽然从街侧行出几人。   李妈妈还没靠近姜念兰,就?被?寸步不?离跟随,乔装成平民的暗卫拦住。   跟随李妈妈的丫鬟见对方粗布麻衣,还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刁民,正要出声驱斥,被?李妈妈拦住。   李妈妈很有眼力见,察觉到对方身上的杀气,立即明白了对方的身份,满是褶子的脸堆上笑意?,诚心地说明来意。   姜念兰闻言,面?色不?改,心底却是乐开了花。   她正苦恼着如何与国公府牵上线,荣国夫人就?送来了瞌睡枕头,真真正中她的下怀。   抬头望了眼灯火辉煌的茗香阁,姜念兰将辉儿交给暗卫,在李妈妈的指引下,带着春香夏凉登阁。   荣国夫人远远瞧见公主一行朝这赶来,忙起身吩咐丫鬟添茶,而后整理衣摆和发鬓,郑重地踏门而出。   “我听说了怡雪院那边的祸事,这些胆大包天?的贼子,竟然将黑手伸向了公?主,让您受了惊吓。”荣国夫人语气亲切,“您坐下歇息歇息,喝杯热茶,臣妇陪您聊聊家常,忘掉那些不愉快的事。”   杯盏咕噜噜地冒着热气,姜念兰端坐在暖和的屋内,捧着那盏热茶,与?荣国夫人寒暄起来。   荣国夫人心思玲珑,虽是长辈,谈吐却丝毫没有说教端姿态之意?,进?退有度,更?像个亲切的密友,见姜念兰逐渐卸下防备,自然地将话题扯到了孟景茂身上。   “景茂是个品行端正,又十分孝顺的孩子,这不?,上元佳节,他那些好友百般邀约,他却一一推拒,坚持陪我这无?聊的妇人赏灯会。跟我拘在这处,哪有和好友饮酒作乐畅快?景茂是怜我在府上苦闷,让我上街散散心。这孩子向来懂事,又会拿捏分寸,将来,定是个疼媳妇的。”   说着,荣国夫人有意无意地将视线落向姜念兰,不?错过她脸上的任何一丝神情变化。   姜念兰思忖须臾,缓缓开口,“能与孟世子结亲的女子,必是个有福之人。”   荣国夫人抿唇笑了笑,是一个母亲听到儿子受夸时得体的反应,无?意?间提起,“不知皇上可有提过公主的婚事?”   “提过一次,但我心不?系于此,比起嫁人,我更想留在父皇身边。”   “公?主还小,有这种想法很正常,但女子总归是要嫁人的。”   一番话下来,荣国夫人看向姜念兰的目光越发柔和亲善。   她见惯后宅纷争,最是厌恶满腹心机的女子,景茂又没什么心眼,若是寻个满盘算计的妻子,只怕会被?全然拿捏,毫无?儿郎威严。   永乐公?主性?情单纯,为人善良,很是贴合她理想中的儿媳,最主要是儿子喜欢。接下来,就看景茂自己能否争气,顺利抱得美人归了。   巧在这时,本该和孟吟逛街的孟景茂杀了个回马枪,大步流星地跨上楼,李妈妈来不?及阻止,他爽朗的声音就飘进了厢房中,紧接着,厢房门被?推开。   当他后知后觉到屋内坐着的人时,右脚已?经踏过了博古架,被?孟吟作弄的衣摆仍是乱糟糟的,毫无?防备地撞进公主小鹿般的水眸。   他正沮丧呢,寻到借口下楼,却逛了一圈都没找到公主,没曾想,是母亲将人请了上来,事发突然,孟景茂的面颊像是在热水上滚了一遭,迅速红成了猴屁股。   “吟儿呢,怎么就你一个回来了?”知子莫若母,荣国夫人看穿孟景茂的窘迫,连忙起身,嗔怪着帮孟景茂整理衣摆。   孟景茂羞臊地解释道:“妹妹吵嚷着要买这买那,可我的钱袋子落在了厢房里,便想回来取,没想到母亲邀了永乐公主在此,是景茂唐突,公?主莫怪。”   孟景茂拿了钱袋,就?没了留在这儿的理由,不?舍之情溢于言表,三步一回头,荣国夫人瞧着他这般模样,飞去恨铁不成钢的眼刀,很是无?奈。   姜念兰却在孟景茂即将踏出门槛之时起身。   “孟世子可否捎我一程?街上行人多,我害怕……再遇到怡雪院那样的贼人。”   春香夏凉困惑地望了姜念兰一眼,转而明白过来,莫不?是,公?主也对孟世子有意??   说罢,姜念兰又回身对荣国夫人歉然道:“我与兄长约好了时辰回宫,不?便再继续叨扰夫人,还请夫人见谅。”   姜念兰主动邀请孟景茂同行,出乎在场人的意?料,荣国夫人哪会责怪,见孟景茂嘴角压不?住的笑意?,心底叹道儿大忘了娘,起身将两人送下了楼。   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荣国夫人担忧儿子嘴笨,乱了分寸,惹得公?主不?喜。   不?自觉将心底的忧虑说出了口,李妈妈唇角咧到耳后根,道:“夫人多虑了,喏,公?主身边有武功高强的暗卫保护,哪是怕遇到什么贼人,依奴婢看来,那只不?过是托词,公?主啊……定是对世子爷有意?呢。”   ……   春香夏凉有意创造二人独处的机会,借口带辉儿去街尾买甜食,把姜念兰暂时“托付”给了孟景茂。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一条人少的小径上。   孟景茂呼吸紊乱,紧张到手心手背全是汗水,事先组织好的言语封缄于腹,嘴唇像封了泥似的闭得老紧。   沉默半晌,还是姜念兰率先开口:“孟世子曾做过兄长的伴读,想来那时与?兄长关系极为亲近。”   树影婆娑,空中弥漫着香甜的气息,孟景茂努力保持镇定,方启开唇齿。   “太子殿下善与?人交,我们?又年纪相仿,当时确实算得上极为亲近。”   轻轻吐出一口冷气,孟景茂放松许多,趁着夜色偷瞥了姜念兰一眼,鼓足勇气道:“我虽不?算天?资过人,在较之同龄人,时常是被?褒奖的那一位,但自成了太子殿下的陪读,就?成了黯然无?光的石子,太子一下就能参悟的道理,我却要反复啃读,才?能明白其中奥义,这对我来说是不?小的打击,甚至发展到一翻开书籍,就?会有呕吐的冲动,认为自己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蠢材。”   姜念兰认真倾听,待他停顿,眨了眨眼,轻声道:“孟世子已超越了大部分学子,又怎会与蠢材搭边?这是妄自菲薄,走?进?了死胡同。”   “正如公?主所言。幸运的是,太子殿下看出了我的反常,想着法子安抚开导我。”孟景茂摸了摸鼻子,羞赧道,“不?怕公?主嘲笑,恰巧也是因为这段经历,我懂得了‘人外有人,山外有山’的圣贤道理,否则,兴许还是个自命不?凡,整日里打鸟抓青蛙的纨绔子弟。”   姜念兰饶有兴致地问:“兄长是如何开导你?的?”   “那年幽州出了个颇有声望的学派,其中一位夫子的声名最为响当,太子借着求取学经的名头,带着我赏自然风光,历青山绿水,让我很快从自怨自哀中走了出来。”孟景茂想到了什么,笑道,“只是那阵子正巧撞上了兰妃娘娘的祭典,我有幸体验了一回那造势宏伟的兰花灯车……”   姜念兰掐紧掌心,语气带了几分急切,“孟世子可还记得那日的细节,比如……”   “比如什么?”孟景茂拧眉轻问,一片阴影倾覆而下,蛰伏暗中的毒鸷眼神令他怔愣在原地,口舌像被?冰团凝结,发不?出声来。   “念兰怎与?孟世子在此处寒暄?”楚南瑾从暗处走?出,嘴角噙着与?月辉相称的笑容,淡淡睨了一眼僵持原地的孟景茂。   即刻转开眼,仿佛眼底的阴冷只是孟景茂的错觉。   “春香和夏凉怎不在你身侧?若你再出了什么差池,她们?两个人的脑袋可抵不?了过错。”   孟景茂忙向楚南瑾行礼,四肢仍在发僵,分明太子性?情温和,他全然不?知这强大的压迫感从何而来,不由得抹了一把汗水。   回过味,他又觉得太子这番话有些奇怪,像是在指桑骂槐,又听太子提出要带公?主回宫,他也不?好留在这里,不?舍地侧眸望了姜念兰一眼,身影逐渐消失在夜色中。   姜念兰不知为何有些心虚,不?敢直视楚南瑾的视线。   “是我让春香夏凉离开,带着辉儿去买甜食,你?不?要怪她们?,况且,有孟世子在身边陪着,也不?会出什么乱子。”   “有孟世子陪?”   荣国夫人与?姜念兰在茗香阁见面的消息,手下早已?向他传达,孟景茂对姜念兰的心思,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不?难推测,荣国夫人是想撮合二人。   他如今树立的形象,无?法在明面?上插手,他以为只要姜念兰不愿,纵荣国夫人插手,也不?会有任何成效。   两人登对的身影,可真是给了他一个偌大的“惊喜”。   姜念兰不?知为何,更?觉心头发虚,觉着自己好似说错了话,可她分明没做错什么,又立刻将腰杆挺直,视线与楚南瑾交接。   “念兰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信不?过武功高强的暗卫,竟将自身安危托付给一个身形薄弱的文生,念兰的这一番话,真让哥哥眼界大开。”半张脸隐匿在黑雾中,高挑的眉尾染上愠色,“告诉哥哥,为何会与孟世子并肩而行?”   楚南瑾从未用?这种语气和她说过话,让她自以为能对抗他的勇气迅速干瘪下去,而他步步逼近,强大的压迫感逼得她喘不过气来。   冰冷的寒风猎猎灌入口中,姜念兰猛吸了一口寒气,张了张嘴,声音竟如蚊吟,迅速消散在薄雾中。   “见过太子殿下。”   春香夏凉惊诧的声音,将楚南瑾的神智拉回了大半,触及到姜念兰紧缩的瞳孔,终于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强压下心底的无名火,竭力平缓地开口。   “哥哥担忧过头,所以话说得重了些。念兰不要往心里去。既然害怕,为何走?得那般快,也不?等等哥哥,难道一个只几面?之缘的陌生人,能抵过念兰对哥哥的信任?”   说着,拇指揩过姜念兰肩上的牡丹纹,在她身体僵硬之际,为她戴上兜帽,而后自然地接过春香手上的猫儿灯笼。   “若如此,念兰此举,确是伤了哥哥的心。”   姜念兰惊魂未定,怕被?楚南瑾看出她的反常,只好用?软糯的语气回道:“今夜的事情实在可怕,我还没缓过神来,举止有不?妥之处,还请哥哥见谅。”   她口吻客气,好似两人生疏,刚压下的火气腾起,无?处宣泄,楚南瑾半眯起眼,想将孟景茂撕成碎片的念头愈发严重。   他倏然万般厌弃这张温润的皮囊,连稍微说句重话,都会引起她的怀疑。   瞧见她还在东张西望,显然归心不?重,楚南瑾在心底冷哼,道:“这外头的热闹也看不?了太久,既然没缓过神,那便随我回宫吧。”   姜念兰本想找个借口去寻孟景茂,却无?意?间将自己的后路堵死。   她只好跟着楚南瑾上了马车,想着下次再找机会。   ……   待回了宫,姜念兰适才?理解那句“热闹看不了太久”为何意?。   昭成帝提前回宫,是因为太后那边催促,他一早应过与太后去诏狱见秦爻,念及太后身体,交代了楚南瑾几句,便匆忙离开。   秦爻却不?见了。   昭成帝立刻下令封锁皇宫,防备森严,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却愣生生找不?到一个活人。   昭成帝又下令封锁京都,百姓不?准上街,任何人不?准进?出城门。   原本熙攘热闹的街市,即刻萧条了下来,只余锦衣卫和羽林军的踏踏脚步声。   这场搜寻持续到了后半夜,姜念兰困极,却还撑着眼皮陪伴在昭成帝身侧,最后实在撑不?住,被?徐文德劝回了宫。   楚南瑾将姜念兰送到殿前,春香夏凉跟在后头待命。   姜念兰瞧见仍被?楚南瑾提在手上、灯芯已经不尽明亮的猫儿灯笼,心底有异样的情绪划过,忙将脸别了过去。   “念兰早些睡,明日晨起,我会让人给你带消息。”   姜念兰并不关心秦爻是否能被找到,她关心的是父皇的身体。   虽然将秦爻关押,但姜念兰能看出来,父皇对这个曾经的左膀右臂尚有情分,故而下令活捉,只是秦爻的一再背叛,对父皇打击很大。   她害怕父皇情绪起伏过大,会引起癫症复发,便一直守在身侧安抚。   但她实在熬不?了太久,对楚南瑾的关心,她也只是淡淡道了句:“谢谢哥哥。”便错开眼,抬脚跨过了门槛。   楚南瑾站在原地,望着她消失的背影,想起他为她拢衣时,她僵硬的肢体和骤缩的瞳孔,以?及她明显疏远的语句,嘴角笑容褪去。把将灭的灯罩在雪袖之下,大步走?入凛风之中。   ……   困倦之下,姜念兰一觉睡得十分深沉,睡梦中却不尽安稳。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将她从梦魇的深渊拽回了现实。   睁眼望着房梁,她有种恍若隔世的不踏实感,心跳快得吓人。   她挑帘唤来春香,问道:“现在何时了?”   姜念兰头疼地揉着太阳穴,她竟一觉睡到了晌午。楚南瑾的人来过几次,前两回都是来捎平安信,第三次却是个大消息。   此前,她的养父母和幼弟收押在狱,前者因为高烧坏了脑子,一直神神叨叨,前言不?搭后语。   却在今日突然清醒了过来,对着狱卒磕头求饶。   昭成帝与?楚南瑾此时正在诏狱审问二人当年的龃龉。   姜念兰捂着胸脯,感受掌下过快的律动,身子慢慢缩了起来。她总有不好的预感,赖氏在这个节骨眼上醒转,总好像有什么坏事要发生。 第67章   姜念兰的预感没有出错。   心里惦记着父皇, 她一直吃不进什?么东西,心不在焉地吃了两口?饭,就见邵宝同磕磕绊绊地从殿外跑了进来, 她立刻丢下竹箸,从座位起身。   邵宝同说昭成帝癫症发作,情况紧急。   姜念兰急忙跟着邵宝同赶往太极宫。   路上?听邵宝同说, 昭成帝在诏狱忽然口吐黑血, 昏了过去, 醒来后仍呕血不止, 染红了十几张锦帕。   这一次的症状比之前都要严重,连太后都在宫门外候着,焦切地将目光投向那扇紧闭的大门。见姜念兰来了,虽什?么也没说, 但眼底稍纵即逝的亮光被姜念兰捕捉到。   姜念兰睨见太后黑发中藏着的几缕银丝,以及明显憔悴的面容,来不及细想, 就推门走了进去。   她还记得初次见昭成?帝时?,她怀揣的忐忑心情,对这位陌生的父亲充满了好奇与忧虑。好奇他会是何般模样,与呲牙咧嘴的养父有何不同, 又担忧她不能唤醒父皇, 辜负了哥哥对她的希冀。   如今却是截然不同的心情, 这迫切又焦虑的情绪完完全?全?来自于她本身,不含任何其他因素。   虽然没人告诉她, 但她隐隐能猜出, 父皇从赖氏二人嘴里听到了什么。故而她极度害怕,父皇会就此一蹶不振, 即便她出现?,也不能挽回局面。   青釉瓶中的红梅仍旧鲜艳,映衬着地上未收拾的残血。大多是想靠近昭成?帝,却被?砸伤的宫人落下的,姜念兰丝毫没考虑过昭成帝会伤她,碾过血渍,坚定地往前走。   捂面低首的昭成?帝像是失去翅膀的雄鹰,身体一寸一寸往下落。他虽神智不清,却一下就辨别出了女儿的脚步声,从厚实的掌心中半抬起头。   “永乐……”   听到父皇枯槁的声音,姜念兰心尖揪疼。分明昨夜节庆,他们还欢欢乐乐地上?街赏灯,不过一夜之间,父皇容颜萎靡,好似苍老了十几岁。她不敢有片刻迟钝,快步走到昭成?帝身边,轻轻捧过他的脸。   她的手很小,像一个笨拙的奶娃,想要将手上的温度传递给父亲,让他感受到她的存在。   碰到温热的液体,她指尖震颤,哽咽道:“父皇,女儿很担心您。”   “永乐,父皇没疯。”昭成帝反握住她的手,与她对视,浑浊的眼球中布满红血丝,哑声道,“父皇只是,太伤心了。”   父女连心,姜念兰能感受到昭成?帝的悲痛,她知晓一切安慰的都是苍白无?力,可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父皇消沉下去。   “父皇,一切都过去了,你现在有念兰陪在身边,念兰喜欢您、敬重您,我希望您能好好的,身体健健康康,每天开开心心。”姜念兰眼角酸涩,强扯开一抹笑容,“这是女儿最想得到的新岁礼物,父皇连这样小的愿望都不能满足女儿吗?”   “父皇会好好的,你?尚且芳华,父皇又好不容易将你寻了回来,还没补偿完对你?的亏欠,怎么会有事呢?”   昭成帝不在意地揩去唇角溢出来的血,努力对姜念兰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来。   只是他眉眼冷硬,终不能像旁的父亲那样笑容温煦。   “父皇还对你?娘发过誓,一定要照顾好你?,让你做这世上最尊贵最受宠爱的公主。”   昭成帝欲要从榻座上?起身,却因为身体虚弱,一把栽了回去,这对一个叱咤风云的帝王来说,无疑是致命的打击。他面色难堪,想起在诏狱听到的话,渐复清明的眸色又卷起浑浊。   “可是父皇无?能,没护好你?娘,让她受了那样的苦,连她拼了命为我生下的女儿,让两个下贱的畜生折磨,惠娘泉下有知,定不会原谅我,我怎么有脸下去见她?永乐,父皇是个没用的父亲,朕对不起你?…… ”   “父皇、父皇……”   方才还说自己没疯的昭成帝又陷入了癔症之中,一口?浓血吐在姜念兰的袖上?,将桌台上?的东西扫了一地。姜念兰不停呼唤,却没起任何作用。   幸好他还残存理智,没有对姜念兰出手。姜念兰使了吃奶的劲,让昭成?帝靠在她的肩颈上?,像大人哄小孩一样,轻拍着昭成帝的后背,轻声细语地夸赞他,说他是个好父亲,绞尽脑汁地说着好话。   兴许是折腾累了,又兴许是听进了姜念兰的话,昭成?帝逐渐安静下来,待姜念兰发现?时?,他已经沉沉睡了过去。   姜念兰顾不得清理身上的血渍,忙唤了太医进来。   听到太医说昭成帝并无生命危险,姜念兰才出去换了身衣裳。   让姜念兰意外的是,太后仍在外面候着,梅音让人添张凳,太后却执意不肯坐,听到太医报平安,舒了口?气,疲累地任由梅音扶着坐下。   太后心偏,任由父皇肝肠寸断,也要拆散他和娘亲,如今父皇因为娘亲呕血,也不知太后是否后悔当年的决定。   姜念兰对太后并没有亲情可言,上?前请了声安,就退了下去。   回到东宫,姜念兰吩咐春香夏凉收拾东西,不明所以的二人顶着一头雾水出门。姜念兰转身去了辉儿住的偏房。   辉儿对外界的事情一概不知,正在认认真真地捧着书籍研读,姜念兰俯下身,按下欲起身请安的小家伙。   “辉儿看得懂这书上的文字吗?”   辉儿羞涩道:“能看懂一些。”   “辉儿真聪明,这书上?的字姐姐也有很多不认识呢。”顿了顿,姜念兰温柔地说,“在你?这个年纪,除了读书,还有许多好玩的事物,不过现在因为一些原因,姐姐这段时?间没办法陪你?,我会让宫人给你多送些书来,让你?解闷,可以么?”   辉儿眨了眨眼,也不问她原因,乖巧道:“我都听您的,辉儿会乖乖待在这里,等姐姐回来。”   姜念兰欣慰地揉了揉他的头发,叮嘱了他一些事项,起身离开。   ……   昭成?帝倒下,重任都压在了楚南瑾身上,一整日基本在政务堂度过,直到夜里才得以空闲。   一闲下来,脑海就被?姜念兰的身影充斥,火热地催促着他去看她。昭成帝呕血,她定是不知所措,又难过得要命。   楚南瑾动了动身,想起她对他突然冷淡下来的态度,心又冷了下来,逼迫自己回到原位。   终究还是抵不过心底的担忧和思念,不自觉地走到姜念兰的住处,却发现?早已人去楼空。   楚南瑾脸黑了大半,将人召来询问原因。   “公主一从太极宫回来,就吩咐手下的侍女收拾包袱,要搬到太极宫去,说是皇上?身体有恙,只有她能令皇上安神。”   嘴角线条勾成?诡异的弧度,楚南瑾轻声道了句“好”,便在下人惊惧的目光下转过身。   她不喜欢他在梦里的强硬模样,他便收起獠牙,磨光利爪,做她光风霁月的好哥哥,可他不知是哪处出了差错,致她对他的态度急剧下降,竟连搬离东宫,都未曾让人知会他一声。   甚好。   ……   姜念兰搬进了太极宫旁的一座小分殿,若是父皇出事,她能在第?一时?间赶过去。   太医嘴上说着父皇身体无大恙,姜念兰却注意到太医紧蹙的眉头,想必父皇的病症并没有他说的那般轻松。父皇是一国之君,若是传出病重的消息,朝廷动荡,外邦趁危,弊端之大,姜念兰都清楚。   她虽聪慧了许多,可也多了许多心事,这不见得是好事。   姜念兰掩了帘帐,大脑放空,想了很多。   被?人蒙在鼓里、从头到尾地欺骗,到底是一种幸福,还是无?可救药的愚蠢。她想不通,身边又没有何娘子解惑,愈发被?痛苦折磨。   不知是梦境还是真实,帘帐外影影绰绰的身影,分外眼熟。 第68章   姜念兰试探性地唤了声:“春香?夏凉?”   没有回应, 且黑暗中的那道身影高大颀长,完全不似女?子身形。   瞌睡瞬间退散,姜念兰打起了十分精神。   太极宫四处都是夜间巡逻的侍卫, 暗卫也会匿在屋脊上盯梢,此人却能避过密布的眼线,抵达离皇帝寝宫最近之处。   莫非是秦爻?   这个念头一涌上来?, 姜念兰几乎在心中断定。   常言道?, 最危险之地就是最安全之地, 想必秦爻如是想, 才会择太极宫藏匿。   既是他,姜念兰放松了大半。以秦爻的品性,即便他已与父皇决裂,也断然不会对?她动手, 想必是因为外头追查得紧,才会误入她的住处,她只要?当作?还在熟睡, 没看见他,秦爻不会对?她如何。   这样想,姜念兰闭上眼,全神贯注地聆听脚步的去向, 却发现秦爻离她愈来?愈近。   难道?她这间房屋有连通外界的密道??   姜念兰屏住呼吸, 偷偷眯开?一条缝, 想从黑暗的环境中,看清秦爻的去向。   身侧床榻的凹陷, 令姜念兰差点惊叫出声。   “……唔?”   也就在这一刹, 姜念兰明白过来?,此人绝不是秦爻, 而是……   “为何一定要惹我生气呢?”   浅浅的喟叹,以及沁人心脾的淡淡幽香,缓缓荡进了姜念兰的五感。   她的口鼻被一只宽厚的大手捂着,浑身动弹不得,像被缚了张严实的网,整个人被在其中,任人宰割。愈是挣扎,身体反而贴得对方越近。   她闻到地方身上熟悉的香味,像是……   还没等她想明白对方的身份,一阵麻麻的酥意传来?,大脑沉浮汪洋,渐渐失去了意识。   楚南瑾知晓,在这个节骨眼上夜闯香闺,算得是一个极其错误且愚蠢的决定?。但自得知她不告而别那一刻起,怒火延绵不断,升腾成滔天巨焰,难以镇压。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姜念兰,她身子骨软,抱起来?格外?趁手,她从前也最爱往他怀里钻,却好似隔了许久,她对他不再孺慕依恋。   他以为他能接受两人暂时的形同陌路,是他高估。他完全无法忍受,与他素来亲近的妹妹,会在一夜之间,待他如同生人。   最终脑海里崩持着的最后一线理智,让她昏睡了过去。   漂亮纤长的手指玉骨天成,细细描摹着怀中人的唇线,狠狠摁出个手印,将那?娇艳的粉唇摁得好似滴血般红润,而后缓缓俯下身,宣泄他的怒火。   ……   姜念兰坐在铜镜前,镜中人生着姣好的容貌,略微肿起来?的嘴唇,令她看起来更加惹人怜惜。   姜念兰碰了一下,便是火辣辣的疼,忍不住嘤咛一声。   春香端着药盘进来?,纳闷道?:“也不知从哪儿来的蚊虫,一连几日,就?盯着细皮嫩肉的公主咬,从不光顾守在外头的我和夏凉,真是蔫坏了!”   姜念兰涂了药,就要去看昭成帝。   夏凉捧着一叠小?册子进来?,说道?:“这是礼部呈上来的。”   姜念兰顿住脚步,上前翻看了几页。   她知道?,父皇和娘亲初遇便是在春猎,故而不论刮风下雪,每年的春猎都会如期举行。只是今年父皇因为身体的原因,不能参与规划,只能全权交与礼部。   姜念兰自告奋勇揽下了部分章程,昼思?夜想着方案,希望借此能让父皇振作?起来?。   粗略地?瞄了几眼,姜念兰放下册子。她最近学做糕点?,晌午做了一屉,准备送过去给父皇尝尝。   昭成帝要?强,即便身体抱恙,也要强撑病体会见朝臣,处理要?紧的政务,寝殿前走过不少?臣子,其中有姜念兰眼熟之人。   “公主。”林尚掩住眼底亮色,客客气气地?与姜念兰招呼,“这是公主为皇上亲自准备的膳食?本官觐见时,皇上已经用过午膳了,现下恐没那?个胃口,要?辜负公主的美意了。”   “这是我为父皇做的糕点。”姜念兰打开盒屉,“特意做得小?了些,就?是担心父皇用了午膳吃不下。林大人要?不要?尝尝?”   林尚曾赠过她桂花酥,礼尚往来?,她亲手做的糕点?,也该让林大人品尝。   糕点卖相一般、成色普通,林尚却一反毒舌古板的常态,将这糕点?夸地?天上地?下绝无仅有,听得身边几个官员目瞪口呆,对?那?神秘的糕点?垂涎起来?。   姜念兰羞赧不已。   直到林尚将那糕点送进了口。   他脸生得黑,又像是强憋着什么,那?口气却不得出,导致颊上和颈上的肌肤黑红,极为不协调。   见林尚死死盯着盒屉中剩余的糕点?,姜念兰问:“林大人可是还要吃一点?儿?”   她有点?犹豫,怕给林尚吃了,父皇会吃不够。   林尚呛了一下,忙道?:“公主的手艺很好,只是本官现下饱腹,实在吃不下东西了,公主的美意,本官心领了。”   林尚走后不久,姜念兰还没回过味来?,总觉得他的表情不对。难道是她的糕点?做得不好吃?   走近内殿,昭成帝半倚着扶椅,面容虚弱。身边有楚南瑾为他呈递整理好的卷宗。   见姜念兰来?了,昭成帝心情大悦,眼尖地瞥见她肿起来的嘴唇。   “父皇往你那?送的熏香,也未能驱除那?该死的蚊虫么?竟愈发嚣张,将朕的宝贝女?儿咬得这么严重。”   为天下之主,却对?小?小?的蚊虫无可奈何,昭成帝又气又心疼,骂了那不知名的蚊虫好一会儿。   骂完,才注意到姜念兰手上提着的东西。   “这是何物?”   “这是女?儿为父皇亲手做的糕点。”因林尚的反应,姜念兰的自?信短了一截,弱弱道?,“方才给林大人尝了,可是我看他的表情好像不太对劲,若不然我先尝一个,父皇再吃吧。”   她担心做得太少?,是以一个都没舍得吃。她自?认是按着大厨的方子一步步来?的,就?算差,也能差到哪儿去?   昭成帝挥了挥手:“不必,永乐能有此心意,父皇已经很满足了。况且你母亲擅于庖厨,你也不会差到哪去,林尚面相凶煞,是永乐会错了意。太子,你与朕也忙了一日,一起尝尝永乐的手艺吧。”   楚南瑾轻轻一笑,挽起雪袖,两指捻起一块糕点。   姜念兰认真观察着两人的神态。   父皇笑着将糕点?送进了口中,却中途停顿了一下,立刻解释说是被呛的。楚南瑾从头到尾眉头都没皱一下,很快将糕点吃了下去,微笑着对?她点?头。   姜念兰舒了口气,她初试做糕点并未失败。   两人瓜分起盒屉中的糕点?,姜念兰则在一旁静静看着他们,楚南瑾吃得更多?,她便不自?觉地?将视线挪到了他身上。   自?从她不告而别,两人有一段时间未见过面,她竟出了幻觉,总在入睡前瞧见他的身影。   若不是她先前做的那?些旖旎梦,她会怀疑到他身上,可又实在想不到他夜探香闺的理由,便当作自己情难自禁,夜有所梦。   她如今看见他仍会心跳不止,可她不能再放纵自?身沉沦下去,只盼着父皇身子骨朗健,她再去解开心中的谜团。若结果是她希望的,那?再好不过。   楚南瑾察觉到她的目光,可当他将视线移过去时,她又飞快地?将面容转过去,不再往他这儿看一眼。   楚南瑾细嚼着手中的“美味”糕点,无声地?“啧”了下,将其当成某个招恨的小?娘子咽下。   太医例行为昭成帝诊脉,不一会儿,昭成帝便睡下了,姜念兰收拾好盒屉,为了避开?外?头的臣子,从侧门走了出去。   这条路姜念兰走得不顺,她方向感不强,误打误撞地走到一处废弃的小?殿。   她叹了口气,正准备原路返回,忽听见有声音飘了过来?。   “那?两人早不醒晚不醒,偏偏在秦爻出逃之时,难道没引起皇上的怀疑?”   “殿下才智过人,怎会想不到这点??定是有他的考量。”   “我只是没想明白。当初,殿下让我们给赖氏二人下药,便是不想他们道出兰妃当年的经历,刺激皇上。现在皇上身体每况愈下,莫不是……”   另一人剜了他一眼,“咱们做属下的,听从主子命令便是,东想西想,小心你的项上人头。”   “是是是……”   待两人的脚步走远,姜念兰从宫墙后走了出来?。   她的手冰凉,不像是有温度的活人。足底粘在地上,半天迈不开?步伐。   姜念兰回去后状态不好,春香夏凉一眼就?看了出来?,忙问她是怎么了。   姜念兰调整好情绪,淡淡笑道:“回来时不小心迷了路,有些烦躁,无碍的,将礼部的册子拿过来?吧。”   春香小声道:“公主不识方向,还不让我们跟着去,可担心死奴婢了。”   春猎的地点在象城的茸燕山,离京城不远,是个飞禽走兽种类繁多?之地?。一早就有侦察的士兵抵达茸燕山,准备将范围内的野禽驱逐到场地?。   姜念兰手里拿着的,是一份野禽的名册。担心父皇身体扛不住,她将凶猛些的野兽划走,只留了些没什么攻击性,或不足以造成生命威胁的。   春猎这一天,正是寒气散去,春光明媚的好天气。昭成帝的身体好了许多?,不再像前几日那?样日日咳嗽,换了身英朗的骑装,势必要在今日大显身手。 第69章   姜念兰和昭成帝同乘一辆马车, 劝道:“父皇还没好全,太医说了,不能大动筋骨, 父皇可要?听从医嘱,否则,念兰就不开心了。”   昭成帝正在调试弓箭, 闻言, 放下手中事, 说道:“都听永乐的。”   姜念兰一直没过问过那日在诏狱, 她的养父母究竟说了什么话,或许是心有所感,她现在还没有得知真相?的勇气。   她对此有些挫败,恢复了一些小花的记忆后, 她自以?为勇敢聪慧了许多,但也承继了小花的懦弱,不再是先前那个天不怕地不怕、单纯无邪的姜念兰了。   太医说父皇晒些日光会更好, 姜念兰特?意掀起两侧车帘,让暖煦的阳光直入。   春猎的队伍中有不少女?眷,姜念兰在其中看到了熟人,正是荣国?夫人。   听说孟景茂不知遭了哪门子的霉神, 最近格外不顺。前阵子过桥不甚绊了脚, 落入湖水中, 高烧几日,还摔伤了腿, 本来这次春猎他是该在家养病的, 但他说要?向圣上看齐,非缠着国公爷带他来了。   荣国夫人放心不下, 便也来了,身边坐着孟吟。   对于这位孟千金,姜念兰有所了解,她并非荣国?夫人所出,而是一位姨娘,却是从小带在了荣国夫人身边,被视如亲女?。   有嫡女?的待遇,却又有庶女的小家子气,不是好相?与之人。   孟吟和孟景茂的父亲国公爷骑着马,正在与杜鸿交谈,自知?晓杜鸿与何娘子兴许有纠葛后?,姜念兰时常将目光望向他,很是好奇从前的辛秘史。   一道阴影挡住了她的视线,姜念兰只好收回目光。   楚南瑾着一身精简利落的骑装,游刃有余地驭着马匹,温润如玉的气度中,多了丝张弛有度的凌厉洒然,吸引了大部分小娘子的注目。   好似没瞧见姜念兰稍冷下来的脸,楚南瑾策马紧随在窗外,摊开手心,露出几颗漂亮的糖果。   昭成帝在闭眼休憩,楚南瑾便压低嗓音道:“念兰从前最爱吃万安铺的糖果,临行前,哥哥抽空去买了几罐。”   姜念兰愣了一刹,他的笑容教人难以拒绝,好似她不接下糖果,就是天大的过错,不自觉地就伸出了手。   指尖刚触着糖纸,手忽然被他握住,他盯着上面的痕迹,眉头紧蹙。   “念兰的手这是怎么了?莫非又是被蚊虫咬的?”   提到此,姜念兰万分羞窘,想要?将?手抽回。   之前,她只是做些旖旎梦,可最近,她却频频出现幻觉,看见他压上她的榻,发狠地咬着她的唇,昨夜,他又寸寸吮吸着她的手指,留下深深的红痕。   醒来后?,发现手指被她自己叼着,埋怨自己睡相?不佳的同时?,又?羞恼自己总想这些不正经的东西。   她不敢抬头看楚南瑾的表情,也不说话,脸烧得厉害,只盼着父皇快点醒来,让她摆脱尴尬的局面。故而没瞧见对方眼底的戏谑。   幸而两人没僵持多久,林尚叫走了楚南瑾。   姜念兰终于能大口喘息。   队伍行得很快,一早出发,下午就抵达了象城。   不少人因着路面颠簸而面露土色,姜念兰也在其例,捏帕子掩住嘴唇,极其痛苦难忍,直到夏凉将她服下马车,面色方红润过来。   她的症状还算轻,严重些的刚下马车,就迫不及待找个空地,痛痛快快地吐上一场。此起彼伏的呕吐声,听起来十分倒胃口。   逸王姜尤的动静最大,他吐得撕心裂肺,嘴里还不停歇地咒骂赶路的车夫,词汇粗鄙,丝毫没有王公贵族的风雅之气。   安平王妃被逐去佛门后,逸王就彻底由林尚管束,较之以?前算得上收敛,但林尚一没盯着,他又?是原形毕露。   姜念兰嫌恶地别开眼。   鹿茸山的兵卫还在清理场地和驻扎营帐,昭成帝便带着众人去小行宫歇脚。   一直睡到春香在耳边呼唤,姜念兰才悠悠醒转,胃里的不适感也消失了。   喝下夏凉递来的香茶,嘴里的苦味褪去不少。   春香道:“皇上在东阁设了酒宴,见您睡得香,奴婢一直没叫醒您,现在席间落座了大半,是时?候去赴宴了,奴婢来为您梳妆吧。”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稍有些冷,姜念兰披了件薄些的披肩,迈着步子往东阁去。   能来参加春猎的,都是本朝五品以上的官员,算上其带的家属和奴仆,人数不少,徐文德将?部分安排在东阁的一二层,只有高阶官员及家属,才有资格参与酒宴。   楼层越往上走,莺歌载舞声愈响,邵宝同在前引路,道:“您安排的节目班子出了点小岔子,不过都妥善处理了,正在幕后做准备。”   姜念兰微微颔首,跟着邵宝同的指引,在昭成帝身旁落座。屁股刚坐热,就感受到一道炙热的目光落在身上。   正是“身残志坚”的孟景茂。   姜念兰今夜精心打扮了一番,绚丽的珠钗泛着煜煜柔光,十分颜色更添三分,将?旁侧的女眷都比了下去,孟景茂一时?没忍住,竟然看痴了。   宾席的主?位是楚南瑾,正与林尚相?谈正欢。逸王像一条被捏住了七寸的毒蛇,不敢造次,只能频频向楚南瑾投去怨毒的目光。   表面平静祥和,实?际暗波涌动的酒宴就此拉开帷幕。   舞女?在场上载舞,臣子们各自向昭成帝举杯,说着诸如圣上安康的祝词。   姜念兰担心饮酒伤身,替昭成帝挡了大部分的酒,到戏班子上台时?,她已然有些晕乎,却暗地强撑,未显露出半点不适。   看惯了跳舞、弹琵琶的众人对新上台的戏班子格外好奇,乐曲恰到其分,娓娓道来着动人的故事。   “胡郎,你可记得我曾?”   男角怔愣,彬彬有礼地问:“女娘面熟,不知?可道来名姓?”   “萍水相?逢,不过过客一场……”   这是一出凄美动人的爱情故事,小娘曾得胡郎相?救,一直将?其默默地放在心底。后来两人机缘巧合重逢,以?上便是两人重逢时?的对话。   胡郎相?貌俊朗,又?谦谦有礼,处处对小娘照顾周到。   短暂的相?处,让小娘对胡郎的爱慕更浓,却缄默于口,认为心上人不会看上自己。   胡郎在会试上初露锋芒,很快引来了一位千金小姐的倾慕。   千金小姐听小娘说过她与胡郎的过往,计上心头,骗胡郎说她就是当年那位被他救下的小娘,自此倾心多年?,要?对胡郎以?身相?许。   那厢的小娘不知千金小姐的谋划,只看胡郎与小姐越走越近,黯然神伤,收拾包袱回了家乡,自此再没踏足过京城。   胡郎虽不记得当年?的救命之恩,却早已心系小娘。顶着千金小姐家中权贵的压力,一心只想娶小娘为妻,暗递书信,却被小姐劫胡,导致两人误会渐深,渐行渐远。   两人最终还是因为小娘的懦弱错过了。   胡郎得知小娘离京,便以?为小娘对他无意,只得死?了这条心。却最终也没娶千金小姐,在朝中被小姐的家族频频打压,终遭贬谪,死?在了任职途中。   大夫说,胡郎是抑郁而终。   故事的结尾,是小娘在路边听说,京城有位年轻有为、不畏权贵的清官,为民半生,未娶无子,逝时百姓恸哭,万民送行。   小娘抬眼望向空中,不知是否听出了这位清官就是胡郎,在旁人的催促下搂紧了菜篮子,大步往前走去。   在场的女眷皆拿着绢帕悄悄抹泪,为胡郎深情的一生感动,又?怨怪小娘为何要?离开京城,不能理解胡郎的心意。   姜念兰却觉得,若胡郎再大胆一些,不过分遵循什么君子礼法,坦白心意,早就能抱得美?人归。   两人都不敢迈出那一步,导致命定的悲剧。   “这出戏不错,赏。”   戏班子连忙叩谢圣恩。   昭成帝又?道:“听说这戏班子是永乐请来的,朕赏赐给你的金银珠宝甚多,不知?你可想要?别的什么赏赐?”   姜念兰抿唇微笑道:“念兰只想让父皇答应我一个要求。”   “哦?是何要求?”   姜念兰轻声道:“明日狩猎,还请父皇小心身子,莫要?冲在前头,适可而止。”   昭成帝笑了,“准了。永乐还有其他想要的吗?”   “父皇平安,就是永乐最想要的。”   昭成帝还想说什么,忽然听见有人唤了一声“永乐公主”,便循声望去。   原来是席间的小娘子们趁着意犹未尽的戏,大胆地谈论起有关?夫婿的话题,平日里端庄含羞的小娘各个踊跃发言,按着位列回答。   一番下来,在场就只有姜念兰没有回答了,有昭成帝在,众小娘不敢开口,荣国?夫人借着机会,让昭成帝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   公主?想嫁的郎君是何模样,众人自是好奇。连一脸正气的林尚,以?及不慕男女?之事的太子,皆放下手中杯盏,放目望去,等待姜念兰的答案。   若放在平时?,姜念兰定是羞得不敢回答,可此时?酒劲上头,她胆子比以?往大了许多,脱口而出。   “其实?,我曾有与戏中小娘相同的经历。”   “那时?我尚未被父皇找回,还是无名乡村、尚只有十岁的农女。逢上母妃祭典,县里会举行游会,为母妃祈祷。我不知这个规矩,闯上了街,险些被马车撞倒,是一位小郎君救了我。”   话落,在场有两人面色稍变。   姜念兰的目光探过两人,将?他们的反应记下,继续说道:“算起来,这位小郎君一共救了我两次,第二次是我落水,落水的缘由我暂时想不起来,我只记得,我因不想归家在外流落,那位小郎君收留了我一阵。”她暂停了片刻,似在思考,“我还记得那位小郎君身罩紫色裘袍,头戴紫金发冠,至于小郎君的脸,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一言既出,震惊四堂。   连昭成帝也微微侧目,没想到她还有这样的过往。   还走不出戏的小娘子们忍不住大胆问道:“公主?可是心系那人?”   姜念兰微笑回道:“虽忘记了那人的脸,却一直惦记着。父皇曾问过我,可有想婚配之人,我想,若是能找出那位郎君,我是愿意嫁他的。”   “那公主可一定要找到那位郎君!”   “对啊,公主?真是性情中人,只是不知?这位郎君是否有婚配……”   楚南瑾目光平静,望向了她,却不知那平静的湖面下,藏着怎样的涛浪。   姜念兰没了惧怕,回以?视线,露出一个失忆时常常对他展示的甜美笑容。   桌帏遮挡之下,楚南瑾置于膝上的手狠狠攥紧,露出青白的筋。   得知这样一段唯美神秘的过往,却不能得知?故事中的郎君是何人,众人抓耳挠腮,就好像听到戏到了高潮,却断了章,十分心痒难耐。   这时?,荣国?夫人踌躇道:“公主说的马车,可是一辆瑰美?华丽的花灯车?”   本以为落幕的戏曲却接上了章程,众人眼底燃起熊熊之火,视线集中到了荣国?夫人身上。   姜念兰点头道:“夫人如何知晓?”   “我儿孟景茂曾与太子去过幽州,也是正巧在幽州逢上兰妃娘娘的祭典。出行之前,我特?意为景茂裁制了几套衣裳,其中一套,正是公主所言的紫色裘袍,而那紫金发冠,是我命人跑遍全京城的珠宝铺,为了搭这一身紫袍买来的。臣妇不敢断定公主?说的小郎君是不是景茂,只是一些细节能对上,便忍不住多言几句。”   荣国?夫人的话一出,孟吟是第一个有反应的。   “不可能是哥哥!”   这时?,还没回味过来的众人终于有了反应,视线在姜念兰和孟景茂之间打转,越看越觉得两人郎才女?貌,很是般配。又?迅速想得到这段神秘故事的结尾,都巴不得此人就是孟景茂。   “若真是孟世子,公主?也算是在众人面前表明了心意,至少不会像小娘和胡郎一样,到死?都不知?彼此的心意,两人皆未婚配,就看孟世子是否对公主有意了。”   “这是怎样兜兜转转,命定的缘分,为何上天我不赐我这样一段姻缘?”   “这儿又不是只有女眷,你啊,怎么说得出口……”   几位小娘子之间的调侃带动了氛围,众人忍不住私下猜测。   猜着猜着,却越走越偏,将孟景茂就是小郎君钉上了铁板。 第70章   姜尤忽然冒出一句:“大家伙儿在这猜什么猜, 是与不是,直接问孟世子?,不就?迎刃而解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 众人认为,这素来纨绔的逸王总算道了句体正话。   姜尤好人做到底,吊儿郎当地望向孟景茂, “孟世子?, 大家都好奇, 你便回答一句。”   孟景茂一下成了场上的焦点。   兴许是众目睽睽下, 他分外羞涩,一直低着头,直到众人的目光望过来,他才不得不抬头, 在左右小厮的搀扶下站起身。   孟景茂隔空深深望了姜念兰一眼,似在思考着措辞,缓缓吸了一口气, 腼腆道:“不过滴水之恩,却能让公主惦记多年,是臣的福分。”   公主?的救命恩人竟真是孟世子!   众人以为,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的桥段只发生在戏本里。   从公主?道出过往、抓耳挠腮猜测救命恩人的身份、到揭开真相,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众人观摩了一场精彩的故事, 各个通体舒畅,精神格外激动。   好事些的, 甚至开始撮合起姜念兰和孟景茂。   昭成帝没理会席间的躁动, 而是低声问姜念兰:“永乐可是对孟世子有意?”   若在从前,他只想将女儿留在身边, 可现?在……   昭成帝不由得多看了孟景茂几眼,孟国?公这位嫡子?,确实?是个好归宿。   姜念兰嗔道:“女儿方才是说想嫁与当年的救命恩人为妻,但万万没想到,竟这么快就?寻着了人,头脑还懵着,更不知孟世子心里是怎么想的,父皇就?莫来逼问我了。”   对她模棱两可的回答,昭成帝只是笑笑。   旋即拍掌让众人安静下来,对孟景茂重重赏赐。有昭成帝坐场,众人断不敢再起两人的哄,继而交杯饮酒,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   只是公主那句“要嫁当年的救命恩人”,到底是被人深深记住了。   荣国?夫人又惊又喜地问道:“既有这事,你怎么不早与母亲说?”   还没等孟景茂回答,孟吟率先?不满道:“娘,就?算哥哥是公主的救命恩人又如何?哥哥根本就没有尚公主的意思!”   左右孟吟是要知晓的,荣国?夫人只好道出真相:“你哥哥早就?心许公主?,娘只是找不到机会告诉你。”   孟吟瞪大双眼,“不可能!……”   荣国?夫人忙着安抚孟吟,怕她在皇帝眼皮底下闹情绪。   孟景茂还在养伤,本是不能饮酒的,但他无法平复心腔突突直跳的心脏,饮了一杯又一杯。感受到一道阴冷的视线游离在他身上?。   孟景茂抬眼对了过去。   看着他的,是太子?。   ……   姜念兰以为,酒宴散后?,楚南瑾会找上?她,早早做好了准备。   计划却落了空,敞着的大门外空无一人,唯有冷风冒进。   “晚上?天冷,公主这是在等人吗?”   姜念兰摇了摇头,让夏凉将门合上?。   难道,是她猜错了吗?   翌日,众人收拾好行囊,前往象城的茸燕山,此次春猎的驻扎点。   营帐扎在山脚,这处空气新鲜,满是自然的松土气息,盎然的绿枝抽条发芽,正是万物待兴之时。   别的女眷都是三三两两住在一起,只有姜念兰的营帐是单独的。有林榕的先?例,她现?下又没精力应酬,这样的安排最为省心。   休整一番后,众人备好弓箭,聚集在一处。   整装待发的队伍中,除了英姿飒爽的王公贵族,还有不让须眉的女娘。   姜念兰仿佛看见了母妃当年着装英武,踏马疾行的身影,眼眶有些酸涩,只道被沙尘吹疼了眼,拿了绢帕在眼角抹着。   猎场虽划去了危险的野禽,但姜念兰还是放不下心,叮嘱负责场控的陈晔,让他一定要看紧父皇。   陈晔忙于追查失踪的秦爻,姜念兰有好一阵没瞧见?他了,这才发现?他的下颔多了层浅浅的胡茬,眼下肌肤乌青。   不免好心多嘴了一句,“指挥使莫要仗着年轻,熬坏了身子?。”   陈晔抬起眼皮,多看了她一眼。   昭成帝率众人深入猎场,留下的人则聚集在小亭阁内烹茶谈乐。   孟景茂因伤不能骑马,也留了下来。   不知何人起了话头:“我好像听孟世子说过,他喜欢的女子?,正是像公主?这样的。”   孟景茂性?格好,对旁人的打趣也不会生?气,就?有人贵公子?跟着接话:“你这‘好像’保不保真?”   “你去问一问孟郎,不就?知晓了?”   几人嘻嘻哈哈,竟真要去问孟景茂。   “胡言乱语些什么,我哥哥哪有说过这样的话?”   孟吟不知从哪儿冲了出来,语气不善地对着几人。   说话那人被孟吟蛮横的质疑惹怒,不悦道:“你怎知孟郎没说过这样的话?你虽是他的妹妹,还能时刻拴在他身上不成?”   “正是,不论有哪家小娘对孟郎有意,你都要站出来搅和,难不成你想要孟郎一生?不娶,让国?公府断了传承?”   “你们!”   孟吟气得脸颊通红,眼见就要和几人争执起来,孟景茂拖着伤腿拦在孟吟跟前,不知和几人说了什么,几个贵公子?轻哼一声,拂袖离去。   孟吟不甘心地拽着孟景茂的衣袖,道:“哥哥,你告诉我,他们说的都是假的。”   孟景茂没回答,好声好气地道:“你不该跑过来,回去找母亲罢。”   孟吟没得到想要的回答,咬牙切齿地鼓圆双眼,孟景茂只得开?始哄她。   姜念兰将一切尽收眼底,不禁神思飞扬。   看这状况,若孟景茂真尚了她,这千金小姐也不一定会消停,势必要闹得鸡犬不宁。   更遑论寻常女子?嫁入孟家,初时荣国夫人和孟景茂兴许会向着新妇,可到底孟吟才是他们的亲人,不免会生出嫌隙。新妇在国公府的日子?不会好过。   姜念兰不禁同情起那位将来要嫁入孟家的女子?来。   胡思乱想许久,一阵高亢的呼声从远及近,原是狩猎的队伍归来。   今日算作热身,但众人也是收获颇丰,太子楚南瑾狩的猎物最多,昭成帝为次。   昭成帝并未因落后楚南瑾而觉扫面,反而欣赏地望向他,赞道:“太子?文武双全?,绵里藏针,无愧储君的身份,希望在明日的猎赛中,你仍能遥遥领先?。”   楚南瑾谦卑道:“臣不过占了陛下尚未痊愈的便宜。”   姜尤走在二人身后?,不屑地从鼻腔里哼气,十分看不起楚南瑾的做派,泄愤似的将猎物狠狠扔在地上?。   虽是热身赛,昭成帝仍举行了一场小型庆功宴,论功行赏,拿到赏赐的人皆是意气风发,决心在明日再展风采。   夜幕笼来,星辰低吟。   姜念兰洗漱完毕,仍不觉困倦,在床上?翻来覆去,便披了件薄衫,准备在营帐附近走走。   夜晚的风可算得上?刺骨,女眷们早早入睡,空旷的场地唯有呲啦的火把声,姜念兰走了一会,敏锐地听到一处有响动。   她大胆地朝声音来源靠去,是从一棵槐树后?传来的,拨开?扶疏的草木,躲在树后?之人没有防备,被她猛然吓了一跳。   “是你?”姜念兰狐疑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鬼鬼祟祟之人正是孟吟,她双眼胡乱瞟着,努力镇定道:“那公主为何又在这儿?”   姜念兰回道:“我睡不着,就?想在这附近走走。”   孟吟挺直身板,理直气壮道:“那我也是相同的原因,难道只准公主?睡不着,旁人就?不能吗?”   说罢,她心虚地缩了缩脖子,趁着姜念兰皱眉之际,飞快地跑走了。   姜念兰懒得计较她的失礼,却是被她这一番打搅,没了散步的心思,准备折返回营。   稳扎在铜架上的火把掠过一抹黑色。   姜念兰心跳慢了一拍,定定地望着不远处白衣玉冠、正擦拭着弯弓的楚南瑾。   楚南瑾迎上?她的目光,竟是对她笑了笑,好似两人之间什么也没发生?,抬步朝她走来。   姜念兰退无可退,仰头望着他在月色下,分明?柔和,却又像覆着阴霾的面容。   两人隔得极近,只要他一低头,就能吻上她的唇。   在心跳即将跳出胸腔之际,楚南瑾终于开?口。   “妹妹可否帮我为这羽箭开个刃,祝我明?日旗开?得胜?”   冰凉的箭筒塞进手里,姜念兰手指一颤,为他不经意间摩挲过她手背的余热。   无法平静,半晌才艰难开口:“羽箭……也要开?刃么?我从未听说过。”   “妹妹冰骨玉肌,若将这沾过血的羽箭揣在怀中,能消了这羽箭上?的戾气,明?日被这羽箭射穿的猎物,也不会拘于现?世,能够早早步入轮回。”   玄乎所以的言论,姜念兰并不能相信,但当她抬头想要拒绝时,楚南瑾已经迈步离开了。   左右不是什么让人为难的请求,姜念兰抱着箭筒,快步回了营帐。   怀抱着冰凉的物什,姜念兰却很快入了梦境。   梦里是驱散不开?的迷障,她迷失在浓雾中,茫然而又惊慌地四处张望。   她感觉有炙热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一道比黑夜更浓的黑色身影朝她走来,是以往总在旖旎梦境中纠缠她的楚南瑾。   他的瞳中泛着血色,一寸一寸地朝她逼近,毫不停顿地想要撕去她的衣裳。   她不愿,心中疯狂地排斥,可她哪里敌得过他的力道。绸衣在他手中如同细棉,微触即裂。   “噗通!”   是锐物刺入血肉的声响。   原来,她手中竟持着他交予她,让她“开?刃”的羽箭,她反抗不能,便不由自主?地将那羽箭穿过了他的身体。   姜念兰惊恐地睁大眼睛。   楚南瑾忽然停止了所有的动作,黑雾遮掩了他眸底泛滥的疯狂之色。非但未退,反而握着她的手,让羽箭更深地刺入他的胸膛。   “可以了么?泄气了么?”   空出来的手去整理她凌乱的鬓角,血色无尽伸展蔓延开?来,他却好似感受不到痛意,身体与她贴得更紧,几乎没有一丝空隙。   “若是泄愤了,那便……让我吻吻你。”   姜念兰的肢体忘了反应,在他穷追不舍的纠缠下,唇角溢出细细的吟声。   梦境分明是十分真实的,她能闻见?铁锈般的鲜血味,亦能感受到他胸腔的蠕动,亦有他辗转流连时,带来的刺激与欢愉。   可是从头到尾,他对那胸膛洞大的伤口,未发出一声痛吟。 第71章   翌日, 楚南瑾来找姜念兰要回箭筒。   姜念兰自是不愿出营见他,将箭筒交给了夏凉。   箭筒上还残留着余热,让她又羞又恼, 闷在被?窝里?许久。   她昨夜真是鬼打墙,竟信了他的鬼话,将那箭筒揣在怀里一夜。   人马进入猎场前, 姜念兰又去?找了陈晔, 先是叮嘱他要护好?父皇, 停顿了一会, 踌躇着开口:“劳烦指挥使再盯紧些……太子,小心盯着点他的动?向,若是他……伤着父皇,你必不能袖手旁观。”   陈晔曾受过楚南瑾的提携, 她是知晓的。   只是她这席话,陈晔尚不能?理解,沉稳的眸中有了闪动。   沉声问:“公主何出此言?太子素来?尊崇陛下, 怎会对陛下有反心?”   姜念兰支吾道:“是我说得不全,我的意思是,若太子带着父皇入危险之境,你也一定?要阻止他们。”   越描越黑, 显然不能?让人信服, 便干脆道:“总之, 一定要让父皇平安归来,劳烦指挥使了。”   虽不知公?主?的担忧从何而起, 陈晔仍是尽职地回道:“卑职定会护好圣驾。”   姜念兰舒了口气, 狩猎的队伍进入围场后,她心神不安地坐在小亭阁, 没心思去?听旁人的阔谈。   那?日在废殿无意中听到,那两位宫人谈起给赖氏二人下药的“殿下”。   指代的唯有逸王姜尤,以及太子楚南瑾。   她虽对楚南瑾存有疑心,常在边缘试探,却从未去?想过,他会暗地谋害父皇。   她希望是姜尤。   可她不敢拿父皇的安危去赌。   若真是他……   美目抬起又落下,牵扯着胸腔的阵阵疼痛。   逃亡路上的种种温情,他为她取的芜阴血,他的百般温柔呵护……她不知这其中到底掺杂了多少真情,每想起一次,便是在她的心头剜上一回。   “看这天色,可是要下雨了?”   姜念兰闻声望去?,只见?原本蔚蓝碧湛的天空,有乌云密密涌来?,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将天幕染得墨般浓稠。   往年狩猎亦会遇上雨天,雨水冲刷山石,会引起山林野兽的躁动?,对狩猎者来说更为惊险刺激。   姜念兰不禁在心底松了口气,还好?她划去?了凶猛的野禽,否则若父皇兴致上头,甩开了陈晔,她不敢深入去想后果。   但她没想到,事无巨细的安排下,到底还是出了岔子。   乌云集聚后,很快下起了小雨,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雨势转大,如豆的雨珠噼啪打在丛叶上,如鼓击着众人的心脏。   原本还嬉笑?着下赌赢面的贵公子走至亭檐下,拧眉盯着如瀑的雨幕,各自担心起入猎的家?人。   不知是不是出了幻听,有人听到山石塌裂、猛虎吼啸之声。   在众人焦心等候之时,两名兵卫担着架子前后,迈着匆忙的步伐,急急地从林中奔了出来。   姜念兰紧绷的心弦断裂,心头一恍,险些从台阶上摔了下去?。   孟景茂及时扶住了她,“公主小心。猎场受伤是常有的事,那?官员武艺不精,是以受伤,公主莫操劳过甚了。”   姜兰收回手,已经惊出一身冷汗。   果然,有人扑在那?担架前,满面担忧地喊着“父亲”。   她不免在心底嘲笑自己,怎这么沉不住气,尽把事端往坏处想。   “不好?了,不好了。猎场里面出事了!”   ……   有人听到的山石崩塌、虎啸并非幻听。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并未打乱众人的计划,猎场里?的人没起返程的心思,反而愈发兴奋。   暴雨拦住的只是学艺不精之人,反而会拉开他们之间的差距。   昭成帝自是在深入之列,驰骋疆马的恣意畅快,让他仿佛回到了当年,白黑骏马切磋,不相上下的一黑一红两道身影。   他与兰妃在猎场初遇,他从未见过这般刚柔并济的女子,一见?倾心。佳人却对他无意,相反,身边还站着青梅竹马的未婚夫。   他自是不愿拱手让出心上人,也不顾她的意愿,做出了许多让她厌恶之事。   即便嫁给了他,她也未就此?屈服。一双美如夜明珠的眼?,总是冷冷地看着他。   他爱她的坚韧不屈,也惶恐抓不住她的失措感。窥探不清她的内心,患得患失和强烈的占有欲来回压迫,让他做了错事,说了错话。   往后十几年的疯癫,是上天对他的惩罚,是他咎由自取。   “惠娘……”   雨珠打在脸上的抽疼,压不下蚀骨钻心的疼痛,昭成帝朦胧之间,竟好像看到了兰妃的身影。他没有片刻犹豫,一扬马鞭,朝着那道令他魂牵梦绕的身影而去?。   “父皇、父皇……”   姜念兰跪在床铺前,握着昭成帝的手,不住呼唤。   当看见父皇安静地躺在担架上,好?似没了生命气息,姜念兰第一时间不是冲上前,而是怔愣在原地。   她的肢体像被灌入泥浆,陷进沼泽,无法自控地战栗、瘫软。   她英武威严的父皇,临行前还含笑说要为她猎一身裘袍的父皇,怎么这般虚弱地躺着?   她不知昭成帝伤情如何,愈是猜测,愈是胆寒。   还是春香夏凉搀着神魂俱散的她,走进昭成帝的营帐。   被?染红的纱布,还在被?源源不断的鲜血浸透,身上还有雨水冲刷的痕迹。陷入昏迷的昭成帝英眉揪成一团,往外冒着冷汗。   姜念兰听御前人马说,他们在半途中了幻毒,父皇好?似看见?了兰妃,嘴里?喊着她的闺名,不管不顾地冲进山林深处。而他们因为身陷迷幻,没能?及时救驾。   泥流的冲刷,导致分隔场内外的山石崩塌,不知从哪处冲来?的猛虎,袭击了仍迷失在幻境中的昭成帝。   竟是……步步算尽,却败在天命上。   不对……   姜念兰猛然惊醒,猎场每处都有羽林军严格筛选盘查,不可能?混进生人,这幻毒来?得蹊跷,一定?不是巧合!   她召来?陈晔,他自认护驾不利,在雨幕光膀自罚了一个时辰,皮肤皲裂,流出脓血,只简单地包扎。   “陛下出事时,那?匹御马亦陷入狂躁之中,且经卑职调查,不止是陛下的,其余官员的马亦有发狂的现象。卑职已让人盘查,确认是有人在马槽中投毒。”   姜念兰急问:“可有找出投毒之人?”   陈晔自责道:“卑职无能?,尚未。”   停顿了片刻,陈晔犹豫道:“事发当时,卑职虽和属下都中了幻毒,但恍然间好?似看见?了太子殿下,他正追随陛下而去……”   “太子?”姜念兰竭力?冷静,问,“你可还能记清楚细节?太子当时,是也中了幻毒,还是清醒?”   轰隆乍响的雷霆,好?似威威天怒,倾盆而下的暴雨将草木击打得东零西落。   阵雷过后,雨势渐歇,一弯七彩虹霞隐隐现出,将透明的雨露映得珠光炫目。   常守得过太子命令,侍立在营帐外,不允任何人进入探视。   却在公?主?找上门时,犹豫不决。暗自思忖,到底是让公主进去后果严重?,还是不让严重?,最?后有了断定?,高大的身躯往一旁挪了挪,还是放人进去?了。   一座象牙屏风矗立在中央,将榻前的情形遮挡殆尽,姜念兰停在屏风前。   “我有些话想问兄长,不知你现在方便吗?”   帐内漂浮着若有似无的幽草香,一阵沉寂过后,楚南瑾沙哑开口,语气不知是喜是怒。   “念兰已有许久未主?动?找过我,还总是避我如蛇蝎,如今,连称呼都这么生疏,不愿再叫我哥哥了么?”   姜念兰别过脸,避而不谈,转而道:“我现在要和兄长说的事很重?要。父皇受了重?伤,现在还昏迷着,我听陈晔说,当时御前伴随之人都中了幻毒,唯有你,追随深入虎穴的父皇,神智清醒。”   “那幻毒是掺杂在山林里?,只要踏足之人,吸入空气中的粉尘,就会沾染此?毒,可是兄长为何能在毒瘴中毫发无损?”   姜念兰定定地望着屏风,虽目光不能?透射,但她能?感受到如炬的视线穿过屏风,直直地落在她身上。不知那视线里掺杂了什么,姜念兰却觉得,有些酸涩。   “念兰是在怀疑我么?虽你我不能似从前那?般亲密,可也不算作反目成仇,念兰找上我,问我这么一番话,到底是为何?”楚南瑾疑惑问,“是有人在你面前挑拨你我二人的关系么?”   他声色往下沉,“是孟景茂吗?你在场外与他甚为亲近。”   姜念兰否认:“没有人挑拨离间,一切都是我的分析猜测。”   楚南瑾目光平静,语气淡淡道:“念兰是认为,那?毒瘴乃我所化,山石崩裂、猛虎侵入都是我在从中作梗,将皇上引到那处,是为了弑君。”   “……”   姜念兰瞳孔一震。   “所以现在在你心里,我就是这般穷凶极恶,让你避之不及之人。而孟景茂,是能让你亲近、让你信任之人。”   楚南瑾倏然起身,布料摩擦过纱帘,沉缓的脚步好似踏在了沙石上。   姜念兰往后退了一步,不敢去看屏风后那道即将展露的身影,低眉迅速问道。   “我只问兄长一句,你我初识……”   楚南瑾的脚步停顿在原地。   姜念兰顿了下,话锋一转:“当年救我之人,是孟世子,我又当众下了诺,故而,自是不能?再与旁的男子亲密无间,遑论我与兄长并无血缘,更?当避嫌。避之不及,是兄长言重?,念兰不过是想与兄长保持恰当的距离。”   “若当年的救命恩人是兄长,念兰亦会待兄长不同。”   楚南瑾沉默了下来。   姜念兰静待着他的回答。   良久,他沉沉开口:“孟世子救了你,你就要嫁他?”   姜念兰嘴唇一涩,到了嘴边的“是”,竟没法说出口。   “不过芝麻点大的恩情,你就要嫁他?”他嘴角抿开一抹明媚的笑容,“哥哥不允。”   “我前来?见?兄长……不是为了商谈我的姻缘,是为了……”   所有的话止于唇边。   她只从陈晔那儿听说他随了父皇深入山林,而常守守口如瓶,她一无所获,只能?凭着串联的线索,拼凑出自以为的事实,压根不知他在里头发生了什么。   当看见?他从屏风后走出,光着的上身裹满纵横交错的纱布,她方才知晓,帐内的幽草香,是为了掩盖他身上的血腥味。   他早知她会来寻他。   两人之间好似戳破了什么,他也不再像从前那?般,总温柔地望着她,古井无波的琉璃眸中,多了丝她不敢仰望的墨色,而他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深深地望着她。   “念兰怀疑我有弑君之心,裂山石、放猛虎,再佯装成一场意外。”他微微皱起了眉头,“那?我何必冲进毒瘴,险些命丧虎掌之下,保全陛下的性命?”   “念兰不觉得,我的所作所为,与你自认为的目的相悖。”   楚南瑾踱步朝她走近,伤处的纱布裹得很厚,随着他的动?作,鲜血一圈一圈地涌出,将他玉白的臂膀染成猩红的浆色。   这一刹,姜念兰险些将她在废殿听到的和盘托出。   说要嫁给孟景茂,不过是激他。   怀疑他有弑君之心,是因为能?在马槽下毒、在山林设下毒瘴之人,必是熟悉猎场、位高权重?之人。   父皇身死,能?得利者,楚南瑾在列。她怀疑他,在情理之中。   可是,他救了父皇。   还在她摇摆不定?之时,楚南瑾忽然扯下裹伤的纱布,鲜血淋漓、狰狞丑陋的伤口,尽数袒露在她的眼?前。   “念兰若怀疑,我是在惺惺作态,不过是演一场救驾有功的把戏,那?念兰不妨上前来?看看,看我身上的伤是真是假。”   姜念兰只瞥了一眼,便差点惊骇出声,连忙冲到帐外,唤来?太医。   无边无涯的愧疚涌上心头,是她胡乱猜测,冤枉了他。   太医没想到太子竟伤得这般重?,却一声也没吭过,嘴里?不住地念叨着,每说一句,便让姜念兰的愧疚更?深一份。   楚南瑾安静地坐在榻上,眼?底的压迫感褪去?,任由她自责又关心的目光在他身上扫荡。   竟生出一种病态的情绪,想在身上再多割几个口子,让她的关心更?猛烈、更真实一些。   太医包扎好?伤口后,姜念兰忍不住出声:“哥哥,你……”   这时,昭成帝那边出了点状况,姜念兰望了他一眼?,只得离开了。   两人走后,常守满脸担忧地进了营帐。   “属下分明给您包扎得好好的,您怎么又让伤口挣开了?”   痛意噬骨,楚南瑾却只是微微皱了下眉。   “无碍。”   “属下真不明白您,放任贼人在马槽下毒,又引开巡卫兵,让贼人在皇上的必经之路布下毒瘴,却又在关键时刻去救陛下,得了一身伤,还被?公?主?怀疑,还好?您的芜阴血特殊,能?解百毒,若是迷失在那?幻毒中,真会葬送了自个儿的性命!”   将裹得松散的纱布紧了紧,任由那?骇人的疼痛贯穿经脉,楚南瑾面平无波,语气却嘲讽。   “不过是想落个凄惨的下场,招人心疼,哪成想,等来?的却是质疑,当真作茧自缚,可笑?至极。” 第72章   听太医说, 昭成帝伤得不重,每日按时敷金疮药,不出半月, 伤口就?能好全,一直昏迷不醒,是体内的余毒未消。   姜念兰提起来的心总算放下, 一直守在榻前?。   亥时三刻, 昭成帝终于苏醒过来。   徐文德老泪纵横, 招呼下人温一碗热粥。姜念兰主动接过热粥, 一口一口喂昭成帝喝下。   昭成帝喝着粥,眼神扫视周围一圈,问?:“太子呢?”   姜念兰动?作一顿。徐文德以为昭成帝想见太子,便要喊人去召, 被昭成帝拦住了。   “太子为救朕,孤身与猛虎周旋,定是受了重伤。派人去给太子送些伤药, 让他不必到朕这?儿来,等朕伤好了,再去看他。”   徐文德顿了顿脚,道:“太子也受了伤?怎生一点儿消息都没传出来, 这?个江公公, 回头咱家定好好说说他!”   姜念兰长睫轻垂, 在眼下留下一圈阴影。潮水般的悔意决堤而来,让她?如坐针毡。   昭成帝看出了她?的异样, 关切地询问:“永乐这是怎么了?”   姜念兰回过神, 才发现自己神思游走,竟差点将?粥洒在榻上?, 忙将?碗扶正,气鼓鼓地说:“女儿在想,不知是谁要谋害父皇,竟想出如此毒损的招数,用母妃引父皇上?钩。”   闻言,昭成帝面容微肃,冷哼道:“此事朕定不会轻易揭过。”   经过一夜不眠不休的盘查,投毒案终于有?了眉目。   陈晔从几名官员随行的奴仆里,揪出几个鬼祟之人,顺藤摸瓜下去,发现一个惊天秘密。   这些谋图弑君之人,竟来自于北蒙国。   几名奴仆在府邸皆有?几年工龄,生?活习性不像外族人,在旁人眼里的评价都是做事麻利、尽忠尽责,事发之前?,还得到不少维护。   若不是陈晔突发奇想,让这?几人褪去衣裳,发现了他们身上?的图腾,根本没人想到,几个素来老实本分?的人,竟会是窝藏在官员府上的细作。   几名官员池鱼之殃,并?不知府里藏着内奸,两股战战地跪伏在地,听候圣令。   姜念兰用完晚膳,去父皇的营帐看了一眼,进行了一下午的商讨会还未结束,想必是牵连甚广。正准备回营,余光瞥到一人。   “邵公公留步。”   邵宝同捧着药罐,闻言止步,朝着姜念兰行礼。   “邵公公手里拿的伤药,是要送到太子那儿吗?”   “正是。”   姜念兰迟疑了一下,伸出手,道:“正好我有?事去寻兄长,就不用辛苦邵公公跑一趟了。”   邵宝同喜笑颜开:“那就劳烦公主?了。”   姜念兰捧着药罐,心中充斥着忐忑、退缩、自责,在楚南瑾的营帐前?徘徊许久。直到常守出声询问,她?才鼓足勇气,大步迈了进去。   有?了昭成帝的免令,楚南瑾难得的清闲,正倚在床畔看书,桌几上正烹着清毒的金银花茶。   他听出了姜念兰的脚步声,翻页的指尖顿在页眉,佯装糊涂道:“是邵公公来送药了么?江公公被孤遣去洗衣了,一时回不来,邵公公来给孤上药罢。”   姜念兰的脸颊以飞快的速度晕开?了红霞。   上次只顾着与他对峙,压根没反应过来,他是光着上?身的,颈上?和臂膀上?的肌肤冷白,莹润的光泽犹如暖玉,线条流畅而又结实,蕴含着未知的力量。   他不知来的是她?,是以说出这?样的话,却让她?的脑海一下被那极具冲击力的画面填满,面庞火辣辣地烧了起来,忘了出声解释。   楚南瑾见“邵公公”久未回答,疑惑地放下书籍,绕过屏风走?了出来。   两眼对视,姜念兰面上?烧红未退,尴尬得无地自容,结巴着说:“邵公公临时被父皇召走,便托我为兄长送药。”   楚南瑾眉眼一弯:“伤药不能延缓,否则伤疤难愈,劳烦念兰为我上?药。”   姜念兰想说常守就在帐外,但楚南瑾刚说完话,就?原路返回榻,乖乖地坐等着她?来上?药,让她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反正……她还要向他道歉,等常守为他上?完药,回去太晚,会惹人诟病。   姜念兰心一横,抱着药罐走了过去。   没有想象中的旖旎,当他的伤口展露时,赧然如潮水般褪去,唯有?心疼与自责,将?她?的胸腔塞满。   草绿色的药物轻柔地敷在血肉模糊的伤处,姜念兰害怕自己掌握不好力道,问?了他好几声“疼不疼”。愧疚地敛下长睫,细声细语地向他道歉。   “陈指挥使已经查明,投毒之人是北蒙国的奸细,昨日是我误会了你,对不起。”   她?的软言细语,让楚南瑾一刹以为回到了从前,她?未对他冷眼相待之时。   “我是你的兄长,本就?该对你包容,况且,我并非斤斤计较之人,念兰对我的误会,出自对陛下的关切。若念兰因而耿耿于怀,哥哥便明确地告知你,我不怪你,你也莫要再把此事放在心上?了。”   姜念兰将?头埋得更低,无意间,长睫触碰到他裸露在外的臂膀,惊吓地颤了颤,导致伤药敷歪了半寸,她?目光一聚,正要去补救,就?听见他说——   “让哥哥放在心上?,格外在意的,是你当天说的另一句话。”   时光好似凝固在了这一瞬,姜念兰心跳如擂鼓,隐隐猜到他指的是哪句话。   “昨日你说,因为救命之恩,你要与孟世子成婚,此言,到底是赌气说的,还是真打算践行?”   楚南瑾深邃如炬的目光盯着她?,她?却将?头低得更深,不敢与他对视,被他盯过的地方好似洞开了一个窟窿,有?旺火自里头肆意燃烧。   楚南瑾双手捧过她?的两颊,将?她?的脑袋板正,两眼相望,他眼底的情意好似要溢了出来,姜念兰惊愕得药勺落地,滚入生满灰尘的铺底。   “念兰为何这般惊讶地看着我?你既忆起了往事,想必难忘在徐州时,你我逃亡的相依相伴,你既知晓你我并无血缘之亲,难道不知,我昨日的动?怒,对孟世子的敌对,源自于对他的嫉妒。”   姜念兰唇舌打结,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为何嫉妒?”   “因为念兰说要嫁他。”   “轰隆”。   好似雷声炸开?,耳膜嗡鸣,姜念兰行走在无声的空间,迷失了眼神的焦距。   她?,可是听错了?   还是,明错了他的意思?   她?忘了她?还在为他敷药,忘了那根蒙灰的药勺,忘了她先前对他的所有怀疑,他含蓄而又包含炙热的倾诉,让心脏像鼓胀的水球,扑通、扑通,轰成绚美的花海。   他宽厚温暖的掌捧着她的脸,逼迫她?望他,她?清晰地看见了他眸底的炙光,眼神连接成密密的线,裹成缠绵悱恻的情丝。   “我忍不住妒他、嫉恨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将?伤口袒露给你,想博得你的心疼,哪怕只是同情。只要念兰对我的态度不再是冷漠,不再是忽视,哥哥都觉得这?伤值得。”   “念兰从前?对哥哥有?何误会,敞开?了说。如果因为对我的误会,而去与孟景茂交好,那我至死难以平复。如果是我的过错,让念兰对我不喜,哥哥亦能规正,只求念兰,莫要将?我丢下,莫要对我满腹猜忌,让我被日夜折磨,一无所知,无声无息被你判了死刑。”   他用轻暖的语调诉说着衷肠,于她?而言,是世间最动?人、悦耳的情话。可她?不敢去信,害怕裹满的姜糖掺了毒,只要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只是态度到底是软了下来。   “我不知,哥哥的心底竟是这样待我……”她想到什么,眼神不由自主?地黯了下去,“即便你我并?无血亲,你也终会上?玉牒,关系既定,血液里流淌的是否同宗,若父皇阻挠,百官劝谏,你我又将?置于什么立场呢呢?”   她像是从美好的幻想中抽身而出,眼神清明。   “哥哥对我说出这?样的话,可有想过我的感受?我身为女子,终究是要成婚的,总不能一世留在哥哥身边,可哥哥的这番话……着实拨乱了我的心弦,既结果无望,又何必将?真相告知于我?还不如……似之前?那样,互不打扰。”   楚南瑾的手往下滑了滑。   “我绝不想与你互不打扰,念兰放心,若你顾虑在此,那我……”   “殿下,听邵公公说伤药送过来了。咦,那是公主??”   江公公搭着条毛巾,擦拭着额头的汗珠,眼神一晃,一道身影跑出视野之外,只能看得出个身形。   进了帐内,发现殿下正眼色阴沉地看着自己。   江公公莫名发虚,摸着鼻头问:“殿下为何这样看我?”   常守撩开?帷帐,侃道:“你方才都看见人了,还不明白原因?”   楚南瑾将外衣拉上肩头,笑容可怖。   “江公公,这?几日伤药都不用你上了。”   江公公如遭雷劈,“殿下是嫌弃老奴了?不让老奴敷药,还有?谁能伺候殿下?”   常守在帐外偷笑,险些笑出声来。当听到殿下唤他的大名,笑容停止,转换成了悲伤。   ……得,他就不该幸灾乐祸。 第73章   姜念兰不想沉沦。   她以为强行抑住对他的那份心思, 随着时日推进,会日渐浅薄下去,可她强劲有力的心跳告诉她, 她不过?是在自欺欺人。   是他的语句太过真挚,像喷薄而出的旭阳,紧紧包裹住了她, 让她无所遁形。   她对他的怀疑, 真的只是妄加猜测吗?   他说他欢喜她。   她其实有所察觉, 只怕是微弱的一点, 她也想凭着这份欢喜去赌,所以?,她当众吐露当年的恩情?。   她一直猜疑,当年的小郎君就是楚南瑾。若是, 他在徐州佯装初见,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一路对她嘘寒问暖是假,对她百般呵护是假。   一直以?来的温润形象, 不过?是一张焊得牢靠的□□。   此?人城府极深,擅弄人心,怀着目的接近她,不知是为了固权, 还是为了……弑君夺位。   故而, 她对他有意疏远, 暗中调查,对他多方试探。   直到酒宴上, 孟景茂承认了当年的救命之情。他又在猎场中, 舍身救下父皇。   ——她的计划,全盘打乱。   她一直以?来的疏远, 像一场小孩过家家的笑话,自以?为是地唱着独角戏,用刀子戳向她深爱的人。   姜念兰又龟缩到了壳中,一连几日,她都没去找过?楚南瑾。   昭成帝身体未好全之前,众人不能离开茸燕山,仍住在驻扎的营帐中,待皇帝伤好,方能启程归京。   几日酷刑,陈晔从那几名北蒙国人口中撬出,在徐州雪灾时,欲要?将杜鸿刺死山庄的刺客,亦是北蒙国人。他们在徐州的行为,包括与克扣赈灾款项、倒卖军械的贪吏勾结等。   北蒙国人能将手?伸向京城,说明他们的据点不止徐州府,指不定朝堂也有他们的内应。   事关重大,本该修养的昭成帝日夜与杜鸿、林尚等人商量对策,避免打草惊蛇,决定在暗中探察各方官员,逐个揪出内贼。   姜念兰不懂前朝政治,只知父皇近来很是忧心,便时常来陪他谈心,今日又带了自己做的小点心。   恰巧碰见掂着逸王来赔罪的林尚,一旁还站着杜御史。逸王脸颊肿得老高,一看就是被林尚打得不轻。   姜念兰默默“啧”了声,不知这混蛋又做犯了何事。   “臣对竖子管教严厉,虽将他的一些坏习性纠正了过来,但没想到,他仍胆大包天,竟敢做出如此下作的事!”   姜念兰低声询问,从邵宝同口中得知了逸王作的混账事,不禁汗颜。   这位天骄之子、天潢贵胄,竟因?为耐不住寂寞,在自己的营帐里挖了个地洞,顺着路线刨土,溜去贵女们的营帐,欲要?“偷香”。   今夜失手?,挖错到了昭成帝这里,被当场逮获。   这样的荒唐事,放在逸王身上,竟听起来格外正常。   昭成帝早就对逸王失望透顶,罚过?他后,撤去他的营帐,让他与林尚睡一屋,赶紧让人滚去摘抄佛经。   一番下来,姜念兰抱着的点心盒有些凉了,在外面等了一会,见他们没有继续商讨政务,这才跨步进了帐内。   昭成帝惊喜道:“永乐怎么来了?”   “我又新学了种点心的做法,特意带来给父皇品尝。杜御史、林首辅也在,还好我点心做得够多,都来尝尝念兰的手艺罢。”   昭成帝手?握成拳,抵在嘴边咳了咳,林尚也别?过?去脸,只有不知内情的杜鸿十分高兴道:“正好臣的肚子也饿了,公主可谓是雪中送炭。”   林尚道:“杜御史既然饿了,那便多吃一点。”   杜鸿感激道:“林兄大方——”   直到那点心进了嘴,夸赞的话绕了回去,险些将自己呛死。   这点心里的糖,是不是太浓太腻了些?   还有这嚼起来,怎么似蜡一样梆硬?   杜鸿去看其余二人的脸色,见皇帝和林尚吃下那点心,皆是云淡风轻,只得将到嘴边的质疑憋了回去。   林尚拍了拍他的肩:“杜御史吃慢点儿,我和皇上又不会和你争抢。”   杜鸿欲哭无泪,公主水灵的明眸眨巴着望着他,他哪能辜负心意,只能忍着甜腻,一小?块一小块地将点心吃完了。   林尚和杜鸿离开后,父女俩坐在一块谈心。   昭成帝将女儿这几日的低落都看在了眼里,他并?不是个能言善道之人,往往问她缘由,她回一句“父皇多想了”,他便不知如何接下去。   昭成帝便换了种方式,迂回道:“永乐今日能有闲心做点心,想必是前阵子的烦心事想通了。”   姜念兰环抱着他的胳膊,将脑袋轻轻搭在父皇的肩膀,娇嗔道:“都被父皇看出来了。”   几个活泼灵动的小娘子闲来无事,在驻扎地不远寻到一片清涧的湖泊,在众人之间?传播后,每日都有人去湖泊垂钓、戏水,姜念兰闷在屋里几日,被春香劝着出去走走。   见旁人都是成群结队的,她便在湖泊旁的丛林散心,正巧碰见了孟景茂。   孟景茂一见到她,就红了脸,连钓具掉到了地上也不自知。   “念兰还没谢过孟世子当年的救命之恩,多谢孟世子。”   孟景茂结巴道:“是臣有福分?,能让公主惦记多年。”   “只是我失了忆,到现在也没能想起来,当年具体发?生了什么,不知孟世子可还记得?”   “自是记得,当时,公主不知为何跌倒在了花灯车前,因?身体瘦弱,路人无一人察觉,好在我及时发?现,将灯车止住,得救后,公主忽然冲了过来……”说到这,孟景茂赧然地抬眸望了她一眼,“对我说,‘小哥哥救我’。”   这与她记忆中的片段吻合,听到最后一句,她的脸颊也跟着臊得慌。   “只是当时,我急着与太子汇合,参加兰妃娘娘的祭典,就只能与公主约好两日后见面,就匆忙离开了。却没想到,两日后,竟在湖边撞见了欲要轻生的公主……”   他能完完整整地讲出当年发生之事,那就说明,她的救命恩人,确是孟世子。   姜念兰不知是如释重负,还是对楚南瑾愧疚更甚,心脏沉甸了一整日,到晚上方缓过?气来。   昭成帝见女儿仍不愿说出缘由,也没强求。   “念兰能想通,父皇就放下了心,听徐文德说,有人传出了你和孟世子关系甚密、林中幽会的传闻,这消息可真??”   两人对谈时,定是被旁人瞧见了,姜念兰解释道:“是我有话要问孟世子,并?不是什么幽会。”   昭成帝忽然合上眼,轻悠悠道:“父皇也该为你寻桩婚事了。”   姜念兰怔愣,羞涩与抗拒齐齐涌上心头,忙道:“女儿不是说了,想留在父皇身边,照顾父皇吗?”   “永乐有了公主府,也可以经常来看父皇。”   “父皇之前不是想留我在身边吗,怎会忽然生出让我成婚的想法?难道是嫌女儿最近缠你缠得紧,想赶我走了?”   她娇俏地眨了下眼,昭成帝笑着揩了下她的鼻头。   “父皇当然不会嫌弃你,好了,先不说这个,永乐不是想看书?朕让徐文德去镇上买了几本册子回来,永乐瞧瞧,若是不喜欢,朕让他再跑一趟。”   ……   转瞬就过去了半月,众人收拾好行囊,启程归京。   一路上,姜念兰总感觉有无数视线落在她身上。   她转脸问春香夏凉:“我脸上可是有脏东西?”   两人摇头。   “那你们帮我看看,是不是有人在盯着我?”   两人抿着唇笑道:“莫不是孟世子?”   “别跟我在这儿贫嘴……”   她便归成了错觉。   让她不知道的是,那桩她不在意,却在众人之间相传甚嚣的风月之事,传得愈发?离谱。   竟成了,孟世子与公主已定情,回京不日择下婚期。   尽管荣国夫人有意隐瞒,这些传闻还是落入了孟吟耳中,绞着帕子的手?揉搓得通红。   “哥哥真的想尚永乐公主?”   荣国夫人叹了口气,道:“吟儿,我知你与景茂兄妹情深,但是景茂已到了择婚的年纪,我也不求他飞黄腾达,官运亨通,只希望他能子孙满堂,夫妻美满地过?完这一辈子,你现在难过?,只是一时无法接受兄长对别?的女子上心,待母亲为你觅得佳缘,就会有别的男子来宠你、呵护你了。”   孟吟闹了几日,见根本无法改变兄长的心意,且惹得母亲拉下来脸几次,只得暂且收起心底的不悦,佯装羞涩,一把拱进荣国夫人的怀里。   “那母亲可要给我择一个像兄长一样,待我这般好的夫郎。”   荣国夫人丝毫不觉异样,欣慰地捋着她的秀发?。   “吟儿是我的掌上明珠,我自会好好把关。” 第74章   茸燕山的种种, 一字不落地入了太后耳中。   昭成帝呕血之后,她的态度就软化了?不少,兴许是安平王妃离了身边, 她总算想起关心自己的孩子。而她眼底顶天立地的皇儿竟然倒下,她感受到失去?的恐惧,终于醒悟, 皇儿并非刀枪不入, 也会生老病死, 回过头, 方知这些年缺了多少关爱。   留在宫里的这阵子,她每日吃斋念佛、焚香顶礼,虔诚地祈祷昭成帝能平安无恙。   姜念兰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回宫后, 太后时常来太极宫,对?她的态度可谓急转,会主动叫她的名字, 与?她唠上几句家常、关心几句起居。   出于礼教,姜念兰每次都笑脸以对?,认认真真地?回答,但打心底里无法替母妃原谅太后, 更不可能主动与?太后亲近。   随着昭成帝身体的日渐好转, 玉和殿的修缮工程也到了尾声。   姜念兰没理由继续留在太极宫, 搬回玉和殿的前一日,在御书房赖着不走。   昭成帝无奈道:“又不是以后见不着父皇了。”   “可是万不如现在方便, 父皇若是?有何不适, 我立马就能赶过来,陪伴父皇。”   “放心, 朕现在好了?许多,若有任何不适,一定提早告诉永乐。对了,朕见太后最?近经常找你说话,你若是?不喜,朕与她说一说。”   姜念兰抿了?抿唇,唯有父皇,在太后对?她态度转变后,没有催促她该抓着机会与太后亲近,而是让她遵从内心真正的想法。即便这也是?父皇的母亲。   “不必了?,太后左右不过问候两句,若父皇去?说,她定会认为是?我撺掇的,反而?又与?我针锋相对?,女儿不想让父皇夹在中间。”   “朕与太后的母子情本就岌岌可危,永乐不必顾及朕,她从前不在意朕的想法,朕如今也不会事事依着她。”   说着,徐文德端来药碗,搁置在桌上,笑着望了眼父女两人。   昭成帝端起药碗,抬眸望了?姜念兰一眼,“这药的味道太冲,永乐不如先回去休息吧。”   在茸燕山,姜念兰就发现昭成帝常喝的药中,多了?一味苦味冲天的药,光是?闻着这刺鼻的味道,姜念兰就觉舌头发苦,偏生父皇也不在药里加糖,真不知是?如何喝得下去?。   姜念兰捏着鼻子,站了?一会儿,实在受不了?这个药味,顺着昭成帝劝她回宫的话,福身告退了?。   她一走,昭成帝立即敛起了笑容。   徐文德望着喝干的药碗,脸上褶子堆叠,忧心忡忡道:“陛下,这事,你当真不打算告诉公主吗?”   他是?昭成帝身边的老人,怎会猜不出皇帝的想法?只是真走到那一步,公主也会知道真相,若是知晓被瞒了这么久,不知会如何伤心。   昭成帝揉了?揉太阳穴,威严的眉眼染上疲惫,淡淡道:“朕看见她每天开开心心的,心里也欢喜,朕现在不愿去?想旁的,只想留住她的笑容。”   徐文德自知无法扭转圣心,只能长长叹了?口气?。   ……   日子一天一天往前挪,一月之内,发生了?不少事。   先是太后携着林燕来到太极宫,姜念兰以为,太后又要作什?么妖蛾子,没成想,太后是?要皇帝为林燕寻一桩好姻缘。   虽没了?公主的身份,但有太后宠着,林燕的日子也算十分舒服,只是?昭成帝处处限制她的自由,更派人盯着她,不让她有接触姜念兰的机会,她待得憋屈,便央求太后让她出宫嫁人去。   只是林燕虽失了公主的身份,却仍旧满身公主脾气?,太后也不愿意看她受委屈,要求才貌、家世都必须为上乘。   哪有一个才貌双全的世家子弟,愿意抬座佛祖回去?供着的?   昭成帝随手一扔,把这差事丢给了徐文德。   徐文德欲哭无泪道:“奴婢一个太监,怎还要做起红娘事?”   昭成帝提点道:“朕并非暴君,太后要求才貌家世?皆为上乘,可若无一世?家子弟愿娶,朕也不能强求,太后并未规定年岁,便将这年龄抬一抬,若不愿,就会来和朕谈条件,将这要求降下来。”   徐文德恍然大悟,转头又将这差事甩给了邵宝同,让他去?探探世?家子弟的口风。   第二件事,则是?林首辅的生辰宴,当?天门庭若市、高朋满座,还在府前搭棚请来往的百姓吃酒。   望着携妻携子赴宴的同僚,孤寡一生的杜鸿眼睛一酸,翌日便向昭成帝告假,要去?江平郡乐府梵台,探究那位大梵女是否就是若娘。   第三?件事,杜御史也能掺和进来一脚,因为他运气?实在不佳,启程的第五日,大梵女就入了?京城。   手里,还掂着一名朝廷命官——   正是?喜得升迁,千里赴京的王治延。   王治延瘫倒在地,望向大梵女的眼神,就跟见了?鬼似的。   “你、你……”   大梵女白眼翻到了天上。   “似你这般丢脸的京官,再也找不出第二个。”   姜念兰听闻何娘子来了,很是?高兴,立刻放下手里的事,匆匆忙忙地?跑来,像只雀儿似的,揽住她的臂。   “何娘子怎么忽然上京来了?”   何娘子宠溺地?看了?她一眼,答道:“是皇上写信召我入京,皇上没告诉你吗?”   “许是?父皇太忙,忘记说了。”姜念兰望了眼起身整理仪容,却仍眼神惊惶的王治延,问?,“这是??”   何娘子轻咳了?声,道:“这位是新上任的右佥都御史,我与?他有些故交,赴京途中,正巧撞见御史大人被刺客追杀,顺手救了下来。刀剑无眼,王大人还未缓过劲来。”   王治延朝姜念兰拱手作揖,姜念兰点头回应,又问?:“那何娘子现在是要进去见父皇吗?”   “这位王大人遇到的刺客身份不简单,他猜测是?北蒙国之人,急于向皇上禀明?此事,我不好旁听,所以,打算先去?瞧瞧太子,听说他在茸燕山受了重伤?”   姜念兰紧攥的手松了松。   从茸燕山回来后,她就再没见过楚南瑾,听说他那伤仍未痊愈,一直待在东宫养伤,姜念兰找不到理由去寻他,宫里更没传出有关他伤势的消息。   “念兰想和你一起去。”姜念兰撒娇道,“好不容易见着你了?,也不知道你能留在这儿多久,就让我随着你吧。”   何娘子无奈道:“你这孩子,还是?这般缠人。”   姜念兰顺利跟着何娘子入了东宫。   楚南瑾卧铺在书房,只消常守、江公公两人伺候,东宫不见客,寥落的孤枝冷冷清清地攀过墙檐,想瞻望精彩的外界。   常守进门禀报:“殿下,何娘子在永乐公主在外。”   修长的手指翻过书页,静养月余,他每日都与枯燥乏味的书籍为伴,戒骄戒躁、清心寡欲,不过几个轻巧的字眼,他却越觉心浮气?躁,这张自认焊得牢靠的□□,在她的所作所为下,已有了?崩裂的趋势。   他怎会,对她的怀疑不为所动。   “让她们进来吧。”   楚南瑾从榻上起身,在架上披了身厚实的鹤氅,抬步至了?书案。   姜念兰一进书房,便迫不及待地将眸子探向他,登时怔愣。   已经入了?春,众人都穿起了?薄衫,可楚南瑾却披着冬日的氅衣,也不觉得闷热,恍若身处不同的季节。   何娘子瞥见他的穿着,脸色一变,大步上前,压着声音问:“可是又发作了?在茸燕山,到底发生了?什?么?”   楚南瑾不作答,何娘子便去?问?江公公,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向来温和的脸展现怒容。   “胡闹!”   楚南瑾缓缓抬起眸子,像一张徐徐展开?的墨画,浅色的瞳眸中,是?恍若隔世?的淡泊。   “你来得正好。”   何娘子冷下脸道:“是来得好。” 第75章   姜念兰看了眼何娘子, 又看了眼楚南瑾,不明白两人打的什么暗语,找不到插话的机会, 只能默默地站在一旁。   眼神对峙许久,何娘子率先败下阵。   “殿下这样有多久了?”   楚南瑾定定坐着,眼神落在姜念兰身上, 后者往后缩了缩, 他浅浅笑?了声, 却并未回答何娘子的话。   何娘子气恼地拧了下眉头, 转身去?问江公公。   江公公掰着指头数日子:“从茸燕山开始……应有月余了。”   “为何不写信告诉我?”   “……殿下说,并无大碍。”   何娘子冷哼道:“他难道会喊哪里疼,哪里冷?你明知他的性子,却?还纵着他胡闹, 是想白发人送黑发人,眼睁睁地看他成一堆枯骨?”   江公公被何娘子的话吓到,不敢去?想那样的后果, 更不敢抬头看她,颇为懊悔内疚地对着手。   “您不必为难江公公,他是孤的手下,自然万事都得听孤的安排。”楚南瑾起身, 面色仍旧平淡如水, “江公公, 何娘子自远方来,你要好生招待贵客, 若有怠慢, 孤定不轻饶你。”   听到前半句还甚为欣慰的江公公,弯到半路的嘴角瘪了下来。   何娘子问:“殿下是要去哪儿?”   冬日的雪寒舒面而来, 裹挟着淡淡的花卉幽香,姜念兰扬起下巴,对上一双含着她的琉璃瞳眸。   “我有些话想与你说?,念兰可否与我移步花园?”   直到面颊吹过风,姜念兰才找回自己的魂魄。   望见花园里多出来的,许多她叫不出名字的花卉,姜念兰恍然发现,她已有许久没来东宫,和他这?般平静静静地并肩,走向一条截然相同的目标道路。   姜念兰虽从头到尾都没听懂他们的交谈,但大致明白了一点——楚南瑾的伤未痊愈,更甚,牵引出了旧疾。   她不禁侧目,瞥了眼他反季的穿着,捏着裙裾的手紧了紧。   静谧的环境,幽然的暗香萦绕鼻尖,带来淡淡的痒意,滋生出不同往日的悸动,以及一丝豁出去的勇气。   姜念兰停下脚步,回?身望他:“哥哥不是有话要与我说??正巧,我也有话想要问你。”   听到她的称呼,楚南瑾咧开一抹愉悦的笑?容,似能滴出水来的眸子望着她的鬓角,含着脉脉情深。   “那念兰便先说吧。”   姜念兰深吸了口气,开门见山问:“第一,那日哥哥对我说?的话,可?当真?”   “我对念兰的心意,天地可?昭。”他说?着,便?要去?扯身上的旧伤,“若不是想活着来见你,被那猛虎突袭,伤筋断骨、疼痛钻心时,我早就没了求生的念想。”   姜念兰眼角一酸,连忙阻止他的动作,“我都知晓。”   他是如何将父皇从虎口救下的,她都知晓,兄长虽然射艺精湛,但应对的是身躯庞大、四肢粗壮的百兽之王,其中艰险可想而知。那日他袒露身躯,那深深浅浅的爪痕,她也真真切切地看到了。   他却?仍逞强站着,不肯在她跟前展露一丝病容,仿佛天塌了下来,他依旧会顶着塌柱,在碎瓦割裂中?,给予她无穷的安全感?。   她唇角涩涩,哑声道:“第二,我想问你,方才你们的对谈,到底是何意,哥哥可?否据实告诉我,不要再将我蒙在鼓里?”   楚南瑾只微微迟钝了一下,转手从花丛里折了朵娇嫩的花,别在她的鬓角,轻笑?道:“真好看。”   姜念兰羞恼道:“若是你不愿回?答,那我们之间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请恕念兰不奉陪。”   说?着,她转身就要离开。   还学会威胁起他来了。   楚南瑾攥住她的臂,颇为委屈道:“念兰想要知道,我自然不敢瞒着你。我只是走了一路,才终于?找到了朵开得?极艳的花,想看看人与娇花孰美。如我所料,果真是念兰更胜一筹。”   姜念兰脸烧得?滚烫,手脚僵硬地被他扳正过来,听他羽毛似的字句搔挠过她的耳廓。   “你知晓,我的血液特殊,是世间难寻的芜阴血,这?血对旁人来说?,是救命稻草,于?我而言,有益,但更多的,是致命毒药。”   “因?为芜阴血,我本就体质极寒。这次与猛虎搏斗,我失血过多,是以,体内温度失了平衡,比以往的温度更低上几成。”   见她眼神里流露出强烈的关切,楚南瑾颇为受用地顿了顿,但见这?份关切很快转化成了自责,他继续道:“不过念兰不必担心,江平郡有一处灵泉,能疏络经脉,我以往发作之时,只要去灵泉泡上一段时间,很快就能好起来了。”   说?他卑劣也好,伪君子也罢,直至现在,他仍不愿对她说出真相。那般戾气凶煞的面孔,怎么配得上纯洁无瑕的她呢?   在与猛虎的对峙中,他初初落了下风,可?随着血腥的催动,他的眼神逐渐失了理智。芜阴血的躁动,导致他彻底成了一个嗜血无情、刀尖舔血的精魅,成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若不是常守及时赶来,杀红了眼的他,恐将整个茸燕山的畜生屠个干净。   他因?为芜阴血,常年体质极寒不假,可?这?次,却是为了快速压下这四处暴动的血液,剑走偏锋,将寒草不要命似的往体内灌。   他的血液很冷,骨头也在发冷。若不是披了厚实的氅衣,否则被她发现他那不似活人的温度,又要哭鼻子了。   “哥哥生的病,哪里有你嘴上说?的这?般轻巧,就像何娘子说?的,若她不来,你恐怕……”姜念兰不敢说?下去?,哽咽道,“既然生了病,为何不早日告诉何娘子?就连父皇,你也一点儿风声也未透露。”   “我想知道,若念兰知晓我身负重病,或是撒手人寰,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他抬手抚上她的鬓发,用最温柔轻松的语调,说?着于?她而言,无比残忍的话。   “你的命是你自己的,怎可?当儿戏作弄!”姜念兰怒道,“若你当真撒手人寰,你怎知我是悲是喜?我告诉你,若你真死?了,我定然不会去你的灵堂看上一眼,我会怨恨你一辈子。”   楚南瑾却笑了:“能让念兰惦记我一辈子,就算是憎恨,我也死?而无憾。”   姜念兰升起来的怒火像被浇了盆凉水,微小?的余烟再也掀不起风浪。   徐徐的春风拂过面,是清爽舒适的,将她心尖一圈又一圈的波澜推向他的心口,两相交叠,险些溺死在这令人无法自拔的柔情之中?。   她垂下眼,声音却?不自觉地软了下去?,“第三,那日我最后问你的话,你还没给我一个准确的答复。”   说?完这?句,她脸上热得?更厉害,盯着他氅衣上的花纹,似乎要盯出个洞来。   她说?得?这?样直白,他定是明白她的心思了。   “念兰所想,我早就考虑到了。”楚南瑾微微俯下身子,去?嗅她鬓角的娇花,微微颤着的花尾,轻轻搔过她颈侧的肌肤,引来小?片薄红。   “待何娘子返回江平郡,我会向皇上请旨,与何娘子一同前往,待我在灵泉治愈好了身体,就会立马返京,来告诉你,我的答案。”   他深深地望着她的眼,呼吸缓缓凑近她的鼻尖。   “等我,念兰。”   ——   等他。   这?是一日之中?,姜念兰不知道多少回?,想起他局促的热息缠绕着她的鼻翼时,双唇无声的回?答。   她在心里说“好”。   何娘子在太极宫留了几日,待治好昭成帝的旧疾后,便?请辞离京。   昭成帝知晓女儿喜欢黏着何娘子,想出言挽留,被正巧赶来的姜念兰拒绝了。   而后,太子楚南瑾向昭成帝请旨,得?到准允后,与江平郡的大梵女一同登上马车,离开昌盛繁荣的京都。   姜念兰本炽热滚烫的心,一下就平静了下来。   这?偌大的京城,有她的牵挂,因?为这?份牵挂,让这个本平平无奇的春日,洋溢起名为甜蜜幸福的彩球,无限膨胀扩大。   常常看见雪色的衣裳、与他形制相似的环佩,就会不自觉地停下脚步,露出一个傻笑?来。   两人中较为沉稳的夏凉发现了她的异样,拉着春香问。   “你有没有发现,公主最近有些不对劲?我瞧着,好似是春心芳动了。”   “……有吗?”   夏凉顿了顿足,只道是鸡同鸭讲,拿着宫人递来的请帖,迈进门去?找姜念兰。   “公主,国公府递来的帖子。”   姜念兰拆开来看,看完整封信,陷入了纠结当中?。   帖子是荣国?夫人下的,她邀请京城未婚配的贵女与氏族弟子,前往澄赏台赏花、吟诗作画,听起来,极具文人韵味。   孟景茂自然也在其中?,她总算尝到了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滋味,她现在,是一点儿也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第76章   姜念兰每日都会跑去太极宫, 听昭成帝讲朝堂或是身边的趣事。   比如?这日,两个朝官吵得面红耳赤,其中一人长?得更高, 气势更旺盛,占了上?风。却因?气血翻涌当场昏厥,官靴里滚落了出红色的棉垫, 被众人发现竟每日垫高鞋子, 自此像斗败的公?鸡, 被人整日拿着这事儿调侃。   又或是这日, 一名朝官家里丢了千年人参,怀疑是同僚所为,给出的理由竟是对方从?不?纳姬妾,肯定?是肾虚肾亏, 所以偷走他的人参滋补阳气。   诸如?此类的事颇多,姜念兰哭笑不?得,原来人前端正高尚的士大夫, 竟会揪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攻讦来去。   昭成帝很是头疼,“永乐先前不?理解,朕当年为何更改登闻鼓的规矩,如?今应是能体会了吧?”   提起登闻鼓, 姜念兰想起那名一尸两命的妇人, 案情调查的结果如?何, 她无从?得知,但看逸王仍旧逍遥自在, 想必是从这件事里摘出去了。也不知那妇人的公?道, 是否讨了回来。   紧接着,沉重的心情又转投入一则趣闻中。   王治延与杜鸿这对常被朝官调侃的对家, 有冰释前嫌的趋势。大梵女入京,王治延特意写信告知了杜鸿,让他速速返京。却卖了个关子,没告诉他,何娘子与若娘是否为同一人。   杜鸿收到信,马不?停蹄地往回赶,这中间有个时间差,以至于他收到大梵女离京的信笺时,人已到了城门?口。   自是扑了个空。   姜念兰能想象到杜御史捶胸顿足、仰天长?啸的模样,忍不?住咧开嘴,笑得甚为开怀。   是夜,姜念兰心满意足地回了玉和殿。洗漱完毕躺下后?,被枕下的硬物硌到。   她将荣国夫人送来的那张请帖摊开。   几?日斟酌,她还是决定推了这场宴会,一来是她打探到,荣国?夫人举办这场花宴,是秉着替孟吟择选良婿的想法,二?来,林燕和这位孟小姐私交甚笃,届时也会赴宴。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夜里,姜念兰翻来覆去,想着推拒的借口。   最终,姜念兰没编出理由。   宴会却也没能赴成。   兴许是幸灾乐祸遭了报应,当夜,她起了高热,呕吐不?止,吐完,嘴里还呓语着什么,旁人听不?清她的梦呓,只当她被梦魇困住,在说胡话?。   昭成帝一直守在姜念兰身边,见她高烧不?退,还说起胡话?,失去的恐惧一步步攫住心脏。黑眸逐渐席卷起戾气,眸尾一转,在太医又一次束手无策后?,毫不?手软地掐住对方的命脉。   三尺之内,人人如?履薄冰,无一人敢靠近。   太后?急匆匆地赶来,瞧着险些命丧掌下、口吐白沫的太医,脱口而出:   “皇帝这是又发疯了么?你就算掐死了他,也不?能让永乐立马好起来,不?过发热罢了,皇帝何必发这么大脾气,喊打喊杀的?”   昭成帝眼神萧肃,凉薄而不带一丝温度地瞥过太后?,手上?劲道未收,冷冷道。   “太后?是不?着急,因?为躺在这儿的是永乐。若是林燕,太后?怕是早就急得团团转,还能在朕跟前风轻云淡地说风凉话么?”   太后?像是被戳中了心思,脸色微白地往后?一退,丹蔻紧紧攥住侍女梅音的胳膊肉,一个眼风扫过瑟瑟发抖的宫人,眼神凌厉且带着发泄的意味。   昭成帝最终还是放开了呼吸困难的太医。   “朕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若永乐仍高烧不?醒,或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朕绝对饶不?了你们的性命!”   说罢,他睨过太后?,面无表情地问:“您来这儿做什么?”   “听闻永乐起了高热,哀家便想来看看她。”   闻言,昭成帝冷哼一声,轻蔑道:“这儿有朕守着便可,您素来不?喜永乐,朕也不?清楚,您是想来看看她是好,还是不?好。 ”   太后脸色骤变:“皇帝这是何意?”   昭成帝毫不留情面地戳穿她:“母后?何必在这儿惺惺作态,您在安平王妃离开后?,方想起多年来的亏欠,想从?朕这儿,从?永乐这儿,弥补曾经亏下的亲情。但这些小恩小惠,朕不?需要,永乐也不?需要。”   “是,哀家从?前是有错,可哀家是你的母亲,难道就因为从前的过错,你就要记恨哀家、记恨对你有生恩养恩的母亲一辈子吗?”   昭成帝表情仍未松动,“当初林榕一案,太后?虽没保住安平王妃,却是将林燕摘得干净,未留下一丝蛛丝马迹,对待永乐,您却是针锋相对,恨不得置之于死地。什么时候,母后?能将永乐看得比林燕更重,将那偏得离谱的心摆正,再来跟朕生恩养恩。”   太后?指尖泛白,半晌,才吐出一句:“原来,皇上?早就知晓……”   “母后让朕给林燕寻桩好姻缘,朕挑中了兵部左侍郎的儿子,待母后?首肯,朕便令钦天监挑个黄道吉日。”   兵部左侍郎的儿子,太后?记得清清楚楚,这分明是个流连花丛之地,府中妻妾成群,气死正妻的纨绔子弟!   “母后?若能首肯,朕便能对林燕指使林榕一事既往不?咎,若母后?仍想与永乐亲近,朕亦不?会阻止。”   太后?想也不?想地拒绝:“哀家绝不同意将林燕嫁给这种人!”   昭成帝冷冷一笑:“那您与朕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皇帝就要这么苦苦相逼?!”   “母后?难道忘了,安平王妃和林燕胆大妄为,都是因?为您的纵容,朕留她们的性命,是因?为母后?下跪恳求,怎么又成了朕在逼您?永乐这般乖巧懂事,敬您是长?辈,从?未在朕面前说过你一句不?是,可您担得上长辈二字吗?”   太后想辩解,却哑口无言。   为了给林燕铺路,让林燕恢复曾经的荣宠,她确实想过除掉姜念兰。   可在皇帝身负重伤时,她感受到了血脉相连的羁绊,这是她的孩子,是她拼了命生下来的皇儿,他将姜念兰看得那般重,若她真对姜念兰做了什么,皇帝会彻底垮下。一想到这个可能,她的心刀割般疼痛。   因?此,为了皇帝,为了修补母子间的裂痕,她尝试着去接纳姜念兰,听闻姜念兰高烧,她特地赶来探望。   可是,她悔之已晚,她的皇儿不愿意原谅她。   昭成帝背过身,沉沉道:“徐文德,送太后娘娘回宫。”   徐文德叹了口气,道:“太后?娘娘,请吧。”   太后?深吸了口气,强压下心底的哀戚,对徐文德道:“若是永乐公主醒来,还请徐公?公?来一趟安仁宫,给哀家报个口信。”   昭成帝一点反应也无,太后?痛心地收回视线,抚着胸口,在梅音的搀扶下离开了。   昭成帝卸下紧绷的心防,大步跨回榻前,忧心如?焚地蹲下,紧握住姜念兰滚烫的双手。   “永乐,你一定要快点好起来。”   这一夜,玉和殿上上下下胆战心惊,生怕触了圣上?的逆鳞。   索性,一众太医经过商讨,顶着昭成帝阴鸷锋锐的眼神,总算让姜念兰的烧退了下去。   “父皇……”   姜念兰睁开眼时,嗓子干涸得像有小刀在划,她才?刚开了个口,就感觉手臂被人激动地握住,没多久又松开,紧接着,甘甜的清水送了进来。   咕咚喝下一整杯水,嗓子好了许多,开口却仍是虚弱无力。   “父皇一直在这儿守着我么?”   昭成帝眼下有明显的乌青,下巴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兴奋过后?,眼神流露出无法掩饰的疲态。   “你先不?要说话?,躺下休息,想吃什么就跟父皇说,父皇命御膳房的人去准备。”   姜念兰摇头道:“我现在没胃口,什么也不?想吃。”   熬了一夜,昭成帝的眼球布满红血丝,姜念兰十分心疼,好说歹说,才?终于将他劝回去休息。   春香蹲在床前削苹果,跟她讲述昨夜太后与昭成帝起争执的过程。   父皇从?始至终都坚定地站在她这边,姜念兰很感动,若母妃还活着,他们该是多么幸福的三口之家。   因?为生病,她没能赴荣国?夫人的花宴,到了下午,荣国夫人携着孟吟进宫谒见。   “澄赏台的花儿姹紫嫣红,格外好看,公?主因?病不?能赴宴,臣妇觉得实?为可惜,这不?,吟儿挑了几?株奇卉,央着我带她入宫,特地要献给公主呢。”   姜念兰不动声色地扫视了眼孟吟,不?觉得她会有这般好心。   孟吟羞赧道:“臣女插花水平不精湛,还望公?主不?要嫌弃。”   姜念兰让夏凉收下花瓶,浅浅笑道:“孟小姐能有这份心意,我就很是感激了。”   孟吟脸色一变,她不?过是自谦罢了,公主竟然不反过来夸赞她。   哥哥若是娶了这样不识大体的女子,今后?的日子不?知会如?何不?好过!   孟吟强颜欢笑地跟着荣国?夫人在玉和殿待了半个时辰,待荣国?夫人起身告退,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走出了殿。   夏凉抱着花瓶走了上来,问:“公?主,这花瓶可要放在床畔?”   姜念兰怕花里有毒,谨慎道:“先随便找个地方放着吧。”   “是。”   “等等。”姜念兰叫住夏凉,“把辉儿带过来吧,他一个人待在东宫,又是需要玩伴的年纪,定?会孤独了。” 第77章   辉儿勤奋好学, 脑瓜子又聪慧,一段时日不见,他竟能将枯燥冗长的诗文倒背如流。   姜念兰毫不吝啬地对小家伙大夸特夸, 而?后?问辉儿想要什?么奖励。   辉儿挠了挠头,小声道:“我想出宫玩,可?以吗?”   辉儿正是爱玩的年纪, 整日困在宫里, 确实憋闷了些, 带他出去解一解闷, 也是?个不错的决定。   她转头,想让去春香打听京城有哪些好玩的地方,衣袖被猫儿大?小的力道轻轻拽了下。   辉儿小心翼翼地问:“姐姐,我们可以去澎光湖吗?听说那儿能泛舟, 还有?厉害的大?哥哥们舞文弄墨,我想去观摩观摩。”   说到“大?哥哥”,他眼睛亮晶晶的, 显然对他们十分崇拜。   姜念兰轻轻刮了下他的鼻头,调侃道:“小书呆子,都应你。不过,你是?怎么知道, 澎光湖有吟诗弄墨的大哥哥?”   辉儿一脸懵懂道:“我过来时听扫地宫人说的, 不过她们除了说大?哥哥文采厉害, 还说大?哥哥们各个生得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就算只是?一度春风, 溺死也无?憾唔……”   姜念兰忙将他的嘴巴捂住。宫人嘴不开壶说的荤话, 竟让辉儿无?意间听了去。   她想带辉儿出宫,自然要经过昭成帝首肯, 昭成帝却不放心她离开眼皮底下,但望进?女儿期待的眼神,拒绝的话就说不出口。   姜念兰知道,上元节的拐案让父皇心有余悸,即便里里外外安排妥当,她不会有任何生命危险,父皇仍放不下心。   姜念兰揽着昭成帝的胳膊撒娇,“父皇放心好了,您派了这么多暗卫保护我,我不会有?事?的,我也不会贪玩太久,一定尽早回来。”   昭成帝紧崩的脸总算缓和了下来。   三?日后?,正巧是个风和日丽的大晴日,几人乘着一辆青篷马车,低调地出了宫门。   姜念兰一早让人打探好了澎光湖的情况,泛舟晌午开放,她们早早赶去,只能先找个茶楼候着,于是?改变了计划,先在商街逛逛,给辉儿新添几本书籍古画。   “公主……小姐您看,这画像上的白鹤栩栩如生,好似能从画里走出来一样。”春香指着一家?字画铺前挂着的画像,满眼惊讶和欣赏,“这画布的材质也不错,摸起来顺溜光滑的。”   店家?一听就乐了,两撇小山羊胡须一蹦一蹦,咧嘴笑道:“小娘子可真是有?眼光,不瞒你说,这可?是?我们店里的招牌画,而且这画的作者可大有来头。”   店家?一番故弄玄虚的话,吸引过来不少?路过的客人,在店门口围成一圈,催促老板快些讲作画者的来历。   店家?轻咳一声,端直身板,语气昂扬道:“单从这幅画的构图来说,就能看出是?名门大?家?的手笔,且潜修画技几十年载的水准,其实不然,这幅画出自一名不到弱冠之年的青年才俊之手。”   “那不就是?个初出茅庐的毛小子吗?我看这画也没你说的那么神乎其神。”   “就是?,乍一看不错,其实仔细看看,还是?有?很多瑕疵,我一眼就看出不是大家之手了。”   众人并不懂画,只是?他们以为的名门大?家?,其实只是?个年轻郎君,就忍不住对画作百般挑剔、鸡蛋里挑起骨头来,人人都能上前插上一嘴。   店家早知会有这个结果?,以指点唇,轻“嘘”了声。   “若知晓他的身份,你们就不会瞧不起这位年轻郎君了。”   群众又冷嘲热讽了几句。   店家索性掀开挡住下部?分画的黑布,指着落款的署名和章印,雄赳赳气昂昂道:“你们听好了,这幅丹青,出自皇宫里那位,五步成诗、妙手无双的太子殿下。”   “真假?”   “原来是?出自太子之手,难怪我和那位小娘子感同身受,这画惟妙惟肖、画中有?诗,不愧是才艺卓绝的太子殿下啊!”   原本轻蔑不屑的,都改口说是?自己眼花看错了,一直沉默不语的,都纷纷上前对画作赞不绝口。   姜念兰一听到丹青出自太子,挤上前仔细看了几眼。   春香夏凉都不识字,小声问道:“小姐,这真的是?我们殿下画的吗?”   她们不敢相信,太子的丹青竟会流入不知名的小画铺里。   有人蠢蠢欲动地向店家问价,店家?比了个手势,众人纷纷落败地退下去,店家?扬着头颅,不肯在价格上让步一步。   这时,来了个家?世阔绰的,对“太子殿下的丹青”这一头衔很是心动。   见待宰的羔羊主动将脖子送上了刀架,姜念兰忍不住开口道:“店家?,这章可?仿,字迹也可?仿,你如何证明,这章吟和署名,就是出自太子本人?”   狂热的买家?一听这话,眼神清明了不少?,道:“对啊,你得给我一个证明,不然我花高价买回去的画,根本不是?太子所出怎么办?”   店家?仍旧趾高气昂,一副“画就是?真的,爱买不买”的架势,买家的心又开始动摇了。   姜念兰叹口气,决定好人做到底,继续道:“你既拿不出证据,还想顶着太子的名头卖高价骗人,我就只能戳穿你了。这个字迹,根本就不是太子的。”   “黄毛丫头,少在这儿满口胡言!”   “非是?我胡言,而?是?我曾见过太子的笔迹。不知各位可曾记得,太子曾在三?千明灯中,亲笔写了几百张字条,张弛有?度、笔锋利落潇洒,与你这画上故作高深的草书完全不同。”   店家?脸色稍微一变,梗着脖子嘴硬道:“都已经过去了十年,你怎知太子的笔迹不会有?变化?高傲自大?的丫头,快走快走,别在这儿坏我的生意!”   店家?上前就要去推姜念兰,暗中护着姜念兰的暗卫握紧剑鞘,正要出动,一名少?年郎的声音插了进?来。   “对不起,对不起大家!这幅画是我的画的,画技拙劣,让大?家?笑话了。”   姜念兰听这声音有?些耳熟,瞧见那少年郎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羞恼地对店家?说:“我不是?说了那只是幅仿画吗?早知道就不送给你了!”   此人正是?孟景茂。   买家?察觉到被骗,指着店家的鼻子破口大骂了一番,又转身对姜念兰道谢,店家?也觉得没脸面,灰溜溜地躲进了铺子里。   孟景茂将?画要了回来,回头惊喜道:“公主!”   “出门在外,孟公子就唤我姜小姐吧。听你的意思,这画是?你送给店家?的,他却挂出来招摇撞骗?”   孟景茂羞愧道:“正是?,我这幅画临摹的,正是?太子殿下的《仙鹤》,只是?画技不精,十成只模仿到了六成,让公主见笑了。幸好我从这边路过,正好想来看看我这幅赠画,否则让那位买家花重金买了回去,只怕会遭人耻笑。”   一直沉默的辉儿突然开口:“大哥哥,你的画画得真好。”   孟景茂蹲下身,对上他黑漆漆的瞳仁,“真的吗?”   “嗯!比许多我在书上看到的画还要好,大?哥哥要是?将?画赠给辉儿,我一定会好好保存起来,才不会像贪心的店家一样。”   “谢谢你的夸赞,如果?你不嫌弃,我就将这幅画赠予你吧。”   辉儿瞪大?眼,又惊又喜:“啊?”   孟景茂将?画塞进?了辉儿手里,他看了一眼姜念兰,舍不得离开,却又不得不道:“在下还约了好友泛舟,恕在下先走一步。”   “大哥哥要去的地方也是……”   姜念兰立刻打断他:“孟公子既有约,那就赶紧去吧。”   辉儿紧紧抱着孟景茂的画,小小的年纪还不能明白,双方要去的地方也许都在澎光湖,为何姐姐不能邀大哥哥同行,也不让他问。   分明,他们看起来互相认识。   ……   “咳咳……烦死了,这该死的风寒,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好?!”   “来,喝了这杯热茶,里面有我母亲在我咳嗽不止时,特意为我寻来的秘方,喝下去,嗓子就能好很多。”   林燕白了孟吟一眼,阴阳怪气道:“你有母亲疼,我没有?,你是?这个意思吗?”   孟吟脸色惊慌地解释:“林大?小姐,你怎么能曲解我的意思呢?咱俩深交多年,难道你还不了解我吗?瞧瞧那些趋炎附势的人,那个什?么劳子真公主回来了,就纷纷不与你交际了,只有?我,一直陪在你的身边。”   想起此事?,林燕就恨得牙根直咬,从人人追捧的天鹅,一夜摔成落败的乌鸦,每每想起曾经的荣华,林燕就憎恨包括昭成帝在内的人。   喝下热茶,林燕感觉嗓子好了不少?,脾气好不容易缓了下来,想起一事?,又气得将桌上的碗碟掀翻在地。   “那狗皇帝竟然想将我嫁给兵部?左侍郎的儿子,什?么歪瓜裂枣,也配与我结成姻缘?好歹也养了我这么多年,这畜生,根本就是想置我于死地!还有太后?,要不是?她上赶着要求狗皇帝给我赐婚,就不会有?这些事?,要是?狗皇帝真给我赐婚,我就寻短见,让太后后悔一辈子去!”   孟吟对她大逆不道的谈吐见惯不惯,冷哼道:“母亲也为我寻了桩婚事?,就是?怕我掺合兄长和那位公主。”   “是?她,又是?她!她这辈子就该待在犄角旮旯的小乡村里,她那对养父母也是?,怎么不把她弄死?为什?么会被找回来,抢走我的荣华富贵?!”   “两位小娘子,该轮到你们上船咯!”   林燕愤愤握拳,嘴不饶人地又骂了几句,方跟着孟吟出了厢房。   澎光湖因为充满诗情画意的远山景象,以及清莹秀澈的湖泊水,吸引来了不少?年轻才俊,或在船舟上切磋才艺,或在湖边对着远山即兴作诗。   一到泛舟开放的时间,澎光湖人满为患,各位才子施展浑身解数,用才情吸引舟上身姿曼妙的小娘。   澎光湖的东家乐呵呵对着账簿,嘴笑得老久合不拢。   一切好似一如往常。一个时辰后?,澎光湖发生了一场命案。   最为轰动的,是这场命案牵涉到了皇家之人,还是?当今最具争议的,一真一假两位公主。 第78章   宫人将盖着白布的担架抬进安仁宫时, 梅音眉头一皱,还以?为死的是哪个?宫女,抬错到了这儿来, 正要?斥责他们将这晦气带走,就听人说死者是林燕。   梅音连忙冲进内殿,不到半刻钟后?, 太?后?脸色煞白、踉踉跄跄地跑了出来, 扑倒在担架前。   “不可能, 哀家的燕儿不可能出事!”   她手指颤抖地将白布一点一点挪开, 看?见林燕脸颊和脖颈青白的一刹,护甲死死抠住自己的皮肉,完全听不见身边人的呼唤,将尸体紧紧抱在怀里, 撕心裂肺地悲恸大哭。   她不敢相?信,早晨还在她身边撒娇,央求她准允出宫的林燕, 短短半日,就丢了性命。   梅音劝不住太?后?,只能心疼地陪着她抹泪。   “是谁,是哪个?畜生下的毒手?哀家要将她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当听完宫人讲述完澎光湖发生的事, 太?后?直起摇摇晃晃的身躯, 动身前往太?极宫。   昭成帝听暗卫汇报今日的情况, 皱起眉头问:“不是让你们时时刻刻看?好公主么??”   “属下们确有寸步不离地在暗中保护公主,只是……”暗卫犹豫了一会儿, 踌躇道, “我们怎么?也没想到,公主会突然对林燕出手……”   “公主有没有受伤?”   “公主不知为何突然晕了过去?, 沈太?医已在为公主诊治。”   昭成帝挥了挥手,“增派人手,不准任何人踏入玉和殿,特别是太后的人。告诉公主身边的侍女,若公主醒来,务必劝阻她,今日绝不能让她来太极宫。”   “是。”   暗卫刚退下,太后气势汹汹地来了。   “皇帝,燕儿的尸体抬进了哀家宫里,来龙去?脉哀家都听人说了,哀家一定要?为燕儿讨回公道,皇帝若是徇私枉法,哀家就算拼尽这把老骨头,也要?让害死林燕的凶手得到应有的惩罚!”   太?后?的到来在昭成帝意料之中,波澜不惊道:“林燕的死朕都听说了,朕一定会帮她讨回公道。”   太?后冷笑道:“那还请皇帝说话算话?,把永乐交出来。”   “太?后?糊涂了,这与永乐有何干系?”   “呵,哀家就知,陛下会包庇永乐,您心中的好女儿是如何对林燕下的毒手,在场都有眼所?见,可不是哀家一面之词。”   昭成帝冷淡道:“林燕的死绝不可能是永乐为,朕会派锦衣卫探察清楚,等有了结果,朕会马上告诉太?后?,只是请您莫要牵扯到永乐。”   “皇帝以?为,哀家不提,宫里的人都不提,就能掩耳盗铃,天下太平了吗?”太后自嘲道,“皇帝不愧是哀家养出来的好孩子,这护短的性子和哀家如?出一辙,只是她能对?无冤无仇的林燕下此狠手,可见其蛇蝎心肠,皇帝就不怕她根本不是什么劳子真公主,而是个敌国派来的细作!”   “不管母后?怎么?说,朕都不会将永乐交给你。”   太后胸口一滞,往后?退了一步,“好,好啊!”   “来人,太?后?伤心过度,开始胡言乱语,送太后回宫休息。”   太?后不怒反笑道:“皇帝不知道,这件命案已经?在民间?传开,你说要?派锦衣卫查探,好,哀家就等三日,三日之后?,若皇帝不能给哀家满意的答复,也不愿交出杀人凶手,那就只能让皇帝斟酌,是想要?哀家这个?母亲,还是想要?你的宝贝女儿了。”   这三日,纵然?昭成帝有意控制,流言还是如飓风般四处席卷而去?,孩童甚至唱起了“真公主杀了假公主”的民谣,朝廷上也不断攻讦姜念兰。   这日下朝后?,徐文德又火急火燎地奔进来,道:“陛下,现在外面的风言风语甚嚣尘上,都在高喊‘皇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的口号,说永乐公主心肠歹毒,要?、要?……”   昭成帝冷冷瞥过来:“要?什么??”   徐文德捏了把冷汗,颤颤道:“要永乐公主以命抵命……”   “荒谬!”一掌拍在鸡翅木椅上,如?阵雷劈过,吓得底下的宫人哆哆嗦嗦地跪下,昭成帝眼神狠戾,语气冰凉道,“要朕掌上明珠的命,他?们想要?,阎王敢收吗?”   徐文德险些没拿稳拂尘,刚扶稳纱帽,就听昭成帝咳嗽了两声,忙递上去?巾帕,瞧见帕子上的血印,眼神担忧道:“皇上,您……”   “这些针对永乐的矛头太过明显,暗中定有人在指使,朕只恨自己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处处受限,否则,朕将那些人的脑袋都砍了,看?谁还敢继续胡言乱语!”   徐文德一惊,心痛道:“恕奴婢得罪,您身子骨大伤,不知还能不能长久地护着公主,若想让公主余生无忧,还是得为她寻一个牢靠的靠山。”   “可如?今永乐顶着杀人凶手的名号,朕又会去?哪儿为她找这样一个靠山?对了,太?子去?江平郡治疾,到现在还没有任何消息传回来吗?”   “何娘子说,太?子正是闭关之时,不能受外界的因素影响,所?以?从京城递过去?的信笺,她都暂且让下人收着。”   素来英武的帝王,眼里尽含疲态:“太子与永乐关系甚近,若朕真有一天撑不下去?,他?能善待永乐,护永乐一生富贵无忧,朕便能瞑目,至于这江山是姓姜还是姓李,朕都不在乎。”   他?知晓,若是逸王得势,他的永乐绝不会好过。   一个?时辰后?,国公府世子孟景茂求见,说他?有法子能解公主之围。   说完计策,孟景茂腼腆而又诚恳道:“只是,此法到底有损公主闺名,影响公主的婚事。臣对?公主曾有救命之恩,认为那戏文里的以身相?许……确为佳话?。若皇上不嫌……”怕皇帝觉得他?孟浪,他?又连忙改口,“恕臣愚笨,眼下只能想到这么?个?笨办法,若陛下不允,臣便另想其他?法子,总之,臣相?信公主,绝不想让她背此污名。”   “好,好!”多日来的担忧被解,昭成帝面光红润,起身大步走到孟景茂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对?永乐的心意,朕都知晓了。只要你能护永乐一生周全,事成之后?,朕即刻为你和永乐赐婚。”   孟景茂脸上一热,这也是他?梦寐以?求的事,忙跪下叩拜:“臣谢主隆恩,臣此生就算拼尽这条性命,也会护公主无忧。”   孟景茂正要?走时,忽听外头通传了声“太后驾到”,便见几日守灵,双眼赤红、面容憔悴的太?后?在宫女搀扶之下缓缓走了进来。   “皇帝,三日之约已到,请你把罪女姜念兰交出来。”见昭成帝不为所动,太?后?冷冷道,“看?来,皇帝是在女儿和母亲之间?,选择女儿了。”   “母后非要逼朕?”   “是皇帝在逼哀家!你分明知晓,林燕就是哀家的命根,现在命根子没了,皇帝还要?包庇杀人凶手,就是想要?哀家死!”太后双眼泛起冷光,“哀家问你最后?一遍,你是选择哀家,还是选择那个?与你相?处不过半载,心狠手辣的毒妇!”   “朕说了,永乐她不是凶手!”   “好,好,你是被那毒妇下了迷魂药,执迷不悟了——”太?后?忽然?癫狂地笑了,“不是凶手,皇帝说得好,哀家今日就一头撞死在你的金銮柱上,让你自己看?看?你这昏庸无脑、不分青白的模样!”   惊慌失措声、呼叫声、以及各种器具铿锵落地声,冲击着人的耳膜,吵得人烦乱不堪。   梅音挡在了太?后?跟前,强大的冲力让她口吐鲜血,却仍死死抱住太?后?,不让她冲动行事。   太?后?自杀失败,忽然?卸去?浑身力道,瘫倒在地,两眼空洞地抱着梅音。   “娇娇儿,哀家对不起你。”   昭成帝微微皱眉,不明白太后为何忽然提起被废的贤妃。   孟景茂不忍再看这场闹剧继续下去?,大胆地站出来道:“太?后?娘娘,恕臣斗胆,您确确实实误会皇上了,杀害林小姐的并非永乐公主。”   梅音道:“孟世子说话可要?讲证据,我家太?后?娘娘受不得刺激。”   “臣就是证据,因为当日,永乐公主一直和臣在一起。”   “什么??!”   在场的人都被孟景茂这一番话骇得说不出话?来。   “是臣无礼,本就心许公主,在听闻与公主有前缘之后,更是情难自禁,当日在澎光湖巧遇公主,就忍不住将公主请上了厢房——”他低下头,赧然?道,“待了一个?时辰。”   太?后冷眼看他:“孟国公教出来的孩子,竟会满口胡诌,许多人亲眼所?见,推林燕下水的就是姜念兰,难道所?有人都眼花了不成?皇帝,你想的借口拙劣,除非将知情人统统杀光,否则,怎么也堵不住这悠悠众口!”   “臣有证据,当日,臣赠了一幅画给公主身边的小童,那幅画应还在那小童手上。”   “一派胡言——”   “孟世子并非胡言,皇上,太?后?,卑职在澎光湖打捞出了一具女尸,那女尸的身形与公主有七八分相似,想必,生得也是与公主极像,才让大家看?花了眼,此人已经?畏罪自杀,也算是以?命抵命,尸体现下还在诏狱,太?后?娘娘若是不信,卑职可为您引路。”   陈晔作势“请”。   太?后?却看?了看?陈晔,又看?了看?孟景茂,最后眼神停留在昭成帝身上。   “哀家不知道,你为了这么个恶毒的东西,竟然?联合这么?多人,来骗哀家,骗世人。”太?后?撑着梅音的肩膀站了起来,一步步朝昭成帝走近,眼神逼视他?,“你就要?让燕儿的灵魂不得安息?让她的冤魂来责怪哀家,不能帮她手刃仇人,或是责怪你——皇帝,你怎么能对她这般狠心?你可知,林燕,她也是你的女儿!” 第79章   针落无声。   昭成帝不可理喻地望着太后:“母后思虑过重?, 竟开始疯言疯语了,来人,将太后送回宫——”   “谁敢动哀家!”太后一声呵斥, 将要上?前的宫人都?吓愣在了原地,她继续道,“皇帝是忘了, 哀家便帮你好好回忆回忆, 当年, 贤妃入宫, 遭你百般冷落,但有一夜,哀家将她送上了龙床,皇上?临幸了她, 也?是这一夜,贤妃有了身孕。”   见皇帝越皱越深的眉头,太后有种沉石落下?的畅快感, 她终于将埋藏了这么多的秘密说了出来。   “若皇帝不愿意回想,哀家便继续帮你回忆。哀家当年寻得了一种情蛊,将此雇给了贤妃,幻成你心爱之人的模样, 那时, 你和兰妃正值争吵, 贤妃便由此机会?接近,正也?因为这件事, 皇帝和兰妃之间有了隔阂, 而后她逃出了皇宫,这样, 皇帝可记起来了?”   这么多年,她虽知晓林燕的身份,但她不敢告诉皇帝,就是怕皇帝疯癫之下?,对林燕下?手,故而顺水推舟,让林燕霸着姜念兰的名头多年。   可是她的燕儿,也?是名正言顺的公主啊!凭何孤零零地躺在棺柩里,得不到应有的公允!   昭成帝眉头紧锁,又松开,不知回忆了多久,眉间流露出恍然。   “皇帝可是想起来了?”   “朕是想起来了,同时,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既然林燕也是你的亲生女儿,她死了,该得到她应有的公道!”   昭成帝却冷然道:“朕当年临幸了贤妃,然后惠娘与?朕生?了嫌隙,贤妃是这么跟母后说的。”   太后不知他是何意,凤眸微眯道:“是。”   “朕虽中了情蛊,但意志坚定,认出了她并非惠娘,当夜就从太极宫跑了出来,那情蛊,最终也?是惠娘帮朕解的,至于你眼中的好侄女——”昭成帝眼锋淬冰,“母后聪明一世,竟被?一个女?人耍了一世,你真该去看?看?,这个毒妇,到底做了什么。”   听到前半句,太后全然不信道:“不可能!”   听到后面?,她忽然意识到了哪里不对,道:“皇帝何出此言?”   “朕当日在诏狱拷问赖氏夫妇,得知了当年的真相。”昭成帝微阖上?眼,忍住心痛与?酸楚,“朕当年中了’三步痴‘中的子蛊,而惠娘,她知晓若用母蛊引走子蛊的后果,可是为了解朕身上?的蛊毒,她还是选择将母蛊种在自己的身上?,引走朕的子蛊。为了不连累朕,她偷偷跑出了皇宫,只是她没想到,那时的她怀了身孕……”   “朕起初不知,朕的子蛊是何时被种下?的,但母后说起情蛊,忽然点醒了朕,您的好侄女?背着您,将情蛊和’三步痴‘的子蛊一同植入了朕的体内,又故意泄露解蛊之法给惠娘,因为她知晓,惠娘一定会救朕。”   太后不敢相信,连梅音也?没想到,当年的真相竟会是这样,双双震惊地瞪大?了双眼,许久都?讲不出话来。   太后喃喃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她不相信,她不相信。她内疚了那么多年,认为是自己将侄女?送进宫,才造就了侄女?的悲惨的一生?,可是,皇帝却告诉她,那个她甚为厌恶的女人,救了她儿子的命,而她千疼万宠的侄女?,会?做出这样阴毒下作的事!   临到崩溃,太后却越发冷静:“这都是皇帝一面之词。”   “永乐身上?的母蛊,便是证据,母蛊未解,会?附着到腹中胎儿,这个,母后应该知晓吧。”昭成帝眸光冰冷地望向太后,“心狠手辣,怎么也?不及母后,在徐州,母后的人目击冲撞太子的永乐,一眼就认出了她,本来想杀她,却想到了一个更完美的计策,于是安排人进了曹家?的婚宴,将那碗迷神?汤换成‘三步痴’的母蛊引子。”   “在母后的计划中,安排了一个风流子弟,引诱永乐爱上?他,甘愿为他解子蛊,这样,待永乐回宫,就不得不以芜阴血维系才能活命,母后也?笃定朕会?让太子献血,这样,一步步搞垮太子的身体,逸王就有代替太子的机会?。”   “可让母后失望了,母后曾未想过,看?起来文弱儒雅的太子,骨子里却有超过绝大多数男儿的血性。而你煞费苦心更换的迷神?汤,其实也?是多此一举,反而因此露了马脚。”   陈晔见太后眼神?涣散,显然是被一桩又一桩的事打击得不轻,不能再?受更多刺激,但为了公主,他拱手道:“太后娘娘,还有一事,恐怕要伤娘娘的心了。您尽心尽力庇护林燕,可她在背地里,对您是无半分敬重。”   他对候在外面的手下比了个手势:“带人上?来。”   看?到来人,孟景茂惊道:“吟儿?!”   孟吟怯怯地瞥了眼在场众人,险些哭了出来,“哥哥……”   陈晔面?无表情道:“孟小姐,还请你如实将这些年来,林燕在你面?前对太后和皇上的‘好话’转述一遍。”   皇帝和太后在场,母亲又不在身边,孟吟胆子都被吓破了,哪里敢有半句谎言,哆哆嗦嗦地模仿着林燕的口气,将她这些年来如何忘恩负义、放下碗骂娘的丑恶嘴脸展现在众人眼前。   越听,太后的脸色越是难看,她完全想不到,这样粗鄙不堪的词汇,竟是从她自小带在身边、捧在手心呵护的孩子嘴里说出来。   到最后,太后再?也?听不下?去,吼道:“别说了!”   孟吟连忙闭嘴,不敢再多说一句。   昭成帝嘲讽道:“如此目中无人、跋扈粗蛮的白?眼狼,朕想不到竟是从宫中教养出来的。太后就是为了这么个玩意儿,也?不知从哪儿来的野种,对你的亲孙女、你的儿子横眉立目,只想逼着你的亲孙女?去死?”   “不、不……”   太后捂住双耳,痛苦地合上?了眸子。眼外的世界像挥斥獠牙的地狱,让她呼吸困难,时时刻刻被无尽的熔浆冲击、淹没。   她的脑海里,浮现起妹妹的音容笑貌。她的妹妹林荷,人如其名,就如荷花一样干净,总是温温柔柔,甜甜脆脆地唤她“阿姐”。   九子夺嫡,为了让她和当年年幼的昭成帝顺利逃出宫,身子骨柔弱的妹妹坚强地挡在她身前,笑容永远凝固在了脸上?。   她为了妹妹,也?是为了还恩,她对贤妃、安平王妃给予万千宠爱,甚至忽略了自己的亲子。却只教会?她们如何去享受荣华富贵,是以造就了她们自私自利的性子,却忘了教她们感恩,人心不足蛇吞象,终将作茧自缚。   这十几?年来,她竟是错了,错得一塌糊涂,错得愚蠢自负。   忆起往事,昭成帝亦是肝肠寸断,徐文德察觉到他的异状,连忙上前为他抚着后背。   昭成帝无力地开口:“将太后娘娘送回宫。”   这次,太后失魂落魄地任由宫人将她搀扶了下?去,没有再?说一句反对的话。   孟吟惊魂未定,趁无人注意,小步挪到孟景茂身边,“哥哥,你怎么也?在这儿?”   孟景茂尴尬地看了她一眼,道:“你没吓着吧?”   孟吟咬住下?唇,姿容可怜,“我都?要吓坏了,你快带我回去吧。”   孟景茂上?前告退,一场闹剧落幕,昭成帝身心俱疲,挥挥手让他先下去了。   往后的几?天?,太后一直待在安仁宫未出,据说再?也?没踏足过灵堂,连过了头七,也没想起来让人给林燕下葬。   而另一头,孟景茂的法子甚有成效,高喊永乐公主是杀人凶手,让其以命抵命的呼声渐渐停歇,转变成了两人之间的绯色桃闻。朝中人纷纷朝国公爷打探此事,国公爷只道:“一切遵从圣命。”别的就什么也不肯说。   姜念兰被关在玉和殿的几?日,得不到任何外界的消息,心里早就急得团团转,但她尊重?父皇的决定,从不吵嚷着要跑出去。   终于等到重?获自由这日,她内心忐忑地走向太极宫。   “父皇。”   昭成帝拍了拍身边的座位,开心道:“永乐过来,和父皇坐一块儿。”   姜念兰便上?前坐在了父亲身边,昭成帝问:“永乐还记得那日在澎光湖,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姜念兰心里一紧,“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林燕落水溺亡,包括暗卫在内,都?看?到是你,将林燕推下的水。”   “我?!”娥眉紧紧拧成一团,姜念兰不敢相信道,“当日,我带辉儿他们去澎光湖泛舟,却听到一只小舟上传来林燕的声音,她正在发泄对父皇和太后的不满,用词颇为……难堪,我听不下?去,便在下?了舟后,邀她去人少的地方谈谈。”   说着,姜念兰头一阵疼痛,“但到了地点后的事,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这件事,陈晔怀疑你被?下?了降头,还在调查你曾接触过的东西,但这阵子,民间闹得很凶,显然有人煽风点火,有意在针对你。”   姜念兰茫然道:“为何要针对我?”   “你放心,朕一定会让一切水落石出。只是万般无奈之下?,朕只能接受了孟世子的献计。”   昭成帝将这段时间的所发生的,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朕决定,为你和孟世子赐婚。”   姜念兰才刚从被当成杀人凶手的惊慌中走出,下?一瞬,又听到父皇要为自己赐婚,想也?不想地拒绝:“不可!”   昭成帝微微一讶:“永乐为何如此抗拒?你之前不是说,孟世子是你的救命恩人。”   姜念兰嗫嚅回道:“父皇就当是……女儿心直口快,但其实根本没想过,若救命恩人真出现的后果。”   昭成帝叹了口气,道:“永乐,朕都?知道了,你喜欢太子,对吗?”   姜念兰霎时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父皇,不明白父皇是如何发现她的心思。   “傻孩子,你母亲曾用母蛊救了朕,朕又如何不知,用母蛊引走子蛊的条件,是必须深爱对方呢?”他覆住姜念兰的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宗正寺修撰好的初本已呈交在了御案上?,只等着朕过目印章,永乐,你认为如果太子和你在一起的条件,就是要放弃这唾手可得的皇位,他会?这么做吗?”   姜念兰垂下眼帘。哥哥说会给她一个答复,可是这段日子以来,她给他寄去的信笺,他从未有过回复。   “再?者,太子确实是一个天生为君的人选,当年,我们姜氏的皇族在权利更迭中死亡惨重?,如今,只剩了姜尤这唯一的血脉,若听由朝臣们的‘顺应正统’,你认为,黎民百姓还有安居乐业的一日,朝廷根基还有安稳不动荡的一日吗?”   “我知道的,父皇,逸王不争气,又有外邦侵入,正是内忧外患之时,只有哥哥,是有能力处理这一切的储君。可是父皇,我的婚事也?不急在这一时。”   “可是,朕已经等不到了。”   昭成帝轻轻一声喟叹,脑袋忽然一阵眩晕,他撑住案台,从堆积案牍的角落,抽出一条还落着新鲜血痕的绢帕来。   姜念兰立刻抢过那绢帕,手骨不受控制地哆嗦着,难以置信道:“父皇……父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好了吗?你不是身子都好了吗?!”   “本来,朕不打算现在告诉你的,但朕怕还没给你找到依靠,就撑不下?去了,朕的永乐,朕的身体已经无力回天?,没有多久能活了。朕为你赐婚,是希望你没了父皇,也会有一个像父皇一样的男人,去疼你、宠你。”   “不,不,父皇,我只要父皇……”   眼泪断线的珠子似的,哗啦啦往下?掉,姜念兰的双眼不可抑制地耸动起来,像被父亲丢下的小孩,哭得双眼朦胧。   “为什么?父皇,到底为什么?是春猎,是被?猛虎抓伤那次吗?其实你根本就不是轻伤,都?是你让太医骗我,对不对?是我的错,我是个蠢货,我还让您去那么危险的地方,我没有保护好您的安全,我该死……”   听着她语无伦次的自责,昭成帝心疼地将她揽进怀里,安抚道:“不是你永乐,是朕自己,当初从赖氏二?人嘴里得知你母亲的过去,朕心肠寸断,根本没了求生?了念头,只想随着惠娘去死。可是朕又看到了你,朕的女?儿,朕还放不下?你,因为你,朕才能活到了现在。”   姜念兰扑在他怀里,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只会?不断地哭着。   等她情绪稍为平静了一点,昭成帝继续道:“孟世子于你而言,或许不是良配,但能在流言蜚语下?,仍选择相信你,朕能放心将你交给他,且他在公主府,永远是低你一头。至于太子,他继位后,三宫六院,佳丽三千,而你却无依无靠,他会?一直像父皇一样爱你吗?不会,朕不想让你受这样的委屈。但若他是你的兄长,他便能一辈子保护你、尊重?你,若成了丈夫,你不知他哪一日会?变心,永乐,亲情,永远比爱情要牢靠。”   姜念兰渐渐哭累了,躺在昭成帝怀里,只睁着一双雾蒙蒙的眼,没有任何力气开口。   “永乐,你答应朕,与?孟世子成婚,让国公府成为你的后盾,让朕能安安心心地度过这最后的时日,好吗?” 第80章   流落在外的十几年里, 姜念兰就像个任人颐指气使的奴隶,又或是连轴拉磨的驴,没?有一个能让她遮风挡雨的家, 也不能有自己的想法。   善心帮她的张婶、将闺女旧衣裳分给她的李叔……这些人的融入,让她渐渐感知到,她原来也是个有温度、有血有肉的人。   她并不贪心, 只要旁人对她好一丁点儿、夸赞一句, 她就卯足了干劲, 好似从前从没?摔过?跟头, 身上的伤疤从未存在,仍对未来的每一天都充满希望。   后?来,她有了家,认识了更多的人, 再也不是个那个遭家人厌弃的小花,她的父皇会以她的想法为中心,她的兄长总是待她如沐春风, 他们给她的生命注入色彩,有了能在冬日憩息的温度。   她渐渐从小花的阴影中走了出来,感激且珍惜地度过?每一天。   ——上天却在这个关头告诉她,她现在的好日子?都是赊来的。   从太极宫出来后?, 她的世界好似崩塌了下来, 每日以泪洗面?, 哭得?累了,就倒在被褥上睡过?去, 一日吃下的东西少得可怜, 偶尔扒拉两口热汤,胃里也会有想吐的冲动?。   春香夏凉急得?不行, 以为她是生了什么病,不然往日贪吃的公主,怎么会连最爱吃的糕点也不动上一口?   眼睛哭红哭肿了几日,姜念兰终于想明白了几件事。   一则,如果父皇留给她的时间不多,那么她只想乖乖听他的话,不再惹他生气,不再成为他的负担。若能每天开心无忧,或许上天开眼,能让他的身体出现转机。   二则,她这段日子?偷看了许多情爱话本,才知这世?上从不缺薄情郎。她曾以为爱一个的情绪是永恒的,是她太过?天真单纯,从未去想过?,若她和兄长成了恋人,兄长却在以后?变了心,她待如何。   如果兄妹之?情更长久,她宁愿做他一辈子的妹妹。   她将自己的想法写进了信里,虽知晓楚南瑾正?在闭关?,不会看到信,但她还是在落尾处工整地写下婚期,让人将信带了出去。   不知是信送出去的第几日,已经?多时无梦的她,被茫茫无边的梦魇包裹。   四周昏黑,而楚南瑾怡然坐在一方小凳上,一豆微燃着的烛光,聚亮搁置在膝上的信笺,正?是她寄出不久的那封,他聚精会神地读着,姿态很是专注 。不知看了多久,他忽然抬起?头,起?身朝她走来。   他离开的这段时日,她分明是日思夜想的,却也不知为何,陡然生了退却之?意,直到他笑眯眯地捧上她的脖颈,将她逼退到再无可?退。   在他掌下,是流动?的血管,任由他轻轻摩挲。皮肤战栗之下,她突然升起?一股念头,他会在她的肌肤撕开一道口子?,饮从她体内流出来的鲜血。   她为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而更让她胆颤的,是他俯身贴上她的耳廓,温热的呼吸好像真实存在一般。   “哥哥不是说过?,让你乖乖在宫里等哥哥回来么?”   她在黑暗中无处可?躲,而露出獠牙的他将尖齿送上她的脖颈,泄愤似的用力啄咬。   “我不想看见你身披嫁衣,去与另一个男人成婚,我会忍不住杀了他,在我回来之?前,念兰自己将麻烦解决掉,可?好?”   他的呼吸和心跳愈来愈清晰有力。   ……   姜念兰再一次从噩梦中惊醒。   一直到她出嫁的前夕,她都在反复地做着这个相同的梦境,黑夜中的鬼魅有着蛊惑人心的声线,让她分不清现实与虚幻,最后?回答了什么,在梦醒后?也完全不记得了。只有醒来后?一身冷汗黏腻的滋味,长久地停荡心间。   随着婚期的临近,昭成帝看起来容光焕发,病气似乎退了不少,姜念兰心里瞧着开心,连对婚嫁的畏惧都淡去不少。   只是午夜梦回时,想起那封寄出后杳无音信的信笺,心底总会划过?淡淡的失落。   她的公主府建在距皇宫仅一街之?隔的繁华地段,尚未落成,荣国夫人特意在国公府为她辟了一间院子?,作为她和孟景茂的新房。   依照规矩,公主出嫁之?后?,非召见不能随意回宫,昭成帝给了她特权,只要她想,皇宫的大门随时向她开放。若是受了任何委屈,不论如何,他都会接她回家。   出降这日,姜念兰含泪登上花轿,红妆千里,锣鼓齐鸣,隆重风光的场景,令所有待字闺中的女子艳羡不已。   国公府往来官员络绎不绝,首辅林尚、左都御史杜鸿、以及新上任的王大人等等,成对结伴地送上贺礼,一片热火喧嚣,唯有角落里站着的孟吟,与这喜庆的氛围不搭,脸上的阴沉都要滴出水来。   她这阵子?装得?很好,荣国夫人便纵着她跑出来看热闹,但还是不放心她,派了几个丫鬟暗中盯梢,她好不容易甩开几个烦人精,溜到前厅,对着宴上一人招手。   “你不是答应过?我,只要我按着你说的去做,哥哥就不会娶公主了?”   逸王不耐烦道:“皇帝无论如何也要保下姜念兰,本王能有什么法子??况且,公主再怎么金贵,不也只是个女人?你们女人不是最会窝里斗,还需要本王教你?”   说着,他就要离开,孟吟连忙拽住他的衣袖,咬牙切齿道:“王爷这算是过河拆桥了?咱们现在可?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您要是不愿帮我……”她豁了出去,“我就把你让我做的那档子事都抖出去!”   话音刚落,孟吟有些后?悔,她如今算是与虎谋皮,她这明晃晃的威胁,也不知能不能唬住逸王。   逸王眼神立刻黑沉了下去,阴毒而又不屑地淡淡瞥了她一眼。忽然,咧嘴笑笑,道:“放心,本王会帮你的。”   婚典复杂而又冗长,一日下来,姜念兰身心俱疲,肚子饿得唱起了空城计。   好不容易到了国公府,姜念兰整个晕晕乎乎的,差点在婚堂上倒了下去。不知从哪儿伸出来的一只手,往她的婚服里塞来一把糖,她偷偷吃下糖,眩晕感消退了下去。   喜帕的遮盖,让她只能看出那双手的主人有些黑,却也足够让她猜出此人是谁,在心底默默道了句谢。   “多谢林大人。”   到终于结束繁琐的礼节,一人坐在空荡的婚房里时,姜念兰仍觉得?十分不真实,她没?有初为人妇的喜悦之情,心头反而充胀着酸涩。   摊开被紧攥在手心的糖,不由?得?想起?那日,春光明媚,楚南瑾骑着高马,捏着特意从万安铺买来,讨她欢心的糖果,阳光照进来,漂亮的糖纸好似镶着璀璨的宝石。可那糖她最终还是没?有吃。   时至今日,她想起那被她丢弃的糖,心腔里满是苦涩,她有些懊悔那日分别,她没?对他多说几句话、多诉几声衷肠,若他回来之?时,见她已为人妇,已是物是人非,只能两相对望。   婚服沉重,姜念兰亦是满身疲惫,想着孟景茂还在前厅应酬,她扒开一条小缝,轻声唤道:“春香,夏凉……”   春香夏凉作为她的陪嫁丫鬟,本该在婚房外候着的,可?她一连唤了几声,都没?有任何回应。   她将遮挡视线的冠珠挪到耳后,托起?繁重的婚服,想要到外面?去瞧瞧,虽不合规矩,但春香夏凉不会无缘无故离开,肯定是前厅出了什么事。   “咚、咚……”   在她刚要动?身起?来之?时,门外传来一串有力而铿锵的脚步声。她定?了定?神,快速将喜帕恢复原样,忐忑地将双手合拢放在腿上。   门“咿呀”一声被推开,有风吹了进来。来者并没有着急上前,而是定?定?站在门口许久,眼神紧锁着她。   姜念兰被那道炙热的目光盯得?坐立不安,虽然孟景茂现在是她名义上的夫君,以后?也要生活在一起?,但她怎么也适应不来。她在心底斟酌了许久,决定?和对方商量,两人先分床睡一段时间。   “世子为何一直站着不动?”   姜念兰强作冷静,话尾是止不住的颤抖,见对方仍没?反应,想起?教习嬷嬷交代的称呼,紧张地喊道:“夫君,你过?来些,我有话要与你说……”   “呵……”   空荡而又安静的新房里,响起?一道夹带着冷气的嘲声,姜念兰立刻反应过?来,来者并不是孟景茂。   她尴尬到无地自容,而后?又茫然地想,不是孟景茂,那在这个时辰,还会有谁跑到新房来?   正在她不知所措之时,来者迈开步伐,径直朝她走来,没?等她往后?退缩,遮面?的喜帕被人掀开,她的下颔被一双有力的手用力提起?,整个人像一柄待开的弩箭,撑开在绣着鸳鸯戏水的被褥上。   “妹妹真是给我一个好大的惊喜,答应等我回来,却是让我看你身着嫁衣,坐在与另一个男人的婚房里。”   姜念兰动?了动?喉头,却在这种被逼视的情景下,发不出任何声音来,而他总是带笑的眸子?,夹含着能刺穿她肌肤的利刃,像锁紧猎物的孤狼,下一瞬就能将尖锐的獠牙咬上她的动?脉。   “我在灵泉,要待够九九八十一天,方能洗净身上的寒气,可前日我忽然心痛异常,怎么也不能静心下去,便猜测你这有了异动。果不其然……”楚南瑾攫住她的两颊,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恨意,“妹妹竟然还是要嫁给孟世子,哥哥自是不允,可?在千里之?外,又能如何?不过?是骑了两天两夜的马,在你们洞房花烛之前抵达。”   “哥哥不是交代过你么?你是不是忘了哥哥对你说的,你若敢嫁他,我就敢杀他。哥哥倒不知,你还有好做寡妇的喜好。”他凑得更近了些,用掌心比划着她脆嫩的颈脖,好似在思考哪处更适合咬上去。   姜念兰紧咬着下唇,被他毫无温度的言语震得心惊肉跳。   她的哥哥,有着悲悯天下、普度众生的气度,是令人敬仰的太子?。可?眼前这人,虽顶着哥哥的样貌,却轻描淡写地谈论着旁人的生死,好似一个生杀予夺的恶鬼。   不,眼前之人根本不是她的哥哥,眼前的一切也都不是真实的,她现在一定?是在梦里。   对!只有梦里那人,与哥哥生得?一般无二,却有着和哥哥完全相反的性情,一定?是她太累了,才不小心在新房里睡了过?去!   姜念兰咬了下舌头,希望自己能快点醒来。   “念兰以为现在是在做梦?”楚南瑾为她脱下沉重的凤冠,三千墨发垂如瀑布,他以手作梳,一下又一下地穿插过?她的长发,呵笑一声,“哥哥为念兰编织了一场美梦,可?是你亲手把它打碎了,姜念兰,你该庆幸我的马很快,否则,你让孟景茂碰你一下,我就剜他一只眼珠子?,砍掉他一只手。”   他紧紧按住姜念兰的双臂,不屑道:“当一辈子兄妹?我不知你从哪儿生出来的可?笑念头,你这辈子?,只能是我的妻,从前我对你退让,给予你自由?,你却还是想要逃离我,这一路上我想得?很清楚,只有将你锁在我身边,哪儿都不能去,你才会永远都属于我,永远只能和我在一起。” 第81章   她身上的嫁衣红得刺目, 零落散在绣着鸳鸯戏水图样的红绸上,无限程度地刺激着他的眼膜。   是她为旁人披上的,属于旁人的嫁衣。   他胸中的妒火燃烧得愈发旺盛, 迎上她退怯的眼神,“噗咚”一声,像踹翻了火炉子, 终是忍耐不住, 将两天两夜不曾休眠的疲累, 以及一路来片刻未曾停止过的心痛, 化为?唇齿上的纠缠,在她的脖颈留下一圈又一圈深深的咬痕。   姜念兰不知到底是她疯了,眼睛出现了幻觉,还是他疯了, 才会在她的新婚之夜堂而皇之地闯入,对她做出这样令人羞耻的事。   斑驳的红烛晃眼,姜念兰努力抬起眸子, 望向敞开的大门,想推开压在她身上的人,否则前厅的人一来,看到?他们兄妹二?人这般情形, 饶是十张嘴巴也解释不清楚。   “念兰是希望你的夫君能来救你?”嘲讽地加重了“夫君”二?字的音调, 眸底是掩不住的妒火, “就算你望穿了眼,也等不到?他, 想知晓孟景茂现在身在何处吗?来, 哥哥带你去找他。”   楚南瑾揽住她的后腰,提了一把力道, 姜念兰双腿一软,直直栽进他的怀里,挣扎了两下,却被他搂得更紧,她只能攀附着他双臂,才能让自?己站稳。   姜念兰这才发现,楚南瑾身上罩着的并不是他惯常穿的雪衣,而是身玄墨色的锦绸,泛着冷光的阴暗颜色,与他此时?周身的气度贴合,而他单手轻松地将她环抱在怀里,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揉进骨血里。   楚南瑾带她去了柴房,常守在外面守着,瞧见两人的到?来,眼观鼻鼻观心,自?觉地往边上挪了挪。   一身新郎打扮的孟景茂被封着嘴,狼狈地倒在一堆草垛上,已?经陷入了昏迷。   楚南瑾若无其事地上前,忽然一脚踹在孟景茂的大腿上,“今夜本是你们二人的洞房花烛夜,孟世子却躺在这儿不省人事,可真不懂春宵一刻值千金的道理。”   望着新郎服上多出来的脚印,姜念兰瞳孔一缩,着急道:“你疯了吗?!”   她用力全身力气想要推开他,却是以卵击石,她只?能气喘吁吁地放弃挣扎,“千错万错,都是我的过错,是我没有遵守承诺,兄长?若有怨气,尽管冲着我来,但世子他是无辜的,你将他绑在这儿,若是还让他受了伤,让国公府的人发现了,就再也没有解释的余地,兄长可不要继续做傻事!”   楚南瑾附耳轻声道:“妹妹到了这个关头,还是想着关心我,哥哥就是死也甘愿。”见她神色骇然,他补充道,“放心,哥哥不会做傻事,我已?知晓,你是因为皇帝的病情,才不得不应下了这场婚事,并非你自?愿,又怎么舍得死呢?”   他眼神一暗,话锋转道:“若你是主动请旨与孟景茂成婚,哥哥才是真的要发了疯。如今只?是对他略施薄惩,让他清醒清醒,妹妹不是他该肖想的人。”   “孟世子如今是我的驸马!”姜念兰见他完全没有给孟景茂松绑的意图,忍不住拔高了声线,“即便我是因为父皇,才不得不与他成婚,但木已?成舟,兄长?不该再与我如此亲密,且孟世子什么也没有做,他是无辜之人,不该受此牵连,请兄长将他送回洞房!”   话说完,她有些懊悔,她本意是不想让楚南瑾得罪国公府的人,出口却是一派糊涂,可是话已?经不能收回了。   楚南瑾的眼神刹时淬了冰,冷冷地落在姜念兰身上。   听她叫另一个男人夫君,为?另一个男人求情,像是有一把在腹腔烧着,一根名为理智的弦逐渐崩断,语气却是淡然:“无辜?念兰可知,孟景茂他不过是个鸠占鹊巢的小?人,我只?是将他扔在这儿,已?是格外开恩,他拿着救命之恩来骗你,骗陛下,无耻之径,活该千刀万剐,又有什么资格成为你的驸马?”   姜念兰问:“如果孟世子不是我的救命恩人,那谁是?哥哥说他骗我,难道哥哥有其他的证据?”   楚南瑾对上她如潭水般泠泠清澈的双眸,心中郁结,漠然道:“不论是谁,总之,不可能是孟景茂。”   姜念兰摇了摇头,轻声道:“哥哥,莫要一错再错下去,将孟景茂放了吧。”   楚南瑾抱着她往外走,道:“念兰,你的夫君只?能是我,你若再叫孟景茂一声夫君,我便用刀子在他脸上划上一刀,再为?他求一次情,就让他心口多一个窟窿。你若想看他千苍百孔的模样?,大可继续在我面前提他。”   姜念兰立刻噤了声,她隐隐觉得,现在的楚南瑾说到做到。身侧景色不断后撤,姜念兰内心一阵恐慌,“你要将我带去哪儿?新婚之夜,若我无故失踪,国公府的人一定会来找我。”   楚南瑾压下心底的怒气,忽然诚恳道:“放心,一切我都安排妥当了。只是我的行踪被不少人盯梢着,突然从江平郡赶了回来,那些人用脚趾也能想出缘由。念兰,你是我的软肋,若你继续留在国公府,便是我将软肋堂而皇之地展露在众人跟前,国公府在朝堂并非中立,孟国公暗中拥立的是逸王,你待在国公府一日,便是一日与我为?敌。我不敢确定他们是否会拿你来威胁我,所以我只?能将你带走。”   姜念兰揪紧了他的衣领,想起面色和善的孟国公,不曾想,他竟是逸王一党的人。   但她很快又反应过来,“有父皇在,没人会对我怎么样?,况且,孟景茂是我的驸马,又是国公府嫡子,只?要他护着我,我定然是安全的。”   楚南瑾埋在她的肩头,低低一笑?,道:“果然,念兰现在变得聪慧,不是哥哥三言两语就能忽悠过去的。”   姜念兰恼怒地掐了下他的肩头。   楚南瑾倏然咬上她的耳廓,“我自?不可能让你留在国公府,顶着世子夫人的名号,与孟景茂朝夕相对,更不可能将他送回洞房,你乖些,我会告诉你春香夏凉的去向。”   “……你把春香夏凉怎么了?”   任她如何反抗,楚南瑾岿然不动,打定了主意要带着她离开这里。喜庆欢腾的国公府逐渐远离在视线中,取而代之的,是皇宫巍峨的建筑。   楚南瑾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她带回了东宫,安置在一隅她从未踏足过的小?院落中。   刚将她置在榻上,楚南瑾就要去脱她身上的嫁衣,姜念兰惊得使出了吃奶的劲,拼命攥住自己的衣襟,不让他得逞。   她一直反抗,楚南瑾的动作并不顺利,摁了下她的脚踝,听她轻声呼痛,嘴角勾起满意的弧度,道:“本来,今夜想当作是你我的洞房花烛夜,但我冷静下来后,还是觉得这样?委屈了妹妹。我只?是想将这身属于你和孟景茂的嫁衣脱下,不会对你做什么。”   姜念兰不信他的话,在他手再次伸过来时?,再次选择了躲避。白嫩的脚踝被他握在手里,像一截小?小?的莲藕,他炙热的目光抬了过来,压不住眸底窜起的火苗。   “但若妹妹不听话,不乖巧,我就不保证,我还能控制自?己。”   姜念兰吓得立刻停止了反抗。   楚南瑾顺利地脱下了她的绣鞋和罗袜,再将嫁衣上的系带缓缓解开,动作轻柔,好似在对待一份珍贵的宝物。   姜念兰心跳漏了一拍,无比痛恨自己的反应。分明她现在是被抢亲,她该对他的行为?感到厌恶。可一想到他为了她连夜赶回京城,不顾后果地将她从国公府带走,她的心无法?控制地偏向了他。   瞧见他眼下的乌青,胸腔更是无法抑制地泛起了心疼。   想起他说的,要将她锁在身边,哪儿也不准去,指尖蜷起,羞恼道:“你到?底打算将我关在这儿多久?”   “在你成为我的妻子之前。”   姜念兰咬牙,强迫自?己狠下心肠,冷硬开口:“妻子?兄长?是打算违背天下纲常,娶自己的妹妹为妻么?父皇不同意,百官不会同?意,我……亦不愿背负这样?的骂名。”   说着,她的眼眶有些发红泛酸。   戏本里的剧情就是如此,一开始,男主人公为了和女主人公圆满,什么山盟海誓、上刀山下火海都可以做到?,可经历柴米油盐的磋磨,人心变迁之后,他又会痛恨起女主人公让他背负的骂名。   人心凉薄,正是如此。   姜念兰最害怕的结果莫过于此,脖颈上他的咬痕还在隐隐作痛,话语中不禁带了一丝哭腔。   楚南瑾正将她裙裾内的里袴褪至膝上,露出匀称的小?腿,听到?她略带抽泣的控诉,忍不住在她的小?腿肚上捏了一下。   “就因为这莫须有的罪名,所以选择与孟景茂成婚,想与我做一辈子的兄妹,姜念兰,我可有说过,不要无声无息地对我判下死刑。”   他将她身上沉重的婚服脱了个七七八八,让她的腿搁置在他身上,俯身靠了过去,“姜尤不过是个不成器的废物,仗着自?以为?的‘靠山’,以及一个‘名正言顺‘来呼动老臣,就以为有了与我对抗的能力,但我从未将他放在眼里,即便我被老臣攻讦为?外姓,我也有的是法子对付他。”   见她眼神困惑,一看就是没能明白他的意思,他伸手抚了下她的鬓发,沉沉道:“我不会和你冠上兄妹之名,更不会让你离开我。”   直到?方?才,姜念兰仍认为楚南瑾之所以会变成这样?,都是因为?她违背了对他的承诺,只?要顺着他的心意,让他消了气,他还能变回从前那个温柔的好兄长?。   可他谈起朝政时的势在必得,对逸王的轻蔑不屑,以及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煞气,都让姜念兰无法再继续欺骗自己。   “你究竟……是不是我的兄长??”   楚南瑾温和地与她对视,“念兰在说什么傻话,我不是你的兄长?,还能是谁?”   他望向她的眼神,仍是温柔、怜惜,以及不加掩饰的宠爱,可姜念兰到底是察觉到了不同,她陡然想起还在国公府时?,他对她说的——“哥哥为你编织了一场美梦,可是你亲手将它打碎了”。   “不,你不是……”   “太子殿下,有紧急情况。”   楚南瑾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从收到?她要与孟景茂成婚消息的那一刹起,他就决定收回对她无条件的宽容和忍让。   他会在她面前慢慢撕下面具,即便为?她不喜、为?她厌恶,他也没办法?再走回头路了。他绝不能忍受她的离开,去奔向另一个男人的怀抱,即便这于她而言是束缚,他也绝不会收手。   在她的鬓发上落下一吻,带着无尽的缱绻和迷恋,沉声道:“念兰乖乖在这儿等我,若是想要什么,尽管吩咐看守的侍卫,但是不要想着离开。”   姜念兰心如擂鼓,以为?是国公府的人发现了她的失踪。   楚南瑾离开后,她紧张忐忑地坐在榻上,想好了一切的借口,等待侍卫寻来这里。   可等到?天光熹微,外面仍没有任何动静,她只好失望地躺了下来。   如楚南瑾所言,他确实将一切安排得妥当,国公府根本无人发现她不见。   她所在的院落四周都有人看守,只?要她想离开楚南瑾界定的区域,侍卫就会现身阻拦,她找不到?与外界沟通的法?子,只?能泄气地返回厢房,对侍卫送上来的食物一概不闻。   侍卫没办法?,害怕她出事,将她不吃东西的事禀了上去。夕阳西沉之时?,楚南瑾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   他二?话不说地将她揽进怀里,解释道:“我回宫匆忙,须得与陛下解释交代缘由。昨夜突然离开,是因为?婚宴散后,王大人遇到?了刺客,他正被陛下暗中授予调查北蒙国奸细的任务,手上的线索很重要。只是,委屈你一人留在这儿,没有哥哥陪着你,你一个人害怕吗?”   姜念兰问:“春香和夏凉呢?”   “她们二?人还在国公府,你‘病’了,她们须得寸步不离地照顾你。”   原来这就是楚南瑾为她的失踪所找的借口。   姜念兰反问道:“我能病一时?,难道能病一世吗?你难道要用这个蹩脚的借口,将我一辈子关在这儿?你若真觉得一个人待在这儿委屈,关心我的身体?,就该放我离开。”   楚南瑾好似没听到她的质问,反而将她搂得更紧了些,嗅着她发间的芳香,整日奔波的疲惫放松了下来。   “你若是待着无聊,我让人将球球给你送过来。它一直养在东宫,被养得膘肥体?壮,毛色顺滑,黏人得紧,你若想见那个捡回来的小孩,我也可以让人把他带过来,除了放你离开,其他的,哥哥都可以答应你,可是你怎么能不在乎自己的身体,一点?儿东西也不吃?”   他端起床头上搁置的肉汤,轻声道:“念兰,别饿坏了自?己。”   “我不吃!我只?想要离开这里,你为?何要限制我的自由?”姜念兰激动道,“我想陪在父皇身边,他身子不好,若他出了什么状况,我却不能及时?出现,我会恨你一辈子。”   手里的肉汤被她一推,碗瓷碎了一地,好似他们二人分崩离析的关系。   楚南瑾眼神一碎,但仍不肯退让半步,“你留在东宫,若陛下身体?有恙,我会让人迅速知会你,我说了,在你成为?我的妻子之前,休要再提离开的事,念兰,外面的世界很危险,乖乖留在我身边,我会将你保护得很好。”   姜念兰不明白,楚南瑾为何执意要将她关在此处,她望了眼洒落一地的肉汤,以及楚南瑾眼神中的受伤,试着软下态度。   “你让我离开这里,我会向父皇说明你我之间的感情,并且我答应你,不会再回国公府,与孟景茂的婚事作废,我们仍能像以前一样相处。只是你不要再针对孟世子,若他还被关在柴房,还请哥哥将他放出来。”   楚南瑾扬唇笑?了,却夹带着一丝讽意,一下又一下地抚着姜念兰的长发,语调却格外冰冷。   “念兰是想将哥哥当成三岁小?孩儿耍吗?”   他叹了口气,嘴唇擦过她的颊侧,感受到?她的战栗,长?指如游蛇一般,滑过她颈侧的肌肤,吐息温热,说出来的话却残忍至极。   “若你亲自?了结孟景茂,哥哥才能勉强相信你这张小嘴吐出来的鬼话。”   “哥哥到?底是去灵泉治病,还是去灵泉驱邪?”姜念兰语调微颤,“孟景茂到?底哪儿得罪了你,如此残酷的话,我不相信是从你嘴里讲出来的!”   楚南瑾的动作一顿,忽然道:“你在澎光湖的事,我已?经让人调查清楚了。”   姜念兰惊讶地投去目光,这件事父皇也在命陈晔调查,但是一直不了了之,所以只?能采纳了孟景茂的法?子。楚南瑾却这么快就查出了因果?   楚南瑾从袖中掏出一副雕花精美的请帖,搁在她的手上,说道:“这副请帖被人下了蛊,会让中蛊之人任由下蛊之人操纵,极为?阴险狠毒,若不了解这蛊的由来,常人难以发现,这蛊是被下在如此隐秘之处。”   姜念兰愣神,道:“可是,这帖子是荣国夫人给我的……”   “那日,孟吟是否假借探望之名,将她挑选的花卉送给了你?”   姜念兰想起那日的情形,点?了点?头:“是,但是我担心她在花里下毒,立刻让夏凉将花瓶收起来了。”   “念兰倒是聪明,可惜为?时?已?晚,只?在那一刹,花瓶中的毒就与请帖上的蛊毒两两相承,进入了你的体?内。你失去意识的时段里,一直是在被孟吟操纵,也就是说,她与林燕交好,却亲手杀了林燕。”   姜念兰震惊地睁大了双眼,大脑飞速运转,提道:“在辉儿面前提起澎光湖的宫女,也是有意安排的吗?”   “是。”   “……可是,孟吟为何要这样做?那可是一条人命啊。”   “念兰,哥哥早与你说过,孟吟对她的兄长心思不纯,她会陷害你,是因为?嫉妒孟景茂喜欢你。此女歹毒,为?了不让孟景茂与其他女子在一起,手里不知多少腌臜。”   “不过,她的性命还有价值,哥哥不会让她上蹿下跳太久,到?时?,千刀万剐,凌迟处死,念兰可随便抉择她的死法?。”   想到?那血腥的画面,姜念兰退缩道:“她会得到应有的报应,但孟吟做的错事,不该让孟景茂来承担,且孟景茂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去伤害他。”   她一而再再而三地罔顾他的警告,对孟景茂一再维护,让楚南瑾胸腔的嫉妒之火烧到峰值。   “哈哈哈……我的傻念兰,孟吟如此,你以为?孟景茂会是什么好东西?”他无法抑制地低低笑了起来,将他天真的妹妹紧贴在胸口,让她听着他鼓动的心跳,恨不得将其挖出来,让她聆听他的真心。   “孟吟的所作所为?,孟景茂早就知晓,陈晔一直没查出前因后果,不仅是因为?下蛊之法?隐秘,更因为有孟景茂在暗中给孟吟兜着。真是可笑?,他在你和皇帝面前当英雄,私底下却帮他的妹妹洗脱谋害皇室的罪名。不过这种?事,他也不是第一次干,当初新岁宴上,孟景茂偷听到?姜尤和属下的对谈,那时?的他以为姜尤要对你下手,本来想在陛下面前供出姜尤,可一得知他爹站的是姜尤的队,他就彻底‘忘记’了此事,托他的福,不少女子在此后遭了姜尤的毒手。”   “他谎称是你的救命恩人,用当年的情形来骗取你的信任,念兰呐念兰,但凡你多长?点?心眼,去了解一下当年的状况,就不会被他编造的谎言迷惑。一个因为?嫉妒剽窃,而被抓包的人,又有哪门子心思,去救一个毫不相干的陌路人呢?”   一连串的信息涌来,姜念兰无法?分辨真假,只能怔怔地看着楚南瑾。   楚南瑾握住她的手,紧紧地按在自?己的胸膛,无尽的痛苦灼烧着他的心脏,让他没办法?继续忍受,让她将一个无耻之徒当作救命恩人,时?时?刻刻挂在嘴边关怀。   感受到?掌下的心动,姜念兰心跳飞快,问道:“你怎会如此笃定,孟景茂就是骗我的?”   “……因为当年救你之人,是我。” 第82章   每年的七月二十?, 是兰妃娘娘的祭典。   那年幽州出了个颇有名望的学派,楚南瑾远赴幽州求学?,正好撞上的兰妃娘娘的祭日, 身为太子,他不可能无动于衷,于是那年, 便有了那辆至今仍流传佳话的兰花灯车。   祭典的过程并不顺利, 太后的母族落在幽州, 楚南瑾来到此地, 犹如?羊入虎口,太后的人马多次对楚南瑾下手,更在祭典设下埋伏,欲将楚南瑾的人赶尽杀绝。   楚南瑾声东击西, 与孟景茂换了服饰,留在花灯车上巡城,刺客误将祭台上的孟景茂认成楚南瑾, 将其掳走,反而让楚南瑾躲过一劫。   巡城的过程出现了意外?,他顺手救下险些命丧车轱辘的姜念兰。也在一段时间里,与之有了深深的牵连。   迢县重逢, 他一眼?就认出了她, 同时也知晓, 她正是皇帝一直在寻的永乐公主,可不知为何, 她忘记了当年救过她的小郎君, 在她眼?里,他只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   得知真相后, 姜念兰并没有当初设想的愤怒,内心出奇地平静。   “你在迢县就认出了我,却假装不识,我有什么值得你利用的?”   楚南瑾缓缓道出真相:“太后想在你身上中下’三步痴‘的母蛊,你融入子蛊后,就只能靠着我的芜阴血续命。一个因为痴疯失宠,一个因为献血而丧命,这是一箭双雕的法子,我得知太后的阴谋,自不能坐以待毙。”   于是他将计就计,顺势留在姜念兰身边,代替太后原先为姜念兰准备的“风流子弟”,让姜念兰爱上了他。他也并不像太后以为的那般体弱,在半只脚踏入鬼门关后,又生生熬了过来。   因为姜念兰,昭成帝对他更为青睐,稳稳守住了储君的位子。太后的筹谋反而为他做了嫁衣,气急败坏之下露出不少马脚,再无翻身的机会。   一切都顺利地按着他的计划进行,除了,他再次爱上了姜念兰,且无可救药。   任由孟景茂顶替救命恩人的身份,借此接近她,是因为他不敢认。   他对她是有利用和欺骗,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已经完完全全地占据了他的情感,却也因此,他不敢告诉她真相,不仅是害怕在她跟前苦心经营的好哥哥形象崩塌,更是不敢去赌,她对他仅是怀疑,态度就已冷淡不已,在知晓他的所作所为后,是不是会对他憎恨、厌恶。   他望着她明澈的眼?,清晰地看着她眸光闪过的失望,任由一双手翻搅着他的心脏,嘴里冷静地吐出字句。   “念兰,若我当初能预料到,现在的我会?这般爱你,我不会让你受到后来的伤害,从第一眼?认出你,我就会带你回宫。”   “既然从前不敢认,现在为何又选择告诉我真相?”   不顾她的挣扎,楚南瑾将她的手紧紧握在手心,深情而又诚恳道:“我只想让你看清孟景茂的真面目,他不是你的良配。我绝不能容忍,因为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恩情,让你牵挂他至此。”   姜念兰觉得十分可笑,“他不是良配,你就是吗?”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楚南瑾忽然收起示弱的情绪,眼?底划过对她的怜悯、对她的势在必得,“念兰不明白吗?早在决定将真相告知你时,我就不在乎你对我到底是何看法了,我不要求你能原谅我,我会?用我的后半生,来弥补对你的亏欠。”   他的指腹摩挲着她的下颔,将她的面容紧锁在他炙热的目光下。   “只要你能留在我身边,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罢,于我而言,并没?有什么改变,只要我爱你,就足够了。”   “你!”   姜念兰没?想到,他竟是抱了破釜沉舟的念头?,恨恨道:“我以为,你跟我说这些,是因为你已经醒悟,想要悔过,可原来,你根本不打算求得我的原谅,不管不顾我的想法,只想将我囚在这儿!”   “是,念兰,这一日,我给过你很多机会?,可你仍旧选择维护孟景茂,我本就善妒,你却还要来激怒我,一次次地挑战我的底线。所以我只有将你锁在身边,时时刻刻盯着你,我才不至于整日担忧,你又会跟哪个世子走到一块。”   告诉她真相,也是为了让自己彻底狠下心,不要因为心软而放她离开。既然撕破了脸皮,只有将她强行留在身边,他们才能永远在一起。   楚南瑾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我仍遵守我的承诺,若陛下有任何不适,我会?让你去看他。只是你要听话,要乖乖吃东西,不要借此来威胁我,你若想绝食抗议,我有的是法子让你吃下去。”   交谈到最后,竟然是这样一个结果,姜念兰彻底死了心,眼?前之人,再也不是那个温柔亲善的兄长,而是一个只想囚她自由的恶鬼!   楚南瑾命人收拾好碎瓷,又命膳房做了姜念兰爱吃的东西,本以为要费老大的劲,才能让姜念兰吃下东西,他也做好了对峙的准备,未料食盒一摆上来,姜念兰就迅速将食物扫荡一空。   对上楚南瑾的目光,姜念兰嘲讽道:“既然你说有无数法子让我吃下东西,我又何必自讨苦吃。”   楚南瑾坐在她身侧,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的一举一动,最后,视线紧锁在她嘴角的食屑,嫣红的嘴唇一张一合,使得他暗下去的眸光跃起焰火。   伸出的手倏然收回,在她抗拒的目光下,将嘴唇贴了上去。   情到深处,姜念兰努力推开他,警告道:“你说过,你不会?碰我。”   楚南瑾将欲吞回了喉中,因她身上的芬香难以自禁,却还是应道:“念兰放心,我会?忍到你我的洞房花烛夜。”   终于不是在梦境,而是将真实、清醒的她搂抱入怀,她的推拒、吐息将他紧紧缠绕,令他欲罢不能,辗转来回,用尽了自制,方能遵守“君子之约”,只是将她抱在怀中?入眠,并未踏过最后一丝防线。   姜念兰醒来后,楚南瑾已不见了身影。   他的温度还残留在被褥上,她的眼?神却刹那冷了下来。   当初埋在心底的猜测又涌了上来。   说心不冷,是在自欺欺人,他说他爱她,可她不知这份爱里掺了几分真,几分假,她亦不会?因为一句虚妄的爱,就一头无法自拔地栽了进去。   她曾经左右摇摆,以为误会了他而内疚自责,到头?来,她才是被耍得团团转之人,或许他口中?的逼不得已是假、他的爱也是假,他对她的喜欢抵不过唾手可得的权利,将她关在这里,不让她与外?界接触,是因为另有所图。   但?她知晓,她并没?有与楚南瑾对抗的实力。   若楚南瑾真怀了弑君夺位的心思,她连给父皇报信的机会?都无,只能万事先顺着他,确保父皇的安全?,暗中想法子离开这里。   姜念兰顺从地在院子里待了几天,除了离开,楚南瑾对她可算得上百依百顺,她要求见球球和辉儿,没?过两天,楚南瑾就将一人一猫带了过来。   球球如?他所言,胖得越发像一只球,已不是当初瘦弱的小猫模样。   姜念兰怜爱地将球球抱到怀里,逗弄着玩了一会?儿,郁结多日的心团总算开解了些。   楚南瑾走后,她才将辉儿拉过来,问:“这几日,你都是待在东宫吗?”   “嗯,太子殿下回来后,就将我接回了东宫,说姐姐嫁了人,没?办法顾及我。”辉儿犹犹豫豫地开口问道,“姐姐是嫁给了太子哥哥吗?为何也在东宫?”   姜念兰不知如?何与辉儿解释,只能道:“姐姐没有嫁给太子殿下,只是和太子闹了点矛盾,太子这才……将我关在这儿。”   辉儿惊讶地张大嘴,气鼓鼓道:“太子殿下怎么能把姐姐关起来?”   但?他只是一个小孩子,除了生气,拿楚南瑾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姜念兰摸了摸他的头?,轻声?问:“你在外?面的时候,有没有听宫人说过有关皇上的消息,宫里可有出什么事,皇上他……可还好?”   辉儿想了想,道:“东宫的宫人们各司其职,并未谈起过皇上,辉儿以为,既然没?提起,就说明宫里没有什么大事发生,皇上应是无恙。”   姜念兰松了口气。   辉儿无名无份,在宫里并不能随意走动,知晓的消息有限,他被送进来后,楚南瑾也不可能再放他出去,但只要知晓父皇平安,她就心满意足了。   这几日,楚南瑾空闲的时候并不多,姜念兰落得清闲,白日里逗猫赏花,听辉儿背书?吟诗,时间过得还算快。   但?是到了夜里,无论多晚、多繁忙,楚南瑾总会披着夜霜赶过来,与她同睡一榻,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姜念兰从一开始的沉默,到会?和他提起几句从前。   “徐州府衙署里闯入的刺客,是你安排的吗?”   “不是,是太后的人。”他沉默了一会?,道,“但是常守一直在暗中跟随。”   “山林里出现的木屋,是你安排的吧?”姜念兰轻视一笑,“应有尽有,除了脏乱些的木屋,我不相信,还有这样的巧合。”   “是我。”   “看着我因为你受伤,急得团团转,冒着危险跑到镇上找大夫,当时的你,是不是觉得很可笑?”   “念兰,你何必这样?想我。”他加大了手上的力道,将脸埋入她的肩颈,让鼻尖完全充盈她身上的味道,“小花对我的好,我都看在眼?里,都是我心动的累积,我的一颗心早已扑在了你的身上,是我爱而不自知。”   “念兰说我骗你,可我在和你的相处中,早就不辨真假,对你的好是真的,对孟景茂的醋亦是真的,我许诺过你未来,就绝不会?食言。”   姜念兰逼迫自己不要被他的言语蛊惑。   直到一日,他以为她已经入睡,在她耳边轻声?道:   “念兰,你不必等太久了……快了,就在这阵子,我把姜尤解决了,就带你离开这里,你会?成为我的妻子,我们永远在一起。” 第83章   四肢肥实的白猫在阳光下懒洋洋地舒展身体, 惬意地打了个哈欠,听到主?人的呼唤,慢悠悠地甩了甩尾巴, 并不打算回?应。   姜念兰找了老?半天?,才在灌木丛里找到球球,气得掂起它的后脖颈。   “叫你这么多声都不应, 原来是躲在这儿晒太阳呢!”   球球抖了抖耳朵, 在姜念兰怀里寻了个舒适的位置, 下巴蹭着她的手臂。   姜念兰气极反笑, 伸手撸了两把肥猫软绵绵的白毛。   正在背书的辉儿担心地望过来,“整日吃了睡,睡了吃,球球不会?生病了吧?”   姜念兰点了下球球的鼻头, 调侃道:“是得了病——得了懒病。”   她正抱着球球往辉儿坐着的石桌走去,灌木林上的斜晖碎成星星点点的光,跳跃在来人的雪色长袖上。   姜念兰循着脚步声望去, 怀里的球球嗅到气味,对着来人“喵”了一声,以示迎接。   楚南瑾顺手接过姜念兰怀里的球球。   “都怪你娘亲,把你惯得越发懒散, 几日没抱, 竟这般沉了。”   他在和球球说话, 灼灼的目光却一直跟随着姜念兰。   姜念兰因他的称呼而羞恼不已,“我尚未出阁, 谁是它的娘亲?”   她的羞态在心尖泛起涟漪, 萦绕成浓稠的浆甜,楚南瑾压了下上扬的眉尾, 对球球道:“你娘亲是在怪我,还不八抬大轿将她娶回家。”   球球好似听懂了他的话,对着姜念兰“喵”了声。一人一猫,竟有种父唱喵随的喜感。   辉儿还听不懂大人之间的对话,目光在二人之中辗转流连,很是困惑。   被他一呛,姜念兰说不出话来,正憋着气思考怎样呛回去,余光瞥见挤眉弄眼,却得不到楚南瑾一丝关?注的常守,明白了什么,冷笑了声,道:“在你眼里,我和你豢养的猫狗有何区别?”   楚南瑾黑沉的眸子闪烁了下,不等?他回?答,姜念兰健步如?飞,转身进了屋子。   在榻上坐下,她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很快,透过故意留下的门缝,偷瞄着外头的动静。   她见楚南瑾往前?走了几步,想追了上来,按捺不住的常守半途阻拦,对他汇报了些什么。楚南瑾眉宇紧皱,朝她的方向深望了一眼,最?终还是放下球球,跟着常守离开了。   一种更激烈、翻江倒海的情绪覆上了心头。   楚南瑾近来忙得不可开交,白日偶尔会?露面,但基本看?她一眼,屁股没坐热就得离开。夜里也是回得越来越晚,好几次她都睡了过去,又在他的亲吻下被吵醒,迷迷糊糊地望向窗外,天?色一次比一次浓稠。   她想起那夜装睡,楚南瑾在她耳边许下的承诺,不禁笃定,现下正到了他与逸王争锋的白热化阶段,故而无瑕来顾及她。   为了证实这点,她有意在院子各处打转,发现看守的侍卫少了几个熟面孔。   防守最为薄弱、他又分身乏术,正是逃跑的最?好时机。   姜念兰在心底制定好详细周全的机会?,旋即将珠帘拉下,强迫自己入睡。到了晚上,她精神格外振奋,留了盏灯,特意候着楚南瑾回来。   身侧的床榻塌陷下去,楚南瑾一身霜寒气未褪,就迫不及待地从身后抱住她,担心将她吵醒,特意压缓了动作。   不遂人意,姜念兰还是被他“吵醒”了过来。   “兄长最?近很忙?”瓮声瓮气的女音,犹带着未睡醒的惺忪懵懂,似是觉得他的双手太冷,将被子掖了上来,挡住从窗缝里吹进来的冷气。   楚南瑾双臂僵硬了一下,旋即将侧脸轻轻压上了她的颈窝。从将她关?在这儿起始,她对他就没有过好脸色,更别消说会主动跟他讲话,主?动关?心他。   靠着她身上的暖意,听着她软糯的语调,一颗沉浮上下的心,因为这片刻的温情而沉淀下来。   “近来政务堆积,是不得空些。但只要哥哥有时间,就会?过来陪你。”   他的语气中满是疲惫,平日亲完她后,倒头就能睡过去,她主?动搭话,他胸中情潮更是澎湃,将眼尾烧得灼红,抵不过本能,覆身压了过去。   一番情动温存,将她饱满圆润的后脑勺掌在手心,夹带着汹涌情意的声线在她耳鬓边响起。   “哥哥上次给你带的书册可看完了?”   姜念兰的眼角还洇着泪水,她怀揣着目的,故而对他的亲热并未推拒,还有着迎合之意,导致他来势汹汹,让她难以招架。一得空,便大口地呼吸着空气。   嗓音润了又润,方嘶哑着开口:“兄长带来的书?,都是自认为我爱看?的,但我其实觉得枯燥乏味,翻了几页便无心再看下去。”   “那念兰想看什么样的书?哥哥再挑些新的给你送来。”   姜念兰抬起水雾潋滟的眸子,定定地看着他:“我在这里待了许久,身边没个能说体己话的人,也辨不清日久岁深,早就闷得发疯,我想出去透口气,顺便上市集挑几本想看?的书?,兄长可否应允?”   楚南瑾下意识地拒绝:“你想要什么,哥哥都会?给你带来。”   “哥哥难道想将我一辈子都关在这里,说迟早会?让我出去,会?娶我,都是搪塞我的玩笑话?”   她眉眼含怒,不似被宣告被禁在这儿时的滔天怒气,而是饱含风情,犹如?小娘子对心上人的控诉。   “我只是想瞧一眼外面的烟火气,再挑几本爱看的书。若这点小要求都不能应允,我又怎么相信你对我的承诺?”见他默不作声,姜念兰转过身,将脑袋塞进被窝里的动作一气呵成,“我今日说错了话,我甚至不如?你豢养的猫狗,至少球球尚有一片宽敞的灌木林活动,想去哪儿晒太阳,就去哪处,我却不能如它一样自由!”   楚南瑾脑海里划过她今日嗔怒地鼓着双眼,质问他的模样?,冷硬的眉眼松软了下来,去拉扯被褥。   “哥哥说过,现在外面的局势很危险。”   见他有动摇的架势,姜念兰乘胜追击,仍紧紧攥着褥被,面容却对着他,半仰起雪白的颈线,氤氲水眸中裹挟着委屈。   “我不会想着逃跑,你若是放心不下,就再增派些人手,把我看?得严一点,再或者,你要是得闲,可以陪我一起去。总之,若不能再出去透透气……”她眼底的光彩瞬间暗淡了下去,“我迟早会?闷得发疯。”   她脆弱沙哑的声线,揉杂着一丝令人心神震颤的娇意,击得他溃不成军。   楚南瑾盯着她薄如蝉翼的寝衣,那上头缀了几颗莹透的珍珠,白得晃眼,一如?他游离过的触感。一把将被褥掀开,双手穿插过她的腋下,几乎将柔软的身体嵌进自己体内。   “我答应念兰的要求。”沉声中带了一丝闷,“但要讨几分利。”   ……   姜念兰从马车下来,双腿仍在发软。   她给足了“利”,得到了一次出宫机会?,但那夜的荒唐仍历历在目,她从来没想过,虽未逾越雷池,却还有那般多的花样?可以施展。让她感到羞耻万分,却又有一丝莫名的熟悉感。   总之,损失分外惨重。   辉儿看出她的异状,小手将她牵得紧紧的,关?切地问了好几声。   姜念兰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幕帷,唇角露出勉强的笑容。身边跟着打扮成“父亲”的侍卫,以及几名奴仆装扮的宫女,将她围在中央,隔开来往的平民,一副千金小姐出府的派头。   众人严阵以待,好似上战场般肃穆,见公主似乎没有逃跑的念头,一门心思逛着商街,也不敢有丝毫懈怠,毕竟这是太子捧在心尖上的人,若有分毫差池,他们这一行人的项上人头难保。   从一家商铺出来,姜念兰轻声细语地询问“父亲”:“我想去那儿买几本书?,可以吗?”   她指着对街的一个书摊。   “父亲”命奴仆上前打探路况和人流,确保不会?有人潮拥挤。   书?摊虽小,但胜在质量上佳,姜念兰一连选出好几本想看的书。而一众奴仆光顾着小心盯着她,冷落了辉儿,以至于?他踮脚去够置放在内侧的画卷,却被卷轴砸了脚,哇声哭起来。   姜念兰着急地蹲下抱住辉儿,“这附近可有医馆?”   辉儿的哭声在药郎上了膏药后方止。   一番折腾下来,已?经到了晌午,姜念兰没了继续逛的兴致,让侍卫牵来马车,就这么回?了东宫。   辉儿眼角仍挂着泪痕,被侍卫抱去偏房休息,姜念兰独自回?了厢房,眉眼的担忧骤散,唇角笑意嫣然。   辉儿人小鬼大,他们配合不错,计划进行得十分顺利。   紧束的云锦牡丹纹腰封下有一处凸起,若不凑近看?,只以为是里衣撑出来的鼓包,姜念兰将腰封松了松,从中取出一包药粉。   每到饭点,宫女都会?按时送来膳食,趁着宫女布菜的功夫,姜念兰快速将药粉倒进汤碗,舀了一勺到唇边,又拧眉将汤勺放下。   “今日的汤怎么有股怪味道?”   宫女忙上前?嗅了下,诚惶诚恐道:“公主?,奴婢没有闻着怪味。”   她受过叮嘱,这位公主是太子和皇帝捧在掌心上的明珠,不能有丝毫怠慢,公主?若皱下眉头,她们这些宫人少不了苦果子吃。   “我也不想为难你,你来尝一口,若是有怪味,就撤下去,让膳房那边下次注意点儿,若没有,那就是我闻错了。”   公主?的通情达理令宫女感激涕零,拿来个新汤勺,小心翼翼地舀了半勺汤。   “公主?,奴婢觉得这汤鲜度很好。”   “那便是我弄错了。”   宫女缓了口气,站到一旁,没多久,忽然一阵眩晕,眼前的景象出现重影,撑不到半刻钟,眼睛一黑,直直倒了下去。 第84章   一炷香后, 厢房里走出个低眉顺眼、瑟瑟发抖的宫女,慌慌张张地用巾帕覆着面容,怀里抱着食盒。   月光稀薄, 旁人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觉她行为鬼祟,一走近, 方?看见她满身都是汤渍的痕迹。   见这架势, 旁人以为这小宫女定是得罪了公?主, 被汤水泼了一身。   领事?嬷嬷怕生事?, 揪着她快步往外走:“笨手笨脚的,要是?公?主怪罪下来,有?你好果子吃!”   院门反常地只站了两名侍卫,抬起眼皮瞥了眼嘤嘤低泣的“宫女”, 又将眼睛斜了回去,继续低声讨论。   “现在还没找到人?”   “来者神?出鬼没,那么多弟兄都追不到他的?踪迹, 肯定不?是?个善茬,太子殿下又在太极宫,锦衣卫还在路上,也不?知以这人的?通天本领, 弟兄们还能将他围困在东宫多久……”   “宫女”脚步放缓, 竖起耳朵听侍卫的对话。东宫似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她以为要大费周章,却一路畅通无阻地逃出了封禁之地。   内心窃喜的同时, 又划过一丝担忧。   嬷嬷将姜念兰拉到隐秘之处, 疾言厉色地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姜念兰收敛情绪,语气怯怯道:“公主说今个儿的汤有?股子味道, 是?膳房的?人不?用心,就将汤洒在了奴婢身上。”   嬷嬷古怪地扫了眼她手上的食盒,喃喃道:“不?对啊,膳房的?材料都是?顶新鲜的?,听闻这位公?主的?脾气也是?挺好,怎么会突然?发这么大的脾气?你抬起头来,让我瞧瞧你脸上有?没有?烫伤。”   “宫女”覆着脸的巾帕反而按得更紧,“嬷嬷不?用担心,奴婢回去用清水洗一洗就好了,别污了嬷嬷的?眼。”   “今日?宫中生变,膳房人手不?够,就只能挑了你这么个蠢笨的?,我反复交代,你还是?出了差错。罢了罢了,太子眼下顾及不上你,只怕会秋后算账,你且趁着这几日?安生,将脸上的?伤弄好,即便被逐出宫,也好找个人家,有?个着落。”   姜念兰心一紧,忍不?住问:“宫里发生什么事了?”   嬷嬷狐疑地睨了她一眼:“你最该关心的?,不?是?可能被逐出宫吗?等?等?,我听着你的?声音怎么有?些奇怪?不像是……”   领事嬷嬷察觉不对劲,灯光羸弱,她想凑近去看对方?的?脸,却忽生异变。   一道黑影窜过丛林,发出簌簌响动,像夜游的?行侠,惊起茂树枝叶哗哗而落。而紧追其后的?,是?佩着冷剑、棱角生硬的东宫巡卫。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领事?嬷嬷惊出冷汗,逮住一个面善些的?年轻小侍卫询问:“东宫可是潜进了刺客?”   “是?啊,嬷嬷快些回去,躲着房里莫要出来了,今夜不?会安生,恐怕要变天了。”小侍卫压低声音。   嬷嬷面色凝重:“多谢了,春雪,快随我回去……春雪?!”   “宫女春雪”竟是趁着二人谈话的?功夫,钻进漆黑的?丛林中,消失不?见了。   姜念兰跑出许远,仍不?敢停下来歇脚,她隐隐感觉侍卫口中的“变天”重若千钧——   或许生变的不止东宫,而是?整个皇宫!   一路来的冷清更是让她笃定这个想法,宫中巡卫像是?被集中到了一处,导致平日?防守森严之地皆有?空缺。   她本来的?计划是?逃出东宫,寻求羽林卫的?帮助,但一路顺利得诡异,导致她现在一个羽林卫的身影都见不?着不?说,她的出逃也顺利得诡异,令她心理惴惴不?安,百般思量下,决定先摸去太极宫,暗中观察动向。   寒气侵袭入体,她跑得胸腔滞闷,扶着粗壮的树干停步喘息,源源遥望灯火辉煌的?太极宫,竟无一名宫人在外值守。   她的心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裹挟住,沉沉地往下坠。   强振精神?,从侧方?绕去御书房,那是?父皇常待的?地方?,但听侍卫说楚南瑾也在太极宫,怕被他的?人提前发现,她格外谨慎小心,贴着昏暗的地方前进。   清冷庄严的玉阶残花寥落,冷风吹得人骨头严寒,姜念兰瑟缩了下,躲在树后良久,见外面没什么动静,缓缓探出头,正迈出步子,视野中忽然出现几道从屋脊落下的身影。   “公?主,恭候您多时了。”   常守领着东宫禁卫,语气恭敬有?加,却不动声色地四角围堵起来,不?让她有?任何逃跑的?机会。   被发现的?那一刹,姜念兰心脏骤停,片刻之后,想明白了什么,手脚的?冰凉却让她冷静了下来。   “太子早就预料到,我若是?逃跑,定会来太极宫了吧?”   “是。”常守如实回道。   姜念兰捏紧了拳头,“太子在何处?我有话要问他!”   “公?主,您跑了一路,应该也累了,先随属下去厢房歇歇,喝两口热茶,属下再跟您慢慢解释。”   姜念兰冷笑一声,原来过于顺利的?出逃,不?过是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她好似被逼到了绝境,扯开嗓子,用生平最大的音量大喊:“父皇,我是?念兰啊父皇——”   “没用的?,公主。”常守握紧腰间佩剑,泼下冷水,“太子不?在太极宫,皇上也不?在,这里都是?太子殿下的?人,任凭您喊破了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您。”   姜念兰早就料到这个结果,却还是?不?甘心地又喊了两声,夜空孤寂,沉闷的?龙钟震颤,发出绝望犹如哀鸣的?回声。   “公?主,今夜宫变,有人浑水摸鱼了进来,外面并不?安全,请您跟属下回去吧。殿下说过,一切来龙去脉,待尘埃落定后,他都会向您一一解释。”   姜念兰握紧拳头,往后退了一步,全身紧绷戒备,肃目道:“你先跟我说清楚,楚南瑾他到底想做什么?宫变,是?逼宫夺位?!”   “公?主慎言!此?等?大逆不?道之举,太子何以至此。公主不要胡思乱想……公?主小心!”   姜念兰正凝神与常守对峙,被他扬高的?音调一惊,退了一步,绣鞋踩上断枝,后脚跟刺痛,呼痛的?低眸间,身体一轻,已然?被带着跃上最粗壮的一根树枝。   冰凉的匕首抵上她的颈,耳边传来类似冷血动物?,毫无感情的?威胁声。   “别过来,否则我杀了她。”   正是东宫禁卫追捕的刺客。   他有?意变了声调,嗓子像被锐利物件撕拉过一般,听不?出原来的?音色,但他身上翻腾的?血气和杀气,预兆着这并不是一个等闲之辈。   “阁下想要什么尽管开口,但若伤了公?主一根寒毛,绝不会让你活着离开皇宫!”   “只要你们按我说的?做,我不?会伤害她。你的手下不是我的?对手,不?要让他们偷偷靠近我。”刺客的?语气平稳而冷静,却让悄悄包围过来的侍卫顿住脚步,皆是?脸色一变。   “阁下的?话,未免太过自大,你凭什么以为在天罗地网之下,还能安然?无恙地全身而退?”   “若你执意要试我的?身手,我的?承诺则作废。”   刺客将刀柄更深一寸,在旁人看来,刀尖已抵上了姜念兰的喉管,只要他稍一用力,便会见血。   常守攥紧佩剑,无奈公?主在对方?手里,牙根咬起又松下,问?道:“不知阁下想要做什么?”   “我要去安仁宫,让你的人不要阻拦我,若是?不?放心,可以跟着。”   常守皱紧眉头,“安仁宫是?……”想到什么,他比了个手势,退让道,“希望阁下能够信守承诺。”   刺客轻轻点头,而后提起姜念兰,在偌大的皇宫飞檐走壁。   风声急剧刮过耳廓,姜念兰静默一路,忽然开口:“你不想伤害我。”   那刀虽然?一直抵着她,刀锋却是?钝的?,此?人明显不?想让她受到伤害,是?以用一把钝刀挟持她。就连走壁途中,也稳稳将她携在外侧,不让锋利的墙面刮伤她。   “我是不想伤害公主,好在公?主配合,我的?武器并不?是?刀,若公?主反抗,我只能得罪了。”   刺客轻功了得,不?过刹那功夫,就已跃过了几座宫殿,安仁宫在夜幕中逐渐显出形状,刺客回头见常守等?人被远远甩在身后,脚尖一顿,转而朝着另一座灯火通明的?殿宇而去。   “这好像不是去安仁宫的方向……”   以为得不?到回答,刺客却和她耐心解释:“我夜潜皇宫,是?想给皇帝传递一些消息,但见宫门皆是?太子的?人,觉得蹊跷,便潜入东宫,不慎被太子的人发现踪迹,追捕至今。”   脚踏实?地后,两人藏匿在繁茂的?树丛后,来回巡视的禁卫竟有不少熟面孔,正是?之前看守她的?东宫侍卫。   姜念兰有不好的预感,情急之下,她攥紧刺客的?衣领,口不?择言道:“秦大人,父皇可能有危险,看在多年情分上,请您救救他!”   对方?静默良久,久到姜念兰以为认错了人。   秦爻涩然开口:“你认出了我?”   他是?朝廷命犯,自然?不?可能大张旗鼓地入宫,他武功高强,又对皇宫的地形、密道熟悉至极,想抓住他自然?不?是?易事?,所以他顺利逃出东宫,为了行动更方?便,顺手拐了永乐公主当人质。   他故意改变音色,就是?不?想被人认出来,未曾想还是公主一眼识破,他沉默地将刀收了起来,歉然?道:“情势所逼,得罪了公?主。您放心,若陛下有?难,卑职必会拼死相互。”   秦爻要向昭成帝传递情报,虽不?知内容,但姜念兰直觉他不?会害父皇,阖宫都是?楚南瑾的?人马,其心昭然?,有?秦爻的?承诺在,他们算是绑在同一条线上的蚂蚱。   两人达成一致后,姜念兰全权配合他。秦爻全神贯注,身如鬼魅地在禁卫的?盲区点穿梭,巡逻的侍卫瞧不见人影,只以为是?风动。   姜念兰没来过这座宫殿,只知宫里设宴常在此?处,偌大的?宫殿恍若一座迷宫,亭台水榭围绕着大小回廊,绕得人头晕目眩。   一座灯烛耀目的殿室里,急急走出一名宦官,边下阶边喊:"造反,造反啦!太子弑君,救驾……"   话音未落,冷兵器架上宦官的颈脖,伴随一句“胡言乱语”,堵住他所有?的?呼声。   秦爻趁着档口,迅速带着姜念兰从墙边掠过,停留在一扇有强光透出的窗牖前。   姜念兰心神?俱乱,宦官那句"太子弑君",无疑在她心里丢下一枚炸弹,劈得她浑身发麻发颤,她不?敢伸手推开眼前的这扇窗,手无力抬起,软绵绵地使不?上力道,在她好不?容易找回一丝力气,一只生满厚茧的大手抢先破开窗。   浓厚的?血腥气漏了出来,一双作尽风雅诗文,极为修长白净的?手,将一把?红色刀子从昭成帝胸口拔出。 第85章   听?到破窗之声, 楚南瑾缓缓回过身,目光如钩地望向闯入的二?人。   臂上的绣纹冷光森然,像潜伏黑夜阴冷的毒蛇, 击开层层浪潮,覆来千钧压迫,在看到姜念兰的一刻, 眉眼稍有缓和, 慢条斯理地擦去手背沾上的血渍。   “念兰, 过来。”   父皇倒在銮座, 生?死不明,姜念兰整个人僵成了一座石像,她迫切地想知晓父皇的情况,便迈开步子, 想走到父皇身边去,秦爻及时拉住了她。   “若太子谋反,你过去便是危险。”   姜念兰向楚南瑾投去目光, 嘴唇翁动,“皇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楚南瑾皱了下眉头,紧盯着秦爻握住姜念兰的那只手, 冷然?道:“放开她。”   秦爻用伪装的声音回道:“太子殿下, 你?是皇上钦定的储君, 皇上对你?更有知遇之恩,你何必让自己背上弑君的罪名?, 为千夫所指?”   “孤的所作所为, 你?有何资格指摘?将你的脏手,从孤的皇妹身上挪开!”   秦爻没动。一双如鹰般坚毅刚勇的眼, 对上一双蛰兽般鸷冷危险的眸,心下一惊,他从未见过高风亮节的太子,会露出这副煞人的神情。   双臂被铁钳似的手围截住,姜念兰无法前进?,刀子割肉般抽搐地耸肩,不多时便泪如雨下,双眼肿红得像被红铁烙了般。   “皇兄,你?跟我说过,逸王不成气候,这皇位迟早是你的,我不相信你?会弑君,一定是刺客,是刺客刺杀父皇对不对?你是赶来救父皇的,太医正在路上,在路上对不对?父皇会有救的,父皇会醒过来的对不对?”   她一连发问的“对不对”,让楚南瑾心尖抽痛,生?出不敢与她对视的无力感,只?有将视线从她身上挪开,不看见她那张惹人心疼的脸,心头的抽搐方会停歇片刻。   “念兰,陛下已经没了气息。”   “不!”   姜念兰紧咬住下唇,浓血的铁锈味在口腔漫开,是她最为不喜的味道,她也最怕疼,却不顾一切地想冲到父皇身边,如往常一样躺在父皇怀里撒娇,听?父皇沉声唤她永乐,宠溺地跟她讲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她一瞬爆发出来巨大气力,好像不要这双手般拼命挣开束缚,秦爻只?能点了她的穴道。   兵卫从两侧围了过来,陈晔为首,看到秦爻的一刻,愣了下神,莫名?的熟悉感。   “将刺客逮住,务必不能伤到公主。”   “是!”   姜念兰早已哭成泪人,全身无力瘫软,任人摆布,秦爻一人脱身尚且困难,若带着她一起?,更是难如登天。从黑布包裹的剑鞘中抽出长剑,毫不犹豫地将姜念兰护在身后。   他武功高深,但到底寡不敌众,体力飞速消耗,不可恋战。   在与陈晔交锋时,秦爻故意露了一手破绽。   熟悉的剑花令陈晔招式缓了一拍,浑身紧绷地望向裹在黑衣中的刺客,两相对视,坚毅的眉眼似曾相识,让他想起?一位故人,不由分了心。   仅此一刹,烟雾炸开,众人捂住口鼻向后一撤。   “不好!”   果不其然?,待烟雾散去,原地早已没了秦爻的身影。   “殿下,卑职这就让属下封锁城门,继续追捕!”   楚南瑾没有说话。   敞开的窗牖扑进?兰花香,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好似要将这香气刻进骨子里,猎猎飒动的蟒纹衣摆,却显出孤独、寂寥,和一丝不为人知的心碎。   ……   甩开紧追不舍的锦衣卫后,秦爻从密道逃出皇宫,粗大茂密的桐树后,静静停着一辆马车,一记鞭响,马车扬长而去,逐渐与夜色融为一体。   深夜万籁俱寂,坐落在山顶上的寺庙却袅袅上升着烟雾,秦爻瞧见这缕轻烟,脚步加快了几许,眉宇罕见地蹙成一揪。   落在轻烟来源的大院中,秦爻让姜念兰枕着院中的古树坐下,而后大步迈了过去,推开那扇吱嘎摇晃的木门。   “咳咳……”   飘渺的雾气恍若到了仙境,灰头土脸的女人蹲在灶台前,用?一把小扇子扇着柴火,被呛得完全睁不开眼。   秦爻几步上前,扑灭了熊熊烧燃的柴火,将女人带出厨房。   “王妃,卑职不过离开几个时辰,您怎么将这儿弄成这副模样?”   安平王妃语气委屈道:“我肚子饿了,就想把灶上的饭菜热一热吃,谁知生?火这般复杂,差点呛死我了!”   秦爻递了张巾帕上去,“您将脸上擦一擦吧。”   擦脸的功夫,安平王妃瞥见树下的窈窕身形,方知秦爻竟带回了一名?女子,警觉道:“那是何人?”   “这……”秦爻不知从何解释,王妃对永乐公主敌意颇深,他又是个大男人,完全不知如何缓解女子之间的关系。   而安平王妃不等他回答,就窥见了树下女子的真容,阴阳怪气道:“原来是皇上最宠爱的永乐公主啊!”   秦爻和她讲述宫中发生的事,安平王妃惊讶地张了下嘴,闪过怨恨、嘲讽、不甘的神色,最后尽数化为幸灾乐祸。   “皇上糊涂,非要将储君之位让给一个外姓人,却不关照他有血脉之连的尤儿,这下算是引狼入室,自食其果了吧!”   秦爻敬她,听?到她这一番话,却还?是忍不住拧眉斥道:“王妃此言置身事外,毫不担忧仍置身皇宫的太后,太后娘娘见到卑职的第一眼,首先问的便是王妃您的近况,娘娘疼您护了您一世,痛失爱子,您却丝毫不考虑她此刻的情绪,甚至对皇上出言不逊,‘孝义’二?字,丁点不沾!”   秦爻从未和她说过这样的重话,安平王妃变了脸色,眼里满是委屈,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但他的责斥句句在理,她完全无法反驳,甚至生出愧疚之感。   两人僵持不下,安平王妃正打算低头认错,秦爻肃眉开口?。   “知晓林燕并非贤妃的骨血,太后便幡然?醒悟,想弥补对公主和皇上的亏欠,公主如今是皇上唯一的遗脉,太后定希望她能平平安安,若不想寒了太后的心,还请王妃能与公主和平共处。”   说罢,秦爻转身将姜念兰抱进了里屋。   穴道被解后,姜念兰空洞无神的眼紧盯着泛白的天花板,掖在暖和的被褥之下的手脚却冰凉不已,还?在不止地颤抖。在秦爻唤了她一声后,她登时宛若进?入防备状态的小兽,发出骇人的呜咽。   她最爱的皇兄,杀了她最爱的父皇,深入骨髓的痛意,让她恨不得一刀抹了脖子,去九泉之下与父皇母妃作伴,不用?再忍受丧父丧母之痛。   秦爻沉默地坐在床畔,千言万语都无法化解公主此刻的痛苦,他能做的,就是看好公主的安全,不让她情绪过激后做出傻事。   一连几天,姜念兰都是失魂落魄的状态,眼泪流干,嗓子火辣辣地发痛,视线聚焦在一处,待眼睛肿胀发酸,方会眨动眼睛。   秦爻会定时给她送来饭菜,知晓她不愿意吃下,点了她的穴道,勉强让她喝些汤粥续命。   她对如今的处境漠不关心,浑浑噩噩地度日,一日对她而言,就只?是日升月起?的变化,惊不起?任何波澜,也不会分去她半点注视。   清楚这一点,秦爻还?是会选择在床畔坐下,跟她讲述现况,她虽不关心,但他雄厚的声音还是钻进了耳里。   比如她所处之地是安平王妃去的佛庵,安平王妃虽然?落势,但仗着有太后的庇佑,佛庵的修行并未让王妃痛改前非,一众小尼姑看见她都绕着道走,绝不敢到她的院落来,姜念兰待在这里暂时不会被人发现。   又比如这场宫变过后,从皇宫传入民间的流言,京城上下人心惶惶,对这将变的天色感到未知的恐惧。   到这一日,秦爻下山采集回来,手里捏了张发皱的告示。姜念兰缓慢地转过头,注视着他手上的东西,红肿的眼球动了动,干涸的嘴唇发出枯朽的声音。   “那是……”   “是宫里发出的告示,公主若想知晓内容,得先吃点东西。”   姜念兰虽上过国子监,但尚且没有识得生僻或是结构复杂字的能力,只?能委托秦爻读告示上的内容。   撑着床板起?身,有一阵的头晕目眩,待这阵眩晕过后,胸口又是喘不上气的无力,待一碗米粥喝下去后,发软的四肢回复了一些气力。   “听闻您很爱吃酒蒸鸡,卑职在路过一家酒楼时,正好瞧见它打出的招牌,买了一份回来,自是不如皇宫名厨的手艺,委屈公主勉强吃下吧。”   姜念兰并没有什么胃口,醉香嫩滑的鸡肉下口?,登时想起?了从前,父皇知她嘴馋,总是变着法子让御膳房给她准备可口美食,其中百吃不腻的,就是这道酒蒸鸡。   回忆像一把刀,缓慢地厮磨着她内心的柔软之处。   秦爻念完告知,又与她说了些民间听?来的传闻,综合起?来,姜念兰大概明白了如今的局势。   太子谋反,逼宫退位,昭成帝强弩之末,仍不愿交出玉玺,死于?太子手下。朝中部分臣子已向太子臣服,部分以为太子罔顾人伦,痛斥其丧尽天良的行径,但有首辅、左都御史等高品官员坐镇,反抗很快被镇压了下去。   姜念兰忽然?明白?,楚南瑾为何要将她禁足于东宫,他的谋划绝不是一时兴起?,而是长远深久的利益纠葛。   早在她自以为能靠自身稳住他,与他缠绵悱恻之时,他就在心底打起?了如何取她父皇性命的主意。   红烛帐暖,蜡油灼心。   她几乎将脸埋进?饭碗里,大口?地吃着,干涸的眼角却再次渗出泪水,掉进?碗里,她好似浑然?不觉似的,被噎到脖子粗红,方将头抬起来喘息片刻。   “秦大人为何会带我离开皇宫?你早已选择背叛了父皇,是因?为尚未泯灭的良知吗?还?是一丝微不足道的愧疚?”   在她心里,陈晔早就向楚南瑾投诚,若秦爻仍在锦衣卫担任指挥使,父皇就不会有如今的下场。   秦爻自知有愧,他沉默地避开这个话题。   “卑职,罪该万死。”   姜念兰忽然将竹箸投掷在地上,滚落在秦爻的皂靴前,秦爻躬下身去,用?衣角将竹箸上的污垢擦去。   “卑职再为您拿一双新?的。”   “我不知,你?与父皇有过生?死之交,在当年的夺嫡之争不惜用生命保全他,是当之无愧的忠臣,却为何突然?反叛?秦大人,父皇驾崩,你?若道出苦衷,待我去泉下陪伴父皇,也能了却父皇的一桩憾事。”   “公主莫要做傻事。”望进姜念兰平静的瞳孔,好似去意已决,秦爻眸底有转瞬即逝的慌乱。   攥紧的拳头又放下,微侧过头,像透过墙面,在看某位故人。   “皇上在卑职心底重若千钧,卑职愿以命护他,但有一人,重若万钧,卑职一生?的光亮便便是她给予的,遂,背上大逆不道的骂名?,亦甘之如饴。”   “此人便是安平王妃?”   秦爻没有回答。   姜念兰当作默认,轻轻嗤笑了一声,并不苟同他为了一个女人,叛变出逃的做法。   但他只是在佛庵里陪伴安平王妃,并未掀什么?风浪,还?冒险向皇宫传递情报,孰是孰非,早已难以判定。   秦爻换了双干净的竹箸回来,低头望着埋头扒饭的姜念兰,娓娓道来。   “卑职待在庵庙的日子里,常去黑市走动,发现一些在地底流通的外邦瓷器,经过数日钻研,发现上头的章印多从幽州引来。皇上生前最为忧心的,便是北蒙国人混迹我朝,与我朝官员进?行见不得人的勾当,卑职认为,在幽州或许能找到线索,不日打算赴往幽州调查,路途危险,公主可愿相随?”   她早就没了求生?的念头,无论去何处,于?她而言都没什么?所谓,能多一桩父皇生前未了之愿带到地底,也不失为一个好决策,遂点了点头。   得知秦爻要离开,安平王妃反应很大,她不愿一人待在佛庵中,也想随他们一起?,以秦爻的本事,带她离开并不难,但宫里的人会定时来查探她的情况,若她逃走,消息不时便会传进宫里。   安平王妃振振有词:“太子谋反,这天下早就改姓楚了,我与太子仇对,待朝堂平复下来,太子定会来解决我,还?不如一走了之,还能苟全一条性命。”   路途遥远,秦爻担心她会与公主起?矛盾,安平王妃再三保证自己不会生?事,秦爻才点头同意。   几日后,三人登上马车,踏上了通往幽州的行程。   ……   国不可一日无君,昭成帝驾崩后,太子楚南瑾即位。   不少忠诚刚毅的老臣不愿臣服,当朝撞柱抗议,被锦衣卫及时阻止,捉拿去了诏狱“反省”。   与此同时,新?皇展现出不同于储君时的雷霆手段,对京城故意引起?动乱者,血洒当场,无一幸免。   经历了一场腥风血雨的洗礼,京城的政局逐渐稳定了下来,地方却又开始出现动乱,所谓的民间英豪打起“清君侧”的名?号,大肆招兵买马。   各处乱象皆呈递到了楚南瑾面前,提起?朱笔批阅过后,复又回到大敞的窗台前,眺望远处一丛丛妍开的春兰。   “陛下,公主今日刚从佛庵离开,您确定……”常守躬身轻问,“不让属下带兵拦截,带回公主么??”   如同一汪死水的心海在听到姜念兰的名?字时,泛起?久违的波动,年轻的帝王身姿高挑,如同屹立的松山,背影寥落。   他原本以为,只?要他爱她便足够,可人性贪婪,他不再能忍受她的忽视。在她哭得精神崩溃,用?仇恨的目光望向他时,他的心脏好似被绳结捆住,痛得无法呼吸,用?尽全身的自制,才能压下对她说出全部真相的冲动。   旁人道他杀伐果决,但对上她,却无计可施,他想要她的情,就注定落于?下风,手起?刀落时,总要思量后果。   他不喜为人束缚,但若这副枷锁冠上她的名字,他甘愿主动低下头颅,让她亲手为他戴上。   指节在沿台叩击了一轮又一轮,将那白?玉似的肌理染上青色。   楚南瑾涩然开口:“秦爻带走她,定会护她周全,暗中增派些人手保护他们便好,她如今最不想看到的人就是朕,朕……不想惹她厌烦。” 第86章   起初, 安平王妃并不乐意三人同乘,吵嚷要?花银钱再赁,被秦爻肃容讲了一番利害。   他们三人是在逃犯, 不能进出钱庄,只能走典当行,但金银首饰总有当完的一天, 就算秦爻出去做工, 也只能维持日常生计, 不可能享受以往的奢华用度。   另赁一辆马车的费用, 足以让他们三人至少酒足饭饱一月,幽州行程紧凑,必得缩减不必要?的开支。   一听倘若她执意大手大脚,三人就只能缩在年久失修的破庙里住宿, 安平王妃忙将装着名贵首饰的包袱扯到身边,紧紧靠着大腿,生怕下一秒钱财就会不翼而飞。   马车狭窄, 三人相顾无言,安平王妃应过秦爻,不会找姜念兰的茬,但她见姜念兰那副伤心欲绝、半死不活的样子十分过瘾, 心里也是痒痒。   逮着秦爻上山捕野味的功夫, 安平王妃打开话闸, 阴阳怪气地奚落。   “本以为被陈指挥从泥巴堆里捡回来?,就能享尽荣华富贵, 高枕无忧, 现在却像条丧家之犬四处逃窜,你心里怕是悔死?了。”   “早知道啊, 就该傍上太子的大腿,新皇登基,以你那狐媚的功夫,怎么也能混个贵人之位吧?哎呀,也不是,当初本王妃可是听见风声,你与太子有染,还不如痛哭流涕地回宫,求求太子,就算无名无份,也能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哈哈哈哈……”   双眼放空地倚着车壁,本?不想搭理,但听安平王妃讲得起劲,竟无所顾忌地拿她和楚南瑾做文章,心生厌烦,抬起眼皮,不冷不淡地睨着她。   “王妃,小辈敬您,才唤您一声王妃,永乐还记得,父皇已经替安平王休弃了您,您怎么还能自称本?王妃呢?不过对您来?说,这?恐怕是件大喜事,毕竟您对秦大人似乎格外不同,却也不知这?份心思,是发生在安平王亡故前,还是之?后?”   “你!……”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羞怒半天,指着姜念兰斥道,“我和亡夫的事,岂容你一个后辈置喙!”   却十分没有气势,倒把她自己气得跳脚。   秦爻回来?时,手上多了一只山鸡和野兔,娴熟利落地架起柴火堆翻烤猎物。   他的手艺精湛,烤出来?的食物香飘十里,油而不腻,将串好的烤鸡腿递给姜念兰,还在往外滋滋冒着热气。   “刚烤出来还很烫,公主小心点吃,卑职手艺欠佳,献拙了。”   烤鸡和烤兔卖相极佳,吃起来?也是质嫩爽口,完全不像他说的“手艺欠佳”,姜念兰轻声说了句“很好吃”,便埋下头?,将烤鸡腿啃得干干净净。   安平王妃早就饥肠辘辘,见秦爻竟率先将食物递给姜念兰,气不打一处来?,故意将珍藏的酒酿拿出来?痛饮,末了,还要夹刀带刺地阴阳两句。   “人活在世?,就是为了及时享乐,若整日一副哀容,伤春悲秋,还不如死了痛快。”说罢,她得意洋洋地摇了摇坛中酒酿,像一只高高在上的孔雀。   秦爻气压骤降,浓眉紧揪地驳道:“人生在世,是为血亲和情义所羁绊,若亲者故,情者殇,剖肝泣血、不复堪命是人之常情,若水波不兴,那便是自私自利,冷血无情。”   安平王妃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是在指摘她毫不关心太后的近况,顿觉脸上无光,自讨没趣地将酒酿放下,静若鹌鹑。   就这?么走走停停,食为山中野味,宿为天地草席,几日奔波,三人总算到了毗邻幽州的小镇,借宿在一座矗立半山的善慈寺中。   “我们?会在此休整几日,我与住持要?了两间最宽敞的厢房,会有沙弥来为你们引路。卑职下山买些锦褥,公主和王妃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安平王妃一口气说了不少,秦爻望向姜念兰时,她轻轻摇了摇头?,表示什么也不要?,秦爻沉默,望着阴沉的天色,有风雨欲来?之?势,尽快下了山。   这座佛寺的香火并不旺盛,天还未暗时就没什么人影,天色沉下来?后,仅有的几位香客匆匆离开,格外空旷寂寥,即便如此,沙弥仍然热情,滔滔不绝地讲着善慈寺里的情况。   安平王妃斜眼睨了沙弥一眼,觉得他粗衣布裳十分简陋,嫌弃道:“什么身份,也配跟我说话。”几步拉开了距离。   见小沙弥遭受冷遇,姜念兰主动和他搭了两句话,情绪低靡的小沙弥立刻挺直腰杆,圆圆的眼球像发着亮光的黑色珍珠。   安平王妃走远后,他压低嗓音,悄悄说:“施主不用担心,寺里香火不好,稍微阔绰些的香客皆是上宾,有些脾气不好,总会为难寺里的前辈,小僧见得多了,不会往心里去的。”   小沙弥乐天的态度,开阔了满是阴霾的心境,姜念兰恍若看到了曾卑躬屈膝讨生活的自己,看着旁人的脸色,将姿态低到了尘埃里。   因为心疼,她强打起笑容,与小沙弥有说有笑。   “喂,小和尚,这?儿怎么还有个老乞丐?”安平王妃站在院落一扇小门前,横眉怒指,“还不快把?他们?赶走,要?是死在这儿多晦气!”   小沙弥赶忙上前,在身上摸索着钥匙,却没有将老?乞丐驱走,反而将人搀扶了进来。   安平王妃连连退了几大步,生怕沾上乞丐身上的馊气,叉腰斥道:“我们?花了真金白银在你们这儿借宿,你却弄个臭气熏天的乞丐进来?,是嫌弃钱给得少?,用这种恶心人的方式来赶客吧!”   小沙弥急急解释:“施主,小僧绝无此意,寺里建得偏僻,能找到这?儿来?的,都是些真正走投无路的可怜人,住持便在此开了条小门,这样既不会打扰前来的香客,又能帮助到这?些可怜人,给他们?一口饭吃。”   老乞丐意识混沌,却仍不忘屈指一指,原来?灌木遮挡下,还躺着他的小徒弟,小沙弥又急吼吼地将人从灌木丛里带了出来?,累出满头?大汗。   安平王妃的嫌恶之色溢于言表,“和下等人呼吸同一片空气,你们?也不怕折寿,等会儿让人将饭菜直接送到我房里,别让我再看到这?两个脏东西!”   饶是被骂也一脸笑呵呵的小沙弥闻言,闪着光亮的眼珠子黯淡了下来?,一脸郁闷地用树枝点着地,怕是从未见过这般嘴毒又不讲道理的客人。   姜念兰安慰道:“小师傅,我来?帮你吧。”   小沙弥要将两个昏迷不醒的人抬到方丈室,姜念兰思量了一下,蹲身去扶老?乞丐,不曾想老乞丐看起来骨瘦如柴,体?重却是不轻,她只能抬动对方的手,只好作罢,转去扶老?乞丐的小徒弟。   一番折腾下来?,天空乌云密布,姜念兰刚回到房,外头?就下起了瓢泼大雨。   秦爻还未归来?,她不免有些担忧。   隔壁的安平王妃不知又在闹什么,将东西摔得噼啪作响,一声闷响,她走到屋檐下,望着如丝雨幕,拧着眉头?抱怨。   “秦爻下山这?么久,怎么还不回来??这?硬得硌人的床板,也不知这寺里的和尚怎么睡得下去!”   她在外面吵了很久,姜念兰忍不住开门说道:“下这?么大雨,秦大人定?是找地方避雨去了,王妃这?般娇贵,倒不如直接返程,免得继续受这苦日子。”   安平王妃“哼”了声,她当然不愿回去,扭头?回了房间。   如是安生了不久。悠扬闷厚的佛钟穿透云层,令人心神安宁,所有的忧愁和烦恼似乎随风而去,姜念兰闭上眼睛,渐渐陷入沉梦。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有力却不聒噪的叩门声传来?。   姜念兰睁开眼,以为是秦爻回来?了,趿鞋下了地,没有丝毫准备地对上一张陌生的面孔。   少年人眉眼普通,却看起来?很舒适,五官平整而不凌厉,棱角柔和,身后雨幕绵绵,衬得这?让人过目就忘的面容多出几分诗情画意。   “你是何人?找我何事?”   “我是来感谢姑娘的恩情。”   “我何时对你有恩?”   姜念兰细细端详了一番少年人的眉眼,方想起,这?可不就是老?乞丐的小徒弟。他拾掇完后,整个人清爽了许多,丝毫没有流落街头的痕迹,她才没有一眼认出对方。   “寺里的人心善收留你,我不过举手之?劳,你应该感谢的是那些僧人。”   “姑娘的小恩亦是恩,我形容落魄,弄脏了姑娘的衣裳,我向姑娘赔罪。”   姜念兰淡淡一笑:“不过一件衣裳,脏了洗干净还能穿。”   “哟,嫌我在外说话吵,自己转头在这和别人聊得火热,扰人清静。”安平王妃绝不会放过奚落她的好机会,施施然从房里推门而出。   将少?年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阴阳怪气道:“小乞丐,你那老?不死?的师父还活着吗?”   少?年人不卑不亢地回道:“师父受了伤,方丈找来?了药郎,在替师父疗伤。”   安平王妃仍咄咄逼人,少?年人没回应,转头?对姜念兰道:“我在街市见到的富家女子都是仪态端方,便以为高门大户养出来的女子皆有教养,姑娘同伴的谈吐让人大开眼界,让我方知从前眼界窄小,想法?偏差了。”   安平王妃好一会儿才明白对方是在讽刺她,瞪眼怒道:“你什么意思,怎么敢将小地方的女子与我相提并论?你可知我是谁?我是……”   “让夫人和小姐久等了。”   秦爻一身湿气,头发还在往下滴着雨水,看来?躲雨许久不见停,见雨势稍歇,便一鼓作气地上了山。   “你怎么才回来?”   安平王妃惦记着她让秦爻带的胭脂水粉,登时将惹恼她的少年人抛诸脑后。秦爻默不作声,任由她一边翻着包囊一边抱怨。   少年人轻声对姜念兰说:“我叫阿梁,‘梁上君子’的梁,可否知晓姑娘的名讳?”   姜念兰随口诌了个假名字。   “很好听的名字。”   阿梁的笑容很有感染,像飘浮在春日里的蒲公英,源源不断地奔向旭日的方向,虽五官平常,却在此刻耀人眼目。   他忙里偷闲,专程登门道谢后,就要返回方丈室照顾师父。   姜念兰则缓步上前,犹豫了一会儿,出声问道:“在山下的一切可否顺利?”   秦爻愣了一下,与安平王妃相比,她的关心显得突兀,为这阴雨天气注入一丝暖意。他想微笑,但唇角僵硬,便抬起黝黑的眸子,沉沉“嗯”了一声。   “卑职也不知公主喜欢什么,便给公主买了些市面流行的脂粉。”   “谢谢秦大人,你淋了雨,我让小沙弥往你房里送一碗姜汤,去去寒气,免得染了风寒。”   说罢,也不等秦爻回答,回房撑了把?竹伞,转身进了雨幕。   兴许是因为下雨,寺里的僧人都在房里休憩,她转了一圈都没看到人影,反而找到了后厨。   她语调轻缓地与厨娘协商,厨娘很好说话,留了一块地给她熬汤,等姜汤弄出来?后,厨娘又好心帮她尝味,脸色陡然涨成猪肝,被呛得不行。   “姑娘,你这油盐味太重了!”   姜念兰茫然,她味蕾偏重,对咸味或是辣味的忍受能力远超于?常人,所以在皇宫时,她都是让宫女?尝味。   但凡是尝过她做出吃食的人,无一不是夸赞,她便自信满满,认为自己在庖厨一行天赋异禀。   但并非一位厨娘这样说,两三个厨娘围上来?,都是相同的回复。   她才明白,宫女?是怕说实话得罪她,官员是碍于父皇的情面。   她还是毫无天资的小花,做的东西那般难吃,父皇却次次违心夸赏。   那么好的父皇,却永远地离开了她。   姜念兰提着厨娘重新调味的姜汤,心头?被阴霾笼罩,竹伞倾斜,湿透了半边肩膀,她却仍沉浸在悲伤的世?界里,毫无察觉。   “巧了,又在这儿碰上姑娘。”   阿梁撑着柄油伞,是从寺里借来?的,伞面图案发白,看起来?已有些年头?,他想去后厨给师父做些流食,迎面撞上失魂落魄的姜念兰,脸上笑容骤收。   “姑娘是怎么了?”   他出声问了好几遍,又挡住姜念兰前进的道路,她才缓过神,抬起头?,眼角噙着的泪晶莹朦胧,好似泫然欲泣,美得引人分外怜惜。   阿梁握着伞柄的手蜷了蜷,不自觉收紧,一时忘了言语。   姜念兰身体?轻飘飘的,像随波逐流的浮萍,恍惚间,她好似看见皇兄立于眼前,身姿高挑。而她记不清两人之间数不清的恩怨纠葛,回到最初无忧无虑,将他视为全部依靠时,强忍的泪水决堤而出,像顽童般,只想找寻一个避风的港湾。   竹伞落地,像被横扫的秋叶,被风卷不知卷向何处。一柄足以罩住二人的油伞撑起头顶的天空,潇潇雨幕,两人拥在一处,天地都失了颜色。   阿梁的心跳声慢了一拍。   将手覆在她被雨水打湿的半边肩膀,一片冰凉,目光一沉,将自己的外衣脱下,转而为她披上,而她并?不安分,抓着他的胸襟嚎啕大哭,撕心裂肺地喊着“父皇”,淹没在雨声中。   阿梁手起又落下,最终停留在她的后背。   “父皇在这儿,别哭了。”   姜念兰再次有意识时,人已经躺在了床榻上。   梆硬的床板铺上了锦褥,软绵绵的,让人躺下就不愿再起身,应是她去后厨之?后,秦爻动手铺的。   正思及他,秦爻就推门而入,手里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   “公主醒来?了。”   姜念兰睁眼望着姜汤,她思念父皇过甚,淋了一路的雨,体?内侵入寒气,导致脑袋迷迷糊糊的,伞丢了,姜汤也不知去了何处。   她抿了抿唇,“本是想熬姜汤给秦大人喝,却是给秦大人添麻烦了。”   “姜汤我已经喝了,谢谢公主的心意。是卑职疏忽,昨日若不是阿梁将您送回来?,卑职都没发现您身体不适。”   “我竟昏迷了一日?阿梁……”姜念兰想起什么,眉眼耷拉了下去,强振精神道,“那我得找个机会谢谢他。”   平静地在佛寺里待了几日,姜念兰养好身子,便想找个时辰向阿梁道谢,但她不知阿梁是否还在寺里,想找人问问,人生地不熟,正巧看见来时带路的小沙弥,连忙上前询问情况。   “阿梁平时都在方丈室陪着他的师父,但这?会儿天气放晴,他说不准会在附近转转,您在这?边找找吧。”   姜念兰谢过小沙弥,提步在附近找了起来。   善慈寺有一片规模不大的竹林,是给寺中弟子练功用的,雨水灌溉后,还弥漫着新鲜的土腥味,姜念兰正要?掉头?,一阵引人遐想的笛声从竹林深处传来。   笛声情感饱满,拨人心弦,平铺开一张温馨动人的画面。   身着布裙,戴着头巾的妻子站在青烟缓声的烟囱下,等待将归的丈夫,遥望见丈夫的身影,兴奋地挥臂呐喊。丈夫疾步而走,奔向心心念念的妻子。   两人在枫叶般火红的晚霞下拥抱,恍若一副美不胜收的画卷。   “献丑了。”   阿梁的声音让姜念兰的思绪回到现实世界。   “笛声很好听,我一不小心听入了迷,你吹这?首笛子时,可是在想念你的未婚妻?”   阿梁失笑道:“姑娘在说什么?我漂泊无定?,又长相普通,哪儿来?的未婚妻?”   “恕我寡陋,笛声饱含情感,便以为是坠入爱河之人的畅想。你有这?般好的技艺,还有那日的……”她顿了顿,想不出合适的词语来描绘。   “姑娘可是指这个?”阿梁清了清嗓子,再次开口,清润的嗓音变得雄浑,“父皇在这?儿,别哭了。”   姜念兰不由得心尖一颤。   “……对。”   她那日胡言乱语了些什么,她都不记得了,唯记得阿梁那声与父皇如出一辙的音色。   阿梁并未询问她的身份,噙着清浅的笑容望她。   "我能模仿别人的声音,曾有幸睹过先皇英姿,记下了他的音色,你一直唤着父皇,我便斗胆模仿先皇的声音,姑娘果然平复了下来。能让姑娘心里好过,我的这?门本?事也算不负于?天。"   姜念兰微敛眼睫,继而不带任何恶意,单纯好奇地问道:“你既有这般好的技艺傍身,为何会与你师父流落街头??”   阿梁无奈地笑了笑:“我与师父并?非流浪者,常会在街边表演,观赏者也愿意给些赏钱,只是镇上有个有权有势的地头?蛇,借着影响镇容的名头?,向我们?收取佣金,我和师父打赏的钱,哪够他们狮子大开口?这下既赔了本?进去,只要?被他们?撞见,还会得一顿殴打,师父被他们?打得半死?不活,撑着一口气逃到了善慈寺上。”   “怎会有这样不要脸皮的人,这?是要?将人往死?路上逼吗?”   阿梁声音轻柔道:“无妨,世?人皆有苦难,我和师父有手有脚的,已是不幸中的万幸。慈恩寺的人心善,为我师父垫了不少?药钱,我的骨头?已经接好了,明日便下山卖艺,总不能一直欠别人的。”   生活的挫折没磨掉他骨子里的温柔与善良,让他仍保持着向上的积极,姜念兰对他钦佩的同时,又十分同情,他身体?初愈,若再遇到那帮子地头?蛇,可能不会这?般走运,好胳膊好腿地回来?了。   心念闪动之?间,姜念兰想到个法子。 第87章   秦爻从各处搜来的情?报上说, 幽州发生了一场规模不小的起义,正是硝烟弥漫、一团糟乱,遂将离开善慈寺的日程往后挪了挪。   整日待在寺里, 只能看和尚们念佛诵经,听枯燥乏味的木鱼声,无聊到了极点, 安平王妃甚至扭扭捏捏地来找姜念兰, 想邀她打木牌。   却是回回吃闭门羹, 恨得牙痒痒。   而被她以为故意闭门不开的姜念兰属实蒙冤。   每日起身就往善慈寺的书室跑, 找个光线照射最好的位置趴下,暖煦的阳光让人一天都懒洋洋的,不想起身?,浑然不知安平王妃登门。   阿梁端坐在书桌的另一面, 捧着一本发?黄的古书,即便她在故事?声中半梦半醒,也字正腔圆地坚持念下去。   姜念兰偶尔惊醒, 抬头?对上阿梁温和的眼,眼底辨不清虚幻与现实的雾色便会渐渐褪去。   她想念父皇,常常无法入眠,一闭上眼, 就?是楚南瑾从父皇胸前拔出血刀的场景, 听着与父皇极为相似的声音, 就?好似父皇仍陪伴在她身?边,惊恐和绞痛被驱散, 是一日最为安定舒心的时刻。   听到游子与父母分别的桥段, 姜念兰轻声问?:“阿梁,你奔波在外, 会想念在远方的父母吗?”   阿梁放下书,恢复本身?的音色:“姑娘睡醒了?”   她的腔调中还带着软绵绵的睡音:“嗯。”   阿梁笑了笑,道:“姑娘的问?题,我实?在不知如何回?答,我的父母早就?弃了我,我自小跟在师父身边长?大,早就忘了他们的模样,若非要找个答案,那就?是不会。”   姜念兰满心歉疚:“对不起啊,是我笨嘴拙舌……”   “无妨,我不会往心上去。”   姜念兰直起身?,双手撑着两颊,不经意对上了阿梁的瞳眸。   她之前未曾细看,就?没有发?现,原来阿梁的双眼生得这般好看,像天上的星星嵌在了瞳仁里,而他的轮廓和其他五官太过瘪平,甚至可以说难看,完全衬不上这双漂亮的眼。   也正是因为这双星光辉动的眼眸,才让他的长?相抬上普通的档次。   姜念兰忍不住夸赞道:“阿梁,你的眼睛很好看,很像我的一位兄长?。”   阿梁微怔,翻书的手停顿在半空,自谦道:“姑娘是贵人,您的兄长也必是万人敬仰的天潢贵胄,我不过一个卖艺人,怎配和这样的人物相提并论?”   姜念兰摇了摇头:“并非权高位重就?能受万人敬仰,倘若不忠不义、残贤害善,在百姓心中甚至不如能给他们带来欢乐的技者,人人都想往上吐一口?唾沫,你何必妄自菲薄,认为自己身份低微,就?不配比对呢?”   阿梁沉吟道:“姑娘的意思是,在你心里,你的兄长?就?是个恶贯满盈之人?”   姜念兰沉默不语。   “姑娘流落至此,想必就?是因为那位兄长吧?但梁以为,姑娘提起那位兄长?时,眼底并无恨意,或许你们之间有什么误会?既淌着相同的血液,也不至落到赶尽杀绝的地步。”   一只白鸟扑棱着翅膀,轻盈优雅地落在窗格上,姜念兰视线挪了过去,好似看见一道雪白的弧度与橘光融为一体,自由地翔过天际。   “阿梁,你并不知,有些恨是不会浮于表面的,它?刻进了骨头?里,每呼吸一下,就?带着抽筋拔骨的疼痛,久了,就?让人心生厌倦,麻木得好似不恨了一样。活了十几?年,我倒羡慕这只白鸟,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说罢,她自嘲地笑了一下,“若我甘愿画地为牢,或许真能等来他的苦衷,给这一切一个答案。但他从来没有想过,人生七情?,怎么会不胡思乱想,我被拘禁自由,不了解外界的一切,又去判断,等来的答案是用蜜糖包裹的谎言,还是真的不由衷?”   她的面容浸润在光华下,无悲无喜,无恼无怒,好似真的没了恨意,一切不过是虚幻的泡沫,在阳光下消散无形。   她从前认为,他一直在欺骗、利用她,包括他说的爱,通通是衔着蜜的刀,她自认自己应该恨透了他,可她内心深处,仍存着对他的一丝期盼。   所以她更恨自己,在亲眼看见楚南瑾杀害父皇,竟还残存希冀,蠢到无可救药。   两厢纠缠在一起,让她每晚吃尽了苦头。   但在善慈寺这段时日,她跟着吃斋念佛,参悟了许多从前理不透的道理。   林尚、杜鸿并非见风使舵的臣子,若楚南瑾趁父皇病重谋反,他们虽不会像其他忠臣般以头?撞柱,但也不会轻易妥协,且根据秦爻搜来的情报看,各地起义不像自发?,而是一场有组织的预谋。   当?初在茸燕山猛虎扑袭时,更是天赐的良机,楚南瑾大可放任父皇不管,何必又在之后背上弑君的骂名。   人心肉长?,丧父之痛时刻剜着她的心脏,让她没有办法用理智去分析这一切,也没办法化解心中的苦痛,只能顺应时势变化,让时间给她一个答案。   阿梁望着她的侧颜,漂亮的眸子里划过悲伤、挣扎。   姜念兰敛下眼睫,从荷包里抓了一把:“今日辛苦你了,这是结的工钱,趁着天色还早,你赶紧下山去给你师父抓些药吧。”   阿梁瞥了一眼她放在桌上的银钱,“姑娘今日就走了?这钱给多了。”   “这是给你们师徒二人的路费,等你师父的伤好了,便带着他老人家离开这儿?吧,除非那地头?蛇本事?通天,能将手伸向外地,你们师徒有一身?本领,以后的日子肯定会越过越好。”   阿梁无奈道:“多谢姑娘好意,只是,他们打通了官府,扣走了我们的过所,除非我们交足一定的赎金,否则不会退还,师父的意思是,我们不如遁入这佛门,好歹不会再?风餐露宿,这多出来的钱恐怕也用不上了,姑娘拿回?去吧。”   姜念兰讶了一下,旋即又将钱推了回?去,定定道:“用不用得上,你都要收下,你听我唠叨了这么多,这便算作我给你的封口?费,绝不可外泄。好了,这钱你若是不要,就?放在这儿?由有缘人取去,我先回?去了。”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大跨步离开。   阿梁看着她的背影,唇角扬起一笑。往后一躺,倚着椅背,抱肘盯着那白花花的银两。   “有缘人。”   晴了几?日的天色忽又下起淅淅小雨,善慈寺的僧人赶忙去收晒在外头的经书,小沙弥因为贪睡跑在最后,只能灰溜溜地去打扫山前的台阶。   僧袍右侧沉甸甸的,坠着什么东西,他抬起胳膊去擦眼皮的雨水,盼着这雨赶快停了才好。   一晃眼,就?看见一人撑伞自山下走来,举步优雅,像漫漫沥雨中独立的鹤。   而他收伞的功夫,这下个不停的绵绵细雨竟真的停了下来。   小沙弥神奇地感叹过后,见此人气质出尘,踟蹰着不敢上前,倏然瞧见对方的脸,惊谔地愣了一下,见人即将走远,连忙追了上去。   “阿梁,这、这是你掉的银钱吧?”他挠了挠头,不知自己为何在对方跟前有紧张的压迫感,“听晒书的师兄说,今日去书室的唯有你和那位投宿的姑娘,我去问?过,姑娘说自己不是失主,那必是你的了。”   阿梁转过身?,感激道:“多谢你了。”   小沙弥年纪小,别人一夸就?害羞,脸色通红道:“小事一桩。对了,你师父好像不怎么舒服,你快去看看吧。”   阿梁将“封口费”攥在手里,走出很远,摊开掌心,眸底的光芒趋于柔和。   不过一个幼稚的小赌局,却让沉郁了许久的心房豁然欢喜。   他不小心弄丢的东西,终还是会回?到手上。   ……   秦爻很忙,平日几乎见不到身影,寺里日子清苦又憋闷,安平王妃早就?忍受不下去,掰着指头?数日子,恨不得立刻离开这儿。   在得到明日动身?的消息后,安平王妃喜笑颜开地进房收拾包袱,而后在院子里支了个靠椅,悠哉悠哉地晒着太阳。   自然就撞见了早出晚归的姜念兰。   “哟。”她素来记仇,没忘记想找对方打木牌无门,生生熬过苦乏的日子,“公主这是搭上了哪位俊俏郎,每日一早就?不见了身?影,要不是和尚会往你房里送饭,我还以为你下山跑了呢。”   姜念兰是想去告诉阿梁,她明日就?得走了,不然对方还会在书室苦等,她并不想理会安平王妃的挑衅,淡淡瞥了她一眼,继续往前走。   “寺里全是和尚,你该不会,是瞧上那个小乞丐了吧?小乞丐那老不死的师父死了真好,省得你整日与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好歹也是一国公主,你的所作所为,都是在给皇室丢脸,要我说,小乞丐也该随着他师父死了,活着有什么意义……”   姜念兰停住脚步,第一次用?堪称凌厉的目光望向一个人,冷冷道:“你这样恶毒地诅咒别人,就?不怕将来遭到反噬吗?”   安平王妃一懵,突然从靠椅上摔了下来,摔得可疼,她一边捂着屁股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一边朝着姜念兰离开的方向跺脚怒骂。   “没教养的东西!”   阿梁的师父在方丈室疗伤,但姜念兰找了一圈,也没看到人影。有屋子药味最浓,可地上铺着的草席却不见了。   姜念兰想起安平王妃的话,心底一凛。   浑厚的钟声穿透云层,现在正是僧人们礼佛忏悔之时,寺里空荡荡地找不到一人询问?,姜念兰便在佛堂外等候。   不知过了多久,僧人们三五成群地从佛堂出来,其中一人面熟,正是第一天来领路的小沙弥。   “阿梁的师父死啦!今日一早,阿梁就?拉着他师父的尸体离开,说他师父生前逍遥,要找个有山有水的好地方,让师父在地下安稳。”小沙弥捏着佛珠,唉声叹气,连连喃了几?句阿弥陀佛。   “……阿梁不是说过,要和他师父一起遁入空门?”   “有这回?事?吗?但住持问他愿不愿意剃度出家的时候,他拒绝了,说他尚未看破红尘,心有牵挂,住持也不能强人所难,就?随他去了。”   心有牵挂、尚未看破红尘,不知为何,姜念兰的情绪翻涌得有些怪异,只能将思绪转移到别处。   从怀里掏出碎银塞到小沙弥怀里,她轻声道:“你们寺里都是心善的大好人,香火会越来越好的。”   小沙弥受宠若惊,忐忑地问?:“施主,你们要走了吗?”   “明日就?走了,多谢你们这些时日来的照顾。”   昨日见到阿梁时,他一切如常,姜念兰便以为他师父已经痊愈,若阿梁有意去幽州,她还想邀请他顺路搭个伴。   世事?无常,一手养大阿梁的师父竟就这样去了。   想起自己的父皇,姜念兰能体会到阿梁的痛苦,理解他的不告而别。悲戚又涌上了心头?,阿梁走了,以后无缘再?聚,从此往后,她再也不能听到父皇浑厚的声音,轻声地唤她永乐。   姜念兰抹了抹湿润的眼角,赶忙回?房收拾东西。   ……   众所周知,逸王姜尤嗜酒,最爱美人,上赶着巴结的官员投其所好,回?回?携着娇丽动人的女子。   姜尤来者不拒,最后王府后院都塞不下,又在外买了好几座大宅子,专门给美人居住。   新皇登基后,从前站队姜尤的官员战战兢兢,生怕哪日惹怒了深不可测的新帝,被算起旧账掉了脑袋,皆不敢与逸王有来往,曾门庭若市的王府一时萧条冷清。   这日,却又是幽香绕梁,舞姿曼妙。   最近朝中有风向说,新皇登基前夜,东宫兵卫将整个皇宫包围,黎明便传出先皇驾崩的讣告,这一前一后关联甚密,实?在不让人多想,便不知从谁处起的风,说是新皇逼宫不成,杀害了先帝。   这阵风吹向了各个州会,大量英豪集结,揭竿起义,想要推翻血统不正又弑君篡位的新皇,其中以幽州的动乱最为严重。   幽州是何地?太后娘娘的母族便定居于此,精明狡猾的官员不免想到,这阵风的导向恐怕与逸王有关,他们以为窝囊纨绔的王爷,恐怕在暗中憋着劲,谋划着翻盘呢。   于是曾得罪过新皇,一直夹着尾巴做人的官员们又突然有了底气,纷纷跑到姜尤这儿?献殷勤。   好不容易脱离林尚掌控,回?到王府的姜尤格外放肆,滚落地毯的酒坛七横八竖,整个府里充斥着熏天酒气。   “王爷,新皇□□,臣子们整日诚惶诚恐,提着脑袋过日子,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到王爷这儿来,才感觉通体舒畅,心安放到了实处啊。”   官员们接二连三的聊表衷心,一边暗讽新皇为君不端,一边将姜尤捧上了高坛,一顿吹捧让醉醺醺的姜尤飘飘然,将他们见风使舵的行为抛诸脑后,歪歪斜斜地提着酒坛子下了台阶。   “他楚南瑾算个什么狗屁东西,行了,本王知道你们的衷心,你们放心,再?忍耐一段时日,待本王功成业就?,定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他大呼新皇名讳,官员们心底咯噔一下,眼珠子滴溜地四处转动,生怕被外墙人听了去。   心怀鬼胎地相互对视了一番,作感恩戴德状谢恩,又试探地问?道:“王爷心里可是有了底?臣子们生活在水深火热中,只想尽早到王爷旗下效力,一刻也待不住了。”   姜尤勾了勾手指,让一众官员围了上来,满嘴酣酒的臭味扑了出来。   “告诉你们一件天大的秘密——”   官员们竖起耳朵聆听。   “楚南瑾已经离开了京城,根本就?不在皇宫。”   众人张起嘴巴,神色惊愕。   姜尤得意洋洋道:“我已秘密派了刺客截杀,势必不能让他活着回?京,至于京城这里,正是更迭政权的好时机,亚夫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只等他飞鸽传书,我们这边即可动手,夺回本就该属于本王的皇位。”   “王爷英明啊……”   此起彼伏的恭维声,像叽叽喳喳不停的麻雀,听得多了,心里不免生出厌烦,千里之外,姜尤的亚夫——幽州总督兼云骑大将军是与他截然不同的心境,面上虽波澜不显,心里却早已升起厌烦。   “好了。”他一掌静音,“逸王年纪小,不成气候,远不及新皇的城府,许多事?必须瞒着他,否则泄漏出去,我们的努力将付诸一炬。我已设下陷阱,把人引来的幽州,在咱们的地盘,若不能成事——”   冷冷扫过众人,像一条潜藏着剧毒的蟒蛇,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这时,一名小厮在门外喊道:“总督大人,逸王从京城运来的美人到了。”   总督眼底的狠辣褪去,眼下明显的青痕昭显其耽于情涩,丢下一众议事?的下属,大跨步走了出去。   留下一众人等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第88章   剩下的路程若快马加鞭, 理应五日?内就能抵达,中途却发生了变故。   行经的山路上尽是惊心动魄的马蹄踏痕,零落着几串断线的珍珠, 像是占山为王的土匪盘踞在此,抢掠过路的行人。不想惹上麻烦,车夫绕了远路, 低调地贴着山林走。   深山处却好似有兽群发生了激战, 整日?飘来腥臭的腐败味, 久久不散, 且一日?比一日?更重。   这股恶臭将手上的美食都熏成了馊味,姜念兰勉强吃些?东西果腹,下巴尖了不少。   安平王妃受不得苦,一张嘴就犯恶心, 饿了好几顿,耐性逐渐被消磨,忍无可忍地油纸包扔在地上?, 气势汹汹地指着车夫,命令他立刻换一条道走。   车夫苦口?婆心地劝诫,却遭到一通责骂,犹犹豫豫地将视线投向闭目休养的秦爻。   见他磨磨蹭蹭, 安平王妃怒火更旺, 吐出的话更是不堪入耳:“贪生怕死的杂碎, 窝囊废……”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姜念兰也摸透了安平王妃的性子, 她若闹腾起来, 不达目的是不会罢休的,车夫显然也明白这一点, 见秦爻没有?说话,只好调转马头,朝着宽敞大道驶去。   整日萦绕在鼻尖的腥臭味散去,安平王妃火气顿消,拍着胸脯坐了下来,也不怕噎,捧着油纸包吃得喷香。   秦爻身手好,却没法同时兼顾她们二人,若真碰上?山匪,怕是要吃些?苦头,姜念兰在车内巡视一番,摸了几个较为趁手的“武器”,并在脑海预演着若遇到危机,她该如何?用这?些?东西自保。   果然,马车才走下山道,就撞上一群正为非作歹的土匪,按江湖规矩,交出财物便可保全性命,但这群土匪显然不讲道义,劫下马车后,竟要杀人灭口?。   几尺长的大刀泛着森森阴气,还在往下滴着血,土匪身后横躺着未来得及处理的尸体,死状皆是凄惨,车夫只望了一眼,就吓得双腿瘫软,昏死过去。   秦爻道:“你们不是山匪。”   提着阔刀的头儿嗤笑:“你管我?们是什么,反正,你们马上?就要下去见阎王了!”   秦爻不再与他们废话,飞身而出,对方本讽他不自量力,却没想到碰上?了硬茬,虽人数占了上?风,却被这人打得落花流水,很是狼狈。   眨眼间,土匪们溃不成军,东逃西窜。   几个机灵点的小喽啰自知不敌,倒在地上?装死,趁秦爻与头领周旋,偷偷摸到马车旁边。   方才刀风刮起车帘,他们清楚地看到车内坐着两个大美人。   果不其然,美人生得天香国色,又细皮嫩肉,三人满目垂涎。其中一人将昏死过去的车夫踢了下去,转手勒住缰绳,驭马狂奔,另外二人挤了进去。   甫一看到闯入的二人,安平王妃吓得花枝乱颤,尖叫着望后缩去。   “不要,你们不要过来!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但她的威胁未起到任何作用,反而让对方更加兴奋。   “管你是谁,就算你是皇帝的女儿,也得乖乖躺在我们身下,哈哈哈……”   “你们这?帮畜生,不要过来,你敢碰我?一下,秦爻不会放过你们,你们不会有好下场的!”   “秦爻?不会是你那拼死厮杀的小情郎吧?他现在可顾不上?你,小美人儿,你还是省点力气,等爷快活的时候再喊吧,哈哈哈哈!”   外面的人催道:“怎么还没开始办事?我?在这?吹着冷风,都要等不及了!”   闻言,满脸横肉的土匪摘去面罩,抓住纤弱的手臂,迫不及待地去解她的衣带,生满茧子的糙手如铁钳,所?有的反抗如同蜉蝣撼树。   马车越行越远,秦爻迟迟却没有?出现,一张猥琐肥胖的饼脸逐渐逼近,安平王妃绝望不已,她肠子都要悔青了,若不任性妄为,非逼着车夫走下山路,怎么会走上一条绝路!   她的救命声逐渐蚊弱,已经没了力气再喊,脸颊流下两行清泪,内心痛苦而懊悔地哀嚎。   此时此刻,她疯狂想的竟不是秦爻,而是姨母,姨母将她保护得很好,即便安平王位高权重,看在姨母的面子上?,也不敢让她受半分委屈,她却总教对方失望,秦爻那次训得没错,她简直愚蠢自私到了极点,若时光重来,她绝对好好听姨母的话,不会擅作主?张,更不会离开姨母身边半步。   失身于污秽脏臭的土匪,跟剐上?千遍有?何?区别,安平王妃闭上?眼睛,狠了狠心,牙齿用力咬上?舌根。   “哐当!”   “你,你这个臭娘们儿!”   危机关头,姜念兰反而表现得更为镇静,全神贯注地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手偷偷在身后摸索。   她在脑海预演过这样的场景,可当危险真正发生时,还是无可避免地紧张到手心冒汗,生怕她反抗时,对方会从哪儿掏出一把利器。   但奇怪的是,她对上?的这个土匪并没有另一个“好色”,虽眼神令人不适地扫在她身上?,却没有?进一步动作,似乎对同伴的行为并无兴趣。   而安平王妃即将被扯下最后一层遮羞布,迫在眉睫,姜念兰顾不得多想,抄起花瓶起身,挡在她身前?的土匪却并未阻止,反而侧过身去,像在给她让道,她微微一愣,转身朝着匍匐在安平王妃身上?之人砸去。   土匪头上?开花,一条条血痕从头上流了下来,遮挡住了眼睛,被安平王妃趁机大力推开,踉踉跄跄地往后栽,一个不留神,就踩中散落的碎瓷,脚掌被贯穿,疼痛彻底激起他的怒火。   “臭娘们儿,你是不是不要命了!”   他气急败坏,张臂朝姜念兰扑去,还没踏出两步,就被醒过神的安平王妃怒泼了一壶子烫水,脸上火辣辣地疼。   因为视线不清,他在两人手下吃了不小的亏,拽着同?伴的臂膀怒吼道:“我什么都看不见了,你怎么还不来帮我!”   他听到对方轻轻“嗯” 了一声。   “发生什么事了?”驭马之人听见里头的动静,吹了个响哨,“这?俩娘们这?么泼辣,你们一人一个都搞不定?”   久久未得到回应,驭马人觉得不对劲,放缓车速,正要掀帘查看,就被迎头一棒打昏了过去。   秦爻循着蹄痕赶来时,马车一片狼籍,安平王妃披着姜念兰找来的斗篷,惊魂未定地攥紧篷帽发抖,小声啜泣着。   两人难得和谐地站在一处,姜念兰没有?出声安慰,却也没有?趁机奚落。   听完姜念兰的转述,秦爻喉头干涩,内心自责无比。   “王妃,公主?,卑职来迟,卑职该死。”   清醒过来的车夫将马车收拾干净,这?一次,安平王妃没有?再吵嚷着不走山道,安安静静地坐着,紧紧环住秦爻的手臂,就连睡着了也不肯松开。   秦爻一动不动地端坐了近一个时辰,筋骨发麻,想活动手肘,霎时涌上?撕裂的阵痛。   姜念兰察觉到秦爻的异样,问道:“秦大人,你受伤了?”   秦爻与山匪交战时,她和安平王妃为了不给他添乱,一直躲在马车内,只透过车帘的缝隙,看出秦爻应是占了上?风,但看他的反应,伤势绝不像他嘴上说的那般轻描淡写。   知晓姜念兰看出了端倪,秦爻不再隐瞒,面色凝重地讲述来龙去脉。   原来,在幽州起义闹事的叛军虽被抓获了头目,但由于?奸细通风报信,跑了不少余党,他们沿路抢掠,为了不引起官府的注意,从不留下活口?。   不知有?什么人在身后推波助澜,这?些余党另起炉灶的道路很是顺利,武器精进,使用的材质只能供给军队或是官府,不是寻常土匪能有?的,故而秦爻一眼看出,那群人就是从幽州溜出来的叛军。   洞悉他们的来历分走了秦爻一部?分心神,姜念兰和安平王妃被掳走,又让他的招式破绽百出,秦爻急于?脱身,这才让叛军钻了空子,身上?被砍了数刀。   他耐性极深,若不是碰巧被姜念兰发现,恐怕到他伤口?结痂,也是一声不吭。   在姜念兰的逼迫下,秦爻只好让她帮忙处理那只空出来的右手。   “卑职还有一个疑惑想问公主?。”他声音沉闷,总洞察一切的锐眸带了一丝疲惫,显得强调竟带了几分温柔,“那几个将您和王妃掳走的叛军去了何?处?卑职来时,并未看到他们的身影,还有?王妃……”   他赶来时,安平王妃衣裳不整,又一直哭个不停,就没问那几个叛军的下落,怕刺激王妃。   “是阿梁帮了我们。”姜念兰觉得奇妙,冥冥之中似有?上?天庇佑,指引她逢凶化吉,“他下葬了师父后,就想离开这?个伤心地,中途遇到这?群山匪,怀疑他们与镇上的地头蛇有联系,便一直尾随着他们,阿梁能模仿旁人的声音,见我?们遇险,冒险混在了他们中间,待时机成?熟,协助我们将另外两人制服,押送去了衙门。放心,王妃并未被玷污清白,我?及时拿砸了那人的脑袋。”   秦爻沉默一会,眸眼深深道:“能模仿旁人的声音?这位郎君当真是有?意思。”   之后的路程变得更为坎坷,四伏的危机像时刻悬在头顶的尖锥,不知何?处就潜藏着凶机。   自从知晓山林里飘来的腥臭味不是什么兽尸,而是被叛军抢掠虐杀的行人后,姜念兰的心境就复杂了许多。   这?群人打着“清君侧”的名号,却有?着禽兽不如的歹毒心肠,这?样的人会因为怜悯民生疾苦,而想要推翻新帝吗?而新帝,真如他们斥责的那样无情无义吗?   秦爻再一次从灌木里挖出一具干尸,腐臭横溢,整日?熏在这?股臭气里,安平王妃忍受力强了许多,却一不小心瞥到尸身上蠕动的蛆虫,立即转身大吐特吐。   姜念兰也好不到哪儿去,捂着嘴干呕。   这?里埋着的不止无辜的路人,还有?小部?分被反杀的叛军,秦爻便是要找出这?些?叛军的尸体,看能否从他们的遗物里寻到蛛丝马迹。   经过不懈努力,确实有不少的收获。   想必是叛军与秦爻交战后损失惨重,又不甘示弱,回去禀报了上?峰,一路上?,三人瞧见不少通缉秦爻的画像,他们刚来到离幽州最近的城镇,就遭遇了一方堵截。   这群逆党显然规正许多,已有?普通军队的雏形,为了不耽误行程,秦爻避免正面交锋,带着二人东躲西藏。   这?日?,正巧躲进了路边一座破败的庙宇中,威严的佛像掉了半边漆,环境凋敝,少有?人光顾此地。   “孟世子对公主的一片情谊,大家都看在眼里,世子一定会得偿所?愿,福与天齐。” 第89章   先是几句恭维, 而?后响起一阵跨槛的布料摩擦声,一行人刷刷将狭小的庙宇挤得?满当,以至于那位孟世子说了句什么, 姜念兰没?能听清楚。   三人藏匿在佛像背后的镂空处,一丝光线打在佛座的脚下,笼罩他?们的正好是一片黑暗, 但若特意绕到佛像后面, 一眼就能发现他们。   这世上?同姓之人何其之多, 姜念兰不敢确定此世子是否是彼世子, 竖起?耳朵聆听。   终于,嘈切的脚步声静止,听见那位孟世子开口:“就莫要再称我世子了,我如今是公主的驸马, 与公主夫妻一心,为?她祈福乃是分内之事?,我也不图什么鸿运当头, 只希望公主的身体能尽快好起来。”   来者真是孟景茂。   姜念兰松一口气的同时,心里又忐忑地打着鼓。   松气是因为?虚惊一场,震耳欲聋的马蹄声不是追杀的叛军,而?是孟国公府的人马, 危机暂时解除。   却又忐忑双方?会碰上?面, 虽然孟景茂是她名义上的夫君, 但那场赶鸭子上?架的婚姻,对她来说恍若黄粱一梦, 毫不真实, 她不知如何面对他?,更无法将他当成最亲近的人。   更何况……   她虽告诫自己不要轻信楚南瑾的一面之词, 但新婚之夜的那番话,还是一字不落地往心里去了。   安平王妃小声道:“国公府的人怎么会在这儿?”   疑惑很快得?到了解答,最初恭维的那名官员感慨道:“皇上命我们护送太后回幽州,这一路上?,驸马的虔诚日月可鉴,哪怕是十里之外的小寺庙,驸马也会不辞辛劳地赶来祈福,当真是情比金坚,令人动容。”   孟景茂苦笑道:“自礼成后,我就再未见到过公主,每日茶饭不思?,甚是想念,若能得?到公主安康的讯息,就算再累也值得?。”   姜念兰讶然地眨了下眼。   倒不是感动于孟景茂的“情深”,而?是她离京已有多日,也不知楚南瑾用的什么法子,竟让国公府的人至今还以为她染了传染性很强的时疫。   她如今没什么风花雪月的心思?,凡事?不免往坏处想。   记得楚南瑾曾说过,国公爷是逸王的人,即便逸王倒台,国公爷也不肯倒戈,既然孟景茂站在他?父亲那边,或许她的失踪并不是未被发现,而?是被国公府的人按了下来,拿她作由头,能让孟景茂的行动更为便利,不会引人怀疑。   至于要做什么,她不得?而?知。   想到此?,姜念兰头皮发麻,若真如此?,那她与国公府的结姻,就是被迫选择了立场,与国公府绑在一起?。   姜尤若治国,国将不复国,父皇英明一世,为?何觉得国公府是值得托付的后盾?她不敢质疑父皇的决策,却又困惑不解,想起陪嫁到国公府的春香夏凉,心上?的忧虑更添一重。   却在她屏息之时,孟景茂身边的官员听到这边的动静,铜铃大的眼珠子扫了过来,趿步朝佛像走?近。   孟景茂问:“怎么了?”   官员手一抬,指着佛像之后道:“这里……”   姜念兰浑身血液逆流,心跳到了嗓子眼,干听着脚步声愈近,却束手无策,认为?今日这面定会碰上?,不知秦爻能有几分胜算带他们突破重围。   紧急关头,安静的庙宇中有尖细的嗓音响起。   “世子,太后娘娘身体不适,宣您前去。”   孟景茂疑惑道:“娘娘先前不还好好的吗?”   但听声音确实是太后身边的内侍,不敢耽搁,当即带着人马出了庙宇。   姜念兰松了一口气,本想站起?身,却发现双腿蹲得?发麻,无法挪动半步。   安平王妃责怪道:“姜念兰,咱们本来躲得?好好的,你非得?弄出些?动静,差点?就被人发现了!”   眉眼横扫过去,姜念兰有些?气恼,分明节外生枝的是她,怎还恶人先告状,先来反咬她一口?   秦爻站到两人中间,低眉道:“王妃错怪公主了,是卑职的错。”   两人皆是十分意外。   外面的人已经离开,再论对错已经毫无意义,三人从狭小的空间走出来,总算能喘口新鲜的空气。   安平王妃忧心忡忡道:“姨母在皇宫待得好好的,怎么也来了幽州?听那汇报的内侍说,姨母身子还不爽利,定是那姓楚的不孝不义,将姨母驱出了皇宫!”   “姨母都?这般苦,我的尤儿也不知是否全须全尾的,姓楚的和尤儿素来不对付,定会苛待他?,也不知他?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会不会似姨母一般,被寻个由头处置了,都?怪我们福薄,这江山落在外姓人手里,迟早要断了根……”   迫于形势而无从去想的情感如同洪水爆发,在这一刻倾泻倒出,很快濡湿了秦爻的半边臂。   秦爻忽然道:“王妃若实在想念太后,若不然冒一把险,混去国公府的队伍。”   安平王妃半张脸还挂着泪珠,茫然抬头,没?想到素来沉稳的秦爻竟会为她乱了分寸,若是以前,她立刻点?头,但经上?次一难,她性情收敛了许多,会在心里分析利弊。   抹了抹泪,强撑出笑容,懂事地轻声道:“如今烽火四起?,若不早日揪出叛军,还会连累了姨母和尤儿,你莫要为了我莽撞行事。”   安平王妃所?言无差,在这之前他?沿路收集情报,早就制定好了抵达幽州后的计划,若有一步乱了岔,只怕会打草惊蛇,功亏一篑。   秦爻攥紧拳头,像在按捺某种不知名的情绪,良久松开,紧绷的面容露出一个算是柔和的笑。   “卑职都听王妃的。”   “对了,我们可以去投靠尤儿的义父。”见姜念兰和秦爻都?侧目过来,安平王妃一拍手心,很是兴奋,“王爷在世前,曾与一人交好,情同手足,当年王爷身中剧毒,沦为?敌营俘虏,也是他舍命将王爷驼回来的,如今他?为?幽州总督,最为?熟悉这边的地势,这样一来,不仅叛军不敢对我们动手,缉查亦是如虎添翼,手到擒来……”   “总督大人确然如王妃所言英明神武,起?义爆发时,总督府正巧起?了场大火,为?了安置受到惊吓的姬妾,总督置四处烧杀抢掠的叛军不顾,反而将军马调去护送姬妾去偏远山庄避难。最让人匪夷所?思?的是,曾有民众目睹那据说被‘逮捕’的叛军头目,仍大摇大摆地在酒楼吃酒,去报官,却被打一顿丢了出来。”   来人轻嘲低笑,语气悠哉地补充了一句:“总督大人猛虎坐镇,底下一片太平,王妃何故害怕?”   “你是何人?谁给你的胆子在这儿大放厥词!”   姜念兰眼睛一亮,惊喜道:“阿梁!”   阿梁对着安平王妃时,眼神犹带着冷意,转向她后,坚冰融化,踱着步子走?来。   将拔的剑在听到姜念兰那一声熟稔的呼唤时停顿,秦爻想起?什么,笃定道?:“国公府的人是阁下支开的。”   阿梁举手作揖,不卑不亢道:“是在下。公主,秦大人。”   露出一截的长剑不动声色地收回,秦爻道?:“上?次阿梁公子救下公主和王妃,还未向你表示过感谢,这回恩上?加恩,不知阿梁公子可有什么想要的,秦某若有能力,定竭力报答你的恩情。”   上?回见面,对方还是衣衫褴褛的乞丐,现在不仅人模人样,还一派清高,竟敢忽视她,安平王妃极其不悦,却因为?对方是她的“救命恩人”,憋得?满腹郁气,遂阴阳怪气地开口。   “虽然你救了我们,但看?起?来,你早就知道?我们的身份,谁知这是不是你故意演的一出戏,妄图接近我们,又妄论总督,谁知你居心何在?”   “王妃,卑职相信,阿梁公子不是那样的人。”   姜念兰跟着接道?:“我也相信阿梁不是那样的人。”   见两人同仇敌忾,安平王妃气恼道:“你们莫不是被猪油蒙了心!”   阿梁与姜念兰对视一眼,感激一笑,淡淡道?:“我没有什么目的,只想将毒害我师父的凶手绳之以法,秦大人武功高强,必能为我斩杀仇人。”   “哼,说得?头头是道?,反倒只有我是坏人。”   秦爻解释道:“卑职本对阿梁公子存疑,但听他?不畏权贵,指摘总督,反而?对他?钦佩三分,王妃,您与总督多年未见,他?虽与安平王交好,却不一定会对新帝忠诚。”说罢,转头对阿梁道?,“秦某还有一事?相求阁下,事?成之后,必会让阁下的仇人血债血偿,只是,过程艰险,一旦开始便不可退却,阁下可否愿意冒这个险?”   得?到阿梁肯定的回答,秦爻从袖中掏出一个袖珍小瓶,拔开塞头,一股幽然刺鼻的香味扑开。   “我在坟山挖出的叛军尸体中,发现了这个未来得及处理的遗物。”   姜念兰好奇地问:“这香有什么特殊吗?”   “这味香名叫’一醉休‘,初时只是让人觉得?刺鼻,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会让人有醉生梦死、不知今夕的虚幻感,寻常人家的小娘嫌其招眼,并不会使用,所?以常出现在烟花之地,故而?可以推断,那人曾光顾过花楼。”   安平王妃皱眉,不悦地插嘴:“秦大人知之甚多,是从前常光顾花楼?”   秦爻耐心地回道?:“王妃,卑职曾任锦衣卫指挥使,不少乱臣贼子生前最后一杯酒,便是在花楼喝的。”   阿梁问:“不知这一醉休与我将要做的事?有何牵连?”   “此?香经久不散,那几具尸体上皆有余香,且程度相似,由此?判断,他?们是结伴去的,你们有谁见过,朝廷的通缉犯成群结队地狎妓?”   姜念兰道:“死的人就草草丢在了山上?,说明并不是什么重要的角色,要是惹了事?,上?峰不仅不会保他?们,还会迫不及待地撇清关系,所?以他?们即便按捺不住,也不会冒这个风险,除非,有那么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地方,专供这些?人享乐。”   阿梁投去赞许的目光:“公主聪慧。”   姜念兰羞赧一笑。   秦爻道?:“正如公主猜测,卑职确实找到了这么个地方?,但是只有’自己人‘能进入其内。”他?将目光投向阿梁,“江湖有’易容术‘,但容颜可改,音色难效,阿梁公子,这便是秦某的恳求。”   不消细说,秦爻便知晓阿梁能明白他的深意,焉同深入虎穴,需要过人的心理素质,不是普通人能够担负得?起?的,他?本以为?阿梁会思?考许久,未料他毫不犹豫地应了下来。   “但是,我也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第90章   五日后, 车马终于抵达幽州首府怀都。   怀都的青山绿水如一块天然屏障,将外界的杂尘隔离开来,丝毫没有战火的痕迹, 纯净的空气好似从未被油烟气浸染,大幅度缓解了舟车劳顿的不适感。不愧被誉为最宜居的名胜之地。   秦爻给?了知客几块碎银,让他带着几人在都城逛一圈, 熟悉地势。   安平王妃自幼养在京城, 对这儿?谈不上什?么感情, 上次赴幽州, 还是被责令陪同太后归宁,新鲜劲过后,想起回林家那场不愉快的经?历,面色怏怏不乐, 没多久就提出要回客栈歇息。   最开心的反倒是姜念兰,好似落叶归根,对这块土壤生出强烈的归属感, 多日萦绕心头的郁结和痛苦随风逐减,流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紧跟在知客身?后,不知倦似的, 往各处好玩的地方凑, 像一只喳喳的小麻雀。   阿梁被她的情绪感染, 站到她身?边,颇有兴致地听她独到的见解。   直到落日西沉, 姜念兰的步调渐缓, 耷拉着眼皮,从聒噪的小雀成了沉默不语的小哑巴, 好似已经?精疲力尽。   阿梁往她身?边凑了凑,发现小娘子并不是玩得快睡着了,而是声若蚊吟地自喃着什?么,宛若要哭出来的声调,只能勉强听清个“父皇”。   精神振奋时的愉悦情绪在身心疲惫之后彻底反扑,可?不想让他和秦爻发现她的低落,坏了兴致,她连落寞的情绪也是内敛收展。   擦去?眼眶里的泪水,装作不在意地抬头望向天边余晖,将泪光逼了回去?。   这次,阿梁终于听清了她说的话。   “父皇,若是你也能看到这么漂亮的景色,应该会很欣慰吧,你曾说过,等不做皇上了,最想带着我和娘亲在四季如春的地方安居,怀都正?是这么块风水宝地,永乐找到了,你们却都不在了。”   可?怜兮兮,挺招人稀罕的,让人恨不得将天上的霞云都为她摘下来。   阿梁静立在她身?侧,在霞光即将消失在她眼尾的刹那?,轻声附在她耳边说:“一切都会结束的。”   耳蜗一痒,像有羽毛轻飘飘地搔过,姜念兰没听清,疑惑地侧目望向阿梁。   阿梁改口道:“永乐,父皇一直在你身?边。”   相处统共都不过十日,阿梁却总能即时发现她的负面情绪,就像一位知心的兄长,对她照顾有加,她方才对父皇撒娇的语气都让他听了去?,顿觉不好意思,刮了下鼻尖,轻声道了句谢,压抑的心情豁然开阔。   几人表面是游山玩水,实则将沿路地势熟记于心,回到客栈夜色已深,秦爻铺开舆图,圈出几个可?疑地点。   “我打探到,那?几名叛军涉足的淫窟名为‘月光堂’,凡进入其内的都被称为‘月客’,不知是何人所开,很是隐蔽,便猜测,即便是有资格进入其内的月客,也只能在旁人带领下进入,并不知确切的地点。这是秦某按照阁下的要求,找出身?份符合的月客。”   秦爻将一份册子?摆在案桌上,详细标注了该名月客的家世背景,以及个人喜好等等,密密麻麻几页纸,端的是触目惊心。   此人乃精武营大将军,幽州现任总督裴斯铭手下的得力干将,相比其他仪表堂堂、满身?精肉的将军,赵武身形瘦弱得好似一介书生。   赵武草根出身?,酗酒的父亲经常殴打他和母亲,母亲在丈夫面前唯唯诺诺,转而拿铁棍对着年幼的赵武出气。在赵武七岁的时候,母亲不堪受辱,跟着邻村的野男人逃跑,父亲恼羞成怒,从此拳脚尽数落在他一人身?上,导致他恨透了母亲。   好在他成人后,酒鬼父亲掉进河里淹死?了,他终于获得自由,为了混一口饭吃,他跑去?参军,自小营养不良的他精瘦得像只猴,整日被其他士兵戏弄欺凌,带着满身?疤痕,一瘸一拐地去?冰凉的河边给他们洗臭衣裳。   刚出虎穴,又入狼窝,被人瞧不起的赵武却凭借着自身远超于常人的意志在军营活了下来,屡次在战场立功,一步一步往上爬。   却也因此,他在得势后性情变得极为扭曲,曾经?欺负过他的人都被他剥皮抽筋,死?状极惨。在男女之事上,他更是残暴不堪,许多女子惨死在他的榻上。   阿梁沉默半晌,开口道:“这就是秦大人为我挑选的‘身?世’,未免太过考验我的演技。”   “此人是裴斯鸣的手下,在月光堂有几分薄面,又凶名在外,不会有不长眼的凑上来找事,这样既能保护好公主,又能方便在堂内行动。且此人与?你身?形相似,能省去?不少?麻烦。”   秦爻言之有理,阿梁便没再说什么。   几日后,秦爻趁着赵武外出之时,将其打晕绑走,顺走符牌,将人丢在偏远无人的宅院,雇了一名婢女照顾他的饮食。   一切准备就绪后,三人来到月光堂的交接地点,不一会儿?,就有杂役为他们带路。   姜念兰虽不知为何阿梁想要捎上她一起,但也没有多想,认为一定有他自己的道理。   她的身?份是赵武的妻子?江氏,说来奇葩,赵武特地娶了个与他母亲极为相似的女子?,却不是好好待人家,而是将当年对母亲的怨气发泄在妻子?身?上,江氏身?上总伴着新旧的青紫伤痕,还要被丈夫带着出入月光堂,亲眼看着丈夫狎妓,除了有个将军夫人的头衔,活得还不如府里的丫鬟。   阿梁很快进入了状态,完全是一个面色阴冷、生人勿进的大将军形象,姜念兰很是钦佩,频频侧目,与?江氏对赵武的畏怯大相径庭,幸而罩了幕帷,旁人看不见她的神情。   “夫人。”阿梁忽然紧握住姜念兰的手,在外人眼里,他脸色难看,像是江氏无意间做错了什?么,引发了他的怒火,又要遭罪,皆同情地别过脸去。   “离本将军那?么远,夫人是对我有什么意见吗?”   姜念兰一愣,想起江氏该有的反应,迅速调整好状态,小心翼翼地往阿梁身边挪了挪,偎向他的臂膀,缩头缩脑的模样,丝毫没引起旁人的怀疑。   赵武不可能与江氏亲近,故而等她贴近后,阿梁长臂一伸,狠力摁下姜念兰锁骨上逼真的伤痕,招来对方毫无防备的一声痛吟。   姜念兰嗔他一眼,阿梁凑到她耳边,温热的气息吐道:“委屈一下姑娘。”   月光堂有一名唤作“辨生”的能人异士,只须见一次,就能记下对方的音容相貌,因而成了月光堂的门障,凡进入者即使拥有通行符牌,也得先经?过辨生的查验。   这也是月光堂经久不衰,保密性极强的缘由。   辨生见赵武竟然揽着江氏,觉得奇怪,开口试探道:“夫人这是怎么了?”   阿梁不耐地睨了姜念兰一眼,语气发冷:“这小贱人一路上哭哭啼啼的,看着就惹人心烦。”   辨生便知江氏恐怕又遭了打,瞥过她脖子?上的红痕,更是确定这一点,他无权干涉旁人的家事,只能道:“堂里进了新货,您要是有兴趣,一会找管家问问。”   阿梁“嗯”了声,目不斜视地带着姜念兰入了月光堂。   一踏入堂内,就传来好似来自九霄云外的靡靡之音,堂中穿梭着不少?衣裳单薄、玩着你追我赶游戏的娼妓,浓郁的香味四处飘散,蛊人心魂,月客满脸绯色地呵呵傻笑?,似乎处在了仙境。   伪装成贴身?侍卫,一直默默跟在两人身后的秦爻解释道:“这是‘一醉休’的作用,不似□□那?般烈,却能让人忘乎所以,最好屏住呼吸,不然吸入过多,会和那些月客一个下场。”   刚猛吸了一口香气,还在回味的姜念兰立刻往外吐气,想把吸进体内的香气排出去?。   “对了,那?是……”阿梁指着走过回廊的两道身?影,“不知是我看错了,还是这般巧,竟会在这儿?遇到国公府的人。”   姜念兰立刻将视线转了过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孟景茂不是护送太后回幽州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阿梁很快被献媚恭维的人缠上,姜念兰找了个理由脱身?,悄悄往孟景茂离开的方向赶去?。   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能进入月光堂的基本上都是“自己人”,孟景茂既然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这里,说明他和叛军少?不了联系,他又代?表国公府,若国公爷也参与?了叛乱,这场阴谋背后的主谋牵扯甚广,根本不是什么民间义士揭竿起义。   姜念兰本对他充满愧疚,与?他的新婚之夜却与皇兄拉扯不断,但若孟景茂接近她本就怀揣着目的,欺世盗名,她的这份愧疚之心就没有存在的必要。   孟景茂和身?边人停留在二楼的轩栏前,另一人转过身?,姜念兰看清他的脸,竟是逸王身?边的内侍昌贤。   “这不长眼的狗官,竟把老奴关在那爬满鼠蚁、阴暗潮湿的地牢里半月之久!若不是世子?及时赶来,救了老奴,老奴这把老骨头是要栽在这儿?了……”   “我与公主已经成婚,而今是公主的驸马,莫要再叫世子?了。”   昌贤改口:“是,多谢驸马相救。”   孟景茂负手而立,问道:“你是怎么被抓进去的?”   昌贤气愤道:“老奴是奉王爷的命令给?总督大人送一批美人,顺便打探一下起义军的进展,谁知竟被狗官打成叛党,一同抓进了地牢,连报上总督的名讳也不好使,那?狗官真是胆大包天,全然不将总督和王爷放在眼里!”   孟景茂只是听从父亲的吩咐救出昌贤,可?不会给?他伸张正?义,皱着眉听完他的抱怨,说道:“听王爷说,皇上已经?不在京城,这样……是谁?!”   姜念兰万分小心,不曾想还是被他发现了踪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想一个解释的借口。阿梁的声音如天神降临,抚平了她所有的不宁。   “可是京城远道而来的孟世子?稀客,你有个随从落下了。” 第91章   孟景茂连裴斯鸣也不识得?, 自是不认识他手下的?将帅,但听见对方口吻嚣张,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 眉眼间?隐隐浮动?怒气。   昌贤见过一次赵武,见气氛不对,连忙站出来打圆场。   “驸马, 这是裴总督的?部下, 精武营大将军赵武, 深受裴总督的器重。赵将军在?军营摸爬滚打, 不懂京城的?礼仪,说话是莽撞了些,但没有不尊重您的?意思,您别?生气, 别?伤了国公府和总督之间的?和气。”   “本将军撞见孟世子被拦截在外的下属,好心将人带了进来,孟世子却嫌弃赵某态度不恭?”阿梁冷冷笑了一声, 倨傲地?抬起下巴,“赵某是个粗人,喜欢直话直说,不如你们京城人讲究。只是我们行军在?外, 除非万不得?已, 绝不会舍下手下一兵一卒, 尊贵的?世子却将随从弃之不顾,赵某看不过眼, 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语气。”   孟景茂唇启又合, 面色铁青,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   父亲说过, 逸王失势,裴斯鸣是唯一能倒戈局势之人,逸王对其?信赖不疑,惟命是听,国公府与逸王荣衰一体,自也要对裴斯鸣敬重有加,若他与裴斯鸣器重的部下起冲突,只会让国公府立场难堪,让父亲为难。   “我并?无他意,反而要多谢赵将军将我的人领进来。”笑容有几?分僵硬,用了十成的?耐力,才将胸中窜起的?怒火压下,“其?人应是父亲派来保护我的?暗卫,我自以为他在?暗处跟着,谁知月光堂盘查如此?严格,早就将其拦截在了堂外。”   昌贤掬着笑脸当和事佬:“误会误会,原来是一场误会,两位说开了就好,可千万别?因此?暗生了嫌隙。对了赵将军,唐管家说堂里来了批新货,其?中有一位罕得一见的美人……”   昌贤深知赵武本性,一通说话天花乱坠。阿梁瞳孔微张,将赵武内里好色,表面却稳若泰山的伪君子模样展现得?淋漓尽致。   “不知这位美人现在?何?处?”   昌贤笑了笑,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我问过唐管家,这名女子在?三日后才会展露芳容,已经放信给了所有持牌的月客,看这架势,堂主是想?将其?捧成名魁,拉拢各方权贵,狼多肉少,赵将军不若去摘几朵新来的小花尝尝,姿容只比那美人稍逊几?分——”   阿梁将视线放在?孟景茂身上,意味不明道:“孟世子好不容易来一趟,本将军理应尽到地?主之谊,带你尽些‘风流韵事’。”   孟景茂脸色一红,立刻推拒道:“我已与公主婚配,公主尚在?病中,我不可能行有愧公主之事,就不扰了赵将军的?兴致。”   “ 山高路远,你在?这儿做了什么?,你的妻子并不会知晓,何?不遵从本心,及时行乐呢?”   孟景茂再次坚定地拒绝:“我的?本心,就是绝不会背叛公主。”   堂然就是一副情比金坚、意志坚定的痴情郎模样。   阿梁冷嗤一声,偷鸡不成蚀把米,反倒让对方在无意间献了把忠诚。   又劝了几?句,见实在?劝不动?对方,脸色阴沉地?转过身,问秦爻:“夫人去哪儿了?”   那厢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姜念兰不知蹲了多久,早已双腿打颤,正想?换个姿势,头顶倏而响起阿梁清润的嗓音。   “夫人为何蹲在这儿?”??   姜念兰被吓了个哆嗦,抬头,迎上阿梁笑意盈盈的面容,连忙去看他身后,发?现孟景茂已经离开,缓了口气,问道:“你们调查得怎么样了?”   阿梁没回答,反而问道:“孟世子对公主用情至深,即便在?这里发?生的?一切旁人都会守口如瓶,也不愿同流合污,公主可会为这样的真情感动?”   虽疑惑阿梁抛出的?问题,姜念兰还是老实回道:“不会。”   她和孟景茂的?立场不同,也注定是两条背道而驰的?平行线,什么?真情不真情,她如今不想费心思揣摩,更无暇去想?。   沉默多时的?秦爻忽然低声问道:“将军为何给孟世子送上这份人情?”   他指的是阿梁多管闲事,将孟景茂的?人带进来。   阿梁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抬眼望向一处:“世子的?人还在?厢房。”   月光堂设有五层,大堂穿梭着嬉戏打闹的月客,二三层亦是纵情场所,第四层则是宾客议事的地盘,只有身份高者可入,回廊越深,就越是空旷安静。   以赵武的?身份,能择个方位隐秘些的?厢房,屋内香烟袅袅,雕花窗上透出一大一小两个人影。   阿梁开门见山道:“王大人,大家都是自己人,就不用扯那些弯弯绕绕的兜子了。”   听到阿梁的?称呼,秦爻眉头动?了动?,姜念兰还没反应过来,往旁侧了侧,观察那人手里牵着的?小孩儿,总觉得?有些面熟,滑稽地?想?,这莫不是孟景茂的私生子?   坐立不安的那人听到称呼,神情停滞一瞬,忽然一拍面门,问道:“秦大人?”   至此?开启了话端,那人仍然警惕,秦爻口风亦紧,两人你来我往地互相试探,最后那人终于卸下心防自曝身份,竟是被提拔不久,一直奉命调查北蒙国内奸的王治延大人。   王治延一路摸索过来,发?现了不少不为人知的线索,其?中最令人震惊的?,是当初他与杜鸿因雪崩被困山庄时,截杀的刺客中有不少是裴斯鸣的?人。   若情况属实,那便说明表面忠心耿耿的?裴总督,私底下却干着与外邦勾结的行当。   那些在幽州接连的起义风波更有了解释,这背后恐怕有裴总督的?手笔。   裴斯鸣是逸王的?亚父,他若有反心,想?推崇何人上位不言而喻。   “只是没料到这月光堂竟有个能识人音容相貌的?辨生,跟丢了世子,导致被阻拦门外,险些暴露的?身份,若不是这位……”王治延望向阿梁,“不知如何?称呼?”   阿梁亲和一笑:“王大人称呼在?下阿梁就好。”   王治延又将目光转向姜念兰:“那这位就是……”   他怀里的小孩忽然起身,“是姐姐!”   小孩的?声音无法伪装,甜腻天真的嗓音掺杂着毫不掩饰的?思念,余光一晃,姜念兰被辉儿栽了个满怀。   姜念兰讶异不已,辉儿怎么也会出现在这儿?   王治延解释道:“下官是受江公公所托,照顾这小孩周全,本以为是个累赘,没曾想?这小孩乖巧聪慧,反而给下官解决了不少麻烦。”   江公公不是好闲之人,定是楚南瑾授意。   只是辉儿在东宫待得好好的?,也不缺一口饭吃,姜念兰直觉觉得?宫里出了事,许有虎狼环伺,楚南瑾自顾不暇,不得?已出此?下策,将辉儿托付给离京的王治延。   内心“咯噔”一跳,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就在?这时,有女子的低泣声断断续续地传来。   “你想?开点吧,裴总督本就是个薄情寡义之人,咱们姐妹只是沦落到月光堂,能留条命在?,已是好运,哪像纯云和蓉姬她们……”   说话者叹了口气,虽在?劝说,语气却尽是悲戚与哀怨。   王治延喃喃道:“纯云……”   秦爻敏锐地问道:“王大人为何独对这个名字在?意?”   王治延思忖半晌,一拍脑门道:“这位叫纯云的?姑娘,正是当日状告逸王,撞死在?登闻鼓前的?女子。”   “……”   秦爻微讶,姜念兰心里亦掀起不小的波澜。   赵武是裴斯鸣的?心腹,见识过他不少腌臜手段,故而这些女子并不避讳阿梁,只畏畏缩缩地?不敢抬头,生怕被他看上,走入更深的炼狱。   阿梁故作厌烦道:“在此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   “赵将军,奴们只是……”说话的那名女子止住哀戚,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只是不舍离开总督府,不舍离开裴总督身边。”   鲜少有人知晓,这月光堂的幕后之主就是裴斯鸣,毕竟一个手握重权的?臣子却带头狎妓,实损总督威名,亦会引起天子猜忌。   这些妓子的来历却令人扼腕,她们原本都是裴斯鸣的?姬妾,因为美貌,被人从五湖四海掳掠而来,只过了不久的?好日子就要被丢弃,抛下所有的?尊严,成为一心为裴斯鸣搜罗情报的工具。   “你们说,不像纯云和蓉姬……”阿梁抑下音调,“接下来,要说什么??”   “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啊,我们绝不是在说裴总督的不是……”   “你们只须回答本将军的?问题,不要说多的?废话。”顿了顿,阿梁又道,“若是有半句谎言,你们对总督的?形容,本将军会一字不落地转告到总督耳中。”   两名女子登时吓得瘫软在?地?。   裴总督折磨人的那套法子,她们是有所目睹的?,否则也不会说流落到月光堂是件幸事,若薄情寡义四字落到总督耳中,裴斯鸣怕是真会让她们尝尝这四个字的?含义。   赵武虽是裴斯鸣的?心腹,但对他的内宅之事知之甚少,两人竹筒倒豆子般一人一言,将腹中的话交代了个干净。   蓉姬就是那位月光堂将捧的?名魁,亦是在?裴斯鸣身边陪伴最久、最受宠爱的姬妾。   这不荒唐,裴斯鸣的?亲信都知晓,月光堂大部分妓子都来自裴斯鸣的?后宅,裴斯鸣也毫不吝啬自己的?女人承欢他人身下。   他的?眼中唯有利益,对蓉姬却是破例颇多。   原本后宅的?女人以为,蓉姬会是与众不同的特殊存在,即便她犯了错,也不会有任何?惩处,谁知,与纯云的?事情闹大后,裴斯鸣选择将她推成众矢之的。   所谓名魁,说来好听,是月光堂的?门面,却是比她们更身不由己、委身各国政客之间的玩物罢了,裴总督这是彻底厌弃了蓉姬。   而造成这一切的?,那位叫纯云的?女子,两人并?不知她的?来历,更不记得她何时进的府,只知她常唤蓉姬姐姐,蓉姬对她颇为宽厚。   纯云只在总督府待了一阵子,就突然消失了,再有消息传来,却是死讯。自那以后,蓉姬就对裴总督没什么好脸色,与之愈发?疏远,甚至说,是敌对。   后宅的女人虽然都是被掳掠而来的?,但于她们而言,裴斯鸣就是她们的?天,是让她们锦衣玉食的?根源,她们猜测纯云的?死应与裴斯鸣有关?,却不明白蓉姬为何因为一个浅交的?死,就选择与裴斯鸣闹僵,从而断送自己的?命运。   阿梁将目光投向一扇紧闭的?大门,那是蓉姬所在?的?房间?。   “蓉姬不吃不喝,已经颓靡几?日了,裴总督从未来过,只说三日后,她若还不能调整好状态,就会杀了她的?家人。”   所以她们才说蓉姬可怜。   她们对裴斯鸣没有情,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但蓉姬那个样子,分明是心如死灰,满心疮痍。   紧闭的?大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有香气渗了出来,像引蜂追逐的?花蜜,过于齁人的?甜腻。死寂一样的嗓音传来:“赵将军,可否借一步说话?”   蓉姬见过赵武的次数并不多,但也深知他的?德性,敛下厌恶的?情绪,虚弱地?开口:“不知赵将军可否帮我给裴总督带句话?”   蓉姬相貌绝美,憔悴的面容让她看起来更为惹人怜惜,恨不得?将她捧在?手心里呵护。   阿梁目光毫无波动,平静道:“请讲。”   蓉姬要他转达的?话,无非是愿意向裴斯鸣低头,只要他放过她的?家人,她愿意做好这个名魁。   阿梁微微颔首,冷不丁提道:“事关月光堂的兴盛,本将军希望你能尽快解开心结。我夫人心思玲珑,你若有想?不通的?地?方,可以让她开导开导你。”   蓉姬闻言将目光投向姜念兰,这位将军夫人的事迹她有所听闻,是个比自己还可怜的?女人,不由生出心心相惜的?共鸣感,左右也不是什么不得外传的?禁忌,便像闺友间?谈话般,将一些心扉敞开倾诉。   鼻翼时刻萦绕着一股淡淡的幽香,姜念兰强忍久坐,走?出厢房后,一阵眩晕感袭来。   几?人还在?回廊处等她,她佯装无碍,语调正常道:“蓉姬说,纯云是她的亲生妹妹。”   这与先前搜集来的线索串联,逐渐网罗成明晰的?故事线。   王治延调查裴斯鸣,自然也调查过他这位曾最受宠爱的姬妾,蓉姬并?非本朝人,而是毗邻北蒙的?小国女子,那个小国家地域不广,却盛产美人。   裴斯鸣镇守幽州,不知两人如何?相识,总之,蓉姬久未返乡,她在故土的家人思其成疾,母亲病去前想?见她最后一面,于是她最小的妹妹纯云自告奋勇,一路打听来到了姐姐所在?之地?。   裴斯鸣一生风流,与之共度春宵的?女子数不胜数,与蓉姬样貌相似的纯云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手段高明,小姑娘在他的哄骗下不知所云,却迟迟不知情郎的?身份。   另一厢,蓉姬十分高兴纯云的到来,她离开故土,跟随裴斯鸣,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家人,听闻母亲病重,焦急地?要收拾包袱返乡。   这时,纯云却支支吾吾地不肯和她走?。   她发现自己怀了身孕。   蓉姬担心见不到母亲最后一眼,也没多过问纯云,隔日便离开了幽州。纯云是想留下去找孩子的?生父,原本与她花前月下,许诺娶她的情郎却不见了踪影。   正在?她担心情郎安危时,一名挺着孕肚的妇人寻到她,告诉了她一些真相。   妇人说,那是位来自京城的贵人,本性风流,除了她,还留下了不少风流债,风苑中是数位与她相同遭遇的女子。   妇人还说,她们这些受害女子拼凑好了盘缠,准备去京城寻这名负心汉,让世人知晓他的?面目,可一群大着肚子的?女人,可能人到中途就要生产。   纯云得?知真相,滔天的?爱意转化为恨,她决定担负起这个重任,远赴京城,为这些被辜负的女子一齐讨回公道。   妇人告诉她,那名贵人封号逸王,身份无上尊贵。   纯云身份低微,自然不可能接触到逸王这号人物,走?投无路之下,她受人指引,以命祭了登闻鼓。   可纯云不知,她自认这一生做的?最勇敢的?决定,却不过是裴斯鸣的仇家设下的陷阱,一个让蓉姬和裴斯鸣决裂的?计谋。   他们一行来到幽州,是为了调查有着外邦章印的?瓷器来源,揪出北蒙国与煽动起义叛军之间?的?纠葛。   但如今看来,纯云之死不止是离间?计,且是那位幕后推手有意送来的线索,尚不知是敌是友。   秦爻想?到什么?,眉头紧锁,王治延亦是心事重重,满面忧色。   唯独阿梁快步走到姜念兰身边,关?切地?问:“你怎么?了?”   姜念兰脸上泛起红晕,即便尽力掩饰,也掩盖不了瞳孔中的迷离。   她嗫嚅回答:“没,没什么?……”   阿梁下意识抬手,将倒下去的人抱了个满怀。   众人已经离开眼目众多的月光堂,卸下各自的?伪装。朦胧的?视线中,阿梁的?一双清眸与记忆逐渐重合,滚烫的?肢体像架在火上炙烤般,烧得?仅有的?理智愈发?模糊。   “怎么?身上这么烫?”阿梁蹙起眉头,听见她越发?急促的?呼吸,心底腾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姐姐,姐姐要去哪儿?”紧跟着姜念兰的辉儿见姐姐远去,急急呼喊。   可是身边的两个大人还在认真谈论着什么?,全然不顾外界,辉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阿梁抱着姐姐离去。   姜念兰很快反应过来,阿梁分明交代过她,她却还是大意中了招。   不过须臾,一波比一波更为激烈的情潮汹涌而来,她下唇咬得?发?白。   撑不过几?时,她浑身毛孔倒竖,似置身幻影重重的?梦境中,发?出一声又一声难忍的呓语。   不知是不是被她的?温度传染,倚靠的?那片宽敞冰凉的?胸膛开始发烫。姜念兰眼神恍惚,脑海里倏然蹦出一些画面。   或是书?院,或是碧雀宫……   一幅幅,尽是惹人面红耳赤、心跳加速的场景。   最后是绮梦中,那深入灵魂的碰撞……   “念兰,撑住。”   阿梁知晓她难受,可看着她这副模样,他也并?不好受,她的?声音,她的?喘息,像一把缓缓厮磨着他最柔软之处的?温柔刀,锢得?他浑身紧绷,但凡理智稍松,便会不管不顾地放纵沉沦。   姜念兰卧在?榻上,感受到身边人欲要离开,立即拽住了他的?手臂。   阿梁别?过脸,怕只要看一眼她此?时的?模样,便会前功尽弃,语气僵硬道:“我去寻人为你解毒,别?怕,我很快就会回来。”   手上的力道却没有松开半分。   正在他想要施加力道,将手抽出之时,忽听见她轻唤了句。   “皇兄,我好难受,救救我……”   阿梁登时僵直在了原地。   好在?,半昏迷中的姑娘只是陷入了靥梦,除了不停地?唤着“皇兄”,再没有其?他的?话语。   阿梁的脚步却像是灌了铅似的?,再也挪动?不开半步,他遵从内心,如矩的?目光紧锁在?那张被汗湿透的?小脸上,眼底浮动着令人心惊胆战的欲海。   “念兰……”   紧握住她捏成拳、汗津津的?小手,包裹在?他的?掌心。   “哥哥有好久没这般看过你了。”   空着的?那只手摩挲着她的?额发?,无比眷恋而又带着无尽的柔情蜜意,却在?停顿片刻后,忽而停在一个意想不到的落脚点。   听到她状似缓解的喘声,他勾起一笑。   “既然是念兰先开的?口,哥哥也不需去寻那什么劳子解药了。”   ……   姜念兰只知自己大意,在?蓉姬房内摄入了大量的“一醉休”,却不知阿梁是如何?为自己的?解的?毒。   脑海中多了许多好似不属于她的?回忆,每每想?起,就叫人羞愤不已,她只能用其余的事充实大脑,才能将其?甩之脑后。   转眼到了三日之后。   码头停靠船只是往常的?几?倍之多,且走?下的?都是锦衣玉带、身份不凡之人,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起,成了一道亮眼的?风景线。   周边百姓交头接耳,议论今日可是有哪家贵胄开了接风宴,竟引来几?多的?富贵人。   今日月光堂的月客出奇多,辨生跟前排起长队,但盘查不见半分松懈。   为了稳妥起见,王治延将辉儿交付给了留在客栈的安平王妃,秦爻特意叮嘱她,今日不同往日,绝对不能踏出房门半步。   四人顺利进入,在四层找了个观光好的位置坐下,观察不断入场的?人群。   姜念兰一颗心七上八下,总是落不到实处。她按住心口,隐隐觉得?,今日必有大事发?生。   抬眼望向大堂,银光交叠闪烁,尽是看不透的面容。   今日来到这里的?,不仅有裴斯鸣的“自己人”,还有他尚未拉拢,或中立或有意向之人,他们并?不想?以真容示人,故而月光堂额外要求每位入场的月客必须佩戴面具。   王治延很快发现了人群中的端倪。   他曾被贬谪到徐州下辖的散州任州判,那里建有从徐州往幽州运货的?必经港口,他那时听命太后,常去港口帮忙处理林家年轻小辈惹出的事端。   除此?之外,散州的?事务并?不繁忙,闲来无事,王治延喜欢观察来往经贸的商人,或是装成检索货物的?差役,打发聊赖的光阴。   就曾有一批外邦商人的货物出了问题,虽然对方态度良好,并?解释清楚了误会,但还是给王治延留下很深的?印象,对他们的身形特征记忆犹新。   而现下,那几名外邦商人竟出现在了月光堂。   王治延立刻将观察出来的结果告诉了秦爻和阿梁。   阿梁与秦爻对视一眼,后者点了点头,阿梁则将自己的猜测出口。   “裴斯鸣果然与外邦有勾结,只是眼下看来,他的?目的?并?不单纯,在?幽州故意煽动?起义,怕不是为了拥护逸王,为他铺路,而是……”   以阿梁草民的?身份,接下来的?话他不便说出口,秦爻便接道:“逸王声名狼藉,他身为义父,却从未想?过管教,反而任其?发?展,裴斯鸣的?目的?,不是扶持逸王上位,而是等他上位后,再以‘清君侧’为由头,自立为王。”   逸王,不过是他成王路上的?踏脚石,却愚蠢地?认贼作父,帮忙庇佑在本朝作乱的北蒙国人。   怪不得?一到幽州,所有的线索就戛然而止,有裴斯鸣作后盾,谁也想?不到有盖世军功的裴总督竟是这场战争的?主导。   姜念兰忽然出声问道:“既如此,当初在?茸燕山伤害父皇的?北蒙国人,也是听命于姜尤?”   秦爻听闻过茸燕山所发生的事,点头道:“是。若能弑君,以他正统的?血脉,想?击垮太子能加上不少胜算,若不能成,就将此事推到太子身上。只是他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太子,反而折损了裴斯鸣几?枚埋在京城许久的棋子。”   拳头攥得?发?白,姜念兰愤恨地挤出一句:“姜尤,一定会得?到报应。”   耗费将近一个时辰,月光堂内座无虚席,人声鼎沸。   众人心知肚明,这场盛宴的主要目的并非竞逐新推出的?魁首,而是一场权力与财富的?展台。若是接住堂主抛出的?橄榄,便是默认将来会与月光堂合作。   故而那位魁首美不美、是否如传言般妖娆多姿,并?没有多少人在?意,伴舞撒着落花登台,一双双眼睛却望向最高的楼层——月光堂堂主所立之处。   有人谋划、有人深虑,他们都不知这位堂主的真实身份,但他能将这底下淫窟办得?火热,必定是颗令人仰望的参天大树,只是他许诺的?财富和权贵,是众人不敢设想?的?,只能暂时选择观望。   直到那位风情万种的异域美人出场,先是有人倒吸一口凉气,其?余人被吸引过来,目光纷纷转回雾蒙蒙的?舞台,只一眼,那掩着面纱、舞步轻盈的美人瞬间攫取了众人视线。   无数道狂热的目光落在蓉姬身上,分明是比预料更好的?结果,裴斯鸣却莫名烦躁,见台上人媚眼如丝、尽显风情,一张脸更是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总督大人,逸王的?来信已到,按日程,他那边已经开始准备行动了。”   裴斯鸣的脸色这才稍稍好转。   这时又有下属呈来一封密信,裴斯鸣展开,面色刹那阴鸷若云沉。   他掐紧密信,阴测测道:“好啊,原来昭成帝还没死,就在?这幽州城内,你楚南瑾羽翼未全,还想?算计我,我可不是姜尤那蠢货,这里,便成为你们父子二人的葬身之所吧!”   不知不觉,有部分人已经开始加入竞拍,秦爻默默记下这些人的?特征,裴斯鸣的?前卒兵,是为最大的?祸害,必要铲除。   只是这些加入的人还达不到裴斯鸣的?预期,他叫停喊价,当场宣布了一个重大消息。   新帝杀害先帝,玺印不知所踪,是以暗中溜出京城寻找,此?时皇城无帝,朝廷无首,是推翻他、维护正统的?最佳时机,只要众人肯跟随,皆是推倒暴君后的大功臣。   升官晋爵的?诱惑太大,在?场的月客本就蠢蠢欲动,裴斯鸣这么?一说,大部分坚定立场,一片倒戈之象。   一番激烈的?竞价后,忽然有人提出质问:“这不过是你一面之词,我们怎知是真是假?我们又不在?皇城,怎知新帝是否真的不在皇宫?怎知逸王真的?为你是从,在?京城起反?”   裴斯鸣远远望向询问的?那人,嘴角勾起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容。   周遭附和声起,像一盆凉水浇灭了先前燃起的热火,堂内一下安静下来,尽数将视线投向那位神秘的?堂主。   “除非你让我们知道你的身份!”   “对,没有诚心,我们也不敢轻易合作!”   “诸位放心,本堂主的诚意在此。”   裴斯鸣抬了抬手,众人视线跟随他的?动?作而动?,呼吸停滞,等待一睹神秘堂主的真容。却见他不是摘下脸上的?面具,而是摆了个神秘的手势。   得?到指令,埋伏在?各个楼层的士兵拔刀而起,气势汹汹朝着第四层奔去。   姜念兰脊背发?凉,直觉这些人是朝着他们而来的?,也不知他们什么?时候暴露了,正想?出声提醒,秦爻阿梁比她反应更快,各自带着一人从高梯上一跃而下。   “赵将军,那日你用拙劣的谎言欺骗我,可想?过事情败露后,你会是这样的?下场?或者说,还是该叫别的称呼,比如……” 第92章   银面具光辉交错, 仅能以体?型辨别各人,人群中一道身影高挑出众,与周身人划开泾渭分明的界线, 彰显了?其身份不?俗。   姜念兰陡然将目光投向那人,对方?也直勾勾地望着她,微蹙着眉想着什么。姜念兰心尖一紧, 又放松了?下来?, 她做过伪装, 对方?明显没能认出她来。   孟景茂不?说话了?, 身边的昌贤夹着尖细的嗓音接道:“王大人,你别忘了?,你曾是太后娘娘的人,知根知底, 瞒不?过旁人的眼。若你悬崖勒马,仍选择归属逸王,今日便可放你一条生路。”   王治延一拍脑门, 道:“原来是太后的人认出我,才导致我们一行暴露?”   “你只是一小部分原因,被你们幽闭的赵将军逃了出来?,将来?龙去脉都告知了?总督, 这才真相大白。知晓你们必会在今日露面, 便按兵不?动, 守株待兔。”   “不?是我,那便好, 那便好, 不?然我可是要担上大罪过了!不过我现在已迷途知返,你身边的主子却一脚淌入浑水, 要做那乱臣贼子么?”   昌贤气恼地竖起食指:“休得胡言!”   孟景茂一听他这贱兮兮的语气,便知他无法策反。裴斯鸣还在高处看着,他只能选择默不?作声,暗地比了?个动作,让昌贤莫要继续与王治延争执。   有人问道:“这几人与新帝有何瓜葛?堂主为何要抓捕他们?”   裴斯鸣闻言,负手缓缓自高?楼走下。人群为他疏散开来?,众目聚拢,他站在人群最前端,拥着上位者的重重压迫感。   被他凝视着的王治延却没有丝毫退缩,梗着脖子瞪了?回去,大有光脚不?怕穿鞋的架势,裴斯鸣冷冷一笑,将视线挪回人群之上,不?屑与他斤斤计较。   “各位贵客远道而来?,本堂主荣幸至极,相信诸位都与本堂主有同一个想法。新帝并非皇室血统,不过是当年状元郎的遗孤,若不?是先帝膝下无子,血亲浅薄,根本轮不?到一个外姓人继承大统,先帝悯其孤苦,知遇之恩,却养出?一头白眼狼,终被弑于太极宫,此等寡恩少义、狠戾不仁的行径,为天下忠君忠义者?不?耻,吾等枭雄,当率先锋将士揭竿而起,推翻暴君,复我姜朝!”   这番令人热血沸腾的豪言,正是叛军起义打的口?号。   “复我姜朝!”   “易回江山!”   裴斯鸣看着被他鼓动的众人,渐渐勾起一抹势在必得的微笑。   昭成帝的死讯传得突然,楚南瑾匆匆继位,在裴斯鸣的眼里更像是被逼到绝路的垂死挣扎,贪恋几日来?之不易的皇权。他在京城眼线遍布,认为楚南瑾虽一时稳住政局,却并不具有长久统治朝政的能力。   否则也不?会丢下乱成一团的政务,跑去寻那什么劳子玺印。为了堵住悠悠众口,反而将自己推上另一条绝路,黄毛小子而已,只有姜尤那种扶不上墙的阿斗,才会觉得楚南瑾难对付,他只要翻一翻手,就能让楚南瑾深谋远虑得来的皇权,一朝成为泡沫。   碾死一只蚂蚁废不得多大力气,裴斯鸣并不?急着让下属动手,慢悠悠地朝众人揭晓答案。   “方?才有人提出?的疑问,本堂主这就给大家回答。为何?会知晓新帝不?在皇宫,那是因为——他正在本堂主的地盘,陛下,您绑走并冒充我的客人,这笔帐,我们好好来?算一算?”   银质面具后那双幽冷的双瞳定格在阿梁身上,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微笑。   惊诧声四?起。   “陛下?!”   “他就是新帝?!”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皆是一怵,像从头浇了?盆凉水,方?才的豪言壮语偃旗息鼓,慌慌张张地东瞟西望,担心局面会被扭转,而他们这些忠于月光堂之人皆会被打成乱党。   姜念兰往后一退,震惊的程度不亚于在场任何一人。   不?等他们从巨大的情绪波动中回过神,裴斯鸣大手一抬,命属下发起攻势,一枚攻势凶猛的毒镖擦面而来?,秦爻反应迅速,用剑鞘打落,堪堪削下一缕青丝。   姜念兰臂上一紧,被楚南瑾揽住跃出?几丈远,等她定了?神,惊恐地发现他们原先所站的地面皲裂,窜出顶端尖锐的铁刺。   裴斯鸣是铁了?心要杀了?他们,不?给他们任何活着离开的机会。   “太子……陛下,你先带着公主离开,我和王大人一起挡住他们,稍后就来?与你们汇合!”   楚南瑾轻轻点头,姜念兰心里堵了?许多话,却也知晓现在不是质问的时机,紧紧跟在他身侧,趁着二人合力打开突破口?,迅速离开这片硝烟之地。   楚南瑾将她护得滴水不漏,身上连一点擦伤也无,他的身上却有大大小小的伤口?,往外冒着血水,追兵被拦截,他本可以处理伤口,却好似不?知自己受了?伤,完全不?打算停下。姜念兰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想起父皇,终是没开口?说出?一句关心的话。   既然被发现了?踪迹,藏在客栈的安平王妃与辉儿也不安全,来?不?及跟两人解释,姜念兰牵起辉儿,跟安平王妃说了?句“跟上”,四?人就匆匆忙忙地踏上逃亡之路。   安平王妃以往聒噪,关键时刻却没掉链子,并未喋喋不休地询问发生了什么,安静地跟随他们的脚步,寻到落脚之处后,趁着楚南瑾去处理伤口?的功夫,竟还主动关心起面色惨白的姜念兰。   “你平时不是秦大人长,秦大人短的,怎今日没问起秦爻,反而关心起我来?了??”   安平王妃顿了?一下,微微笑道:“既然阿梁是太子殿下,想必早已想好了?退路,秦大人武功高?强,绝不?可能有闪失,你我好歹也是同生共死过,本王妃关心你两句,也是情理之中。”   姜念兰狐疑地盯着她的面容:“你什么时候知道阿梁就是楚南瑾?”   安平王妃愣了?片刻,迅速道:“当然是秦爻告诉我的,莫非你一直不?知?”   姜念兰点了?点头,“原来?只有我一直被蒙在鼓里。”   或许安平王妃自己都忘了?,她的儿子姜尤与楚南瑾对立,她又有多厌恶楚南瑾,即便他们如今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也断不会说出夸赞的话。   也亏得她的愚蠢,让姜念兰一眼看出了她的破绽。   “我带辉儿去净个手,还请王妃不要随意走动。”   楚南瑾就在离山洞不?远的清泉旁,仅用从裤腿撕下的布条草率地包扎胸前受伤严重的地方?,就靠着石壁闭目养神,任由血渍争前恐后地冒出,将他的膝处染得嫣红。   姜念兰停在不?远处,不?由得想起两人在迢县逃命时,他也是身负重伤,奄奄一息地躺在树干上,生命气息逐渐流逝,那时的她惶恐、失措,生怕抓不?住他的魂魄,被鬼差拘了?去。   或许那时的他在心底暗笑她痴笑,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她的担忧、她的爱意,对当时的他都是不?值得一提的。他只是想利用她来换取父皇的信任,降低太后的警惕,她以为的温情,不?过是他千方?百计筹谋中的一环。   姜念兰感觉身体?有些凉,她不?明白,在她亲眼目睹他杀了父皇之后,他为何?还能像没事人一样,出?现在她的身边,装成另一个人,重新骗取她的信任。   是苦肉计吗?可如今的她没了任何?利用价值,他为何?还要护她?   这些质问止于唇边,终究是被更要紧的事情替代。   “安平王妃有问题。”   楚南瑾早就发觉了她的存在,却在她出?声的一刻方?才睁眼,似是没听到她在说什么,自顾自地扬起一抹笑意,灼灼桃花眼中,是能融化她的热意。   “若是哥哥死在这里,念兰还会有一丝心疼吗?”   有秦爻和王大人开路,楚南瑾虽受了?伤,却不?致命,姜念兰认为这是他想让她心疼的把戏,心还是无法避免地颤动了一下。   她不?理会他故作的可怜姿态,冷下脸问:“你为何要对父皇下手?”   “若哥哥告诉你,陛下没死,念兰的心,还会一门心思全是我吗?”   “砰”一下,她脑海炸开了烟火。   她早就有猜测,父皇尚存在世?,让她亲眼目睹,是为了?让裴斯鸣确信弑君之言属实,否则,以林尚和杜御史的气节,不?该那么快倒戈,定是父皇提前交代过他们。   她只是在等他的一个答案,他亲口?说出来的答案。他曾对她有过欺骗,他们之间?是逾越不?过的天堑,她不?知自己放不?下什么,但是在他将真相摆在她面前之前,她都要逼自己去恨他。   可是他问她,她还会不会再爱他。   姜念兰无法做出?回答,又重复了一次最初的话题。   楚南瑾的笑意微显凄凉,他知晓,在她得知真相,得知他的利用之后,两人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可他不?会放手,抓住一切机会去博得她的心疼,即便到最后她仍不?心软,他也要强硬将她留在身边。   而他现在,只剩了最后一个筹码。   “哥哥流了?太多血,念兰帮哥哥处理一下伤口吧。”   她没有对抗敌人的能力,与辉儿的安危全权系在他一人身上,姜念兰没法拒绝。   辉儿混过土匪群,并不?害怕血腥,乖巧地蹲坐在一旁,姜念兰说需要什么,他就立刻寻来?递上,还找到几种疗伤的草药,难怪王治延也夸他聪明能干。   楚南瑾沿途做过标记,不?到两个时辰,王治延和秦爻就甩开追兵寻了过来?。   没有过多的询问,彼此之间?心照不?宣,共同谋划如何逃离这里,外头都是追捕他们的官兵,他们只能走水路,扮成普通百姓的模样,趁着渡口还未来得及严查,先离开主城。   山洞壁上映着幽幽火光,安平王妃忽然想起什么,紧张兮兮地说道:“对了?,今日我在客栈时,听到了?一些传闻,说昭成帝还活着,就在这幽州主城内,若传言属实,那陛下是不是早就知晓裴斯鸣的阴谋,带来?羽林军围剿……”   秦爻皱眉打断她:“莫须有的流言,时间?紧急,王妃莫要耽搁。”   安平王妃瘪了?瘪嘴,却没有像往常一样不悦地反驳。   姜念兰沉思着望了她一眼,前者?似有心虚,将头低了?下去。   楚南瑾忽然道:“王妃听到的传闻不假,当日宫变,我与陛下一同出?演了?一场好戏,就是为了让裴斯鸣相信陛下已死,实际上,我与陛下早就怀疑到了?他头上,趁着这个机会,陛下假死出?宫,在幽州暗中调查裴斯鸣,现在正是收网之际,陛下正在渡口?接应我们,我们速速赶过去吧。”   秦爻情绪内敛,却也在此刻掩不住眼底的喜色。   “殿下所说可真?”   “千真万确。”   王治延高兴地抚掌道:“这该死的裴斯鸣,让我们吃了?不?小的苦头,待回了?京,定参得他狗血淋头,九族遭殃!”   言毕,几人调整好状态,匆匆忙忙地赴往与昭成帝约好汇合的渡口?。   正逢小雨绵绵,天色阴郁。   往来经贸的商贾们脸色不大好,这般霉的天气,生意也不?会太好。倒是经营雨伞的商贩笑意盈盈,唯一避雨的茶楼被人包场,他们趁机挣了?个盆满钵满。   不?知为何?,姜念兰并不想在此刻见到父皇,或许是与生俱来?的第六感作祟,她觉着若父皇现身,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两柄纸伞罩着她,将她娇小的身体与雨幕隔开,脚下又垫了?木板,即便雨势变大,身上也没湿半分,倒是她身边的楚南瑾,半边臂膀浸透,不知是否波及到了伤口?。   她不?禁抬头望向方才将他们拒之门外的茶楼,店家?说有贵人包场,阁楼此时却空荡荡的,想必本想欣赏沿岸风光,却被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雨打乱了?计划。   安平王妃小声问:“陛……黄公子何时才到?”   楚南瑾淡淡道:“许是雨势耽搁,稍微晚了?些。”   过了?不?久,他出声道:“到了。”   商街人影如?织,众人举目望去,入目皆是张张平凡大众,令人过目就忘的脸,怎么也不可能是一国之君。寻迹无果,不?禁各个面露茫然。   直到一行商队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之内。   商队大多是人高?马大的壮汉,众人随着楚南瑾的指向,目光落在队尾一个戴着斗笠、毫不起眼的小厮身上。   似是感受到许多道视线集于自身,他停下正在给马匹喂食的动作,抬起头,雨幕潇潇,被斗笠掩盖的面容恍然露出一个会心的微笑。   “那位就是黄公子?”安平王妃出?声询问。   楚南瑾淡淡睨了?她一眼,似是在责她明知故问。安平王妃心虚地缩了缩脖子,知晓自己的行为反常,怕被看出?异端,缩到秦爻身边,再也不出声了。   他们要跟着商队一同登船,时间?紧急,没有相认的机会。小厮牵着马目不?斜视地擦肩而过,姜念兰紧了?紧眉,心底有异样的情绪划过。   就在众人登上渡船时,一行骑兵领着兵卒踏着雨水赶来?,很?快将渡口?围成天罗地网。   “接裴总督的号令,在接受盘查之前,所?有渡船以及登船人员不得离开码头!”   一个个面若坚铁的士兵押着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一旦对方?稍有不?配合,手上的长戟便会劈面而上。   姜念兰心下一紧,一路上的惴惴不安果真成了现实,她去望楚南瑾的神色,却发现他仍镇定自若,似是当下的情形早已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们有伪造的过所?,又易了?容,只是普通的盘查,他们能轻易蒙混过关。但这群士兵查完了?一圈,仍不死心地又查了一圈。   自然又是一无所获,姜念兰轻舒了?口?气,以为就此躲过一劫,正要跟着其他人登船,安平王妃忽然攥住一名士兵的手臂喊道:“下三滥的玩意儿,竟敢对你姑奶奶耍流氓,看我今日不?废了?你的手!”   那士兵厉色道:“哪来的泼妇,胡言乱语什么?!”   安平王妃不知从哪儿来的劲,那士兵竟没甩开她的手,两人纠缠在一块,吸引来?了?领头官兵的注意。   他们的逃亡之路低调至极,不?和旁人起半点冲突,安平王妃这一闹,直接将他们一众推向了风尖浪口。   领头官兵听人附耳说了?什么,让属下将他们拦截了?下来?。   “几位的过所?有些异常,要留下来继续接受调查。”他别过头,将剑指向商队末尾的小厮,“还有你,我们大人要见你,跟我们走吧。”   小厮纹丝不?动,声音若粗石滚过般沙哑低沉。 “小人位卑,不?知何时得罪过大人物?还请官爷指条明路,以免再次冲撞了?大人。”   领头官兵眯了?眯眼,面色不虞道:“让你去就去,啰里八嗦地干什么!”   见他仍不?主动上前,领头官兵摆了?摆手,身边的下属就要上前将其扣走。   商队里膀大腰圆的壮汉们在此时起了?作用,庞大的身体?将道路堵住。   “想要带走我们的人,还得先问问我们的意见!”   “你们还反了不成?若有阻拦者?,都一并押走!”   “是!”   商队统共几十余人,却各个都是以一敌十的好手,很?快就占了上风。见手下人被打得落花流水,一地残兵,骑在高?马上的领头官兵脸绿了半边。   “饭桶,一群废物!”   就在此时,一道厉喝声自远空传来。   领头官兵险些被殃及摔下马,一脚蹬开撞上马屁股的手下,急忙整理着装,对着茶楼观景台的方?向恭恭敬敬地俯下首。   “总督大人,属下办事不?力,让这群反贼如此猖狂。请再给属下一次机会,将这群反贼尽数擒拿!”   裴斯鸣目光放远,落在商队末尾平平无奇的小厮身上,似笑非笑,阴冷至极,领头官兵以为裴斯鸣是在问责,两腿一哆嗦,滑稽地从马上滚落了下来。   眸光一闪,划过不?为人知的精光,裴斯鸣慢条斯理地开口?:“阁下若还有什么招数,请尽管使出?来?,没有我的准允,你们绝踏不?出?幽州城半步,我劝你们还是趁早乖乖束手就擒,以免大动干戈,伤了?和气。”   领头官兵腿都跪软了?,才发现裴斯鸣根本没有看他,抹了?一把虚汗,跟着狐假虎威:“听到没,总督在此,还不赶快乖乖把武器放下!”   话毕,又暗地嘟囔着,这些人究竟是什么来头,竟能让总督亲自出?马?   裴斯鸣又增援了五百精兵,两厢人马纠缠在一起,还有被无辜卷入其中的百姓,导致情势十分混乱,商队连连败退。   正在领头官兵以为胜券在握之时,远处海浪推来?一艘帆船,巨大的旗帜在海风中飘荡,陈晔如?一柄标杆立在船头,身后尽是待命的下属。   局势瞬息扭转,裴斯鸣不?知昭成帝还埋伏了多少锦衣卫,现场的兵力定是无法与锦衣卫抗衡,只怪无法在一时之间将所有兵力都集结到此处,给了?对方?喘息的机会。   他已与昭成帝撕破了?脸面,若让昭成帝成功离开,回到京城下的第一道圣旨定是取下他裴斯鸣的项上人头。   “不?知裴总督还有什么招数,请尽管使出?来?。”   昭成帝反将这句嚣张至极的话语还给裴斯鸣。   裴斯鸣脸绿了?半边,不?知想起什么,嘴角复又勾起一抹得逞的微笑。   “陛下今日是走不了了。”他拍了?拍手,命下属押来?两个人,“不?知这两个人在陛下心底份量如何,够不?够留住您呢?”   站在人群最后的小厮眼波平静,在听到裴斯鸣这番话后,情绪稍有波动地抬起眼脸,在望见扶栏前的人后,瞳孔不受抑制地颤了颤。   姜念兰亦是震惊不?已,安平王妃不知什么时候被抓了上去,但她不?足以用来?威胁父皇。但站在裴斯鸣右侧的,却赫然是太后!   看见昭成帝的反应,裴斯鸣得意地笑了:“还是陛下不顾母子之情,执意离开,用亲生母亲和安平王妃的性命来成全皇权霸业呢?”   “裴总督与逸王情同父子,而今却擒拿他的母亲来要挟我,看来?多年的情意是假,裴总督想要的,怕就是这皇权霸业吧。”   “陛下聪明,不?妨直言,逸王不过是我名正言顺登位的傀儡,像他这样的愚蠢之人,怎配为君?果然有其子必有其母,若不?是王妃好心告密,本大人怎么能这么轻易就找到了你们?”   安平王妃又羞又怒,她以为裴斯鸣要扶持姜尤登基,自然毫不犹豫地选择站在他这一边,但怎想到,裴斯鸣会有这样的野心!   太后失望地望了她一眼,多年的偏宠与溺爱,让她蠢钝天真如?此,而今自食恶果,也是她该有的报应。   只是她的皇儿还活着,是她从未想过的。   失而复得的喜悦在此时压过了对安平王妃的失望,太后用含着皇家?骨气与威严的口?吻扬声道:“皇帝带着锦衣卫立刻撤离此处,不?要管哀家?的死活,裴斯鸣包藏祸心,定要取下这逆贼首级!”   昭成帝的脚步没有挪动。   随着时间一点一点推逝,两厢仍僵持不?下,裴斯鸣没了?耐心,命人将刀架在两人的脖子上,若昭成帝再不做出决断,就将阴阳两隔。   安平王妃悔恨不?已,眼泪一直往下掉,不?甘心道:“裴大人为何一定要这样对我?你与王爷是同生共死的交情,今后你也会是一抷骨灰,若你杀了?我,到了?地底,你有脸面去见王爷么?”   “用王爷来?唤醒我的良知,王妃倒是走了一步聪明棋。我与安平王确实是过命的交情,若他仍在世?,念在与他的交情,裴某或许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安平王妃眼冒亮光,以为裴斯鸣动了恻隐之心,却不?料话峰急转,裴斯鸣残忍道:“可惜啊,王妃在安平王心里并无份量。裴某听闻了?假公主林燕一事,你们一定很?好奇,为何?贤妃说林燕是她的孩子,昭成帝却一口?咬定林燕不是他的种?”   在场众人都被吊起了胃口?,此事成了?一桩悬案,贤妃已死,林燕的身世?无处追寻,不?论是百姓还是官兵,都对林燕的身份兴趣至极,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论。   下一秒听到的话,让安平王妃整个人如遭五雷轰顶。   “因为林燕的生父,就是你的丈夫!当初,若不?是你心仪安平王,求了?太后指婚,安平王本想娶之人是你的妹妹,深宫孤寂,安平王亦初心未死,两人有了?首尾,这才有了林燕。可笑的是,这个暗地勾结得来?的孩子,被你们当成掌上明珠,做了十几年的公主。”   “不?,不?可能,王爷他……”   接二连三的巨大打击,让安平王妃濒临崩溃。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她以为幸福甜蜜的几年,却不?过是一场笑话,她在王爷心里,从未占过一分一毫的位置,甚至她的妹妹和她的丈夫搞到一起,她还傻乎乎地替他们养孩子!   姨母说得对,她是蠢,她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太后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说不?出?一句话来?,她一心疼爱的两个孩子做出?这样的事来?,是她的失职,她已对这人世?没什么眷恋,只要她的皇儿能够全身而退,她就算豁出?这条老命,也没什么遗憾了?。   两条泪痕纵过,太后闭上双眼,带着慷慨赴死的微笑,高?声道:“下手!”   她被送来?幽州成为筹码,是裴斯鸣的盘算,在知晓皇儿未死,而她可能会成为连累昭成帝的牵挂后,她就想好了退路。她放下身段,央了?孟景茂一件事,若真走到这一步,希望他能寻来?一位刺客,在昭成帝作出?决断之前杀了?她。   条件是,即便裴斯鸣兵败,也会保孟国公府上下平安。   孟景茂并不?认为裴斯鸣能造反成功,但他无法左右父亲的决断,思?量再三下,还是决定为国?公府留条后路。   两柄利箭凌空而来?,彻底打乱了?裴斯鸣的计划。若昭成帝答应为太后留下,这将省去许多麻烦,但若他选择离开,两方?必定掀起战火,比起动用兵力,自是和平谈判为上佳之选。他想让下属去挡,可箭的速度太快,等反应过来?,箭尖已直逼面门。   安平王妃失声喊道:“秦爻救我!”   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秦爻先有了?动作,他像在逐星,动作快而迅猛,朝着利箭射往的方?向。   太后侧头深望,纵然安平王妃让她失望,可这张面容神似妹妹,又经历了前所未有的打击,教她所有的愤懑化成一声叹息,无声地消逝风中。   迷蒙的视线里是秦爻冲来?的身影,她不?禁想起,昭成帝还年幼时,他也是这般义无反顾地护在她们娘俩身前,他是个有情有义之人,有他的照拂,安平王妃即便没了?娇生惯养的生活,也能安稳地度过下半辈子。   太后对秦爻的武功很有信心,包括裴斯鸣亦是,他见属下阻挡不?及,便任由秦爻去挡箭。   可谁都没有想到,事情的发展竟是如此。 第93章   一柄利箭穿过安平王妃的心?脏, 她死?不瞑目地睁大双眼,嘴角汨汨流出的鲜血,流入她还在翁动的嘴唇, 染红了舌尖。   而另一柄箭穿过的,则是秦爻的心?脏。   太后惊诧地张大嘴,忘了反应。秦爻是她手下最锋利的一把?剑, 这把?剑从未失过手, 所以?她从未想过, 这把?剑会有断裂、碎在她面前的一天。   楚南瑾亦有不小的反应, 他?以?为以?秦爻的能力,完全足够救下太后和安平王妃,可是他?为何……   可秦爻中箭身亡,谁又会得知他心中所想?   淅淅沥沥的雨渐渐停了, 被雨水冲刷过后的血垢散发出腥臭,阳光探出云层,风平静好, 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与密密麻麻的光斑一起浮现出来的,是暗藏在幽州城各处的锦衣卫。裴斯鸣营下的几个军队被策反,跟着锦衣卫一齐攻打下来。   裴斯鸣早知以昭成帝的手段,绝不可能乖乖束手就擒, 他?早有后招, 故而即便见属下节节败退, 手里也?失了太后和安平王妃这两个筹码,仍气定神闲地立着。   “陛下不必大费周章, 恐怕你不知?, 我早已飞鸽传书,令京城的逸王部署行动?, 此?时应是已经逼宫成功,不日便会来幽州迎我入京,早在楚南瑾踏出皇城的一刻,天就已经变了,你们不论怎么挣扎,也?改变不了既定的结局。”   裴斯鸣摊了摊手,得意而又故作无奈地叹息。   趁着外头混乱一片,下属掩护他?离开,却?只走了几个台阶,顿住脚步,挑起眉头问道:“你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蓉姬。   两人已经许久没有正经说过一句话了,裴斯鸣是对蓉姬有过真心?的,所以?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心底仍泛起不小的涟漪。   蓉姬性?子太倔,一点儿也不像他后宅那些唯命是从的女人,却?也?是令他?着迷的一点?,只是他?威镇四座,怎可栓死在一个女人身上,蓉姬知?晓这点?,也?没约束过他?一个又一个地纳姬妾。他唯一对不起蓉姬的地方,就是荒唐过度,将主意打到了纯云身上,以?至着了旁人的道。   但他?绝不可能向一个女人低头认错,蓉姬今日主动?找来,想必是要向他低头了。抬眼瞥过蓉姬手里端着的茶杯,故作不耐道:“你怎么来了?若有要事,等一切定下来再说?。”   蓉姬并没有离开,少有地轻言细语道:“总督喝了这口茶再走吧,妾花了一下午精心?准备的,一片心?意,希望总督能允。”   她眉眼中少见的低顺和温柔,想必是在月光堂磋磨来的,裴斯鸣心?情舒畅,便允了她的请求。   蓉姬合上杯盖,退至一旁,躬身温顺道:“总督慢走。”   码头边仍在激烈酣战,眼见他?们这边占了上风,王治延的心情却仍很复杂,众目睽睽之下,裴斯鸣已被掩护离开。   楚南瑾曾命常守暗中追踪调查北蒙国人,王治延奉命调查之时,将常守搜来的情报整合在一起,逐步分析。   裴斯鸣本是前武兆大将军捡来的弃子,因自小显露出远超于?常人的谋略,被武兆大将军当成最器重的继承人培养。可后来,武兆将军因为通敌叛国的罪名被处斩首,裴斯鸣则因为在军营颇有建树,又不是武兆将军的亲生血脉而躲过一劫。   他?看似雄韬伟略,多次在战场上击退敌兵,背后却?中饱私囊,吞了不少朝廷拨来的赈款。而这些?资金的流水,都流向了北蒙国某不知名的军队里。   王治延根据这些?流水账,渐渐挖掘出潜藏在水下的真相。原来,裴斯鸣表面骁勇无双,背地却?损公肥私的缘由,是因为他?压根就不是本朝人,而是北蒙国一位亲王的遗腹子。   幸免于?杀身之祸,却?意外得?知?自己的身世后,裴斯鸣并不感激朝廷的手下留情,反而欲望滔天,不甘再俯首称臣,开始了长达几十年的布局。   亲王在北蒙国的旧部十分听从裴斯鸣的命令,并时刻等待着他?在本朝称帝,大振北蒙国的雄威。   裴斯鸣在幽州立足多年,除非板上钉钉的证据,否则难以动摇他的地位。只要有他?活着的一天,就一定会掀起不小的风浪。   “只要他能从这里活着出去,即便不能在本朝继续做总督,也?会回到北蒙,以?他?的谋略,必定会再次掀起一场腥风血雨。”王治延捋着不存在的长须,颇为忧心?地说?道。   楚南瑾斩钉截铁道:“裴斯鸣必死无疑。”   王治延想起偷偷告密的蓉姬,不知?楚南瑾是使了何手段让蓉姬倒戈,想必他?早有盘算,却?仍是忧虑道:“还有京城,若逸王真的造反……”   姜念兰小心翼翼地扯了扯楚南瑾的袖口,指了指那名毫不起眼的小厮,问道:“那个人,真的是父皇吗?”   王治延一拍掌心?,便要往那边走去,“对了,我还没向陛下请安!”   楚南瑾制止道:“王大人不用去了,那人不是陛下。”   王治延懵了:“啊?”   等围剿的官兵落入败势,已无回天之力,小厮缓缓穿过人群,走到他?们面前,撕下了脸上的□□。   众人惊讶地张大嘴。   “常守?!”   一张□□竟骗过了在场大多数人,包括精明如斯的裴斯鸣,如此?精湛的演技,倒让所有人赞不绝口。   战场结束后,锦衣卫的人架着两个用白布掩着的担子,询问楚南瑾该如何处置。   姜念兰不免唏嘘,那一柄箭正中安平王妃的心?脏,当场毙命,她出卖他?们的行踪,落得?如此?下场是她应得?。而秦爻背叛过父皇,得?知?昭成帝未身死?,也?无颜见他?,做出这样的选择,或许正是认为同赴黄泉,才是最?好的宿命安排。   两具尸体最后被安排运回京城,不论过往行迹,遵从该有的礼仪规制下葬。太后受了惊吓,被扶上渡船,等她入舱后,众人也三三两两地登船。   当下的紧要,是回返京城,彻底平复这场风波。   却?在此?时,探子传来紧急情报。   三日前,逸王有异动?,集结私兵,将皇城包围了起来,裴斯鸣这些?年虽不在京城,手却?伸得?很长,逸王纨绔,朝臣之所以?站队,正是因为裴斯鸣,只要逸王有所动?作,他们也毫不怀疑地认为是裴总督下达的命令。   按照时间推算,若逸王起反成功,现在皇城之上的禁军都被换成了他?的人,只待他?们进京,便能一网打尽。   这就是裴斯鸣有恃无恐的“后手”。   突变的局势让众人忧心地皱起眉头,王治延认为他?们应当静观其变,沿路打听皇城的情况,等到合适时机再入京,但他?的提议很快被楚南瑾驳了回去。   楚南瑾道:“外乡风光虽好,不如归乡。”   众人即便观点?一致,也?不如楚南瑾的一锤定音,各怀心?思地散去,对几日后的局势忧心忡忡。   姜念兰心?情沉重且复杂,有些话盘旋在嘴边呼之欲出,按理说?,她和楚南瑾的关系尚未破冰,她没法放下面子去主动找他,可是她思念父皇,即便那一场宫变是做戏,但父皇早就病入膏肓,也?不知?能承她的儿孙福到几时,她心?里急切,直到按捺不住再一次从床榻上起身。   自从楚南瑾的身份揭晓后,两人还未完完整整地好好说上句话,还有那些?隐秘难以?启齿的过往,叫她不知如何面对他。   她向艄公要了壶陈酿,一口下肚,腹中烧起的火热雄起了她拇指圈大小的胆量,趁着这股子劲,她咚咚敲响楚南瑾的房门。   “我有话想对你说。”   木门推开,姜念兰刚生?出的勇气忽又退缩,对视的眼即刻挪开。楚南瑾好似知?晓她要说?什么,却?偏生?颇有耐心?地等着她开口。   她好不容易将话说了出来,却?有些?结巴:“王大人说?,留守京外才是最?佳决策,你却?做了相反的选择,是不是求胜心切?我、我也认为,若现下没有与裴斯鸣抗衡的能力,不如先退一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念兰是觉我鲁莽,整治不了姜尤那个废物?”   姜念兰咬了下唇,懊悔道:“我不是那个意思,若不是你与父皇同谋,愿意牺牲自己,背上弑君的骂名,姜尤和裴斯鸣也不会这么快露出马脚。从前你对我做的事,我可以?既往不咎,仍将你当作我的好兄长,我敬重你,自不会认为你比不过姜尤,只是关乎性?命安危,还是得?从长计议,莫要操之过急,自乱阵脚。”   “念兰既知?晓,当初宫变的目的是揪出裴斯鸣的狐狸尾巴,就不该与我生?疏至此?,门口风大,进来说?话吧。”   说?罢,他径直走进房内。姜念兰不知所措,沉寂片刻,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茶水入杯声潺潺,楚南瑾道:“但还有一点你说错了,我并不想做你的兄长,这份敬重,念兰还是收回去吧。”   姜念兰本低头默声盯着垂落脚尖的裙裾,听到他?这一番话,心?倏然一紧,不知?该将目光往何处放。   胸襟下,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很快,好似要随时蹦出来一般,她强行压制下去,才不让绯红的面色再透出别般异样。   她暗恨自己不争气,他?不过轻描淡写的一言,她竟将他那些逾矩的劣行忘了干净,一颗心?竟想朝着他?靠近。   她屏住呼吸道:“夫子曾教过我尊兄敬长,亲近手足,但兄妹应以?礼敬之,过则逾矩,我是一国公主,皇兄如今又是皇帝,自不能任意妄行,坏了祖宗定下的规矩。我会当作以往的一切都没发生?过,也请皇兄如是。”   “念兰不好奇,我为何为会与陛下演这一出好戏,自污令誉?既知晓我并非良善之辈,也?该知?我不会怀揣贤良之心?。”   姜念兰犹疑问:“为何?”   楚南瑾语调悠悠地解释:“陛下耳目精明,我在国公府为你安排的替身欺瞒不了太久,然而强弩之末,纵然知?晓我为何辈,也?无法覆手翻转局面。他唯一可以利用的,唯有我对你的这一颗真心?。”   真心?……   他?对她的真心?……   耳廓充斥着来回拍浪的潮水,如鼓声阵阵,一片绯色延绵的桃林出现在沿岸深处,她茫然闯入,不经意被染得面色绯红。   “所以?,事成之后,陛下不会再拘束你我之间的事,但凭你的心?意。但你知?道的,念兰,我不会与你只以兄妹相称,只要你在我身边一日,我对你的渴望只增不减,我不可能看着你心?许他?人,不可能看着旁的男子接近你。你是我的人,我可以?给你时间接受,但不会允你离开我身边半步。”   “别说?了……”   她的心里涌出很多场景,与他?相互相依、同生?共死?,让人眷恋而悸动?,但不过瞬息,锋利的利爪将温情的假象撕碎,一幕幕的不堪倾泄露出。   甜蜜与苦涩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压得?她脊背下弯,微微颤动?着,好像骨髓拨动?灵魂在抽痛,许久,一颗炙热跳动的心终于冷静了下来,她缓声道,“皇兄现在口口声声地说着爱我,但我怎知?你不是如从前一样,只是想利用我,皇位、权利你都得?到了,阻碍的路障你也即将铲除,你却?说?这都是为了我,你让我如何去相信?”   她抬起半弓着的腰,“正如我被你禁于东宫,整日焦虑不安,以?为能见到父皇,却?亲眼目睹他?身死?,你说?这都是计谋,但往后的日子里,我如何分辨何为真,何为假,我于?你而言,是否还是计谋中的一环?”   “我从前对皇兄百分百地信任,但这份信任已被皇兄亲手打碎,再也?拼不回来了,即便皇兄将我强留在身边,我也?只会满怀憎恨,再无从前的敬重。是,父皇的身体已到强弩之末,再无从前强大,皇兄若趁着这濒碎的防线为所欲为,我也?无法反抗,只是开弓便无转圜之地,你我也再回不到从前,只是皇兄若心?意已决,还请放过我一段时日,父皇最?后的日子里,我只想让他?看见我每天开心开心……”   他?们的重逢便是算计的开始,他?识她,却?不认她,任她在无法自拔的漩涡里痛苦挣扎,成了个任人耻笑的痴儿。他与父皇联手,也?不过铲除异己,对他?利远大于?弊,即便他?后来有所醒悟,当时行径也?不过被迫为之,但她只能做到假装一切未曾发生?,而他?对她造成的伤害,远不是此就能解决的。   两人之间沉默寂静了许久。   楚南瑾本可以对她的退缩置之不理,只要将她留在身边,心?在不在他?身上,也?没什么不同。可是她脆弱得好像随时要透明的身躯,像极了婚宴上手足无措的小花,心?脏被狠狠震颤,他?即便铁石心?肠,也?再无法看她这般模样。   他?又怎么能做到将她留在身边,却?忍受着她不爱他?呢?   不过一步之遥,他?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手落在她如织的秀发上,等心?中的钝痛渐缓,他?才低声安抚道:“念兰,你不用害怕,等回了京城,你会见到你的父皇,哥哥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结果。”   ……   众人本以?为抵京后,定有一场大仗要打,皆卯足了干劲,准备跟随楚南瑾冲锋陷阵。   但一路顺畅得?令人意外,并没有姜尤派来的杀手暗中追杀他们,城门也?没有严厉盘查经往的路人,就连皇城上的守卫也?都是熟悉的面孔,风平浪静得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原来,楚南瑾之所以?执意返京,是他早就掌控好了一切。   姜尤造反当日,以?为皇城空荡无主,龙袍加身,大摇大摆地走进朝堂,坐上了他垂涎已久的龙椅。正在他闭目畅想着今后万人之上,威武无二的君主之梦时,一个令他?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了——昭成帝。   姜尤吓得?屁滚尿流,直接从龙椅上跌落了下来,以?为自己眼花,叫嚣着拔剑要将这白日就敢出来作福作威的妖孽除掉,直到被人按在地上,一桩桩数落他?与外邦勾结的罪状,他?才终于?梦醒,原来他?被楚南瑾彻头彻尾地摆了一道。   愿意追随姜尤的党派其实数量不多,大部分已被楚南瑾策反,只是怕引起姜尤怀疑,装模作样地跟着他?造反,等定局既定,立刻向昭成帝投诚,逐一补充罪状上的纰漏,一人一口唾沫星子恨不得将他淹死。   姜尤被打入诏狱,还幻想着裴斯鸣能够来救自己,在他?心?里,义父本领通天,一定能救他?于?水深火热之中,便强迫自己咽下被他认为是猪糠的饭菜,希冀有一天从牢狱里走出去,将所有背叛过他的人杀个干净!   直到几日后,裴斯鸣的死?讯传来——他?竟是被他姬妾献上的一盏茶给毒死?的,一代枭雄死?于?美?人之手,令无数人扼腕,人们茶余饭后,仍在一一列数这位总督当年征战沙场的英迹,但在他?的身份和那些?龌龊勾当暴露后,世人接连倒戈,恨他恨不得将其挫骨扬灰。   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姜尤就疯了。   这些事都是姜念兰从旁人的只言片语里听来的,回宫后,她便又成了尊贵无双的公主,每日好鱼好肉地伺候着,腰身圆润了一圈。   战乱平复,空缺的官职要有新的人替补,为防止裴斯鸣的案例再次重演,每个身居要位的官员被全面盘查,每日睡不到一个时辰的昭成帝终于?有空闲来陪她,姜念兰两眶泪盈盈,一声又一声地唤着父皇,窝在他?怀里撒娇,心里却不知为何空落落的。   不知?为何,从回来那日,她就再也?没见过楚南瑾,兴许是幽州遗留的事务太过繁忙的缘故,让他?抽不开身,但如今父皇都空下来了,算算日子竟也有月余之久。   直到这天,她收到了何娘子寄来的书信。 第94章   宫檐的最后一抹余晖淡去, 皎洁的月光漫无边际地披来,姜念兰仍无半分倦意,目光清明地倚着窗棂举目远眺。   昭成帝进来时特意叫停了欲通报的宫女?, 他近来面色恢复了许多,又?是那高居庙堂、运筹帷幄的君主姿态,好?似身体已经恢复入病前的状态。   姜念兰觉得神奇, 但又?怕父皇只是回光返照, 怕提起晦气, 从不敢问他的病情。见父皇来了, 又?像从前一样支起下颔,听他侃侃谈起朝廷政事,做一个安静乖巧的倾听者。   “因孟世子和太后的约定,朕并?未严厉处置国公?府, 只是将他们下放到边陲小镇,家财充入国库,今生不得入京, 你与他的婚事也当作废。但孟世子痴情不改,提出想见你最?后一面,念兰愿意么?”   姜念兰摇了摇头:“不了,就当那场婚事从未存在过。”   昭成帝尊重她的意见, 也不劝说, 继续说道:“国公府是百年世家, 却和?朝堂上的大部分老?臣一样,一门迂腐古板, 认为一脉相承才不算毁了江山基业。但就逸王那个模样, 朕再清楚不过,若将这江山交付他手, 怕是不出十年便会改朝换代,朕始终认为,传位应当传贤在朕的角度上,楚南瑾确是个为君的不二人选。”   昭成帝并?非一面之词,平复幽州之乱、化解宫变之围,每一项每一环都妥善至极地处理?,不给余孽留一丝退路,如今京城太平,北蒙国派使臣求和?,一切都向着更?好?的方向进展。纵然不想承认,在知晓那些过往后,楚南瑾确实是比孟景茂更值得托付之人。   不知是父皇有意提起,还是顺着话?头无意至此,姜念兰听到那个名字,心还是不可抑制地缓慢跳动了一拍,她掩下眉眼,怕被父皇察觉出自己的异样。   但昭成帝仿佛看穿了她,无声地叹了口气,抬起女?儿懦弱低着的头,郑重道:“这是你们有情人之间的事,父皇不想掺合,只想你能寻到属于你自己的幸福。父皇本想等你主动来问,但一直等不到你开口,便有意提起这茬。永乐不想知晓楚南瑾的下落?”   姜念兰顿了一下,僵硬道:“……女儿为何要关心这些?”   “永乐是朕和?惠娘的女?儿,身上这股子拧巴劲,倒是有朕的模子。从前我与惠娘多有缠绊,失去她之后,朕无比后悔当初口不对心,与她的回忆更多是在争执、冷战,若当初能少些少年意气,与她走过更?多风光,或许会是另一番结局。父皇走了许多错路,便不想再让你走,只希望我的女?儿能够遵从本心,莫再步父皇的后尘。”   “父皇的意思是,皇兄他……”   姜念兰意识到什么,屏住呼吸,不敢错过昭成帝接下来的每一个字。   昭成帝点了点头,“太子生来体质特殊,拥有能让其百毒不侵的‘芜阴血’,其血亦可用来解膏肓之疾,但解法铤而走险,九死一生。永乐当初身中‘三步痴’的母蛊,就是用太子的血攻克的。父皇病入骨髓,比你当时的情况更?凶险,太子却主动提出用芜阴血换血的法子,救了父皇的性命。”   也因此他而今看起来气势昂扬,毫无病态,是因为缠身的旧疾已然解决,但寥寥几句,不知楚南瑾在这之后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姜念兰终于明白,楚南瑾那日说的“会给一个满意的结果”究竟是何意。   她怨恨他的欺骗,亦难以释怀曾经的逾矩,所?以他便用他的性命做赌注,来赌她会怜他,给两人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她知晓即便她仍耿耿于怀,他也不会轻易放走她,可她没想到,他竟会为她做到此般地步。   一想到这个世上可能再无他这个人,她就再也没法硬起心肠,没法再欺骗自己对他的感情。   事已至此,姜念兰也不再矫情,急切地问:“那皇兄现在何处?他情况可还安好??”   “太子的去处,何娘子在信里不是有所?说明?”   何娘子邀她去江平郡一聚,姜念兰以为是封家信,就没继续往下看。她猛然想起什么,连忙将那封信又?找了出来,一字一句认真地往下读。   “太子在茸燕山遭猛虎所创,身受重伤,本要在灵泉泡足九九八十?一天?,方可痊愈,但听闻公?主婚事,太子急不可耐地返京,导致疗程中断,岌岌可危。此次为陛下大沥血,更?是旧疾未愈,新疾倾覆,自半月前赴江平郡休养,至今未醒。日日唇若冬霜,躯寒如凌,迷蒙中常呢喃公?主名讳,清醒少有,日渐虚弱,遂望公主尽早赶来,莫憾阴阳两隔。”   ——至今未醒,阴阳两隔。   龙飞凤舞的几个字,不知何娘子如何叹息着下的笔,承载着多少辛酸悲苦。姜念兰仿佛看见皇兄意气风发?的面容日渐虚弱,像秋季凋零枯萎的落花,一步步地离她越来越远。   她的心脏像被麻绳一圈一圈揪紧,急促地喘息了几下,不再犹豫道:“父皇,女?儿想去寻皇兄。”   ……   正是春光潋滟、涉水观山的好?时节,今圣起死回生,手段雷霆,将蛀虫官员连根拔起,官场经历了一场大换血。   在这个节骨眼上,各州官员断不敢抻脖子造次,拨下的赈款物尽其用,积极修缮被战乱波及之处。很快旧址复苏,看不出一丁点曾经苍败残颓的模样。   往来行人如织,即便有好?几名武功了得的护卫随从,昭成帝仍不放心,特意吩咐陈晔贴身护送。图个热闹,姜念兰将辉儿也带上了,一路上面色飞舞地与辉儿讲着趣事,见着百姓扎堆聚集,也会跑上前去凑个热闹,像是一场普普通通的出游。   但陈晔知晓,公?主是在强颜欢笑,私底下多次问过他太子的情况,他答不出,公?主就会失望地一人抱臂发呆,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   他怀里揣着太子寄来的书信,太子让他闭口不言,他都照做了,本不知太子的用意,但看见公?主失落悲戚的背影,他忽然明白,亲眼看见心上人落难的悲痛,远比寥寥几行文字来得强烈。   就这样走走停停,他们终于在计划内赶到了江平郡,姜念兰一点儿也不愿意耽搁,直奔梵台而去,却被告知大梵女?并?不在乐府,而是在她的寝宫华台府。梵台的弟子说去给他们通报,姜念兰却等不及在此地等待,央求弟子带自己一起前往。   弟子犹豫道:“何娘子说过,华台府有贵人,不得……”   “是永乐公主吗?”一位年长些的女?子走上前,一身绛纱薄裙,弟子恭敬地唤她姑姑,而她开口,声音温柔而亲切,“你要找的人就在华台府等你,府内清净,还希望你的同伴能留在这里等候,您一人前往即可。”   姜念兰心神一凝,这位娘子说她要找的人在等她,却不直说是何娘子,那便说明,皇兄极有可能就在华台府,毫不犹豫地跟着绛纱女子上了马车。   万般风景疾驰而过,姜念兰却没有任何心思去观赏,她想起两人第一次来到江平郡,是为了寻到为他解蛊的方法。她被他从苦难中拯救出来,将他视为天?神,只要能救回他的性?命,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她都愿意。   所以在知晓她的血能引出子蛊后,她毫不犹豫地去做了。   在将子蛊引出来后,她就晕倒在了雪地。虽然她是微不足道、卑微懦弱的小花,但太子殿下深明大义,也会为她难过一会的吧。当时的她如是想,所?以她想让自己死得更?远一点,以免让太子看见她死后难看的模样。   随着悲痛的情绪愈发?强烈,那些被风雪埋下的痕迹浮出表象。   在她晕倒后,奉命追杀她的北蒙国人从黑夜中现身,探查她的鼻息,发?现她尚有一口气在,便想要彻底处理?。在看清她的面容后,几人改变了主意,抹着脖颈的手放缓了力道,游移到了衣襟口。   正在他们要作?恶成功之时,瞬息被赶来的楚南瑾削去头颅,世人眼中悲天悯人、为人良善的太子,在此刻的暴怒到达顶峰,不顾自身不能动血气的忠告,让雪衣寸寸染上殷红的梅瓣。   有几个运气好些、狡诈之人将同伴当成挡箭牌逃走,但听陈晔说,这些人后来都被太子抓了起来,死状更?是凄惨。   她以为他在认出她后仍无动于衷,但其实不然,他的情一直都在,只是他自己不肯去承认罢了。   华台府花香袭人,走过几步便是品种珍贵,姿颜艳丽的花种,姜念兰却分不出分毫心神去欣赏,脚步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绛纱娘子将她带到府内最偏僻的临泉处,这里清幽阵阵,比外头更?为凉爽舒适。绛纱娘子止住脚步,道:“公主自己进去吧,你想要见的人,就在里面。”   姜念兰顿住脚步,心砰砰跳得很快,有种近乡情怯的退缩感。但当她真踏出那一步的时候,紧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大步往前,直至清澈的泉水映入眼帘。   她此刻最想见到的人四肢无力?地倚着泉壁,双目紧阖,唇色苍白如雪,长发?毫无生气地耷拉入水底。就像她想象中的一样,意气风发?的皇兄没了精神气,只能在这一处冷泉里泡着,等待有一天?奇迹发?生,再次苏醒。   她眼眶湿润道:“皇兄……”   绛纱娘子交代过她,楚南瑾身上的伤很重,需要人精细照顾。即便在昏迷中,他也不愿旁人靠近,之前都是江公公在伺候,而前日江公?公?因操持过度病倒,这个活便由五大三粗的常守接替。   既然她来了,常守求之不得地当了甩手掌柜,叮嘱过一些注意事项后,便将此地留给了他们二人。   姜念兰撸起袖子,沾湿长巾为他擦拭身子,也没什么旖旎羞涩的念头,只想让他能健健康康地站起身来,再听他用温润的声色唤她妹妹。   擦拭到他没有温度的手臂,姜念兰忽然想起他因为芜阴血,夜夜手脚寒凉,像被无数冰块包裹其中,温度低得骇人。   但何娘子在信里告诉她,这其实并不是芜阴血的副作?用。   她与楚南瑾二人初识在幽州,华灯车前,她扑倒在巨大的车轱辘下,人声鼎沸,唯有年轻的太子注意到了她弱小的身影,将她救了下来。当时的太子未曾见过兰妃的画像,她也还未长开,两人之间的关系纯粹而真诚。   她不想回到那个没有温度的家,不想嫁给杨家老?爷,她知道那是一条死路。可将她救下的小郎君一看就是出身显赫之人,她不可能赖着人家不走,所?以一过了闹市,她就知趣地主动下了灯车。   她年纪尚小,没有生存的能力?,又?怕被爹娘和杨家的人抓到,只得将自己的脸弄得灰扑扑的,躬着腰向路人讨一点吃食。   她人小惹怜,好?心的路人会愿意给她一个馒头,或是一碗面食,却被当街的乞丐认为是同行,欺负她没有依仗,将她的东西都给抢了去。   她哪里是那些年长乞丐的对手,饿了两天?的肚子,她晕乎乎地反抗,却惹怒了乞丐,将她一脚踹进了湍急的河流里。   这次救下她的,又?是那位紫袍玉冠,在她眼里生得极为好看的贵气小郎君。   小郎君将她带在身边,让人悉心照顾她,但她能看出来对方虽待她礼遇,眼底却是疏离的,她将自己缩成一团,小心翼翼地讨好?小郎君,将其当成最后的救命稻草。   楚南瑾见她一提起家人就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看起来甚是委屈可怜,就不再提给她找家人的事,他在幽州不会停留多久,准备待返程之时,再给这个可怜的小娘子找个去处。   毕竟她小小一团,像个猫儿似的,叫人怎么也狠不下心来将她舍弃。   只是楚南瑾没想到的是,这只猫的爪子伸得太长,竟挠到了他心肺里去。   思及过往,姜念兰笑了一下,自顾自道:“原来皇兄那么早就心悦我,要用芜阴血为我解母蛊,可我后来却又为了皇兄解蛊,这算不算风水轮流转,你我二人命定的缘分呢?”   她的母亲在生下她后,因蛊毒发?作?,不得不将全身金银财宝交给一户人家,希望他们能善待她的女?儿,即便不是大富大贵的生活,好?歹也能平平安安地长大。   转身,她的母亲就抱着一个死婴,义无反顾地暴露在太后人马的视野下,希望她的死,能短暂换来女?儿的安全。   可是她怎么也没想到,她的女?儿自生下来,身体里就携带了母体的母蛊,就像一个定时炸弹,不知在何时就会引爆。而赖氏夫妻的虐待,正是这味毒的催化剂。   当时的楚南瑾还年少,体内的芜阴血尚未成型,除了保全他自身外,还做不得旁人的药引,唯一解蛊的法子,就是催熟他体内的血液,却会对他的身体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   少年楚南瑾咬着牙,在旁人都不知晓的情况下用了这一秘术。这是他人生第一次对人动真心,他偏执地愿意为此付出代价。   直到他浑身冰凉地倒在地上,昏迷了三?天?三?夜,江公?公?才?知晓发?生了什么事,急得直跺脚:“你呀,你呀!”   “那位小娘子呢?”   “您还是先顾着您自己的身体吧!那位小娘子骗了你,她根本就不是孤儿,她的爹娘寻上门,已经将她带走了!”   “那她可有留下什么话给我?”   江公?公?恨铁不成钢道:“留什么话!那小娘子的家人早就给她定了婚约,一台轿子抬走咯!您昏迷的这段日子,恐怕人家早已礼成,洞房花烛了!”   少年楚南瑾沉默了好?几日,江公?公?急得以为他成了哑巴。   却在某日,他好?像想通了似的,在艳阳天?里裹着厚厚的裘袍,轻轻吐出几个字:“回宫吧。”   高傲如斯的郎君怎可跑到人家家里,去责问她为何骗他,为何已与旁人许了婚约。他是高高在上的太子,误入尘埃一次就罢了,不可为捧这尘埃,将腰弓到地里去。却也成了他此生最?为懊悔的决定。   在知晓这些陈年旧事后,姜念兰就彻底放下了那些往事,一心只想与他厮守。   她觉得无奈,这些陈年烂谷子事,也只有楚南瑾会一直憋在心里,任由自己伤痕累累,也不肯透露半句。   常守说楚南瑾虽然昏迷,但尚存一线意识,只要她每日陪着他说话?,说不定他能挣脱混沌,早日醒来。   姜念兰谨记在心,化身成一个唠叨的小娘子,整日在楚南瑾耳边叽叽喳喳的。   可是时日久了,讲得口干舌燥了,也不见对方有任何醒来的迹象,姜念兰又?是灰心,又?是生气。   一会儿:“常守不会是在骗我吧,他粗心大意,是不是江公公交代给他的没有记全?”   一会儿又?:“哥哥不会是故意不想醒来,不想见到我?你不知念兰有多想你,皇兄说过要娶我,不会是不想兑现诺言,耍赖了吧?”   即便嘴上抱怨,她仍每日蹲守在灵泉旁,要么讲些日常杂七杂八的琐事,要么讲些他们的过往,即便不会得到任何回应,她依旧讲得火热。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她甚至以为楚南瑾就要这么沉睡下去,再不会醒来。   又?是一日暖光照射,她端着铜盆跨步而来,却见本应待在灵泉的人没了踪影。   铜盆怦然落地,水溅湿了她的绣鞋,她却没精力?去管,大脑飞速运转,想到一个可能,心脏跳得飞快。   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   “念兰。”   她转头,她日思夜想的人,衣着端好地站在兰花树下,噙着笑容温和?地看她。   一如初见。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